谯楼起更,初更华灯初上。
夜行人活动,通常在三更左右。
宾馆的警卫,初更天毫无戒心。外围有织造署的走狗负责警戒,宾馆位于署中心,即使有人入侵,也难无声无息透过织造署的警卫网,所以宾馆的安全不用担心。
上次侠义道群雄夜袭,根本无法超越外围警戒网。
当然,他们的目的,并非歼除宾馆的人,只是骚扰性与示威性的袭击,没造成重大伤害。
姬玄华只有一个人,生死一笔有恃无恐,蚁多咬死象,姬玄华天胆也不敢前来讨野火送死。
侠义道群雄更不足虑,那些人都是没胆的英雄,毫无攻击的实力,癣疥之疾何足道哉?
因此,警卫没有戒心是正常的现象。
织造署与一般官府衙门不同,官府衙门天没黑就冷冷清清,除了三班六房的捕房之外,不再有人走动。织造署不同,有些工厂要赶夜工,负责人不时往署中进出,生产单位与官府是完全不同的。
昂责门禁的,是三十余名丁役,白天有两个人管制出入,夜间是四个,盘查亦不森严,有通行腰牌的人就可出入自如。所豢养的走狗,不是用来对内的,不负责门禁,有事才出面强压处理。多数走狗不住在署内,在城内各有居处住宿,除了值夜的人以外,其他的走狗公务一毕就打道回府了。
愈往内部深入,警卫愈松懈,各厅各司的人各有警卫,怎知其他厅、局、司的人事?所以只要平安混入大门,以后就没有人过问了。
姬玄华与费文裕根本不走署门,从署侧飞檐走壁潜入,飘落在有数十栋楼房的公廨深处,神不知鬼不觉深入中枢。
在偏僻处换穿了夜行衣,他们成了强梁。姬玄华有一把雁翎刀,长两尺二寸,重十三斤,系在背上行动不受阻碍。
这玩意俗称大剑,宽锋,利刃,沉重,可双手使用,比单刀笨重,切割力效果差,以砍劈为主,神力天生的人,一刀可将人劈成两半。
如果气力不足,身体瘦弱,举起刀要不了三举两举,就会浑身冒汗双手发抖,不要说用来杀人,连自杀也用不上劲。
费文裕用的是轻灵长剑,剑术神乎其神。
老实说,两人所练的内功,一刚一柔,一至阳一至阴,皆已练至阳极阴生,阴极转阳境界,与一般高手名宿相搏,手中已无需兵刃了。
今晚,他们将面对空前强劲的无数超拔高手,面对许多善用可破内家气功及毒暗器的宗师级名家,手中有兵刃,威力增强数倍,安全性也增强数倍。
费文裕几乎是苏州通。上次在苏州就交了不少上流社会的朋友,和府学舍与紫阳书院的士子甚有交情,与吴县文正书院鹤山书院的生员论文章弓马,所以民变时夹在士子们群中直入巡抚署公堂,一怒之下,一掌毙了东厂专使神剑晁庆。
事后,他掩护居停主人李生一家,乘乱逃离苏州,为免后患,留下踪迹引诱第二第三两批专使追查。两批专使利用黑龙会杀手追踪至宁国府,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随即衔尾追踪黑龙会余孽至南京,一举铲除黑龙会山门上百余孽,杀手集团排名第一的黑龙会,从此在江湖除名。此中情节,请阅敝作《卧虎藏龙》。
费文裕对织造署了如掌指,一马当先疾趋堂奥深处的宾馆。
镑处都有灯火,各处都有人走动。华灯初上,外面市街上夜市方张,红男绿女纷纷攘攘,的确不是夜行人活动的好时刻。但他俩胆大包天,出其不意发起惊世的强袭。
同一期间,织造署后面的小街,一群衣着华丽的老少,悠哉游哉在逛夜市。
街两旁的店铺灯光明亮,街边各色摊贩林立,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至尊刀的两名弟子,扮成地棍跟在一个十三、四岁,手摇描金折扇的小少爷身后,并没打算掩起行藏,昂首阔步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这种唇红齿白,粉妆玉琢似的大户人家小少爷,单独在街上逛夜市,是相当危险的事,没有保镖护院或随从跟随,随时都可能成为歹徒们绑架的目标。
小少爷似乎不知道身后有人紧跟不舍,凉风微寒,依然神气地轻摇描金名贵折扇,左顾右盼自得其乐,被热闹的夜市完全吸引住了。
小少爷手中的描金折扇,绢面是一幅唐伯虎的墨兰。仅这一幅扇面,目下市值足有一百两银子以上。
一百六十年前,江南四才子的唐怕虎;在街边随便找一把纸扇,三笔两笔随便勾画出一株兰花,拿到当铺,立即可以当二十两银子。这两个地棍是行家,看清那把扇子眼都红了。
人多不便动手,也想知道小少爷是否有保镖在暗中跟来保护,所以迟迟不敢下手,愈等心里愈冒火,恨不得一把夺了溜之大吉。
这种娇女敕脆弱的小后生,一个指头就可以敲昏。再不下手,恐怕会被人捷足先登啦!
他们是巡抚署的密探,负责查缉奸凶,严拿对官府不满的暴民煽动犯,自己却乘机作奸犯科。说他们玩法乱法却又不符实际,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城狐社鼠不懂法。
最近出了不少意外,虎丘生祠有不明人物骚扰,侠义门人袭击东厂专使,鱼藏社秘密活动,四大飞贼与旱天雷现踪,三家走狗风声鹤唳疲于奔命,而这些小走狗却仍然我行我素,大事不管只顾找机会胡作非为发财。
看看到了人少处,两人一打手式,左右齐上,一个扣住了小少爷的左肩,一个从右超越,迫不及待伸手抢夺小少爷手中的描金折扇。
小少爷突然一声轻笑,左手一抬,反而反扣住在左肩的大手,伸左脚向后猛踹,踹在地棍的右胫骨上。右手的摺扇一挥,扇摺拢顺手敲在夺扇地棍的左耳门,同时反击两个人,手脚同发一击即中。
街角抢出两个人,抓小鸡似的抓住了两地棍,先痛揍两重掌将人打昏,拖了便走。
前面来了一个人,急步接近。
“不必在小走狗身上浪费时间。”这人匆匆交代,是五岳狂客高俊:“咱们必须尽快,弄到几个有份量的人问口供,早些查出宾馆来了些什么人。巡抚署的走狗所知有限,要弄到织造署的人才有线索。”
“爹,那就绕到抚前街,才有希望弄到织造署的人。”小少爷是高黛姑娘扮的:“那边有张老爷子负责,去的人不宜太多。”
“反正天色还早,半个时辰后再定行止。”五岳狂客向相反的街尾走:“前面没有岔眼人物,但也必须小心防范意外。”
“真扫兴,老半天碰不上任何一条大鱼。”高黛一面走一面嘀咕。
他们在织造署左近搜寻猎物,冒了相当大的风险,一旦被眼线发现,宾馆的高手齐出,将难以全身而退,但制造骚乱的效果却相当大,天下事很难两全其美。
宾馆建得十分壮丽,有如皇帝的行宫,三间五堂,四周花木扶疏,亭台假山星罗棋布,格局是众多公廨中的独立园林,别有洞天。只有从京都来的贵宾,才有资格被招待在这里。
宾馆的大门,是牌楼式的宏伟建筑,两个武装齐全的警卫,像门神般把守在两旁,四盏光度明亮的大灯笼,照亮了前面的花径。没有任何闲杂人等敢接近,连宾馆内部的执役男女,也不许擅自出入,管制十分严厉。所以出现在三十步视线内的人,必定受到严密的监视,一有异动,负责暗巡逻的人,便会突然出现,迅速到达加以逮捕押入盘诘。
百步外西首几排更宏丽的官舍,就是太监李实的居所,这恶贼如果回苏州,心定在这里安顿。但民变之后,他怕苏州敢搏命的市民找他拼命,所以躲到杭州去了不敢回来,回来也秘密抵达,住不了几天又偷偷溜了,回杭州坑害杭州的市民。
苏州的义愤填膺好市民,声称要以一百条命换他一条狗命,他怕得要死,也恨透了苏州人。陷害地方忠臣义士是他的主意,他忠实地执行国贼魏忠贤交代的命令,前后三批东厂专使都是他领来的,激起民变他却毫不介意,却怕敢舍命的苏州人向他报复。
他不在时,官舍便成了他所豢养的走狗们,发布指令控制织造厂局工场的指挥中心,查缉暴民与敲诈勒索地方官吏大户市民的指挥所。那些没有家眷,在城内没有住宅的走狗,晚间就住在官舍所,宾馆如果出了事需要支援,走狗们一发即至,支援十分灵活方便。
但东厂的老爷们,如无必要,不许这些走狗在宾馆出入,有事方派人发信号召唤走狗的连络人,前来宾馆洽商或接受指示,把织造署的走狗看成二等人。
织造署走狗头头唯我居士洪一鸣,早年的绰号叫活阎罗。声威比活阎婆响亮多多,为人阴狠冷酷目无余子。对来自京都的东厂老爷们,他表面不敢拂逆,暗中恨得牙痒痒地,明里不敢反抗,暗中采取消极抵制手段敷衍。因此如果宾馆有警,织造署走狗赶赴现场支援的人,不但人数甚少,而且热心投入的人,几乎找不出三两个。
东厂专使有自保的能力,他们也不需要织造署走狗的支援。因此明里两家人合作无间,骨子里各自为政。宾客早晚要走的,想合作无间有如缘木求鱼,暂时的利害结合,很难发挥统合的力量。
两名警卫突然发现屋上有声息,刚警觉地拔剑抬头上望,灰影已从天而降,灯光下,雁翎刀光芒四射,飘落时轻灵如飞絮,似乎失去了重量,不徐不疾如鸟归巢。
“什么人斗胆。”右面的警卫怒吼,奔向灰影飘落处,先下手为强剑出如风,猛砍下伸的双腿。
灰影双脚不向上收,上体却加快沉落,雁翎刀下伸,铮一声架住了剑,剑反弹而出空门大开。
噗一声响,灰影的脚乘隙飞踢,靴尖吻上了警卫的左耳门,将人踢飞、摔落、昏厥。
第二名警卫发出了警号了,挥剑抢出猛扑刚落地的灰影。
“姬玄华来讨债。”灰影声震屋瓦,铮一声架住剑,光芒再闪,刀脊拍在警卫的小肮上,再加上一刀把撞中背心,警卫前俯、下扑。
“讨债的来了!债主姬玄华。”灰影一脚踢开沉重的中门,抢入灯光明亮的大客厅。
他不但来讨债,而且来拆屋,对近身的可见家俱,毫不迟疑挥刀拍击,沉重的华丽大师椅,一刀下去四分五裂,雕花的几、案、桌碎裂崩坍。
“债主上门!”他怒吼着向从后堂涌出的几个人冲去,刀起处波开浪裂。
这种债主上门,欠债的债务人真会做噩梦,要活得安心,人生在世最好不要欠债。
屋连五进,也就是说里面共有四院五厅堂,另有连厢的跨院,偏厅、轿库厩房等等附属建筑,占地之广可想而知,白天闯进去也难分东南西北。
从后面入侵的人,不走院落走屋顶,故意放重脚步,所经处瓦碎桁断,一塌糊涂。
第五进,第四进……刚绕过东厢向第三进主官舍屋顶走,下面有人跃登相阻了。
接二连三上来了五个人,四面一围。
“什么人?有胆骚扰,应该有胆亮名号。”迎面堵住的人厉喝:“你活得不耐烦了,罪该万死。”
“嘿嘿嘿……”夜行人轻拂着长剑,先发出一阵令人毛发森立的阴笑:“我是来还愿的。”
前面有人来讨债,后面来的人要还愿。
“胡说八道!亮名号!”
又上来了三个人,八比一。
镑处人影急动,前面传来阵阵呼喝呐喊声。
“你们前两批专使,人虽然死光了,但仍然有一些地位低。不曾参与行动的人,留下有关我的档案,你们一定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
“少废话!你……”
“我要见你们的专使孙百户,以及大档头生死一笔,去,叫他们来。”
“你配?你……”
“我,神魔费文裕,你说配不配?”
八个人大吃一惊,有两个几乎想扭头逃命。
前两批专使全军覆没,其实人并没死光,死光的只是负责行动的人,宾馆仍然留置有地位低的行政人员,这些人并没参予搜杀行动。
当他们请出黑龙会协助后,有关费文裕的档案一一建立,资料仍然留在宾馆,由留置人员完整地移交给第三批专使,档案是不会销毁的。
第三批专使接办之后,迄今仍然查不出前两批专使的下落,也失去黑龙会的踪迹,因此找上了送上门来的鱼藏社协助调查,黑龙会覆没的消息正逐渐传出。
费文裕突然出现,不啻直接显示前两批专使的命运了。
档案已清楚地记载,在公堂杀死专使的书生费廉,本名叫费文裕,早年天下最可怕的天魔费衡,就是费文裕的祖父。江湖朋友这两代的高手名宿,提起天魔其人,依然感到心惊胆跳,那老魔鬼比真的魔鬼更可怕十倍。
民变时的专使神剑晁庆,是当代北地首席无敌剑客,被费文裕一掌击破了头颅。所以,京师震动,东厂的威信受到考验,不顾一切陆续派出专使,拨出大批经费,派出一批比一批强悍的精锐,誓获凶手费文裕而甘心,第三批的实力最为雄厚。
而这批人自从了解前两批专使所留的档案后,每个人皆对费文裕怀有深深的戒心。
猛然见面,精神受到高度震撼,是正常的反应,武功差劲的人表现必然反常。
名号一露,敌我分明。
一声沉喝,为首的人下令攻击,左手一扬,暗器打头阵破空急袭,先下手为强,黑夜中暗器的威力可增十倍,先用暗器的人注定是胜家。
费文裕曾经要求姬玄华提防暗器,他曾经与黑龙会和前两批专使中的暗器名家交过手,知道他们的暗器可怕,可知心中早有准备。这些人心狠手辣,杀人不择手段,而暗器是杀人最有效,最容易得手的方法。
人影乍隐乍现,人已到了左侧两丈外,从两个恶贼中间的空隙一闪而过,穿越时剑光闪动如电掣,身形隐下时,空间里仍可听到剑气迸发的啸吟。
“啊……”惨号声震耳,两个人摔倒在瓦面,骨碌碌向下滚。
一声长啸,费文裕发起猛烈的攻击,剑光狂野地闪动、迸射、旋舞、飞腾……自右至左追逐,人影幻化流光,剑到人倒,屋顶瓦片纷纷崩裂,人体接二连三向下滚坠,惨叫声惊心动魄。
片刻间,屋顶上只剩下一个人了。
而前进的屋下,雁翎刀自第一进杀入,贯穿院子、厢廊,所经处尸体零落,把不住涌到、加入的二十余名恶贼,逐一劈翻杀出一条血路,冲入第二进大厅堂,重施故技,一面杀人一面毁厅堂的陈设。
屋上屋下皆成了屠场,说惨真惨。
重要人物始终不见出面,出面的都是一些武功并不出色的二流人物。
生死一笔不见露面,勾魂无常无影无踪,魔道三煞星不见人影,专使的四虎卫销声匿迹。
两人在第三进大厅的瓦面会合,没有人敢上来了。
“老哥,我的债落空了。”姬玄华跌脚怪叫:“这里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咱们上当了,那些混蛋贼王八,根本不住在这里。”
“兄弟,我也没有机会还愿呀!”费文裕更为失望,收了剑不住摇头:“没有人知道我们会来,他们不可能扮怕死鬼事先迁地为良躲起来呀!怎么一回事?”
人影飞跃而至,是五岳狂客父女。
“呵呵!看来上当的有两位在内。”五岳狂客老远便大声表示来意,以免引起误会:
“薄暮时分,他们鬼鬼祟祟调来了一批人,咱们以为来的是可怕的人物,将对咱们有所行动,因而加紧追查,两位奋勇强袭,证实这些调来的人,全是虚张声势的二流货色,天知道他们到底在玩弄什么阴谋诡计?”
姬玄华心中一动,想起了双头蛟。
“天杀的!他们躲到脂粉阵里快活去了。”他跳起来大骂:“珠玉画舫,难怪一整天,画舫没有嫖客登船,粉头们都闲得无聊。”
“怎能全去了,没知识。”费文裕笑骂:“长官部属在一起混帐,像话吗?”
“如果只去一部份人……”姬玄华的目光,落在五岳狂客父女身上:“吸引有心人的注意,其他的人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遂行某种特定的阴谋了,决不会是去缉捕几个暴民首要。你们……”
“我们?”五岳客一怔。
“去找你们。”姬玄华打一冷战:“我敢保证,你们的重要秘密落脚处,已经被他们查出来了,你们留在落脚处的人……”
五岳狂客大吃一惊,扭头飞跃而走。高黛也心中大急,一语不发随乃父掠走如飞。
“这群笨蛋实在够笨的了。”费文裕摇头苦笑:“办事缚手缚脚瞻前顾后,决心和实力都不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能和东厂这些人玩命?”
“不管他们。”姬玄华懒得管闲事:“管也来不及了。老哥,怎办?”
“走呀!难道想等他们回来再杀?”
“我的债一文也没讨到,不甘心呀!”
“那就搜财物抵债呀!你的老本行是什么?”
“对,搜财物抵债,依法有据。老哥你在屋上等,不能坏了你的名声,我下去。”姬玄华大声说,纵身往下跳,逐屋搜寻财物。
爱城闹翻了天,织造署宾馆被劫的消息大快人心,一府两县的治安人员却倒了霉,被整得焦头烂额。
抬出了十六具尸体,重伤了十七个人。
凶手是上次民变时,在巡抚署公堂,搏杀专使的钦犯费文裕,这消息轰动府城。
搜劫财物的凶手是姬玄华,他也成了钦犯,因为宾馆里住着东厂专使,而他与钦犯费文裕同时侵入宾馆行凶,当然是钦犯的同谋,官府出榜悬赏捉拿这两个钦犯。
当晚另一处地方,也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现场在城外的上塘河旁的一座农宅,据说死了七个人。但这消息官方不曾发布,治安人员不闻不问。
风声紧急,相关的人都躲起来了。苏州有两百万人口,藏匿是很容易的。
相关的人不能公然露面了,他们必须以另一种面目在外活动。
姬玄华是化装易容的专家,费文裕更是化装易容的宗师级人物,他曾经化名为文风,混入黑龙会南京的山门重地,一举歼灭了该会所有的杀手。
姬玄华并不想完全隐起行踪,他必须吸引那些人保持接触。
他心中有数,走狗们无奈他何,只要不被诱入绝地,走狗们不敢向他发动攻击。这些人除非能掌握他的动静,能迅速集中人手群起而攻,三五个高手名宿,决不敢冒失地向他挥刀递剑。只要能保持神出鬼没的行动,他的安全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他在明,费文裕在暗,飘忽不定,与走狗们捉迷藏保持接触。
近午时分,他出现在西北郊区的阳城湖畔。
秋未冬初游苏州,如果不吃几只天下闻名的阳湖蟹,那算是白来了,这种大肥蟹就出产在这座湖。
苏州最大的湖,当然是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第二,就是这座绵延七十里的阳城湖了,头在昆山,尾在苏州。
湖其实是三座连贯在一起的,每座湖皆有许多别名,容纳十条河水,所以别名也多。如色湖、巴城湖、鳗鲡湖,施泽湖等等。但府城人士,通称为东湖、中湖、西湖,一听便知身在何处方位。
西湖是府城人士的游乐区,沿湖岸有些小市集小村落,豪门大户也在附近建了不少园林别墅,有专为赏风景的小篷船供客人游湖。
临湖居,是湖北岸颇负盛名的酒肆,所供应的阳湖蟹是最肥的。居外的花圃裁了一大片盛开的蟹爪黄,每朵花大如海碗,一片花海令人心旷神怡。
今天艳阳高照,驱走了寒意,游客甚多,姬玄华便是其中之一。
小径通向府城楼门约十余里,脚程快的人赶来要不了半个时辰。这是说,他现身逗留的时间充裕得很,眼线把信息传出,高手赶来对付他,该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届时他已经远走高飞啦!
临湖居的店堂相当广阔,采横列建造的,东西延伸的三间有如花廊,前后有大而低的明窗,食客可以眺望湖景和花圃,相当雅致。
他却是一个俗人,要了三壶花雕,十只大肥蟹,一点也不像一个持蟹赏菊的文士,倒像一个酒徒老饕,喝酒吃蟹要紧,湖景菊花引不起他的兴趣,手抓口咬,吃相相当恶劣,与他穿的那一袭青衫毫不相衬。
邻桌就有六位斯文的食客,四男两女,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千金,两位淑女用银刀银箸银叉,细腻地剔取蟹肉,不是吃,而是品尝。
身后有人接近,脚下轻盈。
他嗅到不算陌生的淡淡的幽香,是那种爱洁姑娘们淡雅的薰衣香与混合的体香。一扭头,看到扮成俏巧村姑的高黛,正蹑手蹑脚欺近他身后,脸上有恶作剧的可爱笑容,像蹑鼠的灵猫。
他倏然扭头回顾,把高黛吓了一跳,笑容僵住了,红云上颊。
他脸色一变,警觉地游目四顾。
“我……我爹娘没来。”高黛误会他警觉的用意:“他们在城里踩探。”
“你想捉弄我?”他神色一懈,指指桌旁的座位:“坐吧,我叫店伙送几色点心给你充饥。”
“我要吃螃蟹。”高黛笑吟吟地坐下。
“不行,我这种狼吞虎咽的吃相,你在旁边像小猫一样精剔细尝,我岂不被人拿来当笑话看?”
“不管啦!我要。”高黛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盆中一只螃蟹,扭头向一旁的店伙叫:
“小二哥,碗筷。”
这表示她不需要淑女们吃蟹的工具,双手一掰,蟹壳分离,蟹黄堆得满满地。
“哦!你很高兴。”他不再狼吞虎咽。
“有什么不对吗?”高黛笑问。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何笑不出来?”
“你们死了多少人?”
“三个。”高黛笑不出来了,神情黯然:“幸好他们三更初动手。由于你的提醒,我们召集到一些人,十万火急赶回去支援,总算恰好赶上,来得及从远处以啸声传警,大部份人能及时撤出。姬兄,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你是从府城跟来的?”
“是的……”
“哎呀!糟了。”他脸色又变。
“怎么啦?”
“会有麻烦。”
“你是说……”
“那天晚上,你父女也出现在宾馆屋顶。他们十个八个人不敢奈何我,却有把握对付你。你们已成为他们获取的目标,一两个人就敢走险向你下手。”他摇头苦笑,“何况跟来的绝不少于一两个人,你的化装易容术太差劲。走吧!还来得及。”
斑黛也脸色一变,四面张望。
“有你在,怕什么呀!”高黛明眸一转,脸上重新涌起笑容:“就算来了十个八个小表,有你这位金刚在,我不信他们有小表跌金刚的能耐,别吓我一个小女孩好不好?拜托啦!别扫了食兴。姬兄,给我喝碗酒好不好。”
“不行!”他断然拒绝。
“跟你这种人在一起真没意思。”高黛咭咭笑:“这不行那不行……”
“喂!你有没有搞错?”他扳起脸问。
碰上调皮捣蛋放泼缠人的高黛,他真感到有点穷于应付。
“我搞错什么?”高黛不怕他善变的脸色。
“我已经明白表示过,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又怎样?”
“我不会替你挡祸消灾。”
“是吗?你替我挡了不知多少次祸,消了不知多少次灾……”
“你我道不同……”
“那又怎样?”两个抢着说话,都表示自己是有理的一方:“你抢劫宾馆,我一点也不在乎,而且替你喝采,你又何必自画界限?喂!你抢回多少债款?”
“几件珍玩,几张银票,百十两银子。”他语惊四座,有意说给食客们听的:“几件珍玩我找同道估价,暗盘可值三百两银子。那些京都来的东厂恶贼,身上的银票不值半文,他们随时可以要求止付,在我手上等于是废物。所以,他们还欠我一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
“姬兄,你没算利息?”高黛银铃似的嗓音,全厅的食客都可以听清。
“利息?这倒没算。”
“真笨哦!姬兄。若要发,须在穷人头上刮。大户们向穷人放印子钱,利息是四至五分,短期的甚至是对本利,所以叫印子钱。你大方,给他们算三分利好了。”
“你的鬼点子还真不少。”他忍不住大笑:“哈哈……这样算,我可真的要发财了。”
“姬兄,还有一笔债你没算。”高黛又出鬼点子。
“哪一笔债?”
“他们杀光了浩园潘家一门老少,抄没了家产,搜得金银珍宝共值两万五千两银子。浩园已查封等候拍卖,至少可值三万两银子。姬兄,要不要他们偿还?”
“这……”
“除头去尾,算五万两银子好了。现在,他们欠你六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从现在起计息,月息三分非常公平厚道,我就是见证人。”高黛的话像连珠炮。
“老天爷!你这侠义门人子女……”
“侠义门人又怎样?本来就是打抱不平锄强扶弱的强梁,忍无可忍时,侠义英雄同样会杀人放火,有什么好怪的?做见证难道我不配?”
“很抱歉,我不能把浩园潘家的债算在他们头上。”姬玄华说:“我是一个很讲理的人,不做见钱眼开的事。我与浩园潘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潘家一门老少被杀,起因也不是为了我,我到达浩园,潘家一门老少已死了两个时辰。我不是行侠仗义的强梁,更不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去暴除奸打抱不平,是你这种人的事。该我应得的,一文也不能少,不该是我的,不苟取分文。那些狗养的杂种欠我一万九千五百七十两银子,加上利息,我要一文半文分文不少讨回来,哪怕得把他们一个个打烂,或者追至京师打进东华门东厂,也要连本带利讨回来,他们赖不掉的。”
“好!应该。”左面不远的邻桌,五位食客同声喝采:“京师来的狗杂种如果无钱还债,那就找他们这里的主子代偿。他们这里的主子,就是织造署的钦差李奸邪,他把咱们江南京得地几乎不毛,金银珍宝一船船往京师运,他偿得了。”
“两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那绝子绝孙的贼王八钱多得很,两万银子只能算九牛一毛。”另一桌的食客几乎像在吼叫:“最好是到杭州去把他揪回来,把他放进油祸里炸出他的油膏,把他的骨头喂狗,仅向他讨债,未免太便宜他了。”
一唱一和,食厅响起一阵阵欢呼叫喊。
“再不走,就会害了这些人了。”姬玄华拭手推案而起:“有人瞎起哄,一哄就难以收拾,我可不想背激起民变的罪名,走也!”
离开小小的市街,他沿小径往东走。
“喂!是不是走错了?”高黛跟在后面提醒他。
“没走错。”他头也不回,脚下一紧。
“该向西……”
“西面有鬼。”
向西,才是回府城的道路。向东,小径绕湖可以到昆山县城,远得很呢!湖有岸、有湾、有港,小径绕湖哪能不远,至少比走大道远两倍里程。
“有鬼?”高黛噗嗤一笑。
“是你引来的鬼。”
“金刚正好捉鬼呀!”高黛恍然:“真怕小表跌金刚吗?”
“你真笨哦!”他嘲弄地说:“在接近府城的路上打,不比远离府城的地方打有利,入虎穴捉小老虎,比将小老虎引离虎穴捉危险百倍。”
“唔!你有道理。”
“记住,如果不是有份量的走狗,不要下毒手。”
“为何?”
“胜之不武。而且,把欠债人一个个宰掉,岂不血本无归见面收一次账,细水长流早晚可以本利两清,一次收十两八两同样有利可图。加快些,鬼来了。”
后面竹影木隙中,果然可以隐约看到飞奔的人影——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