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至德阳,平原沃野民丰物阜。
德阳至绵州,是丘陵地带,小平原星罗棋布。山青水秀也相当富饶,只是比成都要差一级。
绵州以北,便是穷山恶水,地瘠民贫,只见山不见田。这里什么都缺乏,唯一不缺的是“贫穷”。
贫穷已经够糟,再闹贼那就灾情惨重。
多年前,大盗赵铎造反,把绵州一带闹得天翻地震,切断了入秦的要道,秦蜀交通中断了好几年。
不但沿途的平民百姓死伤殆尽,连保护栈道的官兵也死伤惨重。
匪乱过后,这条路上的村镇砦寨十室九空,满目疮痍,走上五六十里不见人烟。
天下末乱蜀先乱,四川盆地四周的环境,复杂得出人意料之外,似乎从未有过一二十年太平日子。
栈道重新开放通行已有三年之久,但沿途仍残留着烽火的遗痕。
重整家园的人并不多,有些人已全家遭劫,有些逃走在外的人则不想回家了。成都可以养活不少人,谁又愿意到山区受苦?
武连驿,属保宁府剑州。这里,是栈道的南口起点。但通常称为终点,因为栈道当初是从北往南建的。
最先恢复的是驿站。接着是三三两两劫后余生,返回故乡重整家园的土著。
然后是一批外地人,陆续在此地定居。
远离乡土至外地定居的人,概略可分为五种人。
一是当地人的远地亲友;二是族繁丁多人口过剩被迫离乡背井谋生的人;三是想落地生根的浪子恶棍;四是途经该地认为足以落叶的流浪汉;五是被迫无处容身的亡命之徒,包刮那些失了巢穴的匪盗。辛文昭应该属于上述的第四类人,他正随同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女儿,押着驮马,沿山道而行。
一年年过去了,武连驿虽末恢复旧观,至少、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有食店,有客栈,山坡上荒芜了的田地、已逐渐恢复生产,新长的桑麻已开始收获。
可是,地方上却不太平。山区中潜伏着一些散匪,不时前来敲诈勒索甚至抢掠偷窃,更严重的是杀人勒赎。
饼往的旅客中,经常发现一些江湖豪强,比匪徒好不了多少。
这座已有了百余户人家的驿站,一个字:“乱。”
武连驿北距剑州八十里,南距绵州五十里,是两州的交界处,也是一推两不管的地带。
剑州的巡捕.不敢出十里外。
民壮更糟,有事很难召集得整齐。
绵州的巡捕和民壮,只敢到北面十五里的七曲山九曲水,至文昌帝君歇歇脚再转回头。
七曲山北面数里,是上亭镇。上亭镇原称上亭驿,也叫郎当驿,也就是当年唐明皇逃蜀,驻驾“夜雨闻铃断肠声”的地方。
懊镇已有约百户人家落户,本身拥有一部分武力,名义上是可由官府调动的民壮,其实却是当地大豪飞豹张杰张大爷的打手爪牙,对外拒绝外地武力入境,对内鱼肉地方。
绵州的巡捕丁勇,不敢越池半步。
因此,武连驿也沾了上亭镇的光,成为无人愿及自生自灭的化外之地,谁强谁就是老大。
成都的秋末,穿单衣仍然感到炎热。
在剑州一带山区,已经可以穿棉袄了。
近午时分,平安客栈来了三位客人。
武连以有一两百户人家,附近的山麓一带,零星散布着一些种山田的农民与果药打猎为生的山民。
一两百户人家,分为七群,各有主脑,称为七雄,各拥实力成帮结队。表面上尚能势均力敌相安无事,骨干里互相仇恨互相排挤,水火不相容。
平安客栈位于以站对面,店东主钱江,名列七雄之一,实力仅稍次于山区农民的领袖赵大爷赵乾。
这三位客人士是彪形大汉,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善类。
为首的人像只大牯牛,三角脸,留了两撮苍黄的八字胡、深陷的鹰目精光四射,眼神凌厉得像两把可透人肺腑的钢刀。青巾包头,青夹劲装,佩了把鬼头刀,提着一只包裹,雄纠纠气昂昂威风凛凛。
第二位旅客背了一只大包裹,四方脸、虬髯、怪眼布满红丝,相当威猛吓人。腰间缠着一把铁链流星锤,锤头大如碗,可知臂力必定惊人。
第三位旅客白净脸皮,像个白脸书主,穿的也是青袍,可惜脸色白得走了样。佩剑,带了百宝囊,长脸,目光阴森、不苟言笑像个债主。
店伙计出门迎客,含笑打招呼:“爷们辛苦了,请到店内歇歇脚。从北面来?”
为首的大汉怪眼一翻,用打雷似的大嗓门叫:“少废话!你管我从北面来,还是从南面来?”
店伙招子雪亮,吃了一惊,讨好地说:“爷台请息怒,小子多问了。”
“咱们金兰三兄弟,要在你这儿落店。”为首大汉怒气末息地说。
天色还早呢!不是落店的时光,既然客人要落店,不管是何原因,店伙当然欢迎,陪笑道:“爷们请随小的进店安顿,请!”
“有上房么?”大汉追问。
“有,有……”
“要三间上房。”
店伙又是一证,既然是金兰三兄弟,一间上房尽被了,上房有内外间,便于有家眷的旅客安顿,睡三个人毫无问题,为何要三间上房?
大汉已看出店伙的狐疑,接着解释道:“咱们后面还有几位同伴,有男有女,所以要三间上房。如果贵店上房不够。咱们就到对面的驿站去设法。”
店伙恍然,笑道:“客官请放心、小店有六间上房呢!驿站最近上面查得严,严禁留宿旅客,如无官方所发的站票公文,概不招待。请进。”
三人在旅客流水名薄上,留下了大名:沈君豪、韩彦昌、杨文杰。至于是不是真姓名,局外人无法得悉。
安顿毕,三人换了一身青袍,先在四周转了一圈,留意察看四周的形势。
武连驿位于山口之间,背山面水,地势高,百余户人家依山而建,上下参差显得杂乱无章,路两侧的房舍稍为整齐些。
西北角,有几栋大宅院,花木扶疏,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
三人在村外兜了一转.然后信步到了一座大院子前。为首的老大沈君豪上前叩门,大声叫:“里面有人么?出来答话。”
叫得整座村皆可以听得到,语气也充满火药味。
院门看出,闪出一个中年男子,看他们长相凶猛,而且佩带着杀人家伙,本来充满怒意的面孔,消退了三五分敌意。但仍傲慢地问:“怎么了?诸位有何贵干?大呼小叫得全村都听见……”
“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沈君豪拐叫。
门子吃了一惊,悚然退了两步,挡住门问:“咦!你们……”
“太爷来找人。”
“找人?你是……”
“我是大太爷,那是二太爷。我问你,这里是武连驿葛家。”
门子脸色一变,摇头道:“你们找错人了,武连驿没有姓葛的。”
“那么,有姓吴的了?”
门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有两名穿青紧身的大汉,正从大厅急步而来,胆气一壮,说:“不错,本宅主人姓吴,你们是……”
沈君豪哈哈大笑,笑说:“很好,没有姓葛的,有姓吴的也就不错了。哈哈!咱们闲得无聊,问问而已。哈哈哈……”
三人大笑着离开,昂然回到客栈。
只片刻间,平安客栈来了三名怪客的消息不逞而走,传遍全村。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在已经点了一星火,就等燎原啦!三人在房中等候,等候火焰蔓延。
“笃笃笃!”房门响起三声轻叩。
三人互递眼色。
“进来,门是虚掩着的。”沈君豪大声说。
门开处,踏入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人,鼠眼乱转,白净的脸皮,左耳下方有一条发亮的刀疤。
后面跟着两名店伙,笑容可掬。
中年人嘿嘿阴笑,笑得像一头猎获一头羔羊的狼,抱拳为礼说:“三位兄台好,在下……”
沈君豪哈哈大笑,打断对方的话,接口:“咱们当然好。没病没痛,一顿可以喝三五斤酒,吃四五斤肉。喂!咱们认识么?”
“在下钱江,本店的店东。”中年人笑答。
“哦!原来是店主,幸会幸会。看样子你像是有事,是咱们落店的事没有办妥么?你说吧!鲍事公办,有什么事你尽避说好了。”沈君豪大刺刺地说。
钱店主在茶几旁落坐,笑笑道:“这倒不是为了公事。诸位的路引在落店时已经看过了。”
“那又为了何事?”
“呵呵!沈兄,兄弟的来意,诸位想必猜出八九分了吧!”
钱江摆出一付老江湖姿态大笑着说。
沈君豪傲然一笑,脸一沉,说:“你如果想与咱们打哑谜,可以免了。”
“沈君,兄弟早年开店,在汉中一带,也曾闯了几年道。”
“几年?你客气,收山做店主,仍算是闯道。你目下的局面不错么?”
“还过得去,小地方其实也没有多少局面可以撑,沈兄这次光临敝地,是为了葛家而来的?”
“哈哈!你认为如何?
钱江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说起葛家,委实令人感慨万端。想当年……”
“是五年前,没错吧?”沈君豪沉声问。
“对,五年前。五年前,葛家在这一带可说是群龙之首。当然他的为人不算佳,不得人缘也是事实。
而吴超吴老三,也的确太绝了些,纠合了一些不明来历的人明火执仗几乎把葛家一门老少杀光……”
“没有杀光,走月兑了葛家的少爷葛英。”沈君豪一字一吐地说。
钱江淡淡一笑,往下说:“是的,葛少爷在这一带少年中,却是掌脚高明,首屈一指的佳子弟。哦!诸位是葛少爷……”
“不要问咱们的底细。”
“这……”
“那次葛吴两家两虎相争,你们居然袖手旁观,没有人出来说公道话。”
“这……”
“你们都很痛快、因此甘愿包庇姓吴的。可惜,好景不长、姓吴的羽翼已成,取代了葛家的地位、不出三个月,露出了狰狞面目,而且变本加厉,坐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你们认了。”
钱江嘿嘿笑、说:“沈兄,如果换了你,你又能怎样?”
沈君豪哼了一声道:“少说这些废话,把你要说的话赶快说出来吧!我不信你敢来表示那次事故你是无辜的。”
“在下……”
“你可以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葛少爷不会胡来,即使此地有人要尸横五步,第一个横尸的人不会是你钱店主,在下有件事想拜托你。”
钱东主堆下笑,大方地说:“沈兄有何吩咐,只管说。”
“劳驾阁下去将赵大爷赵乾请来谈谈。”
钱店主脸色一变,惶然道:“沈兄,这个……”
“你不愿意去?”
“不是兄弟不愿意去,而是三年来,兄弟已经和他断绝了往来……”
“你必须去。”沈君豪声色俱厉地说。
钱店主倏然站起,高声说道:“沈兄,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久……”
话末完,沈君豪突然一耳光抽出。钱店主也不弱,闪身急避。
一旁的韩彦昌手急眼快,一声长笑,掌影疾闪、“啪!”一声给了钱店主一耳光。
两店伙大惊,向前冲抢救主人。剑光一闪,杨文杰奇快地拔剑挥出,拦截两名店伙。
店伙百忙中停下脚步,剑光从鼻尖前扫过,惊得出一身冷汗,脸都吓白了。
“谁不要命,杨某收了。”杨文杰阴森森地说,冷然收剑入鞘。
沈君豪右手的两个指头,姚住了钱店主的咽喉向上顶,将钱店主迫在墙壁上,阴笑道:
“这是沈某在贵地提出的第一个要求,绝不许可被挡回,你明白么?”
钱店主浑身不住发抖,虚月兑地叫:“我……我明白……”
“明白就好,快去传信。”
一旁的韩彦昌桀桀怪笑道:“你可以叫赵乾多带些人来,让他们见识见识,不是强龙不过江,咱们来了,就不怕人多。”
钱店主吃足了苦头,怎敢再逗留,恢复自由后扭头便跑,带了两名店伙狼狈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