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拉开了,出来了五名老少。为首的是穿青紧身,年约半百的廖大爷廖树仁,双目精光闪闪,鼻直口方一表人才,身材修伟,挟了一具匣弩,佩了腰刀,一脸冷肃,强忍着怒火大踏步而出。
他身后,是长子廖勋,长女廖青萍,管家秦剑豪,教师方扬。
廖勋左肩仍裹有伤巾,二十来岁年轻人生得高大健壮,英俊中带有三分书卷气。
廖青萍姑娘还小,二八青春花样年华,像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眉目如画丽质天生,秀丽中带了三分刚健。
廖树仁父子出现,两打手急退下阶,似对廖家的老少尚存有三分畏惧。
廖树仁站在阶上,沉声问:“程长源,你想怎样?”
程长源冷冷一笑道:“屈指算来,你廖家的存粮该告罄了吧?”
“不劳阁下关心。”
“在下待来通知你一声。”
“廖某不在乎你程家的一切花招。”
“这次限你们在十二个时辰之内离城,不然明早此刻,贵宅将鸡犬不留。”
“老夫在等着你,看你们之中,哪些人要肯垫棺材。除非你父子龟缩不出,不然你父子也有份。”
“在下话已传到,明天见。”
“明天你父子最好亲自来。”廖树仁顽强地说。
“当然要来,来派人收你们的尸。”
“别忘了也替你们自己准备一副棺材。”
“可惜你自己无缘亲见明日的美好时光了。”
“你程家也有不少人进枉死城。”
程长源挥手令众打手后退,冷笑道:“那就就走着瞧!记住,在下已将最后的警告转达了,明天见。”
打手们左右一分,把住了街两端监视。后街,也被打手们严密封锁。
程长源带了几名亲信,傲然地走了。
廖家的大门,紧紧地闭上,院墙后,护院们严加防守,每个人皆神色沮丧,宛如大祸临头。
确是大祸临头,明早之前,是他们在白河最后一天。也可能是在世的最后一天,这决定生死的十二个时辰,情绪不安是意料中事。
全宅陷入愁云惨雾中,每个人的心皆像是绷紧了的弓弦。
厅堂中,三十余名男女老幼聚集一堂。
廖树仁神色惨淡,站在案后黯然扫视堂下一眼,长吧一声,向长子廖勋挥手道:“勋儿,把银封发给每一个人。”
“是,爹。”廖勋沉重地答。
“案上,共摆了三十余封以布巾包裹的银锭,每封内盛白银一百二十两,共十二锭。”
从厢门可看到东跨院,花厅内一排设了三十二座灵位,香烟燎绕,那是三月来廖宅死于锋镝下的义士灵位。
教师方扬大踏步上堂,沉声问:“且慢!请问东主这是什么意思?”
廖树仁长叹一声,惨然苦笑道:“方师父,这是廖某的一点心意。”
“东主的意思是……”
“程家既然下了最后警告,明早必定大举来袭,不再是当门叫阵厮杀,定然是破宅杀人寸草不留。金狮恶贼当年率领上万匪徒,一围均州二围襄阳,杀人盈万,鸡犬不留;与他的匪目八大金刚,自称杀星下凡。目下他虽已放下屠刀,但凶暴残忍的个性并没有多少改变,杀咱们廖家一门老少数十人,在他来说太过平常了。因此,廖某不忍见诸位因……”廖树仁沉痛地说。
“东主,不要说了。”方扬大声说。
“不,我要说,目下咱们伤的伤,残的残,已无再战之力,同时,程家志在我廖家一门老少,与诸位无关,诸位可趁早远走高飞,利用夜暗缒城出奔,诸位或有生路,留在舍下,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诸位在何处不可谋生?赶快回房拾掇,晚上出城走吧。”
方扬冷冷一笑,神色凛然地问:“东主把方某看成无情无义的人么?”
“方师父……”
“程老狗早已放出消息,要杀绝与东主有关的人,咱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程老狗肯网开一面,放咱们出城逃生。”
“方师父,能逃月兑一个……”
“不可能的,一个也逃不了,除了在此背城一战,捞两个垫棺材底光荣战死之外,别无他途。”
“方师父,你听我说,只要你们能一同突围……”
“东主,不可能的,他们人数超过咱们十倍,谁也休想逃生。银子东主留下,方某是不走的,要死也得死个义字当头,你赶我我也不走。”
“方师父……”
“别说了,属下到外面看看。”
方师父一走,接着,护院们接二连三地离开,每个人的心清皆极为沉重。
一名五短身材的护院脚下迟疑,突又转身走上堂来。
廖树仁黯然地问:“古师父,你象是有话要说……”
“属下想……想出……出城试试运气。”古师父低下头,讪讪地说。
廖勋赶忙奉上银封,说:“古师父,一切请小心在意,祝你一路平安。”
迸师父接过银封,说声谢谢,脸红耳赤地转身疾走,急急出厅而去。
厅外,一二十双冷厉的目光,不屑地向古师父投射。古师父本想等到晚上再走,但看情势不妙,为免被人轻视受辱,便不再逗留,匆匆返回居处,不久背了个大包裹,老鼠似的窜出大门走了。
站在门阶上,古师父心中一惊。
街两端的屋檐下,足有上十名打手,各端了长凳踞坐店门外,目灼灼盯视着他不住冷笑。
他进退两难,脚下迟疑。
街南一名打手突然招手叫:“喂!迸如风,你像是卷包袱滚蛋,是你的主子赶你走路?
炳哈哈哈………”
他不再迟疑,向北走。
三名打手双手叉腰,冷笑着向街中央走,不迟不慢地拦住去路,三人并肩一站,盯着他怪笑。
他扭头回顾,街南的四五个打手已经阴森森地跟来了,来意不善,退路已绝。
中间那位打手嘿嘿笑,歪着脑袋怪腔怪调地问:“姓古的,你要走?”
他强打精神,陪笑道:“在下已遵程爷之命离开廖家出城……”
“哈哈!出了白河城,再进枉死城,妙啊!”
“诸位请高抬贵手,在下已与廖家无关……”
“哈哈!说得好。这样吧,跪下磕四个响头,咱们兄弟便放你一马,如何?”
“诸位,人有脸皮,树树有皮……”
“哈哈!你怕当街磕头有失身份?阁下,这比送掉老命值得吧?跪下啦!老兄。”
迸如风吁出一口长气,惨然道:“好吧,请诸位言而有信。”
他跪下了,当街叩了四个响头。
尚未站起,“卟”一声响,背心便挨了沉重一击,耳听到一阵刺耳的狂笑,人向前伏倒失去知觉。
这位古师父贪生怕死,最后仍难逃大劫。两名打手狂笑,着拖起他,一个叫:“把他倒拖着,在街前街后走走,走啊!”
一人拖住他一条腿,夺了他的包裹,拖了便走。十余名猎手在后面跟随,狂叫狂笑乐成一团。
拖了一圈,在廖家的大门口来回一趟。
“再拖三五趟,把他弄醒。”有人叫。
一盆凉水将他泼醒,打手们哗笑着拖了便走。
“哎唷……”他厉叫,后枕头皮被拖掉了一层,鲜血在石板街上拖了一行血迹。
第二来回,经过廖家的大门,他狂叫:“救我一命……”
街南跌跌撞撞过来一个穿破青直掇的人,遮阳帽拉得低低地,右手拖了一条打狗棍,左手绰了一只酒葫芦,摇摇晃晃向人群撞来,像个喝醉了的花子爷。遮阳帽戴得太低,看不见脸孔,可能是个老酒疯,不然怎敢向是非之地乱闯?这附近家家关门了,人人走避,谁也不敢经过此地自找麻烦,他却糊糊涂涂往里闯。
一名打手劈面拦住,大喝道:“退回去!你找死?”
酒疯子置若罔闻,仍然歪歪倒倒向人丛里闯。
打手大怒,手一伸,便抓住了酒疯子的衣领,另一手猛拂,“啪”一声遮阳帽被打飞,飞出丈外变了形,大吼道:
“毙了你这狗王八……天!”
酒疯子向打手咧嘴怪笑,笑声如枭啼。
打手慌忙放手,如见鬼魅般向后退。
酒疯子是印三,虎目怒睁冷电四射,说:“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说该怎么办?”
众打手有一半认识印三,机伶鬼火速开溜,腿快的人有福了。
“印三!印三!”有人惊叫。
抓他的打手扭头便跑,这乱子闹大了,小表碰上阎王爷,不跑岂不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跑不掉了,印三打狗根一拨,正中右小腿。
“哎!”打手叫,摔倒在地。
另一名打手不知死活,大喝一声,拔出腰刀火杂杂地冲上“力劈华山”就是一刀,居然刀沉力猛颇有份量,刀光一闪光临肩颈,刀风虎虎来势迅疾。
他打狗棍斜挥“当”一声暴响,钢刀飞出三丈外,打手虎口进裂,骇然后退。
“你也留下!”他叫。
“噗!”打狗棍点在打手的胸口,打手大叫一声,仰面便倒,爬不起来,四仰八叉躺着等死。
打狗棍再吐,招出“庄家乱劈柴”,“噗啪啪”数声暴响,三个惊呆了跑得慢的打手,鬼叫连天全躺下了,十余名打手,几乎倒了一半。
其他的人丢下了古如风,向北门狂奔,快极,抱头鼠窜,只恨爹娘少替他们多生两条腿,一面飞逃一面叫:“印三又来了!印三又来了……”
印三哈哈狂笑,举起酒葫芦就唇,咕噜噜喝了几口酒,向挣扎难起的五个打手怪笑道:
“在下从一数至十,谁要是赖在地上不走,在下便打断他的狗腿,你们这些狗腿子活着也是多余,打断狗腿便作不了恶啦!一!”
数呼至四,有两名打手连滚带爬逃命去了。
“五!六……”
又有两名打手挣扎着爬行,居然能爬得相当快。
“七!八!”
唯一爬不动的打手,是最先动口骂人动手抓人的那位仁兄,混身软倒边坐起也办不到,狂叫道:“饶命!饶……命!”
“你们曾经饶过谁来?九!”
“天哪……”
“你心目中如果真有天,便不会如此凶暴残忍了,十!”
“救命……”
“啪啪!”打狗棍闪电似的两击。
“哎唷……”打手厉号,双足骨折,这次真的起不来了。
印三又从容喝了两口酒,向踉跄站起的古如风说:“你走吧,朋友,找地方躲一躲。”
说完,他向廖家的大门走去,站在阶上叫:“开门,开门哪!”
门迅快地拉开了,涌出十余名护院。
领先抢出的是方扬,大喜欲狂地行礼道:“印爷侠驾光临,天幸天幸,请进内……”
“慢着。”印三摇着酒葫芦相阻。
“印大侠……”
“首先得正名,在下印三,不是什么印大侠,千万别弄错了,大侠岂是人人可称的么?”
“这……印爷……”
“在下年方二十,可不能把我叫老了。”
他怪腔怪调地说,分明是有意胡缠,用意是多呆一会儿,让远处看热闹的人看清他是谁。
方扬福至心灵,欠身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么,在下托个大,叫你一声印小兄弟,休嫌在下放肆。”
“也好。不过,你最好也叫我印三。”
“小兄弟……”
“且慢!在下是有事而来。”
“在下姓方……”
“我知道,你是廖家的教武艺教师爷。”
“小兄弟见笑了。”
“我问你,你这儿是不是要请人打架?”
“这……”
“说吧,多少钱一天?”
方扬大笑道:“小兄弟,待遇并不高,只要……”
“不高不要紧,在下替万里长风范爷挑货担,三钱银子一天。”
“敝东主给三十两,如何?”
“三十两?管不管喝酒吃饭?我这人天生的酒囊饭袋,有酒有肉有饭,钱少些不要紧。”
“一句话,小兄弟,请进,敝东主目下该出来了。”
远处大厅口奔出来了一群男女,领先的廖树仁大叫道:“方师父,不要请客人进来,在下要亲自迎接。”
印三却一脚跨人大院门,大笑道:“廖大爷,不敢当,在下对本城第一位正当仕绅怀有五七分敬意,你不请我我也要进来。”
廖树仁奔近,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颤声道:“天可怜见,印爷你大驾……”
印三避在一旁,摇着酒葫芦叫:“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印爷,念廖树仁无端遭祸,一门老小……”
“起来,我都知道,你如果礼数太多,我受不了,只好一溜了之……”
廖勋与乃妹青萍双双上前,同声说:“我们是晚辈,无话可说,只能代家父向你磕头。”说完,拜倒在地。
眨眼间,眼前人影失踪。
印三神奇地远出五六丈外去了,举步向厅门走,亮着大嗓门叫:“早上还没有食物填五脏庙呢,厅里不见有酒食,廖大爷,似非待客之道,慢客了呢。”
一群人狂喜地跟上,方扬走近廖树仁父子说:“东主,这位小兄弟是风尘奇人,不喜俗套,必须真诚坦率地对待他,这种游戏风尘的怪杰不受拘束,疏狂惯了的江湖豪杰,是神也是疯子,要小心了。”
廖勋脚下一紧,说:“爹,交给勋儿办好了。”
“好,你们年轻人好说话,说错了,为父猜想他也不会怪你。”
廖勋急步跟上笑道:“印大哥,当然咱们并不知道你要来,因此未置酒食相候,请不要见怪。”
印三扭头大笑道:“对,不但你们不知道我会来,他们更不知道,还以为我三天前已死在十里长亭的山林间了呢。”
“印大哥,你是死不了的?”
“鬼话!人怎能不死?”
“那是将来的事,也许是一百年甚至一百二十年后的事了,决不是现在。”
“很难说,可惜我不相信算命先生那套鬼话。”
“人的命如能算出来,这世间是何光景?”
“哈哈!天知道鬼知道,呵呵!想不到你这小磕头虫又有一张利嘴,不错。”
廖姑娘已跟到,接口笑道:“印大哥,家兄是本城有名的所谓半瓶。”
“半瓶?”印三不解地问。
“满瓶不动半瓶摇。”姑娘笑着解释。
“你胡说八道。”廖勋笑骂。
“你呢?”印三向她问。
泵娘粉颊红云上涌,垂首羞笑道:“我?我什么也不懂。”
廖勋接口道:“印大哥,少给她缠夹,小弟请你至书房喝两杯,我的酒量也不错呢?”
“不错?不吹牛?能千杯不醉么?”
“小弟可没那个海量,大哥如何?”
“千杯不醉那是鬼话,百杯么,马马虎虎。”
“小弟喝三二十杯,凑合凑合,怎样?””
“好,咱们不醉不休。”
书房中酒菜摆了一桌,主人是廖树仁,陪客是方扬与管家秦剑豪,廖勋兄妹也敬陪末座。
廖树仁是本城仕绅,按理他的女儿该是名门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生人便得像见不得阳光的小表,躲得深深地不见天日。
但白河地方不寻常,敢到这一带打天下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两套防身本事,也就活不到现在。
要有两套防身本领,必须要学武,学武就得抛头露面。
因此,这一带的女孩子,与江南的深闺弱质完全不同,要大方得多,娇柔中有刚健,气质迥异。
酒过三巡,印三向方扬问:““方师父,你们一直就在打算死守?”
方扬长叹一声,惨然地说:“小兄弟,死守已经不易了哪,我能怎办?”
“酒足饭饱之后,在下要跑一趟白河堡。”
“你……你要去白河堡?”方扬骇然问。
“是的,等候凶徒入屋而斗,这是最笨的办法。”
“但……”
“当然我要一个人去。”
“天!你……你一个人去?”廖勋兄弟同声惊问。
“哈哈!白河堡又不是鬼门关,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下午将有一场决定生死的恶斗。”
“小兄弟,你是说……”廖树仁惊然地说。
“下午他们将大举出动,前来兴师问罪。话讲在前面,这是我印三一个人的事,不管有任何变故,你们皆不许过问。不然,在下拍拍腿走路。”
“小兄弟……”
“如果没有把握,在下不会公然出面冒风险。当然,话不能说得太满,多多少少也有些意外风险。世间事哪能尽如人意的?喝口水也可能被呛死,何况是刀上来剑过去的打斗事?
刀头喋血剑贯心胸,谁也不敢说他能永远幸运,好啦!废话丢到脑后去,现在,咱们来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他豪放地说,一口便干了一大杯酒。
众人也心中略宽,喝了一顿三月来最痛快的酒食。
廖勋已有八分酒意.突然向印三举杯,虎目中泪下两行,凄然地说:“印大哥,三月来,小弟不知食滋味,这到底是为什么?人,为何不能和平相处互相帮助好好活下去?印大哥,我……”
印三干了杯中酒,也有点感伤地说:“你问我,我也不知道。道统上认为人性本善,荀子则主张人性本恶,立论各有依据,各有千秋,彼此水火不容,皆把对方视同邪说异端,其实他们皆只看见自己所看到的一面。据我所知,孔圣人认为人必须存天理,去人欲,佛门弟子的所谓明心见性,这些要求未免太高。在下去年曾经行脚陕晋边区,那儿曾经大旱三年,赤地千里渺无人烟,幸存的人易子相食,劫人为餐。那一群群食尸的狗,比狼群更为可怕。
我想,如果孔圣人活在今天,让他到那儿一走,要那些人存天理,去人欲,你想,那会有什么结果。”
方扬哼了一声,大声说:“结果当然很好,好得不能再好。”
久不开口的管家秦剑豪睥睨着方扬问:“如何好法?那些饥民便会成为圣徒贤孙?”
方扬咭咭笑,笑得凄厉,笑得令人毛骨惊然,笑得他自己流下了辛酸的泪,笑完含泪说:“不,那些饥民八辈子也没想到要做圣贤,只想到怎样才能填饱肚子,他们只感谢孔圣人赐给他一顿美食。”
“你是说,孔圣人会带粮去救济他们?我看靠不住,孔圣人本身也是个穷光蛋,曾经在陈绝粮,连自己的肚子也闹饥荒哩!”秦剑豪恶声恶气地说。
“当然不会带粮前往。”
“那……既不带粮,饥民哪来的一顿美食?难道孔圣人所说的道,可以充饥么?”
方扬又是一阵怪笑,说:“道当然不能充饥,但人肉却可让人一饱哪!炳哈哈哈……”
众人一阵黯然,廖勋幽幽地说:“方师父未免谑而且虐了,缺德,小心卫道之士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
方扬嘿嘿笑,说:“在下从来也没想到什么缺德,大少爷,别忘了五年前老朽在谷城那段经历,上万名悍匪挤人小小的县城,盘据半月方向东流窜,城中只剩下三二十名满身臭疮的半死人。那半月中的情景,现在想起来仍感到恶心,那简直是一场可怕的恶梦,直该让那些卫道之士去看看的,看他们那时是何嘴脸?”
印三笑道:“那还不简单?他们定然是渴不饮盗泉水,饥不食嗟来食,挺着脖子挨刀,理直气壮地说是殉道。老兄,这也就是所谓读书人的骨风,也是读书人可爱可敬的地方,可惜真正具有这种骨风的读书人太少了,而伪君子假道学却又太多了些。”
廖姑娘不住摇头,苦笑道:“怎么诸位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揶揄话?此时说来是否有点不关痛痒。”
印三灌了一杯酒,大笑道:“廖姑娘,咱们这些人,全是在黄莲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要来的终须会来,谈起程匪的事,你们谁也没有主意,有主意也不切实际,不如说说笑话,借杯中之酒,浇心中的块磊,冲淡心中之恐惧,也算是暂时忘忧的良方。现在,废话该停止了,言归正传,咱们有一位不速之客,请他出来……朋友,留步。”
他的身影突然离座而飞,“膨”一声大震,撞倒了明窗,飘身外出,足一沾地,猛地乘势下伏,侧滚,跃起,手中的空酒杯闪电似的月兑手掷出。
回廊的另一端,离窗逃走的一个灰衣人,在他破窗追出时打出了三枚淬毒骨钉。
“得得得”三声轻响,透骨钉全射入窗台上。
要不是他出窗便机警地伏下侧滚,三枚透骨钉便是追魂令,危机间不容发,他逃过了一劫。
酒杯反击,灰影正要折出回廊的另一面,如果不闪避,酒杯恰好可以击中灰影的后心。
灰影知道不易闪避,酒杯来势太快,本能地扭身来一记“倒打金钏”,用上了劈空掌力,希望将追袭的暗器拍飞,掌后拍人仍向前跃出。
“啪!”杯掌相接,劈空掌力阻不住杯,杯排空直入,着掌方突然爆裂。
“哎呀!”灰影惊叫,掌心被震裂了几道血缝,但跃势未止,似乎更快些。单足着地身形一转,便折入回廊的另一端,蓦尔失踪。
印三不肯放松,穷追不舍。
灰影飞越院墙,逃至右邻的小巷,往一间小屋内一钻,形影俱沓。
印三不好青天白日乱闯民宅,只好让对方溜走,站在墙头目送灰影消失,自语道:“这人的轻功将臻化境,将是一大劲敌,我不可粗心大意,必须小心应付。”
回到厅堂,全宅正在搜查。青天白日之下,对方竟然突破严密的防守,直侵至厅侧明窗下,委实令廖宅的人寒心。
三重警哨,共有四个人被飞蝗石所击昏,难怪来人能深入中枢,如人无人之境。要不是印三适时发现,很可能有不少人枉死在对方的透骨钉下,诚乃不幸中之大幸。
印三取下了三枚透骨钉,审视片刻,俊脸上爬上一丝隐忧,向方扬说:“方爷久走江湖,知道这种暗器的来历么?”
方扬不住摇头,说:“看形状,很像是透骨钉。在江湖上使用这种暗器的人不算少,在下委实看不出来历。”
“用透骨钉的人确是不少,但在钉上淬毒的人并不多,是么?”
“这……小兄弟是否是指五毒瘟神?”
“还有一个更歹毒的人。”
“这……在下孤陋寡闻……”
“大荒毒叟于寒,如何?”
方扬悚然而惊,惶然反问:“老天!如果是大荒毒叟,我们岂不完了?”
印三淡淡一笑,沉静地说:“如果是大荒毒叟亲临,他岂会仅用飞蝗石将警哨击昏便算了?那老毒物心狠手辣,出手必定不留活口。”
“那……不是他……”
“我猜想是他的门人子弟来了,刚才窥探的人虽穿了灰衣,但举动灵活身手矫捷,定然是个年轻人,发射暗器的经验欠缺,可知不会是久走江湖的人。这人如果出面,你们必须严防暗器。”
一个时辰之后,白河堡的大批凶徒去而复来。
街两端皆被三十余名打手所堵死。院门外的广场中,彭驹兄妹,程长源兄妹,军师柳成,总管飞刀金山,混世魔王……一大群,列阵相候,有人上前大叫:“叫姓印的出来领死,不然打进去后玉石俱焚。”
大院门悄然而开,印三换了一身青劲装,背负长剑,一步步下阶,脸上神色肃穆,一步步向前迎来。
大院门闭上了,四周死一般的静。
印三步伐沉实,神色镇静从容,虎目中神光似电,常挂的笑容已消失无踪,不怒而威。
距对方两丈左右,他双手叉腰屹立如山,虎目扫了众人一眼,在众多高手的虎视耽耽下,他豪气勃发,傲视群雄。
他在找寻灰衣人,但他失望了。
军师柳成突然说:“大公子,这次捉住他来化骨扬灰。”
飞刀金山说:“不,还是请他撒手不管好了,他不是个糊涂人,自会权衡利害的,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对双方都没好处,是么?”
柳成哼了一声道:“这小子一而再与咱们作对,如果让他活着离开,日后程家岂不声威扫地?再说,这小子的神情冷傲得不象话,他并无意撒手,咱们何必多费唇舌?”
印三发话了,冷冷一笑道:“不错,在下不识抬举,不会撒手不管,十里亭一朵毒银花之债必须讨回。彭姑娘,你还不出来?要在下请你么?”
玉芙蓉彭容若噗嗤一笑,笑得十分俏甜,在高贵的风华中,透露出三分妩媚,动人极了,说:“印三,你居然还活着……”
“在下不是活得好好地?”
“可惜,上次我该给你一朵见血封喉的银花。”
“这次你可以用上,尚未为晚。”
“不过,我不忍心……
“哼!你这貌美如花,心如蛇蝎的鬼女人,少发那些假慈悲的谬论,出来吧。”
彭驹却举步上前,冷笑道:“千里亭你刺了在下一剑。”
“你还想再挨一剑?”印三问。
“上次只怪在下大意……”
“不怪你自己学艺不精?”
“哼!酒狂那几手绝活,唬不倒人。”
“哼!狂风剑客那两招剑术,如此而已。”
彭驹大怒,拔剑出鞘沉声道:“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也撤剑立下门户,冷笑道:“十里亭交手,黄昏时分视界不明,大概你未能发挥威力因此不服输。今天,在不要让你心服口服。上啦!等什么?”
彭驹大喝一声,剑吐千层浪,挫腰急进,“狂风掠地”猛攻下盘,先下手为强,抢制机先取得优势,剑上风雷骤发,狂野地出绝招手下绝情。
印三连换三次方位,从容挥剑接招,并不急于反击,冷静地封架,以不变应万变。化解了对方十八剑狂攻,对方攻势已尽,他一声冷哼,剑突然幻化一道银芒,从对方的空隙中锲入,直刺右胁要害,势如雷霆,不许对方有变招封架的机会。
彭驹只看到剑影歪歪斜斜地透网而入,不知该从何处封架,不由大骇,一声惊呼,飞退八尺。
人影倏止,印三并不迫袭,冷冷地说:“你还是走吧,输了就得爽快认栽。”
彭驹羞愤交加,大吼一声,再次举剑近乎疯狂地冲刺急进,用的是突然猛袭令人措手不及的狠招“大风起合”,这是一招狂风剑术中的奇奥毒招,象突然泼出一盆水,对方极难躲避。
狂风剑客彭世杰在闯荡江湖期间,这一招收买了不少人命,轻易不肯使用,发则必中,没有人能在这招诡奇凶狠的绝着攻袭中,仍能活着说出这招绝学的来龙去脉。
印三却不在乎,以攻还攻,来一记“乱洒星罗”,无畏地接招,这招“大风起合”他已经领教过了。
剑影漫天,人影飘摇,在令人目眩的急攻下,暴起一连串急剧刺目的金铁交呜。
好一场凶险绝伦激烈万分的龙争虎斗,双方都豁出去了。
“铮铮铮……嘎嘎……”
火星飞溅,人剑难分。
“铮!”暴响震耳。
剑气乍敛,人影飞射。
彭驹从侧方斜冲丈外,脚下大乱,几乎立脚不牢,浑身已被大汗湿透,呼吸一阵紧,脸色苍白,左手掩住右外肩,血!从指缝中汩汩渗出。
一幅衣袂飘然飞坠,是属于印三的右前襟衣袂。
印三也一头汗,剑尖遥指,剑锋有十余处缺口,低首垂眉,注视着飘落的衣袂喃喃地说:“我必须再痛下苦功,按理我不可能失手的,但我竟然失手了。”
彭驹一咬牙,厉声道:“彭某记下了两剑之耻,后会有期。”
印三虎目生光,也沉声说:“不错,后会有期。”
“阁下留下真名号。”
“区区姓印,单名佩,排行三。”
“在下记住了。”彭驹咬牙切齿地说,猛地收剑归鞘,头也不回地越众而走。
彭容若大惊,叫道:“哥哥,你……”
她乘众人分心的刹那间,悄然反手打出了三朵毒银花,成品字形向印佩射去。
相距仅丈余,按理断无不中之理。
表使神差,军师柳成恰好大叫:“上啊!毙了这小子。”
叫声与银花齐发,吸引了印佩的注意,扭头一看,银芒入目,业已近身。
他不假思索地反向侧方拍出一掌,人向下躺倒。
三朵银花呼啸而过,随着掌风急舞,势尽突又折向飞回,到了他的上空。
他一剑振出,“叮叮叮”三声暴响,三朵银花着剑爆裂。
彭容若到了,来势如电,剑吐千朵白莲。
他奋身一滚,跃起一剑疾挥。
“铮!”跟踪追袭的彭容若剑被荡偏,空门暴露。
他左手疾伸,一指头点在姑娘的胸正中七坎穴上,顺手将人挟住,一跃两丈。
“追上去!”军师柳成大叫。
打手们一声呐喊,潮水似的冲进。
他到了院门,将人向门内一丢,转身一跃下阶,大踏步向蜂涌冲来的打手们迎去,大吼道:“呔!在下要大开杀戒了。”
吼声如春雷乍呜,众打手们纷纷变色而退。
军师柳成一看不对,大叫道:“金总管,赏他几飞刀。”
飞刀金山扭头不悦地说:“怎能再上,在下的飞刀比彭姑娘的银花差远了,快请大公子下令撤走,回去从长计议。”
军师柳成阴阴一笑,点头大声道:“总管既然心怯畏死,那就快退吧。”
飞刀金山下不了台,心中有气受不了激,心怯畏死这四个字听在耳中,委实受不了,猛地一咬牙,双手一阵急挥,接二连三打出了六把飞刀,连珠飞射势如狂风暴雨,向印三飞去。
印三长剑闪动,“叮叮叮”一阵急响,六把飞刀有五把断成十段。左手一抄,接住了最后一把飞刀,冷哼一声叫道:“还给你,来而不往非礼也。”
飞刀金山大叫一声,向侧飞纵。“砰”一声响,重重地摔倒,右胸被飞刀贯人,起不来了。
众打手大骇,潮水般退出街道。
程长源兄妹撒腿狂奔,全力大叫:“快退!快……退……”
军师柳成一把抱起飞刀金山扛上肩,发腿飞遁。
飞刀金山浑身发软,无法动弹,狂叫道:“不要这样用肩扛,抱我走。”
军师柳成不理会,说:“抱你我跑不快,跑不快,两人都没命。”
“大街上他不会追来……”
“少废话,他追来了。”
“柳兄,他没追来,我受不了,你会扛死我的。”
“你不会死……”
“但这样扛着我,我……”
“忍着点,金兄。”
“还不放我下来?”
“我不想垫你的棺材底。”
“老天,你往何处走?”
“往西街逃。”
“没有人追来,放我下来……哎……”
军师柳成连蹦两步,叫道:“你死了么?”
飞刀金山身躯在抽搐,活不成了,哪能回答?
军师柳成方将他放下,改扛为抱,说:“金兄,忍着点,回山再救你。”
打手们象一群乌鸦,零落地飞回白河堡。军师柳成找不到人帮忙,独自抱了飞刀金山,最后回到程家。
金狮程彪亲自带了人出门接应。在各处布下警哨,接到柳成,急急迎上问:“柳成,金总管怎样了?”
柳成将已冷了的尸身往门下一放,苦笑道:“挨了一飞刀,当时便气绝了。”
“老天!”
“东主,好可怜,等于是丢了一条好臂膀,他死得好惨,东主必须为他报仇。”
金狮心中悚然,说:“仇当然要报。但听回来的人说,彭贤侄……”
“他败在印三的剑下,羞愤地不辞而别。哼!这种人东主怎能对他寄以厚望?”
“这……彭姑娘……”
“彭姑娘已被印三擒走了。”
“完了!”
“东主,事情还没完,快召集全镇的弟兄,属下再领他们去救彭姑娘。”
“可是那印三艺业可怕……”
“他双拳难敌四手,这次要不是彭家兄妹逞强,坚持要叫印三出来单打独斗,怎会失败?依属下之见,咱们一拥而上,同时派人至后街,杀入廖家放火,恐怕早就解决了印三与廖家一门老少了。”
金狮脸一沉,沉声道:“咱们怎能放火?你想把白河城全烧了不成?”
“如不放火……”
“别提了,从长计议。”
蓦地,锣声大鸣。
柳成大惊,说:“后堡失火,恐怕是印三来了。”
金狮大骇,转身直奔后堡。
军师柳成并不跟上,站在城门改装的堡门口大叫道:“弟兄们,咱们要以牙还牙,跟我走,咱们杀进廖家放火去。印三在咱们堡中放火,廖家定然没有人戒备,放火后大家捞些子女金帛快活,走啊!”
片刻间,便聚集了三四十名打手,狼奔豕突向山下奔去。
后堡火焰冲天,金狮父子并不知军师柳成带人下山人城放火,只感到十分奇怪,怎么救火少了许多人?
印佩回到厅堂,廖树仁呈上一张白笺惊惶地说:“小兄弟,有人留下这张笺,请过目。”
白笺上,歪歪斜斜地写着:“须防凶徒去而复来,来必四面放火。隐名者留。”
印佩一惊,问:“程老狗敢如此胡来?”
“他为何不敢胡来?他本来就是往昔凶名昭着的贼首,杀人放火乃是家常便饭。”
印佩在兵器架上取出一根熟铜棍,急道:“我去阻止他们,不然白河城又将受到兵祸了。”
他到了山下,恰好遇见了军师柳成带人狂奔下山。他感到奇怪,山上的白河堡象是失火,怎么凶徒们却往山下跑?
“快来纳命!印三在此。”他拦住去路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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