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就是这条画舫的主人?”柳二呆稳稳地站立在船头甲板上。
“不错。”那人道:“草字东门丑。”
“哦?东门丑?”柳二呆似是颇有印象,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正是。”东门丑说。
“其实你并不很丑。”沈小蝶接口道:“看起来好像还很体面的……”
“这个……”
“我说的是你身着考究的衣服。”
“小娘子别开玩笑。”东门丑勉强忍下了奚落,道:“此丑非彼丑,只因在下乃是乙丑年,七月十五丑时生,所以……”
“哎呀!”沈小蝶失惊道:“这个日子不好。”
“不好?为什么?”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正是大开鬼门之日。”沈小蝶道:“听说闯出来的都是些妖魔鬼怪……”
“哼哼,说的很俏皮。”东门丑陡然一变:“闯出了鬼门关总算幸运,可惜的是居然有人硬生生的想往鬼门关里闯。”
“哦?”沈小蝶道:“你说的是谁?”
“在没有翻脸之前,本座只想点到为止。”
“本座?”沈小蝶望了望柳二呆,笑道:“你听到了,又一个本座。”
她分明是在告诉柳二呆,又是个李铁头。
李铁头是飞龙帮主,霸占了一段江面,这个东门丑气派之大,看来不输李铁头。
“不管你是本座也好,偏座也好。”柳二呆道:“鄙人要找的不是你。”
“是谁?”
“就是刚才那个人,你叫他俞老九的。”
“找俞九爷,这倒好。”只见那个青衣人忽然从花舱里钻了出来:“什么事?”
这人不但身材瘦小,而且双目深陷,脸上像是刮不下四两肉来,活像一只猴子。
事实上他的外号就叫愈猴儿,是个有名的飞贼。
“一宗小事。”柳二呆说。
“小事?”
“对,很小很小的事。”柳二呆冷冷道:“只要磕上三个响头,就可以立刻了断,小事化无。”
一盘红鲥鱼的确是宗小事,用不着大张挞伐,不过眼看到口的美味,竟被掠取而去,这种滋味委实令人火冒三丈。
“一定要磕三个响头?”
“不错,”柳二呆道:“一个都不能少。”
“好,好。”愈猴儿答应得很快,但眼珠一转,却道:“先挂上账吧。”
“挂账?”柳二呆沉声道:“没得银子有人挂账,莫非你连头都没有了?”
“嘿嘿,头当然有……”
“有头就得磕。”柳二呆声色俱厉。
“别忙,我得想一想。”俞猴儿森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然后转向东门丑:“东门帮主,你说他,这个头该不该磕?”
“当然该磕。”
“该磕?”
“只不过该磕的不是你。”
“哦?”俞猴儿扮了个鬼脸,阴阳怪气的笑了笑:“那又是谁呢?”
“船到江心就知道了。”
“这不是到了吗?”
不错,这条画舫赫然已到江心。
原来这条巨型画舫构造十分精致,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窗明几亮,专供游宴作乐之用。
运桨撑槁,全都是在下层。
打从柳二呆和沈小蝶双双飞落甲板之后,这条画舫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移动了。
本来离岸不到四五丈距离,如今在昏暗夜色中竟是一望无际。
洪水滔滔,洪流滚滚而下。
这对于一个不懂水性的人来说,无疑到了绝路。
柳二呆目光转动,先是怔了一怔,紧了紧手中长剑,立刻镇定了下来。
“船到江心,该是翻脸的时候了。”沈小蝶忽然冷笑一声:“对不对?”
“还没有。”东门丑阴沉沉的说。
“没有?”
“若是能够好好商量,凡事尽如本座所愿,”东门丑渐渐露出机锋:“那又何必翻脸?”
“哦?”沈小蝶道:“这是说你另有企图?”
“小娘子果然是聪明人。”
“什么小娘子?”沈小蝶倏的脸色一沉:“你以为很有把握?”
“这倒没有。”东门丑皮笑肉不笑:“不过本座一直认为煮熟了的鸭子是绝难飞掉的。”
“你好像很有信心?”
“哪里,不过姑妄言之。”东门丑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大江之上,风波险恶,两位稍一不慎,一旦滑落江心之后,只怕不止喝几口水吧?”
“你计算得倒是满周到啊!”
“过奖了,不过本座的确很小心谨慎,一向精打细算。”东门丑嘴角牵动一下,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道:“可笑的是李铁头,糊涂透顶,居然送到岸上去栽了个大跟斗。”
“他是个大傻瓜。”
“对,本座颇有同感。”
“你虽然很精,但也别忘了。”沈小蝶道:“你自己也在这条船上。”
“是的。”东门丑道:“这条船大得很。”
“对,可以隐藏很多杀手。”
东门丑不承认也不否认,阴沉沉地笑了笑:“你是个想象力很丰富的女人。”
“那里,善观气色而已。”
“你会相命?”
“是的,鬼谷子先生一脉相传,不但精通命理,而且能判人生死,百无一失。”沈小蝶信口胡诌道:“今夜之条画舫之上……”
“怎么?”
“只怕有很多人要翘辫子。”
“嗯,铁口直断,断的不错。”东门丑森森一笑:“至少眼前就有两个。”
这两个当然指的沈小蝶和柳二呆。
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却是个厉害角色,虽然剽悍刚猛不如李铁头,心机之深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人对答之间,柳二呆照例一声不响,此刻却渐渐按捺不住。
“你说的是那两个?”他问东门丑。
“哼哼,何必多此一问。”东门卫。冷笑:“难道本座说的是自己?”
大凡有恃无恐的人,一张嘴总是很利。
柳二呆脸一沉,目光四转,虽然船在江心,他并不十分在意,他估计这是条巨型画舫,纵然沉没了也会浮起几片木板。
他没登萍涉水的功夫,却相信只要有几片浮木,他绝不会葬身鱼月复。
有了这份自信,再加上手中一柄青虹剑,一时之间不禁豪情大增。
“好,且看看翘辫子的是谁。”
“要动手吗?”
“正是。”柳二呆沉声道:“船舱里还有多少人,何不一齐出来?”
“高朋满座。”
“什么高朋?”沈小蝶插口道:“狐群狗党罢了。”忽然腾身一跃,飞上了舱顶。
“你……你干什么?”东门丑一怔。
“我想居高临下。”沈小蝶冷笑道:“这个地方占尽了地利。”
她说的不错,也想的很绝,舱顶是全船最突出的部位,从船头到船尾一览无遗,控制这个地方,也就掌握了全船的动态。
不论任何部位一有动静,她就首先发现。
当然,她看不到隐藏在花舱里的人,但花舱里发出的任何暗器,都对她无可奈何。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跟船头甲板上的柳二呆遥相呼应,使东门丑月复背受敌。
这是着妙棋,她走对了。
“哼,你想得怪好。”东门丑暗暗吃惊。
“东门帮主只管放心。”俞猴儿忽然叫道:“让在下先对付她。”
只见他身形一闪,飞近了舱顶。
此人虽然身材瘦小,胆子却是很大,显然想凭仗一身绝顶的轻功,在大江之上露一露锋芒。
“就凭你?”沈小蝶娇叱一声,弹出了软剑。
俞猴儿一只脚还没踏上舱顶,但见一片青芒,已笼罩了他周身大穴。
这样快的剑,他还不曾见过。
甚至他根本没瞧清楚,对方是如何出手,因为他双目已花,只感到一股澈骨的冷气直冲而来。
这是剑气,剑锋未到,剑气先至。
俞猴儿当然识得厉害,他委实没有料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居然有这种身手。
当下肩头一晃,一个鹞子翻身落了下去。
还好,总算见机得早,识相得快,没断掉一条手臂,也没伤到一点皮肉,不过刚才那句大言不惭的话,等于白说。
“怎么样?”东门丑居然问。
“在下不是对手。”俞猴儿倒很坦白。
“这个……”
“帮主另作裁处。”
“哦?”东门丑皱了皱眉头,忽然扬声叫道:“有请凌三娘子……”
凌三娘子是谁?人在那里?
“怎么?”只听花舱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要我替你撑腰吗?”
这女人口气倒是不小。
“本座是请三娘子帮忙。”
“名称虽然不同,事情不都一样么?”舱里又是咯咯一声娇笑:“先说清楚,你拿什么谢我?”
她好像满有把握,事情还没办好,先就讨债。
“只要三娘子喜欢,”东门丑甚是巴结道:“本座自当尽力而为。”
“这是你说的。”只听凌三娘子道:“好在这里有现成的证人,事后不许翻悔。”
“本座岂是赖账之人。”
“那就好。”但听舱门上珠帘叮叮一响,随着一股香风出现一条人影。
原来是个三十左右的妖娆妇人。
这妇人珠圆翠绕,一身鹅黄,乍看起来并不很美,鼻子上疏疏落落生了许多雀斑,还有一双浮肿的眼皮,整个脸型也顶多中人之姿。
不过这些缺憾,却构成一种特异的风韵。
尤其体态轻盈适中,粗细合度,胸前挺着一对圆鼓鼓的乳峰,妙目一转,水汪汪动人心魄。
虽不是画中美人,却给人一种熟透了的感觉,像一团烈火,充满了挑逗和诱惑。
女人有很多种,有的很好看,但看久了越看越腻,有的并不起眼,却很管用。
凌三娘子显然是个很管用的女人。
“大帮主,你说呀!”她眼儿一瞟,笑道:“要我怎样帮你?”
“先对付舱顶上那个。”
“不。”凌三娘子媚眼如丝,盯着甲板上的柳二呆:“我喜欢对付小伙子。”
“你知道他是谁?”
“当然知道,他是柳二呆。”凌三娘子啧啧赞道:“人品果然不错。”
“人品管个屁用,他只是个呆子。”
“大帮主,你这不懂。”凌三娘子吃吃笑道:“人呆心不呆,最懂得男人的只有女人。”
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凌三娘子,一开就使出了浑身解数,摆出了风流阵仗。
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有什么效果?
至少柳二呆并不是色迷,也绝不会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动心。
此刻他手握长剑,一动不动。
他在等待,等待这女人到底还有什么花招。
“好吧,三娘子,就瞧你了。”东门丑道:“本座替你掠阵。”
这种阵仗有什么好掠?就说看热闹好了。
凌三娘子走了两步,款摆腰肢,风摆杨柳般冲着柳二呆嫣然一笑。
“哼,你若是想卖弄风情,这可找错了对象。”柳二呆终于忍耐不住道:“最好是放尊重一点,柳某人看不惯这种妖形怪状。”
“啊,”凌三娘子笑道:“柳圣人。”
“这倒说不上。”
“别谦虚呀!”凌三娘子越笑越媚:“我知道,这是柳门遗风,你家当年那位柳下惠……”
“别胡扯。”
“怎么啦?”凌三娘子水汪汪的星眸一闪:“不过我倒有点奇怪,你这位柳圣人居然整天跟个小姐儿泡在一起,难道她就不妖……”
忽听一声娇叱:“照打!”
原来凌三娘子最后两句话,惹恼了舱顶上的沈小蝶,登时秀眉一耸,扬手打出一蓬“菱花针”雨。
她原不是轻易动怒的人,想不到这女人信口胡诌,居然扯上了自己。
再扯下去,只怕还有难听的。
这蓬菱花针纵然伤不了她的人,至少可以给点颜色,封住她的嘴。
柳二呆眼看沈小蝶出手,立刻把握时机,手中长剑一振,跟着飞刺而出。
那蓬针雨当然出手极快,这一剑更快,但这一剑却非对付凌三娘子。
一来他不想乘人之危,二来也不喜欢跟女人交手。
剑锋直指东门丑。
东门丑是这条画舫的主人,画舫本是他的,主意也是他出的,不对付他对付谁?
对付他才是正理。
“哎哟,小姐儿,你好霸道。”凌三娘子身形一转,居然躲开了沈小蝶一蓬针雨。
东门丑大吃一谅,想要腾身闪避,为时已晚。
眼看剑到血崩,岂料凌三娘子就趁这一个转身之际,忽然银光暴现,手中多了柄七寸短匕。
短匕形如月牙,薄如棉纸,玉手一翻,竟然横里划了过来。
不偏不倚,直指柳二呆的右腕。
这一招倒是出人意外,刚刚闪过沈小蝶一蓬针雨,居然能在一个翻身之间出手攻敌。
不但动作一声呵成,而且来势火辣无比。
柳二呆心头一震,眼看堪堪得手的一剑,不得不沉腕收招。
但一收即发,剑锋一闪,转向凌三娘子。
显然,凌三娘子横里插手,已激起了他的怒火,变招之快,更是出人意料。
他不愿片刻停顿,存心要立刻还以颜色。
当然,这不是任何人都可办到,必须剑法之精,已臻上乘境界,才能运用随心,变化莫测。
只见青光电奔,一招“锁喉剑”直指对方的咽喉。
凌三娘子解了东门丑一危,却没料到立刻惹来这记狠招,只觉剑气森森,直迫眉睫而来,手中一柄短匕忽忙间难以招架,细腰一拧,倒退了七步。
七步的距离,已在一丈以外。
照说,应该躲开了这一剑。
就一般剑法而论,若是这一招不能递到部位,必须立刻撤招,然后继续发剑,就像拳头一样,先收回来再打出去才有力道。
柳二呆却不然,这一剑像是绵绵无尽,如影附形般跟踪而到。
这般奇妙的剑法,他从哪里学的?
凌三娘子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不禁吓了一跳。
尤其她人已退到舷边,再没回旋的余地,逼得双足一登,倒飘而起。
洪流滚滚,这一下势必落入江心。
但无论如何总比一剑穿胸的好,说不定她本来就熟谙水性。
奇怪,她并没下坠。
只见凌空一个翻身,拧腰、甩腿,居然轻灵如燕,在灰黯的空中绕了个半弧,竟然飞上了舱顶。
好身法,难怪东门丑对她如此恭维。
但她撇下柳二呆,飞上舱顶来找沈小蝶,这也并非上策。
“来得好。”沈小蝶轻叱一声,剑如风发。
凌三娘子脚跟还没站稳,但见一缕寒芒刺眼,破空一剑,兜头下击。
她虽轻功造诣不凡,毕竟挡不住一柄利剑。
尤其沈小蝶的剑,柔中带刚,轻灵泼辣,还能把握最佳时机,毫厘不爽。
这一剑就把握得最好。
凌三娘子除非自愿挨上一剑,她已无法在这舱顶上再作片刻停留,唯一的办法只有继续显露一下刚才绝妙的轻功,凌空再起。
但这并非随时都可办到,势须提气轻身,然后借助两足的弹力,而此刻她没这个准备。
因为沈小蝶这一剑来得太快,最巧的是临头下击,封住她头顶上一片夜空。
就算能一跃冲霄,如何穿过一片森森的剑幕?
这是一记狠招,存心要把她逼下江心。
凌三娘子心头一寒,果然被迫得一个翻身,直向滚滚江流中落去。
纵然淹她不死,准也会变成只落汤鸡。
但说也奇怪,她虽人已不见,却没听到水花声,也没听到卜通一声。
人到那里去了?莫非她还另有绝活?
丙然不错,原来她在转身翻落之时,脚尖牢牢钩住了舱顶的边缘,居然从敞开的窗门中钻进了花舱。
轻功的确令人叫绝,但仍然是个输家。
她也不必再讨价还价,东门丑也不必谢她了。
江上凉风习习,水声嘶嘶,舷边的角灯散发出淡黄的光影。
东门丑苍白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阴翳。
他望了望柳二呆,忽又扬声叫道:“恭请‘云裳公主’、‘花小侯爷’、‘洞庭黑白双奇’……”
他一连叫了许多名号,看来这花舱之中,果然是高朋满座。
先叫凌三娘子只说了声“有请”,此刻居然变成了“恭请”,显见要请的人苗头越来越大。
就像龙虎山的张天师,在搬请诸路神将。
柳二呆对什么云裳公主一无所知,也不知从那里冒出的黑白双奇,至于这个花小候爷倒是赫赫有名。
花小侯爷名叫花三变,据说他的的确确是位世袭的侯爷,家住苏州府。
巍峨的府邸,就在阊门外。
小侯爷自幼喜欢武艺,在苏州侯府足足住了半年之久。
唯一例外的是,这些三山五岳的名家,虽然指点小侯爷的武艺,却从不以师徒相称。
小侯爷是金枝玉叶,谁都当不起这份师尊的称呼。
连少林寺的长老和尚也只叫他小施主。
因此这位花小侯爷并没一位名正言顺的师父,但事实上却是名师满天下。
也正因如此,花小侯爷的武功博杂诡异,甚至十八般武艺门门精通,侯门出虎子,这当然是宗好事。
可惜的是这位花小侯爷虽然际遇非凡,得天独厚,但因从小骄纵惯了,不知爱惜羽毛,自从侯爷一死,他就走上了歪路,交上了些酒肉朋友。
同时他过不惯侯门如海的生活,开始浪荡江湖。
凭他的武功造诣,加上侯爷的身份很快在大江南北造成了轰动。
当然,有很多人捧他。
因为他花得起银子,有银子的就是大爷。
他不仅是大爷,而且还是位货真价实的侯爷,请得起酒,吃得起肉,谁不愿意奉承?
花侯爷在洋洋得意之下,越发眼高于顶,美人醇酒,来者不拒,生活也日益糜烂。
有时也听腻了小侯爷的尊称,自号花三公子。
但有人背地里叫他“花太岁”。
不过,这都是三年以前的往事,就在一次花太岁大闹金山寺后,这位小侯爷便已寂然无闻。
据说他是在佛殿之中,公然调戏几个进香的女客人,被一个游方的和尚撞见,狠狠地揍了一顿。
也有人说是他杀了那个和尚,被人告了御状,不得不销声匿迹。
包有人说他只是生了一种见不得人的病,甚至说他已经死在勾栏院里。
不管这些说法谁真谁假,至少可能证明一点,花小侯爷性喜渔色。
还有一点,就是他绝对没死。
沉寂了三年,今夜居然出现在这条画舫上。
柳二呆对于这位小侯爷当然闻名已久,只是不曾料到,此时此刻竟然有缘一会。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目注舱门。
只见珠帘轻轻一晃,首先出现的是两个瘦巴巴的中年汉子,身形特长,就像两根枯竹竿。
两张马脸,四只深陷的眼眶,一对鹰勾鼻子,分明是双孪生兄弟。
唯一不同的是两袭长衫,一个穿白,一个着黑。
这不消说,当然是黑白双奇。
两个人走出舱外,立刻人影一分,中间让出了一个位置,接着出现了一个锦饱少年。
人品不错,年纪也不过二十三四,但脸上黯淡无光,还带几分黄肿。
看来若非大病在身,准是染上了毒瘾。
从派头看得出,必是花小侯爷。
他神色冷傲,架子端的十足,目光扬了扬,然后笔直落在柳二呆身上。
“你就是金陵城里那个柳二呆?”
“我就是。”柳二呆点了点头,反问道:“你就是苏州府的那个花三变?”
不卑不亢,正该如此对付。
“问得好,好极了。”舱顶上的沈小蝶忽然笑道:“值得鼓掌。”
“哼。”小侯爷脸色微微一沉,然后转过了身子,望向舱顶,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意。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他问沈小蝶。
“守株待兔。”沈小蝶冷冷道:“要是有只不睁眼的兔子胆敢闯了上来……”
“嘿嘿,凶巴巴的。”小侯爷笑了。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一向对女孩子都很好,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他甚至愿意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惜沈小蝶并不给他颜色,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兔子?”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
“兔秃同音,你是在指着秃子骂和尚。”
“谁是和尚?”
“这还用说。”小侯爷居然大笑,笑的很得意:“当然就是区区花三变。”
“你倒是很聪明。”
“聪明谈不上.只不过一见到像你这样玲珑剔透的小娘子,本爵就福至心灵。”
“福至心灵?”
“正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这怎么会,本爵从来没有祸事。”小侯爷笑道:“其实你也并非什么守株待兔,只不过居高临下,在替这个书呆子掠阵。”
“不错,你得留神一点。”
“留神?”小侯爷道:“本爵留什么神?”
“你并不是铜打铁铸的。”
“哦?”
“在苏州府你是位侯爷,在江湖上你是花三变,既然要淌浑水,这‘本爵’两个字最好免谈,哪怕你是皇帝老子,也没人把你放在眼里。”沈小蝶忽然语声一沉:“江湖上讲的是刀头剑底见功夫。”
“嘿嘿,小娘子,你是在吓唬花某人?”
“我只是在提醒你,”沈小蝶道:“不如立刻回转苏州府,做你的太平侯爷,坐享繁华……”
“那种生活,花某人早就过腻了。”他果然不再称本爵二字。
“这种生活难道很好?”
“的确很好。”小侯爷道:“至少很够刺激。”
“哼,说的倒也不错。”沈小蝶道:“想不到你出身侯门,却是块打烂仗的材料。”
“小娘子是在奚落花某人?”
“难道我会恭维你?”
“嘿嘿,这倒也是。”小侯爷笑道:“看来这书呆子一天不死,你不会改变心意。”
“你在说什么?”
“花某人是说打算先宰了这个柳二呆,然后请小娘子将那幅草图取出来参详参详。”小侯爷微微一笑:“若是小娘子想坐享繁华,就跟花某人同返苏州。”
“闭住你的臭嘴。”
“就算嘴很臭,说的话可灵得很。”小侯爷大笑说道:“我敢说这书呆子活不过今夜。”他突然转过身来,面朝柳二呆。
身子转过,脸也随着沉了下来。
柳二呆手持长剑,神色不改,他正想着一件事,记得东门丑分明叫了声云裳公主,怎么这位云裳公主一直不曾现身?
既有候爷,又有公主,这条画舫上的确十分出色。
“柳二呆。”小侯爷眉头一扬,忽然叫道:“你就只会使剑?”
“这就够了。”柳二呆说。
“嗯,剑为兵器之王,的确够了。”小侯爷同意,但却不屑的道:“问题是你真的会使到吗?”这种高傲的口气,显然意存藐视。
“略知一二。”
“一二怎么成?”小侯爷道:“花某人九岁学剑,十年磨练,前后历练名师凡三十有七……”
“三十有七?”柳二呆道:“这么多?”
“正是。”
“你学得太杂了。”
“太杂?”
“杂乱则难精,更无法臻于化境。”柳二呆道:“何况剑术高手,多为不出世之奇人异士,武林中百年难得一见,你居然在短短十年之内,经历了三十七位名师,想必都是泛泛之辈。”
“哼哼,你好大的口气。”
“鄙人说的是实话。”柳二呆正色道:“当代剑术名家,一师难求,何来三十七位名师?”
“嘿嘿,莫非你倒是位名家?”
“鄙人怎敢当此。”
“瞧你也不像。”小侯爷冷笑:“但照你的说法,谁又是当世名家,一代宗匠?”
“剑术微妙通玄,远者不提,当代也许只有一位。”柳二呆忽然叹息一声,显得无限哀思:“可惜已于五年前淹然物化。”
“你说的是谁?”
“四空先生。”
原来他也知道四空先生,难怪当李铁头和沈小蝶提到四空先生遗留下一幅草图之时,他曾为之一怔。
“四空先生?”小侯爷想了一想:“嗯,花某人好像听过。”
这样一位奇人,他居然只是听过,足知所见不广。
“在那里听过?”
“这倒记不得了,不知是哪位名师曾经提起。”
“只怪你的名师太多。”柳二呆微微一哂:“不过,至少这位名师还不算孤陋寡闻。”
任谁都听得出,他语带讥讽。
小侯爷当然也听得出,但此刻他无暇计较这些,却对四空先生发生了兴趣。
“你说这位先生已于五年前过世?”
“不错。”柳二呆道:“五年又三个月了。”他不但说的肯定,而且记得很清楚,不仅知道四空先生,而且知之甚详。
“这位四空先生既已过世,”小侯爷好像兴趣甚浓:“他的剑术可有传人?”
“这个么……”柳二呆顿了一下道:“鄙人不知。”
既然对四空先生如此熟捻,怎么不知他有无传人,这显然是种托词。
不说没有,只说不知,更是耐人寻味。
奇怪的是,舱顶上的沈小蝶,对于柳二呆叙述四空先生的事,并无任何惊奇之感。
好像她认为理所当然,柳二呆应该知道四空先生事迹和生平。
但她却对小侯爷的追问提出了答覆。
“据我所知,四空先生的剑法业已失传。”她笑笑说:“当代名家该数另一位了。”
“是那一位?”小侯爷霍地回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小侯爷怔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柳二呆,满脸惶惑之色。
柳二呆也不禁神色微变。
“江山代有英才出,去了一位四空先生,当然会另外出现一位。”沈小蝶道:“这位就是……”
“到底是谁?”小侯爷迫不及待。
“这还用问。”沈小蝶道:“当然是历经三十七位名师塑造出来的花三变。”
原来她绕了半天的弯儿,幽了小侯爷一默。
小侯爷脸色一沉,气黄了脸。
显然,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剑术造诣,算不上第一流名家,更够不上一代宗师。
柳二呆却松了口气。
“怎么?是不是当之有愧?”沈小蝶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就该安安分分,虚怀若谷,凭什么做出这种轻狂放肆,张牙舞爪的样子?”
她一句话就像一根银针,又尖又利。
“哼,你敢教训花某人?”
“我纵然不教训你,你也差不多了。”沈小蝶脸如寒冰:“你躲躲藏藏三年,一直不敢露面,依我估计,准是栽了个大跟斗。”
她故甚其词,把三年不见,说成躲躲藏藏。
不过她估计得也许不错,像花三变这种人,若不是碰了个大钉子,怎么憋得住一闷就是三年?
这三年中他到哪里去了?
好在他是位侯势,只要在侯府中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谁说花某人躲躲藏藏?”小侯爷连脖子都红了:“本爵只不过另有奇遇。”
他在气头上又亮出了头衔。
“什么奇遇?”
“本爵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也瞒不住人。”沈小蝶哂然一笑:“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你知道?”
“当然知道。”沈小蝶道:“你一向际遇非凡,必是又迎上了第三十八位名师。”
她这张嘴舌灿莲花,总是叫人哭笑不得。
小侯爷原只想摆出一副潇洒自如的姿态,以为可以从容不迫,在谈笑中举手投足,就可对付这对男女,想不到经过一番对答,在言词上首先败下阵来。
但为了面子,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至少,他瞧不起柳二呆,估量凭这个金陵城里的书呆子,难道还有什么惊人之能?
横看竖看,都像块木头。
一般富家公子都有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毛病,何况他是位小侯爷,天生就有份优越感。
可惜的是武功高下,绝不能以身份衡量。
小侯爷腰上本就悬了一柄剑,剑身镂玉嵌珠,垂着红色的穗子,此刻他手按剑靶,目注柳二呆。
“姓柳的,凭你能有多少斤两?”
“没有秤过。”
“本爵这就要秤一秤。”
“随意。”
“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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