笆平群不胜诧异道:“赵兄你是说娼门里面也有‘侠’?”
冯行义原以为甘平群贪恋婬乐,方才几乎声色俱厉,待知道二人认识的经过,态度立又改变过来,笑道:“什么样的人都有好有坏,乞丐辈出奇侠,娼妓为什么没有?绿珠、薛涛、梁红玉、杜十娘,都不是娼门出身,那一个不是奇侠?”
笆平群随便一句话,触发这位好友一大堆牢骚,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苦笑笑道:“小在这方面确是懂得太少了。”
冯行义发觉他竟将自己说的话原封送出,瞪他一眼道:“只要你不怕挨揍,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
笆平群和翟妮宁相处几个月,彼此和乐互慰,相事如姐弟,一切发之以情,止之以礼,并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从来不曾起这个念头,情知决不至于挨揍,但那种气恨的冷漠也该使他够受,轻轻摇头道:“翟姐姐和我不过是姐弟之情,她心里再不愿意,也不会揍我。不过,这种见识,不见也罢。”
“嘻嘻,你这话还算老实。”赵如玉注视他脸上,微笑道:“你不想趁机打听打听身世?”
对甘平群来说,“身世”二字的诱惑确实太大了,只要是有打听的机会,他那肯轻易放过?然而,他沉吟半晌,又低声呐呐道:
“莫要还没打听到身世,先落个宿娼嫖妓之名,那时和是哭笑不得。”
冯行义哼了一声道:“大丈夫做事,只要问心无愧,何必畏首畏尾?”
赵如玉笑道:“甘小弟休要一听说叶姑娘是乐户身份,便把她看轻了。其实她虽在乐户人家生长,却是连嘴都不肯卖,除非她自己愿意,你要她唱一句曲子都能。方才我没想到你身世上头,生怕你耽于逸乐,才急急要把你拉走,好问你们结识经过。
若在勾栏乐户,交上她这样一个朋友,就不说托她替你打听身世方便,凭她结交江湖形形色色人物一事,对于转轮王那伙人来龙去脉,也许……”
笆平群知道这二位热心好友,并不是存心劝他宿娼,深受对方至情感动,猛觉身后有人疾步奔来,回头一看,不禁失声道:
“那姑娘又来了。”
赵如玉回头看去,笑道:“你这回被她选中了,她把她亲娘凌念生也拖着来了。”
笆平群原还再见叶汝惬之意,但被赵如玉一说,不由俊脸一红,扔下二友,低头疾走。
“甘小侠,甘小侠,老身有话说。”
凌念生一阵疾呼,旋风般越过赵如玉身侧,追及甘平群身后。
笆平群没奈何停下脚步,见来的是一位半老徐娘,与自己乳母金鸳鸯差不多年纪的妇人,只好呐呐道:“大娘有何话说?”
凌念生向甘平群俊脸上注视半晌,点点头,连说几声“不差”,忽然扬脸问道:“小侠你可认识一位姓‘金’的妇人?”
笆平群惊诧得倒退一步,睁大眼珠望着。
凌念生微笑道:“他是你的乳母吧?”
笆平群猛觉这妇人和自已有莫大关连,反问道:“大娘怎么知道?”
凌念生由他的神情上已猜中十分,连叹道:“小扮你若要知始末,可到我家再说。”
这鸨母身份的凌念生把对他的称呼由“小侠”改为“小扮”,显出这里面有一段极不平凡的故事。
笆平群骤然遇上这件事,怎能再说不去?转向二友道:“我们一道走。”
“一并请!”叶汝惬笑得象一朵绽开的百合花,但她目光一触及甘平群满脸惶恐的神情,不禁蛾眉一皱,拖了拖她娘的手,娇唤道:“妈!你也多说一会儿,让人家开开心嘛。”
凌念生笑道:“你终日跑得象野马似的,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说的是他——”叶汝惬忽然显女儿羞态,秀脸低垂,粉腮泛红,指向甘平群,偏把“他”字拉长三丈。
凌念生喜悦地一笑,轻斥道:“你这痴丫头一厢情愿,还不知他愿意不愿意哩!”
“愿意!”
笆平群只听到后面半句,月兑口而答。
赵、冯二人不禁大笑。
叶汝惬掩脸“呸”了一声,挽长长裙疾走。
笆平群顿悟自己粗心大意没有把话听清,便轻易接腔,忐忑不安地跟着走,不觉来到一家朱漆门墙之间。
叶汝惬早就站在门口,一见各人来到,一闪身遁入门内,惊鸿一瞥,身法灵妙快速已极。赵如玉一见失声道:“不错,果然就是这位姑娘。”
笆平群忽然抬头,问道:“谁?”
“她!”赵如玉冲着他秘然一笑,
凌念生已知赵如玉所说的是什么,微笑道:“汝惬早就发现你二位跟踪她,只因都是熟人,才避不见面,她虽生长在我们这种乐户人家,但对付登徒子却有一套绝妙的手法。”
冯行义一听说赵如玉指出叶汝惬就是自己二人追踪不及的
白衣纤影,已知母女二人是隐于“妓”的奇侠,急道:“叶大娘请莫误会,我可不是登徒子。”
“你若是登徒子,那就更怪了。”
“为何?”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的寄名弟子?”
冯行义顿时十分尴尬。
一走进大门,但闻莺声娇转,脂粉飘香。
“妈!”
“妈!”
“……”
几个身穿绿衣,在院庭追逐的少女见凌念生带了“客人”到来,各奔涌上前,响起一片呼声,旋即向赵如玉含羞带笑地点一点头,再一看见甘平群,个个眼珠都突然一亮,旋又垂首黯然。
凌念生含笑道:“你们随意玩玩吧,云公子选了同心阁。”
笆平群暗忖谁是“云公子”,刚走上一道曲折回廊,即闻诸女中有人轻叹道:“好俊的公子,不知是那位姐妹的福气?”
走尽回廊,越过一个小小的月洞门,到达一座极大的花园,在扶苏的花木掩映中,隐约看到不少楼台亭榭。
笆平群暗想:“怪不得吕洞宾不顾他师父钟离权的门规贪恋白牡丹不肯放手,原来妓院里竟有恁地清幽景象。”
冯行义也是初度“光临”妓院,忍不住啧啧暗赞。
凌念生淡淡一笑道:“你也说好,可惜没福。”
冯行义不服,“哼”一声道:“谁说没福,我少不得找几两银子,独自来玩玩。”
凌念生笑道:“到这里来,要看有无缘份,若果他们不要你,几万两也不行,你要不信,可问问赵公子看。”
冯行义叫起来道:“难道你这里的女孩子是古董做成的?”
一向拘谨,且又脸女敕的甘平群,竟也被惹得发笑。
赵如玉笑道:“也不怕冯兄和甘小弟见笑,后园这些未经梳理的小泵娘,却实不很好惹,我来过十几回,每回都吃她们弄得糊里糊涂直睡到天明,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在不知不觉间,被她们点了黑酣穴。”
“你真认生,来了市侩可不管这套。”
“市侩馋狼走的是左道边门进入‘同心阁’。若过这边‘同心阁’,定要遵守但陪‘诗’、‘歌’、‘联’、‘酒’、‘乐’、‘射’、‘舞’等八大规章。”
赵如玉识途老马,恐怕好友闹出笑话,侃侃而谈,不觉又走地一道小桥,来到一座四面环水的茅亭。
虽然是一座茅亭,但收拾得清净古雅,亭柱上贴有不少诗笺联句。
凌念生肃客人亭,笑道:“痴丫头想是不知道我会把你们请来这俗客不到之地,竟没准备香茶,你们小坐一会,我要拿件极重要的东西要交给甘小扮,千万不要走开了。”
说罢,姗姗踱过小桥,消失在花丛里。
赵如玉笑道:“我曾经到地同心二阁,竟不知道还有这同心一阁,且看看这些在亭柱留题诗句的‘雅客’是些什么人物。”
冯行义笑道:“连我这个准叫化都来了,会有什么雅客?”
笆平群走至一根亭柱前,注目吟道:“低回无意绪,欲话泪先倾,失足卿怜我,深思我负卿,残花劳护惜,弱絮也矫情,多谢东流水,漂摇辈此生。”
“唉!可怜,题款怎只有一个‘静’字?哦,下面还有。”
他被这些感人的语句吸引了全付精神,不知别人在暗笑,接着又吟下去:“夜夜卜残更,更更计客程,伶卿甘作妾,愧我未成名,忆梦惊春过,浇愁带泪倾,卷帘劳怅望,肯令负初盟。”
他才吟到第四句,已是俊目润湿,吟罢,更是簌簌泪流,但他仍强自睁着模糊的泪眼,颤声吟着:“中道伶长别,无因复见闻,愿将今日意,化作楚……台……云。”他泪如泉涌,几乎读不成声。
“不准读了!”这一声娇叱,惊得他向前一冲,若非忽然有一只其软如绵的手臂,敢要跌进莲池。
他慌乱的转过头来,在泪眼模糊中隐约看见一对焦急而含嗔的眼睛,赶忙拭一拭眼泪,凄然道:“叶姑娘,让我读下去,看这人身世如何?”
叶汝惬蛾眉一挑,跳身过来挡住亭柱,娇叱道:“说不准,就是不准。你硬要读,我就拆这亭子。”
“唉!”甘平群无可夺何地叹道:“这两人恁地可怜,怎么不让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世?”
叶汝惬冷哼道:“你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还要管别人亲帐,要不要和他们一样?”
笆平群惊道:“这样说来,你一定知道了,后来他们怎样了?”
叶汝惬见他还要追问,恨声道:“全都死了!”
“真的?”
“假的!”
“唉,有此知己,死亦何憾!”他读到“中道怜长别”已知其中有了死者,料不到二全死,禁不住长叹一声。
“真是天生情种。”他骤听有妇人声音由身后传来,猛回头,见凌念生拿着一个包裹正和他二位好友站在一起,不由面现愧色,苦笑道:“我真变成诗迷了。”
叶汝惬“噗嗤”一笑道:“再读下去,敢还要变成诗鬼!”
凌念生好笑道:“惬儿还不快替他抹干眼泪,尽撇什么嘴?”
叶汝惬秀脸一红,走往桌边,取饼折好的湿毛巾,回到他身旁,幽幽道:“让我……”
笆平群一张俊脸直红到脖子,急道:“我……我自己……”
赵如玉微笑道:“这是规矩,甘小弟不可自己动手。”
“规矩”二字可把他唬住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牢记住“入乡随俗,入国问禁”的老话,任由一个少女替他拭泪。
凌念生含笑注视在他那洁白如玉的俊脸上,徐徐道:“小扮,你的乳母可是金鸳鸯?”
笆平群料定她有关系重大的事要说,不敢再把对方当作鸨母,赶忙微躬身子,恭敬的答了一声:“是!”
“太恭谨了不好,惬儿替平哥哥端张凳子。”
笆平群猜想大概是“规矩”,见到别人都已坐好,自己也不客气,轻说一声:“谢谢!”便即就坐。
叶汝惬含羞微笑,默默点头。
凌念生从容道:“这事大概不会有假,但因关系重大,不得不问个明白。”
笆平群正色道:“大娘尽避问。”
“金鸳鸯可是死了?”
“是。”甘平群眼眶又是一红。
“有什么遗物留下给你?”
“金钱绣鸳鸯的黄布包袱,可是已失落在金陵的客店里了。”
“这样不小心?”
“因为当天要去观音崖夺秘笈,恐怕被人认出。”
“也罢,可是这一个?”
笆平群见她由包裹里抽出一张黄布,抖开后上面显出一对金钱鸳鸯,大诧道:“正是这一张,大娘从何处得来?”
“半个月前,有人把这包袱和另外一件重要东西送到这里,我便教惬儿设法把你引来。”
“哦!”赵、冯二人同时明白。
笆平群感激地,向叶汝惬瞄了一眼。
凌念生轻叹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问,但最好等我问过之后,你再问。”她顿了一顿。又道:“你怎一眼看来,便知这包袱是你乳母之物?”
“有一只金鸳是折了翼的,一看就知。”
凌念生翻过黄布包袱一看,喃喃道:“折翼鸳鸯……谁把你们折了翼?”她自言自语一阵,忽又由包裹里抽出了一张奇丑的面具。
笆平群不待发问,已叫起来道:“这是我妈用的猴皮面具,曾落翟妮宁姐姐手里,翟姐姐在观音崖被擒,面具被她扔掉,不料又有人送给大娘。”
凌念生愕然道:“你妈是谁?”
“紫凤女闻人瑶卿,但她老人家原是姓卢。”
凌念生淡淡地笑了一笑,然后长叹一声道:“好孩子!金鸳鸯由这里把你抱去,不觉已是十六个年头了。”
笆平群一听这话,以为自己出身娼门,不禁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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