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两人便到蒙城,并决定就在城内住下,因为江上碧曾说过,飞天银狐阮温玉今天尚在蒙城,也许说不定会和她提前相遇。
他们住在一家叫做“群贤集”的客栈,这家客栈位于城郊两门外,环境十分僻静,但客栈规模却并不小。
由于江上碧的一语提醒,纪无情订好上房后,便独自进城买了一身质料上好的崭新衣袍,连鞋帽也都全行换新,回到客栈,沐浴后穿上新装,不觉容光焕发,与先前相较,有如月兑骨换胎。
十年前,他本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倜傥潇洒美少年,如今经过刻意修饰打扮,顿时又恢复了昔日风采,并且更增加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晚餐后,华灯初上,他决定独个儿到城里走走。
这倒并非他不愿和无我和尚结伴同行,而是无我双目已盲,根本就谈不到热闹好瞧。
他内心对江上碧的提醒,依然有种难言的感激,因为他此刻若仍蓬头垢面边幅不修,哪会产生闲情逸致到城里逛街。
尚未走出店门,忽觉眼睛一亮,只见店门外正有一名鹤发童颜、赤面短须的灰衣老人和一名风姿绰约、仪态绝俗的白衣白裙少妇跃下马背牵着马缰走进客栈来。
这两人在纪无情来说,就是听声音也认得出那老者是当年桃花老人现今的司马山庄总管陶林。
那少妇正是他十年来一往情深时刻不会或忘的当年桃花仙子如今已成常玉岚妻子的蓝秀。
纪无情不愿被他们发现,而且知道他们是来住店的,便决定取消进城逛街,存心在暗中看看对方有何行动。
于是,他退回敞厅,找了一副靠窗座头,叫来一壶酒和几排小菜,一个人自斟自酌起来。
店小二见他先前已和一位瞎眼和尚用过餐,没隔多久便又叫酒菜,虽然心里纳闷,却不敢问。
这时店里的伙计已抢着把两匹马牵进一院马厩,只听陶林吩咐道:“店家,两匹马多加草料,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先准备好两间上房,我们马上还要用餐!”
店伙一叠连声的应着,带着蓝秀陶林进入上房之后,不大一会两人便回到敞厅,叫了满满的一桌酒菜。
蓝秀据中而坐,陶林似乎不敢和她平起平坐,在一旁打横相陪,完全一副谦恭的模样。
纪无情曾听说过,陶林当年在大司马岳撼军麾下,曾担任过八十万禁军乾字营统领和京师都捕。
堂堂的三品官爵,竟甘愿在蓝秀和常玉岚手下做一名奴仆,这在他的心目中,总觉得陶林未免太自甘下贱,对他这种做法,颇感不齿。
这时敞厅内吃喝的人不多,纪无情和蓝秀两人相距也并不甚远,两人说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为了不使对方认出,故意背向对方,以便听个仔细。
其实,任何人都不难猜出,这主仆两人是出来找寻常玉岚的,常玉岚由开封跟踪南海三妖,一直跟到合肥逍遥津,算来已有不少时日。离开司马山庄这么久,蓝秀那能不牵挂在心,出来寻找是必然的事,只是司马山庄男女主人和总管全数离庄,万一发生变故,总不是办法。
蓝秀响起那银铃般的声音道:“他是跟踪南海三妖离开司马山庄的,只要找到南海三妖,便不难找到他。”
“如果南海三妖已回到南海去了呢,老奴和夫人总不能找到南海去。”
蓝秀神色凝重,深深叹了口气,似乎一时之间,对陶林的话难以做答。
陶林深锁两道白眉,继续说道:“夫人,咱们离开司马山庄已经几天,万一庄上出了什么事,又该怎么办?”
蓝秀微一沉忖,道:“再继续查访三天,如果仍然没有消息,你就先回开封,由我一人在外面找寻。”
陶林摇头道:“要回去不如由夫人回去,属下只是一名奴仆身分,倘若有贵客进庄访问,夫人招待总是名正言顺。”
蓝秀显然有些心烦的道:“别说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先赶到凰台去。你去找位客人问问,到凤台的路该怎走?”
陶林起身道:“老奴就去!”
纪无情不由心头一震,暗道:“糟糕,他若找到我,这场面还不好应付呢。”
他一向高傲成性,虽然十年来蓝秀的仙姿玉质般的倩影,一直暗中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但此次相见,她却早已属常玉岚所有,他必须保持应有的矜持,他此刻虽然仍有占有蓝秀的私心,却又绝不愿乘常玉岚之危而有失光明磊落。
丙然,陶林正是冲着他身后走来,在他身侧拱了拱手,朗声道:“这位公子请了!”
纪无情冷冷说道:“在下和尊骂素不相识,不知所为何来?”
陶林啊了一声,早已认出是纪无情。
他在司马山庄十年,自然深知每年三次桃花大会,常玉岚都在殷切的期盼着纪无情的出现,那心情不啻大旱之望云霓,偏偏纪无情就一直不曾出现,如今竟在这里不期而遇,在陶林来说,怎会不认为是件天大喜事。
“纪公子!原来是你,十年不见,难得在这里相遇,如果庄主也在,那该多好!”陶林的语气显得无比亲切。
“是吗?”纪无情声音冰冷,连眼皮也没搭陶林一下:“常三公子目前贵为司马山庄庄主,一枚桃花令符,在武林中足可呼风唤雨。”
“他眼中可会有我这一号朋友?陶大总管,在下想静静的在这里喝几杯。彼此没什么好谈的,尊驾请吧!”
陶林万没料到纪无情会说出这种话,像是一炉火被浇了一盆冷水,怔了怔道:“纪公子,你这算何意?老夫可并没惹着你!”
纪无情冷笑道:“在下何曾说过你惹着我?纪某和贵庄主常玉岚早已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与尊驾更是扯不上丝毫关系,你向在下打招呼,实在是多此一举!”
忽听耳边响起一缕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道:“纪公子,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声音在十年前是他多么想听到的,但为了自尊,此刻他却不便过分理会,看也不看蓝秀一眼,依然冷冷一笑道:“来的可是常夫人么?难得还认识在下!”
蓝秀也像被浇了一头冷水,愣了一愣道:“纪公子,你好像变了?”
纪无情哼了一声道:“在下没有变,变的应该是芳驾和常玉岚。”
“这话怎么讲呢?”蓝秀不动声色。
“事情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可问的,芳驾由桃花仙子变成了常夫人,变成了司马山庄女主人。”
“常玉岚由一个和司马山庄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人变成了司马山庄的主人,更变成了武林共仰的桃花令主,这还不够么?”
在纪无情的预料中,这几句话,必然使得蓝秀羞恼成怒,但他为了维持自尊,明明不愿伤害对方,却又只好不顾一切的求得发泄,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稍逞一时之快。
岂知蓝秀反而风致嫣然的盈盈一笑道:“纪公子,你把玉岚完全误会了,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你,一年三次的桃花盛会,他哪一次不在期盼你的出现,可惜每次他都失望了,偏偏今天遇上了你,而他又不在。”
纪无情昂然一笑道:“他不在最好,免得让纪某看了生气!”
“纪公子,你真的不认玉岚这位朋友了?”
“常夫人言重了,在下是不敢高擎,也不便高攀,想当年,北刀南剑齐名,现在江湖上早已有剑无刀,我纪无情算什么,你们正在用餐,还是请便吧,纪某不敢打扰!”
陶林再也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道:“夫人,这姓纪的也太不识抬举了,若不看在庄主昔日和他相交一场份上,老奴今天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他的话尚未说完,纪无情早霍地站起身来,手指陶林骂道:“自甘下贱的老混蛋,你算个什么东西?想当年你也是朝廷命宫,却恬颜无耻的甘作后生晚辈的奴仆,简直把你祖上的人都丢光了。
纪某早就想教训你,今天来得刚好,老混账王八蛋,亮家伙吧!”
陶林有生以来,几曾受人这等辱骂,岂止气炸了肺,简直气了个发昏,“呛”一声,一柄三尺来长,寒光闪耀的朴刀早已出鞘。
却听蓝秀喝道:“陶林,休得无礼!”
陶林似乎怒火已无法按捺,大声道:“夫人,姓纪的太过无礼,老奴若不教训教训他,只怕他永远不知天高地厚!”
蓝秀只好横拦身前,冷叱道:“他纵然不好,总是庄主当年的好友,要教训他,也轮不到你!”
陶林气呼呼的道:“可是老奴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纪无情招了招手道:“你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要找死只管上来!”
蓝秀生恐陶林在气极之下会不顾一切,到那时可能连她也制止不了,只好也望着纪无情喝道:“纪公子,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陶林不是可以任人侮辱的!”
纪无情面色铁青,冷冷笑道:“莫非常夫人想出手教训在下?”
“不敢当,但求纪公子有话好讲,别伤了和气!”
“和气早已伤在十年之前,常夫人现在说这种话,不嫌太晚些了么?”
蓝秀的脸色,刹那间由红变白,由白变青,但还是强忍下来,淡淡一笑道:“十年不见,纪公子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大了。”
纪无情重新坐下,吁了口气道:“任凭常夫人怎么说,在下都不想辩驳,彼此还是不提这些,请坐下来谈点别的吧!”
在他想象,双方已经闹成这种局面,蓝秀绝不肯坐下。
岂知不然,蓝秀竟果真在对面坐了下来,而且脸色一直泛着浅浅笑意。
纪无情也许并未想到,蓝秀所以要如此做,主要还是为了夫婿常玉岚,常玉岚十年来一直盼望见到纪无情,如今纪无情好不容易露了面,若因自己把他开罪而使常玉岚不能如愿以偿,她将如何对常玉岚交待。
因之,此刻的蓝秀,真可说是处在一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情况下。
她侧脸再招呼道:“陶林,你也请坐下,咱们好好陪陪纪公子。”
陶林余怒未息,那里肯坐,冷声道:“夫人,你今天好像也变了,对于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还理他做什么!”
蓝秀一整脸色道:“陶林,不可放肆,纪公子是贵客,客人永远是对的。”
陶林沉下嗓门道:“老奴年纪一大把了,还受他如此辱骂,他对在哪里?”
“他对在是庄主的多年好友,陶林,你别生气,如果纪公子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待会儿我再向你赔礼。”
陶林见蓝秀说出这样的话,只好寒着脸色在一旁坐了下来。
纪无情正要吩咐店小二添两副碗筷,蓝秀忙道:“纪公子,还是到小妹那边去坐吧,我们叫的酒菜甚多,正可招待你这位贵客。”
纪无情并未理会,招呼跑堂的过来道:“添两副碗筷,上好的酒菜,只管送来,越多越好!”
蓝秀愣了愣道:“纪公子,这是何必,何苦要你这样破费!”
纪无情冷笑道:“常夫人,纪某虽穷,但请你们二位吃顿饭还请得起,何必提到破费二字!”
蓝秀却招来跑堂的道:“小二哥,不必了,把我们那桌的酒菜搬过来!”
纪无情也不再勉提,不大一会工夫,各色菜肴便满满摆了一桌。
陶林见蓝秀对纪无情如此迁就,内心虽老大不是滋味,嘴里却不便说什么。
纪无情斟满了酒,端起来望着陶林道:“纪某一向敬老尊贤,陶老前辈,纪某先干为敬。”
说罢,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这举动不但使陶林怔在当场,连蓝秀也大感惊疑,因为在饮宴之间,从未听说有不敬其主先敬其仆的道理。何况片刻之前,他还对陶林恶言辱骂过。
其实,这正是他故意做给蓝秀看的。
他对蓝秀和常玉岚一向直呼陶林之名,而陶林又甘愿以奴才自居,早就看不习惯,等弄明白他们彼此的渊源之后,越发愤愤不平。
方才辱骂陶林,等于指桑骂槐,此刻先向陶林敬酒,无疑也是藉机给两人难堪。
陶林只好也端起杯来,却又不便迳自饮下。
纪无情又斟一杯,端起来道:“陶老前辈,是否还要我纪无情再敬您一次?”
蓝秀生怕场面弄僵,忙道:“陶林,纪公子敬你,你为什么不喝?”
陶林嗫嚅着道:“老奴……老奴……”
蓝秀叱道:“别老奴老奴的了,人家纪公子就是看不惯你这一套!”
她边说边端起杯来说:“纪公子,小妹敬你!”
纪无情冷冷一笑道:“夫人用不着客气,今天在下是主人,哪有客人先敬主人的道理。”
蓝秀双颊泛起两朵红云道:“不,应该小妹是主人!”
纪无情道:“常夫人,纪某难得做一次主人,难道你连这么一次仅有的机会都不肯让给在下?”
蓝秀只得放下酒杯,无奈的幽幽一叹道:“小妹有一事不明,想在纪公子台前请教!”
“不敢当,常夫人有话只管直说,纪某洗耳恭听!”
“司马山庄每年三次桃花盛会,十年来从未间断,天下武林各大门派莫不如期赴的,唯独不见纪公子大驾光临,为了这事,玉岚十年来一直于心难安,不知纪公子为什么不肯赏光?”
纪无情摇摇头,带点自我解嘲的神态,笑道:“纪某从未接到常夫人和常庄主的请柬,如果不请自来,在下还没有那样厚的脸皮。”
“可是……”蓝秀顿了一顿:“小妹和外子并不知道纪公子尊址何处,这请柬又如何下法?”
“不错,纪某这十年来的确是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所以,我根本就没打算参加贵庄的桃花盛会,而且,纪某现在早已今非昔比,又何必自寻烦恼,在武林同道面前丢人现眼!”
“纪公子这样说话,就未免太见外了,当年南阳、金陵两大世家,北刀、南剑相交莫逆,这是江湖上人人尽知之事,你和外子还分的什么彼此?”
“笑话,常三公子现在何止是金陵世家的豪门子弟,更是司马山庄堂堂庄主,一支桃花令符,武林中谁不低头。”
“而我纪无情却是个无家可归,天涯漂泊的流浪汉,彼此际遇不啻霄壤之别,我自惭形秽还来不及,何敢高攀!”
蓝秀紧蹙蛾眉,又是幽幽一叹道:“这教小妹说什么才好呢?
纪公子,司马山庄外子永远为你扫榻以待,随时欢迎你的大驾,连小妹也不例外。”
“在下先行谢过了,”纪无情笑得毫无表情:“常夫人,彼此难得一见,咱们不谈这些好么?”
“只要纪公子肯赏光驾临司马山庄,彼此不就可以经常见面了么?”
“相见不如不见,常夫人,若再提这些事,纪某只有送客了!”
蓝秀神色凝重的点点头道:“也好,此番一别,不知纪公子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在下方才已经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连自己也难以预料今后的动向,令人不解的是常夫人为何离开司马山庄,来到这里?”
“实不相瞒,小妹和陶林是出来寻找外子的,外子离家已经将及半月了,至今不见消息。”
纪无情哦了一声道:“原来常庄主不在庄上,天下之大,常夫人和陶老前辈又到哪里去找呢?依纪某看来,二位不如且回司马山庄,不久必有消息。”
蓝秀神色一紧,急急问道:“莫非纪公子有他的消息?”
“在下的意思,是常庄主目前已俨然身为中原武林领袖,他到处都可去得,二位总不能找遍天下,一动不如一静,依在下预料,他不久之后,必可回到司马山庄。”
蓝秀何等机伶,似乎在纪无情的语气中,听出一些端倪。
罢要询问,忽听身后响起一声佛号道:“纪兄,怎么连贫僧也不通知一声,便一个人在这里喝起酒来!”
蓝秀和陶林悚然回头,只见来人竟是个面目俊秀但却双目已盲的年轻和尚。
纪无情忙道:“待在下为大师叫一份素餐来!”
无我和尚单掌立胸道:“不必了,同座好像还有两位,不知他们是谁?”
纪无情顿了一顿道:“这两位都是难得一见的稀客,一位是司马山庄的女主人,一位是当年桃花老人陶老前辈。”
无我和尚双颊微微抽搐了几下,道:“难得难得,见面也算有缘,贫僧这厢稽首了!”
蓝秀呆了一呆道:“这位大师可是司马……”
无我和尚摇摇头,哈哈一笑道:“贫僧无我,哪里来的司马?
常施主和常夫人目前才是司马山庄的主人。”
蓝秀颇为尴尬的道:“大师,可否坐下来一叙,听说大师已经离开了少林?”
“贫僧若不离开少林,怎会来到这里?常夫人未免多此一问了。”
“大师离开少林之后,不知要到何处去?”
“四海云游,行踪不定,也许有一天贫僧会到司马山庄拜访常施主。”
“那很好,愚夫妇随时欢迎佛驾光临!”
无我和尚似笑非笑的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贫僧能埋骨司马山庄,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几句话,说来轻松,但蓝秀和陶林却都听得入耳惊心。
无我和尚说完后,又诵了声佛号道:“三位请继续饮宴,贫僧失陪了!”
蓝秀哪里还坐得住,由座位上霍然而起,叫道:“大师慢走,我还有话讲!”
无我和尚头也不回,边走边道:“常夫人有话要讲,何必急在一时,等不久之后,贫僧拜访贵庄时,当然要把话讲明白。”
他最后一句说完时,人已步出客栈大门。
只听陶林叹口气道:“想不到这人出家十年,竟然名利之心仍在。”
纪无情哼了一声道:“人不为名利,天诛地灭,贵庄主常玉岚若不为名利,为何要把司马山庄据为己有?为何要以桃花令符号令天下武林?”
蓝秀脸色霎时变了几变,却仍强自隐忍着,故意岔开话题道:“司马骏目前可是与纪公子在一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偶而走在一起,也是情理之常,常夫人何必多此一问?”
“小妹希望纪公子能开导开导他,否则他会痛苦一生!”
纪无情不觉失声而笑道:“自己流血,还给别人诊的什么痔疮,又有谁能开导开导我纪无情呢?”
“小妹和外子都是关心你的人,难道你不觉得?”
纪无情笑得越发疯狂,几乎声泪俱下,许久,才摇摇头道:“常夫人,不管你心里如何,今天能听你亲口讲出这句话,纪某就感激不尽了。”
“只是,纪某十年积怨,又岂是仅凭你一句话就开导得了的,纪某并非三岁孩童,不是两句好话就打发得了的!”
“那么纪公子究竟要小妹怎样才能称心呢?”
纪无情模了模唇边酒渍,冷笑着站起身来道:“伙计,算账!”
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夕阳衡山;
残照一抹。
鄢陵城郊之西,山坡下一片松林前端,果然有座规模不大的关帝庙。
现在正是纪无情和无我和尚离开挥旗山不归谷的第五天。
也正是他们和千手观音东方霞的约晤之期。
来到关帝庙前,凝目向庙内望去,里面不见半个人影。
在这五天里,两人对东方霞所约何事,始终是个疑窦。
路上,他们曾数度有意取消不再赴约,但冥冥中却像有某种莫名的无形力量,使得他们非如期赴约不可。
“大师,万一东方前辈骗了咱们,又该怎么办?”
“贫僧本来就到处为家,即使受了骗,也算不了什么,鄢陵离开封不过百里路程左右,咱们不妨找到司马山庄,和常玉岚提前了断这段公案,想来他现在也该回到司马山庄了。”
“对!”纪无情颔首道:“若东方老前辈失了约,你我就直接找到司马山庄去!”
无我和尚仰天吁一口气道:“另外,贫僧还准备回趟少林寺。”
纪无情吃了一惊道:“大师回少林做什么?”
无我和尚面色凝重的道:“人生在世,行事总要有始有终。当年贫僧遁入空门,多蒙少林掌门明心大师收留,他老人家,十年来待贫僧不薄,这次贫僧离开少林是不辞而别,几月来一直于心难安,所以决定回寺对他老人家说明一切。”
“大师可是想重返少林,结束在外的流浪生活?”
“不,”无我和尚语气坚定,有如斩钉截铁:“司马山庄就是贫僧的葬身之地,贫僧生在司马山庄,死也应当死在司马山庄,和家父在天之灵常相为伴。”
纪无情只听得心头猛震道:“大师言重了,纪某对你这种行径,不敢苟同。”
“为什么?”无我和尚凝着脸色,等待纪无情的回答。
“依纪某看来,你此番找上司马山庄,常玉岚杀下了你,你也杀不了常玉岚。”
“也许有这种可能。”
“即使你自愿了却残生,常玉岚也必不肯让你这样做。”
“这样说后果又将如何?”
“常玉岚很可能在司马山庄,为你特别建造一座佛堂,供你安享余年,只要你想要的,他也无不照办。”
无我和尚凄然苦笑道:“看来你很了解常玉岚,照这样看,你和他之间的一段恩怨,也可一笔勾销了?”
纪无情摇头道:“不然,你和我不同,纪某是这口怨气难平,纵然能争回一口气,但不平之事却永远无可挽回,因之,纪某这一生,是注定要做常玉岚手下的败将了!”
“那么纪兄将来的打算,又将如何呢?”
“纪某只想在舍下被烧毁的废墟中,建立几间茅舍,守着祖宗庐墓,从此对世争不闻不问,直到老死。”
无我和尚深深一叹道:“如此看来,你我该是同病相怜之人,彼此际遇,可谓差不了多少,只是贫僧不知你这一口气是如何争法?”
“十年前纪某和常玉岚切磋武技,三天三夜无分轩轾,纪某这次找上司马山庄,但求在武林同道之前,再和常玉岚来次公开较技论艺,只要纪某能胜他一招半式,让武林中人人得知北刀终竟在南剑之上,就算于愿已足了。”
“纪兄自信有这种把握?”
“纪某自当尽力而为,在下在别的方面输他已成事实,自知绝非人力所可挽回,但武功一道,却仍有胜他的希望。”
“贫僧预祝纪兄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纪无情默了半晌,却又黯然摇摇头道:“纪某虽有必胜决心,却不得不担心另外一个人的出现。”
无我和尚神色微微一变道:“纪兄说的这人是谁?”
纪无情道:“这人你我都见过,而且纪某还曾受过她的利用。”
“可是百花夫人巫嫣红?”
“不错,此人机智绝顶,蛇蝎心肠,尤其常玉岚是她的乘龙快婿,蓝秀是她的女儿,司马山庄在名义上虽归常玉岚夫妇所有,实际上大事仍由她幕后操纵,若纪某和常玉岚较艺论技时,有她在场出现,那么纪某就一切全完了!”
无我和尚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
他对百花夫人更是恨之入骨,当年司马山庄,可说完全毁在她一人手上,如果没有她,司马长风如何能落得那样悲惨下场,虽然那也是司马长风自作孽,不可活,但司马骏身为人子,站在他的立场,他是一个对父母百依百顺天性至孝的人,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想起父遭惨死,自己落得无家可归,由昔日锦衣玉食一呼百诺的少庄主,落得今日双目失明天涯飘泊,他又如何能不对百花夫人恨之入骨。
当然,他若真能看破红尘到达四大皆空的忘我无我境界,便绝不会有此想法,可惜他十年青灯古佛,却仍为名利私欲所羁绊,不然他又怎会擅自离开少林妄动嗔念呢。
就这时,庙后人影一闪,转出个银衣女子。
纪无情乍一搭眼,还以为是飞天银狐阮温玉,再一细看,才认出是千手观音东方霞,原因是她披着银丝披风,而且面目姣好,步履婀娜,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却丝毫不见老态,难怪会误认她是飞天银狐阮温玉了。
纪无情连忙拱手齐眉道:“晚辈和无我大师已经在这里恭候东方老前辈多时了!”
岂料东方霞却面色如罩寒霜,冷冷说道:“你们做得好事,害得老身不得不开了杀戒!”
纪无情呆了一呆道:“老前辈此话怎讲?”
东方霞叱道:“谁让你们把云贵八贡山阮家那丫头也约了来,你们可是存心和老身过不去?”
纪无情这才想起无意中交代江上碧代为约定之事,不觉歉然一笑道:“老前辈请别误会,晚辈约她来,正是为了你老人家。”
东方霞神色一窒,道:“胡说,老身听不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无情正色道:“她就是出手伤了常三公子之人,老前辈能当面见见她,正可盘查一下她究竟是用什么手法把常三公子弄伤的?”
东方霞冷笑道:“这样说你们是不相信老身能救得了常三公子了?”
纪无情连忙躬身一礼道:“晚辈不敢,老前辈,她的人哪里去了呢?”
“老身为了等你们,提早一个时辰便到这里来了,想不到却遇上了她,那女娃儿的身手还真不赖,老身把压箱底的活儿拿出来才把她打跑。”
“当真抱歉,想不到晚辈们一番好意,反而为老前辈添了麻烦。”
无我和尚双手合十道:“小僧们已经依约到达,女檀越有什么吩咐,就请当面明示吧!”
“老身五日前在不归谷,已对你们说过,要带二位去见一位当世高人。”
纪无情抢着说道:“若论当世高人,东方老前辈该是当之无愧了!”
东方霞哼了一声道:“老身若比起你们将要见到的这位高人,不啻萤光之与明月,老身五日前曾说过,你们见了这位高人之后,在人生历程上,必有重大改变,实不相瞒,方才你们所说的话,老身都在暗中听到了,二位将来与常玉岚较技论艺,是否能胜过他,关键全在这位高人身上,结果如何,只能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纪无情急急说道:“那就请老前辈马上带我们去吧!”
东方霞摇了摇头道:“也许是好事多磨吧,现在不成。”
纪无情呆了一呆,道:“难道晚辈们是白跑一趟?”
东方霞道:“老身岂能失信于你们后生晚辈,只出那位高人目前正在关期,要四日后才能出关。”
纪无情松了口气,道:“那没关系,晚辈就和无我大师在鄢陵城里住上四天。”
东方霞道:“你们与其在鄢陵耽误四天,不如到一趟开封。”
纪无情茫然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东方霞若有所思的道:“老身明白,你们和常玉岚三公子之间,关系极为微妙,既要胜过他,又不愿别人伤害他。”
“他现在人不在司马山庄,他的妻子蓝秀和总管陶林,很可能也在外面寻访他,这段期间,万一有人进袭司马山庄,留下的人手绝难应付,你们去正可帮着照料一下。”
纪无情想了想道:“照说常玉岚这时应该已经回庄了。”
东方霞道:“常三公子必须在不归谷疗养三日,他动身不过两天,如何能回到司马山庄,万一在路上又有耽搁,那就更难说了。”
纪无情转头望了无我和尚一眼道:“大师,你看如何?”
无我和尚微一沉吟道:“去一趟司马山庄也好,在贫僧来说,也算旧地重游了,只是……”
“大师可是不愿触景伤情?”
“贫僧觉得这一趟,去也是白去,即便常玉岚已经回庄,也讨不回公道。”
“为什么?”
“他即便回庄,体力也必不能完全恢复,若当场约他较量,实在有失公平。”
只听东方霞笑道:“老身是要你们暂时代替常三公子照看司马山庄的,若万一司马山庄被人毁去,你们将来还到哪里找他讨回公道?”
纪无情沉吟了一阵,摇摇头道:“不会的,常玉岚在武林中人缘极佳,不论黑白两道,都对他颇为尊敬,根本不可能有人找司马山庄的麻烦。”
东方霞冷声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司马山庄庄外的桃花林,半月前被人一夜之间砍去大半?”
纪无情吃了一惊道:“真有这种事?”
他的吃惊并非偶然,因为半月前他曾夜闯进司马山庄庄外桃林把常玉岚引到黄河渡口时,当时的桃花林还是完好无恙。
东方霞道:“不必吃惊,你们到达后一看便知。”
“好,”纪无情已为好奇心驱使,决定前往一看:“晚辈明天一早就赶往司马山庄!”
他这好奇心,绝非幸灾乐祸,而是奇怪当今武林,有谁敢捋司马山庄的虎须,事实上若当真司马山庄有什么劫难,他是义不容辞要前往救援的。
十年来,他曾无数次暗中到过司马山庄庄外,只是未为常玉岚等人发现而已。
至于无我和尚,却并未为司马山庄的桃林被砍而动心,因为当他身为司马山庄少庄主时,庄外并无桃林,相反的,他还希望桃花被砍得一棵不剩,以便恢复旧观,当然,这仍是私心在作祟。
东方霞道:“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五天后的此刻,老身还在这里等你们。”
纪无情心中一动,问道:“不知老前辈要回到哪里去?”
“当然不是不归谷。”
纪无情和无我和尚不便再问,拜别东方霞,因天色已晚,决定就在鄢陵暂住一宵。
好在这次他们已不必急着赶路,因为鄢陵也属于开封府,离司马山庄不过百里左右,以他们的脚程,不到一日必可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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