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这朵回疆的玫瑰,柔顺得像一只小羊,娇弱得如一枝蓓蕾,热情得又如一株怒放的山茶,依偎在陵哥身畔,她不避形迹地向他布菜,替他斟酒,为他剥果子。
牧地上的筵席都是在露天摆设的,因为他们的皮帐中并无多大的余地,每席只能坐三个人,空出两头与对面不坐,围成一个大圆圈,中间是空场,以备即席兴起,表演娱乐时而用的。
三个老头子识趣,他们自凑成一桌,疯叟的火伤已被渥丹宝珠治好了,他也在痴道的口中,得知了少年侠士的超人技艺以及许多特殊遇合,一面听,一面咋舌,疯病没有治好,反而颠得更厉害。
因为他听说痴道得了一个瓷瓶,心里痒得比什么都难受,一面骂他昧心欺侮人家年青人不识货,讹人家的东西;一面又追不及待的要去看那三包珍玩,一面又对两个老人家暗示:
这个年青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们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义父,可别糊里糊涂的不管事,真要是坐失良机,那可是照着模子,都塑不出第二个天外玉龙来。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他真后侮自己为什么不教个娇娇滴的徒弟,或是收个如花似玉的干女儿,将她嫁给欧阳子陵才好。
左棠笑着道:“年青人自己懂得安排,那里用得着我们老不死的烦心,你不会用眼睛多瞧瞧!”
三个老人都向旁边的桌上看去,这幸运的青年正享受着人间无比的艳福,接受着两个女孩子的笑语温存,软意照应。
疯叟用手模着烧焦的胡子,渥丹宝珠能疗火毒,却无法治好这玩意,所以依然显得焦焦断断。
他这忘情地一抓,又拉下了十几茎来,他却全不在乎,微笑地朝痴道说:“你那宝贝徒弟何等娇贵,一生中恐怕从来没有这样伺侯过人吧!你这做师父的瞧着难过不难过?”
痴道笑骂道:“放屁,疯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师父难道好意思去吃徒弟的醋?”几句话招得两个老人哈哈大笑,喷了一桌子的酒。
月到中天,酒意酣然,紫葡萄酒将它的色彩,染在每个人的脸上,疯叟醉态可掬,眯着眼睛朝沙漠龙叫道:“丫头,既是那么谒诚招待你陵哥哥,为什么却留着压箱底的玩意儿,不拿出来!”
沙漠龙不解地问道:“师叔,我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孝敬您,只管说好了,只要我有,一定解囊而出,决不小气……您快说呀,别闷人好不好?”
疯叟笑着道:“丫头的嘴真甜,孝敬我不敢当,还是招待你陵哥哥吧,我们跟着沾点光算了。如此良宵,盛会不再,要是没有你的清歌妙舞,总觉有点遗憾,不许推托,我传令奏乐!”
说罢站起身来,用维语向邻近的桌上大声说了几句,那些维吾尔人听说公主要表演歌舞,欢笑着就去拿乐器,可见他们对这事的欢迎了。
沙漠龙却不依道:“师叔,您老没正经,尽拿我开玩笑,处处出我的丑,我们的俚歌蛮舞,陵哥哥会看得上眼吗……”
疯叟用眼一挤欧阳子陵,使坏道:“怎么样?欧阳公子,您要瞧不上眼,那就算了!”
这一来欧阳子陵说什么也不能不开口了,连忙说:“那儿话,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龙妹若肯一展歌喉,愚兄先浮一白为敬!”
说着干了面前的一注酒。
妹辛红绢也帮着催促道:“龙姐姐,你就答应表演吧,我最爱歌舞,可是跟着我师父,只学会了打坐念经。”
镑方面一凑合,沙漠龙想不答应也不行,场中已奏起音乐,三弦伴着婉转的月琴,膻鼓紧合着清脆的竹简,充分是塞上风味!
沙漠龙本来穿着银绸长裙,上面罩着猩红色蚵小马甲,袅娜地走到场中。随着,她依照音乐的节拍,翩翩地舞起漫地倩影,三弦与月琴渐转为低柔,鼓简有节奏地轻点。
突然,像是由天际慢慢地飘来一阵娓娓的低诉,那歌声是以维吾尔的语言唱出的。疯叟为她一句句地译出来:“天上的白云悠悠,地面的绿水长流,妾以万斛柔情付君,心比金石更坚!……”
拌声拖着一丝细长的尾音,又慢慢遁入天际。
沙漠龙带着脉脉含情的眸子,轻鸿般地飘回席间,望着欧阳子陵仍在低念回昧,不由展眉娇羞一笑。
月将残,夜正阑。
“日出东南偶,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额上倭堕髻,耳中明日珠。
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将髭须,
少年见罗敷,月兑帽着峭头,
胞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是古曲陌上桑,作者已经不详了,内容是以侧写的方法,描出美人罗敷的丽质无双,深入而动人。
可是在往南疆路上,这些词句便又成了沙漠龙的写照。
这个高贵,温柔而又艳绝人寰的沙漠公主,本来是冷漠的,平寂的住在白龙堆的万顷黄沙里,孤芳自赏,像一株生长在空谷的幽兰,无意把她绝世的姿容公诸人间,只是心甘情愿地伴随着高山白雪以终。
可是自从欧阳子陵踏进沙漠之后,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她心底的涟漪,也引燃了她热情的火焰。
所以一听说欧阳于陵等人要上南天山,滴水崖七星岩去救陈慧珠与崔珏,立刻磨着师父痴道,要他代理旅中事务,自己却一马一剑,跟着陵哥哥走了。
她举世无匹的美丽,在一路上的确得到无数人频频注盼,不过大家全认得这是白龙堆里的公主,多少也听过一些她往日的事迹。
尤其是前几天阿基克泉外的一战,直杀得风云变色,山摇地动,所以尽避瞧着往肚子里直咽唾沫,神色上却没敢现出一丝猥亵。
辛红绢用了一根皮带,围在金儿的脖子上,绿色的小袄裤下登着蛮靴,骑在枣红的紫骝上,别有一番英气照人的样子。
她紧挨着沙漠龙,顽皮地笑道:“龙姐姐,你真美得出奇,可也厉害得紧,这一路上走来,我看每一个人都是眼不转睛的望着你,可是大气也不敢透一口,一来是怕你给吹跑了,再者也是给你的声名吓住了,怕半夜里不明不白地给人割了舌头!”
沙漠龙见她提起了自己往日的那些行事,不由得脸上一红,微叹道:“往日我的确是过份一点。可是那时候我心高于天,觉得自己的工夫实在很了不起,可是自从你跟陵哥哥来了之后,我才深深地感到自己不行。
陵哥哥一身技业不必谈了,就是你那套诡奇莫测的剑法与绝妙轻功,也比我高明多了,因此这一回到南天山,我只是跟着观光,根本就不想逞强出手了!”
辛红绢见她秀眉高耸,彷佛有无限感慨,不由得娇笑着道:“你那里用得着出手呢!对方若是个女子,见了你就羞跑了,若是个男人,你只要冲他笑一笑,包他连魂都飞上天了,乖乖地束手投降……”
俏姑娘话还没说完,沙漠龙已经羞红了脸,扬起鞭子要打她,叹骂道:“疯丫头,满嘴胡言,这种下流话难为你怎么说出口的,你笑掉过多少人的魂,换来这一份经验……”
辛红绢笑着纵马前逃,沙漠龙也勒马追上去,银铃似的笑声,荡漾在空际,把跟在后面的左棠与欧阳子陵都招得据鞍大笑不止。
霜骊紫骝都是汗血宝驹,她们俩这一跑出去,顷刻就没了踪影,欧阳子陵的黑天骓是赶得上的,可是他顾虑到左棠的马匹不佳,所以没有跟着追下去。
左棠的这一匹虽也属于佳种,可是与那三匹大宛种的良驹就不能比了,所以他也没有策马前追的企图,走了一会儿,依然看不见两个女孩子的踪影。
欧阳子陵心里有点担心,表面上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左棠了解他的心思,笑着道:“贤侄,你的马快,赶上去看看吧!回疆不比中原,在这儿隐藏着许多高手,她们俩的功夫虽然不错,倒底是女孩子,万一有什么舛错,咱们的人可是丢大了,而且端木赐良这老毒物已得知我们的行踪,难保他不在路上捣鬼……”
欧阳子陵听了果真心焦异常,不再跟左棠客套,说了一声:“如此小侄先走一步,追上了她们,就在前途等侯,老伯的马也不算太慢,随后也快来吧!”
语毕,一勒黑天骓的嚼铁,像飞似的奔前走了,左棠也不敢怠慢,鞭马如电,紧随着欧阳子陵的去路急驰。
他这匹马的速度不算慢,可是癖性太烈,受了几鞭之后,一面跑,一面跳,若非左棠骑术尚佳,功力不凡,几乎就被它颠了下来。
这下子惹起了他的癖火,心中在说道:“老夫外号鬼见愁,早岁在江湖上谁不钦服,晚年跑了一赵南海,一赵沙漠,倒连碰了好几个钉子,那是时衰鬼弄人,今天要是让你这畜生给治倒了,以后可真的没脸再混了!”
一面想着,一面就加劲地策马,马受痛性发,跑得更快,颠得更凶,一人一马,就这么边赶边惹气,直奔前路。
约莫有两盏茶时分,人累了,马更累了,不住地吐气,衔铁的地方,因为被他勒得太紧,已经滴下血来。
左棠见了,却又有些不忍,想到我真是老悖了,何苦去跟一只畜生惹闲气,两个女娃儿跑得没有影子,那个小伙子也看不见人影,要是再把这匹马给累倒了,可是找自己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自然地放松了辔头,马匹吃足了苦头,想是也服了一点气,稍微减低了一些速度,乖乖地朝前跑着。
大约又走出一阵,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一抹青山,山下弯弯的一道河流。这时已是仲春,积雪皆溶,水势倒异常地湍急,奔腾澎湃,冲击在石岸上,溅珠泻玉,十分好看。
河畔停着一白一黑,两匹空马,马上的人影不见,老头儿心中一动,猜测到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何以不见辛红绢的红马!
因此他立刻摧骑前进,未到山下,只见欧阳子陵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沙漠龙,辛红绢依然毫无踪影。
欧阳子陵听见蹄声,抬头一望,见是左棠,神情在忧急中略见一丝喜悦,高声地叫道:
“左伯父,您赶来了?”
左棠飘身下马,急急地走到他身畔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红妹妹呢!”
欧阳子陵也急着说道:“我也不晓得!我跑到此地,就看见龙妹妹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红妹跟她的紫骝都不知上那儿去了,只有将龙妹妹救醒才知道头绪。
可是她受的是外家的重手法,虽然我已经喂了她一粒大还芝所合丹药,性命已经无妨,可是那伤势疗治起来,颇费周章,左伯父!您年纪大一点,是否……”
左棠见沙漠龙星目紧闭,粉脸失色,知道受伤非轻,虽经灵药保命,却仍须上内功极高的好手,为她引血归经,再以绝高功力,助药力化开。
这种治法,势必肌肤相触,难怪欧阳子陵着急。
老头儿明若洞烛,虽然因为辛红绢的下落不明,他还悬挂在心,老朽虽叨在年长,却恐功力未逮,一个失策,不冤遗恨终天,便道:“贤侄与龙公主谊在兄妹,此事未便越殂代庖,老朽不才,还是权为护法罢!”
说完凝神戒备,背身而立,欧阳子陵明晓得左棠在借故推托,可是事实上不允许他再作怠慢。
只好屏息解开沙漠龙的衣襟,触目凝脂,是否令他心神旌摇不得而知,翻过沙漠龙的背后,只见一大块淤青,那伤势是再也耽误不得。
只好伸掌紧贴在她背上,潜运功力,让一股热流,从掌心慢慢透过沙漠龙的背上,渐次到达她的全体,直至功达百穴,药力慢慢化开。
而沙漠龙也在一阵轻微申吟中,渐渐地恢复了知觉。
当然她首先感到的是轻微寒风袭体,很自然地睁开眼睛一看,自己上衣罗襦全解,而陵哥哥却一本正经的托着她的后背,头上热气直冒,知道他是在以内力替自己疗治伤势,女孩儿家的身体何等尊贵,洞房花烛,也不肯果裎相见,何况是……
再一瞥,左棠背面而立,而欧阳子陵的掌心,不住地有一股热力传来,将这位一向珍贵的沙漠公主,直羞得无地自容。
幸好左棠始终没有回头,而欧阳子陵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神无旁逸,所以她只好一声不响,赧然地再闭上眼,承受他无比的温情。
片刻之后,沙漠龙背上的淤青逐渐地消褪,肤色也由红恢复到玉也似的洁白。欧阳子陵深长地吐出一口气,抽出手掌来,见沙漠龙依然闭着眼倚在他怀中,也不知是否已经清醒,只好替她把衣服再次地穿上。
沙漠中的女孩以雄健为美,因此沙漠龙的全身发育得很完整,前胸也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样,裹扎得平平的。
因此他看在眼里,的确无法遏抑那一阵猛烈的心跳,呼气急促,连忙闭上眼睛,模索着替她掩上衣襟。
越怕越过上,糊里糊涂的,他的手突然触到一团柔软的,滑腻的肌肉。
欧阳子陵虽然对女孩子全无经验,可也知道触手的是什么东西,立刻他的双颊透过一阵火也似的飞红。
而在他怀中的沙漠龙,全身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欧阳子陵只得又睁开了眼睛,三把两把地替她塞上衣襟。
由于刚才的那阵颤动,他知道她的确是醒了,对于她赖着不肯醒过来,多多少少的也有一点明白。
所以他将嘴凑在沙漠龙的耳旁,轻轻地说道:“龙妹妹,你醒一醒,为了替你治伤,愚兄自承冒昧一点,那是没有法子的事,快告诉我,你们遇见谁了?红妹上那儿去了?”
左棠也听见欧阳子陵的说话,将头回了过来。
沙漠龙知道再也不能装迷糊了,只得含羞带怯地坐了起来,压低着声音道:“我追着红妹妹刚到这河边,就看见那个被我们放掉的喇嘛哈达跟着四个老和尚拦着路。
红妹妹性子急燥,一见他面就叫道:‘你这个该死的贼和尚,上次我陵哥哥一念之慈,只散掉你的横练工夫,你不回去面壁思过,又在这儿干什么?’哈达没开口,另一个老和尚寒着脸,一声不响,戟指就朝红妹妹点了一下,她连躲都来不及,就叫他点倒了,金儿也被一个老和尚捉去了。
我冲上前想救红妹妹,其中的一个老和尚朝我劈出一掌,我就摔下马来,哈达冷笑着说,‘留下你告诉其他的人!’说完就跟在老和尚身后,带着金儿红妹妹和紫骝朝山上去了,我疼得很厉害,心里又着急,也昏了过去……”
左棠与欧阳子陵听着,面上现出诧异的神色,辛红绢与沙漠龙功力虽然不足,已非一般高手所能比拟。
而那几个老僧却能在一招之内,伤人擒人,更能将金儿活捉了去,则功力之强劲,简直是不可思议。
因之又问沙漠龙道:“那四个老和尚什么样子,你以前见过没有?”
沙漠龙摇摇头道:“我只知道年纪很大,而且都是喇嘛的打扮,这座山属于阿尔金山的支脉,听说山上有个喇嘛寺,是蒙回藏各地喇嘛的圣地,不过外人从来没有到过,我想他们一定是那寺里的!”
左棠愤然道:“不管是不是,反正我们总要探一探那座喇嘛寺,要是掳走红儿的,真是那寺里的秃驴,我非放火烧了他那间破庙。”
这老头儿早年心狠手辣,遇见欧阳子陵后才敛起了一些凶性,前几天一阵火雷珠,炸出他的心火来,直到今天还没有平熄。
所以再遇上义女被劫,竟把昔年的那些怪癖凶性全引发了。
欧阳子陵听得心里当然不会赞同,不过表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皱着眉头道:“喇嘛虽然礼佛,为空门弟子,可是他们的武技自成一派,天龙掌法属天下至刚硬功,噶达与哈达不过稍具根底,那几个老和尚可能已深得其中精奥,去是一定要去的,然而交起手来,恐怕我们并无太多胜望。”
他说话的态度很庄重,沙漠龙是吃过苦头的,闻言自有同感,左棠也不觉懔然生戒,三人一时默默无言,空气极为岑寂。
歇了片刻,欧阳子陵突然豪气激发道:“我们上体天心,下尽人事,何必去计较成败,龙妹妹,你现在能走动了吗?”
沙漠龙试走了两步,虽然仍有不适之感,可是她知道此刻廷误不得,咬紧牙关点点头。
欧阳子陵看出她的勉强之态,遂道:“你重伤初愈,不宜多作劳动,少时若有拚斗,千万不可冒昧从事。假若我与左老伯有所失陷,你更不可逞强,火速回到白龙堆,通知痴疯二位前辈,然后往疏附找到我义父,召集大家,再作区处,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记着我的话!”他说话的神情坚决,大有易水之畔,壮士永诀的意味。
沙漠龙听得眼眶一红,强忍住泪水点头答应。
左棠见气氛太沉重,故作轻松的说道:“几个臭和尚罢了,贤侄何必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
欧阳子陵懂得左棠的心意,也把庄重的脸色一收,笑笑道:“侄儿不是怯敌,只是想先把退路铺好,此所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兵法亦云,备而后动,龙妹妹你只要记住这件事就行,倒并不一定要去行,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说完撮口吹了一下,黑天骓和霜骊带着左棠的座马跑了过来,三人按鞍登骑,由欧阳子陵领先,向着一条狭仄的山道驰去!
这条路很不好走,沿着山壁以人工开辟出来,宽度仅容一马,底下就是湍急的奔流,地下也是高高低低的。
幸而坐骑都还不错,左棠的那一匹虽然较差,可是有欧阳子陵的黑天骓在前面带领着,倒也亦步亦趋,没出什么差错。
而且在这危险的地方,它也不敢再闹脾气了,于是三人三骑就在阴沉沉的山道上,不快不慢地走去。
天色已近黄昏,这山上树木葱笼,枝梢上有不少新芽,在暮色中也绿得可爱,归鸟噪鸣,景色倒是不错。
可是三个人都无心观赏,尤其是欧阳子陵,从树叶想到了辛红绢的绿衣,不知她现在如何了,心中非常焦急,不住地促马前进。
正是四月中旬,一轮满月升到半山,将银白的光辉洒在山道上,所以还能看得见前进,走出约莫有十几里的光景,随着晚风,送来了一阵钟声,寺院近了,三个人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又走前里许,灯光隐约中,已可见到寺院的外貌,这座庙建筑得并不大,可是矗立在山上,却又有一种森严的感觉。离寺十数丈,就有一个声音喝道:“来人止步,本寺与外界不相来往,施主们请回头吧!”
欧阳子陵尚未答话,左棠却在马上冷笑道:“这是什么话,天下就没有不准人随喜的庙,我们老远的赶了来,岂有个不参拜真佛就走的道理!”
他这几句话是以深沉的内力发出,震得山谷响应,遂见在阴影处跳出一个中年喇嘛,面色平静,合十为礼道:“原来施主是专程而来,这又不同了,请施主们见示尊姓大名,贫衲好禀告住持方丈接待。”
天外玉龙淡淡一笑,用手指着自己这边道:“在下欧阳子陵,那是我左棠老伯父,另一位是白龙堆龙白玉公主,冒昧造访贵寺,实有一事相询,大师示宝号职事,以便称呼!”
那个喇嘛听见欧阳子陵四字,面色略为一动,但遂即恢复平静道:“原来是中原第一高手欧阳施主,失敬!失敬!贫衲嗉达,乃呼音寺第三代首座弟子,现掌本寺经堂执事,不知施主们光临敝寺,有何见教!”
欧阳子陵听见他叫嗉达,心中已有分寸。
但还是故意地问道:“呼音寺为贵教圣地,则贵教各地的执事法师,大师想必都能知悉吧?”
嗉达模不清他问话中的用意,率而答道:“是的!镑地首座执事,都是敝寺第三代弟子担任,贫衲鲜有不知!”
欧阳子陵再问道:“藏边噶达法师,蒙疆哈达法师,与大师如何称呼!”
嗉达依然平静地说道:“他二人俱为贫衲师弟,只是行为不检,多管闲事,有违出家人本分,噶达师弟承左老施主超渡,哈达师弟承欧阳施主管教,敝寺十分感谢!”
嗉达的这几句话简直是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但是看他的态度很诚恳,则又不像虚伪,因此欧阳子陵只好将信将疑地再问道:“但不知哈达法师此刻何在?”
嗉达的面色又是一动道:“哈达师弟于前日来寺,遂由住持罚往后山苦修,三年不准步出经堂,欧阳施主问他作甚,莫不是要赶尽杀绝,呼音寺不愿介入是非,但也不是任人上门欺人之地!”
嗉达说到这儿,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
欧阳子陵却哈哈笑道:“在下行事向来留人一分余地,真要赶尽杀绝,何必放他回来,只是大师方才的话是否信得过?”
嗉达愤然道:“真如在上,出家人向来不打诳语,欧阳施主此言,实在欺人太甚!”
欧阳子陵道:“并非在下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事实与大师所云,大相迳庭,故而动疑!”
嗉达作色道:“贫衲所言,何处不实,施主还我一个明白,否则请施主立刻道歉!”
欧阳子陵道:“方才大师所云,令师弟哈达在后山苦修,不准步出经堂一步……”
他才说到这儿,就被嗉达打断道:“此乃主持法论,千真万确,怎会有错!”
欧阳子陵笑一笑接着道:“可是今日午后,龙公主与敝师妹辛红绢途经山下,为令师弟与四位老法师阻路,龙公主受伤,敝师妹被掳不知下落,在下为寻找师妹来此,大师对此事作何解释?”
嗉达听了这番话后,脸上浮起一阵犹疑的神色道:“施主此言当真!敝师弟确曾做过此事么?”
他们这儿文诌谄地一问一答,左棠在旁早已不耐,冷冷地插口道:“怎么不真!难道龙公主会诬赖你们不成?再说天龙掌功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家,对一个女孩子下此重手,已属卑鄙之至,何况强掳妇女入寺,简直丢尽了出家人的脸!”
嗉达受他这一顿骂,恼怒得满脸通红,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清清楚楚,急声道:“事实真相尚未明白,左施主不要血口喷人,若此事属实,本寺定有适当处置,否则便有你好看的,三位请在此稍侯,贫衲立即入内禀告住持方丈,一作调查!”
说完正想离开,左棠突然在马上而起,烂在他面前道:“且慢!”
嗉达诧异道:“左老施主尚有何见教!”
左棠脸上依然挂着冷笑道:“你进去调查,假若确有此事,你们面子挂不住,把我干女儿杀了,再来个毁尸灭迹,出来告诉我们一声没有,老朽找谁讲理去,我行道江湖数十年,岂能上这个当!”
嗉达被气得脸色铁青,沉声道:“呼音寺望重一方,岂会作出这种卑鄙行为!”
左棠道:“颜面攸关,这可不敢担保,总之防入之心不可无,我凭什么相信你!”
嗉达道:“依你之见,又待如何?”他急怒交加,连老施主三个字都忘记叫了。
左棠还是冷冷地说道:“我们一起进去搜搜看,然后再一起去找令师弟,三面相对,我才相信!”
嗉达沉吟了一下,决然道:“呼音寺从来就未容外人登门,今天为了本寺荣誉,我拚着违例受责,也要把你们带进去,只是马匹可不准牵进去,你们放心,放在门口,决不会有人偷!”
欧阳子陵见嗉达倒不失为一个正派人物,因此对寺中的清规也十分钦佩,生怕左棠把他逼得太难堪,忙接口说道:“这个自然,其实我们此来别无用意,只要能找到敞师妹。其他的事一律作罢!”
嗉达却铁寒着脸,一言不发,带着他们三人,走进了巍峨的寺门。
欧阳子陵用眼睛一打量这所圣寺,觉得它的气派确够宏伟的,寺门里就是大雄宝殿,供的是如来佛像,高有二丈余,宝相庄严,却是纯金铸造。
殿中香烟缭绕,钟罄之音不绝,显见这时正值晚课。
欧阳子陵心中一动,拖着左棠与沙漠龙道:“既入佛寺,断无见佛不参之礼,我们应该先参拜一下圣像,再作其他之议!”
左棠亦懂得他的心意,沙漠龙却有难色,因为她是个回教徒,不允许参拜其他宗教的神像。
欧阳子陵遂在她耳旁轻轻说道:“龙妹妹,事急从权,你非去不可,因为我们要找一下午间拦截你们的四个老僧,是否在这一群诵经僧侣之内!”
沙漠龙没有办法,只好跟在欧阳子陵与左棠身后,走至殿前,盈盈下拜,嗉达身在佛门,当然不能拦阻他们拜佛,亦在一旁,合什躬身,口中喃喃作祷,似乎在祈求佛祖原谅他将外人带入寺中。
欧阳子陵等人拜罢起身,殿中有百余僧侣,对他们都视若无睹,沙漠龙眼尖,一限瞥见殿中前排的蒲团上,赫然坐着日间拦路的四僧之一,而且出手掌击她的,就是此僧,是以印象十分深刻,忙悄悄的指给欧阳子陵看。
青年侠士心中有数,泰然地向嗉达道:“借问大师,前排右起第四位老法师,在贵寺中掌何职事。”
嗉达向殿内看了一眼,脸色又自动了一下道:“那是敝师叔赫尔尊者,现掌本寺刑堂,噶达师弟便是他的弟子!”
欧阳子陵见嗪达回答的话很诚恳,心中对他的正直很有好感,遂直接地告诉他说:“日间击伤龙公主的,便是这位法师,既是令师叔,想来大师亦不便前去询问,莫若由在下等拜见住持方丈后,再论曲直如何?”
嗉达见欧阳子陵很客气,心知他是在替自己立场设想,心中也很感激。
可是他彷佛不愿意惊动住持,慨然地说道:“施主美意可感,不过敞寺规矩,固重尊卑之分,然长幼之序,尤为重视。
除祖师及家师之外,贫衲忝列为第三代首座弟子,此事贫衲亦可担待,现经事未了,请施主们稍候,少时贫衲必可还施主们一个公道。”
欧阳子陵等人听说,知道他在寺中职权颇大,倒是不便再作催促,立在庭院中静静地等待晚课终了。
经音,梵唱,交织成一片祥和的气氛。
然而在欧阳子陵等三人的心中,却掀澜着无比的激动,看来在这清静示禅门圣地,又将发生一场狂烈的拚战!
“当!”这是晚课的最后一响钟音,僧侣们鱼贯而出,低头闭目,对庭中的几个人,依然不看一眼。
好像除了他们的经课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僧侣中有很多年轻的,他们走过沙漠龙的身畔,也漠然无视于她的美丽。这情景让欧阳子陵非常佩服,他心中想,他们才是真正的出世者啊!我虽然禀受了佛门至学,却做不到他们的心若止水……
他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因为殿门口出来的一排僧侣,个个都是长髯飘拂,掌伤沙漠龙的那个老僧,也夹在中间慢慢地踱过来。
嗉达将那一排老僧都唤住了。
他的神情亦卑亦庄,表现出一种威严,朗声道:“诸位师叔请慢走一步,弟子有微事奉渎!”
那些老僧果然都将步子停住了,一齐躬身道:“首座执事有何吩咐!”
嗉达用手一指道:“这三位是中原第一高手欧阳大侠,阴掌鬼见愁左棠老师父,及白龙堆的龙白玉公主,今日来寺,动间一件有关本寺荣誉的事,弟子未敢擅专,恭敬列位师叔商裁!”
说着用目光瞧着赫尔。
那老僧眉头一耸,跨出一步道:“呼音寺佛门圣地,从不许外人踏入一步,今天执事擅自将此三人引入,你是首座弟子,应懂得知法犯法,罪该何等,老衲责在刑堂,不必请示住持,就可以制裁你!”
嗉达毫不为他厉言所动,依旧冷静地说道:“师叔忘记了,首座弟子犯过,仅只有住持师祖可以处罚,此事弟子情不得已,少时自会向师祖头责。师叔无权动问,反倒是弟子有事请问!”
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才道:“哈达师弟领命受罚,今日私出经堂,师叔是否知情!”老僧脸上抽搐了一下,沉吟片刻道:“老衲知道!”
此言一出,不惟嗉达悚然动容,连四周所站的那些老僧也都显出一种惨然的神色,因为他这一句话,呼音寺多少年的清规算是毁了!
嗉达颤着声音再问:“掌伤龙公主,是否师叔所为!”
赫尔也极为难过地答道:“是的!”
嗉达更激动地道:“掳却欧阳大侠师妹辛红绢,是否确有其事!”
赫尔不作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嗉达再问道:“日间另有三位师叔,与您一起下山,那三位师叔是谁,请师叔指出!”
赫尔经过一阵激动,心中似已打定了主意,此刻反而变得冷静起来,徐徐地说道:“这个,老衲未便奉告!”
嗉达惨然地说道:“师叔虽然仍刑堂执事之尊,犯下此等欺师妄法之过,弟子也无法包涵,只有去禀告住持祖师处理了!”
说完,转身正要进去,赫尔却目射精光,亘-一声道:“且慢!执事把事看得太严重了,老衲除了将哈达师侄纵下山一项罪名外,其他均不算过,即此一项,老衲亦有可谅之情呀!”
嗉达闻言果然止步,用眼望着赫尔,他心切寺中的荣辱,虽然为了武林的正义,他必须执法如山,但是他依然希望这位掌刑堂的师叔能说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保全呼音寺的清誉。
赫尔一望师侄的脸色,知道他心中的想法,遂缓缓地道:“小徒噶达较技点苍,虽然杀死无因师太及了性大师二人,但他自己亦伤在左老师父掌下,技不如人,无可厚非,本门并未深究!”
说到这儿,嗉达及一干老僧俱点头赞同,面有得色。
欧阳子陵与沙漠龙不作表示,左棠抿了一下嘴。
赫尔又接下去道:“哈达师侄心切同门之义,冀图报复,虽不合出家人宗旨,情亦可原,他技业不精遭擒,也是自取其辱,无法怨得别人!”
他一直说到这儿,彷佛都是极为公平,无懈可击,因此大家都只好再听下。可是老和尚的语调转为激昂了:“不过欧阳大侠不应废掉他的横练工夫,本门弟子犯了过错,自应由老衲刑堂处理,追废武功,外人怎可越俎代包。住持师尊息事宁人,不作追究,老衲责掌刑堂怎可坐视,因此携哈达师侄下山指认,擒辛红绢为质,就是希望欧阳大侠前来了断!”
老和尚把话说完了,须发皆动,一派理直气壮的样子。
天外玉龙却始终不动声色,转身向嗉达道:“大师为首座执事,对于令师叔所言,是否也有同感?”
嗉达见问,虽然感到赫尔有些强词夺理,但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只好嗫嚅答道:“贫衲认为尚无不合之处!”
欧阳子陵的脸色泛起了怒色,夷然道:“初时我对大师的公平正直,颇表敬仰,不想大师仍是不通情之人!”
嗉达被他骂得真有点受不住了,举掌欲劈道:“欧阳大侠说话请稍留分寸,贫衲何处不通情理,请告示明白,否则莫怪贫衲出手无情!”
欧阳子陵泰然而立,微笑着看着他举起的手掌。
嗉达这才觉得此举有失身份,红着脸将手收回。
少年侠士正容道:“就如赫尔尊者所云,武林较技,以胜者为大,那么我废掉哈达法师的功夫,正是我的权利。哈达法师如果真认为有辱师门,应该当场自尽,才算武林本份,忍辱偷生,也只该再练绝技来找我雪耻,怎么可以蛊惑师门,迁怒别人,快意私仇,这实在是卑鄙鼠辈的行迳。”
欧阳子陵的话也讲得牵强,不过针对着赫尔的歪理,恰是正好,所以那些僧侣们个个怒形于色,倒是哑口无言。
青年侠士豪气干云,又侃侃的说下去道:“贵寺若直接找我,并无不当之处,家师妹弱质女流,与贵寺何干,将她擒掳,算是什么英雄!
而且无故击伤龙公主,若非在下幸懔灵药,且略解歧黄,那等重手法下,那有活命,以贵寺堂堂之尊,此等行为,岂非令天下不齿。
再者贵寺不准外人进入,嗉达大师公开将在下等带入,尚难卸责任,则赫尔尊者将敝师妹掳来寺中,又不知该当何责?
当然这是你们家事,我不便过问,昕以提出来,无非是负咎于心,替嗉达大师卸轻一点责任。”
欧阳子陵辩才若泻,笑骂自如,更妙在看透赫尔心思,把自己等人诓入寺中,意欲举全寺之力,向自己为难,故而插入一笔,先令他们合不起来!
丙然赫尔恼羞戍怒,霍地一掌劈过,口中骂道:“小辈!你信口雌黄!”掌风雄劲无比,欧阳子陵慌忙举掌一接,却也心惊!难怪辛红绢与沙漠龙接不下一招,这老和尚劲力之强,还在他之上。
两掌相击,碎然一声,震得四周的人,衣衫直飘,沙漠龙较近,生生被劲风推后了四五步,多亏左棠拦住,才差点没撞上柱子。
欧阳子陵退后一步,赦尔也退了一步,看上去双方在功力上不相伯仲。
可是少年侠士心中明白,这老和尚实较他以往的任何一个对手都强,勉力地压制住自己跳荡的气血,冷笑一声道:“呼音寺领袖西域,难道这点名声就靠偷偷发招赚来的!”这句话实在太重,重得连四周的老僧们都受不了。
赫尔心惊之余,正想再度挥掌攻击。
嗉达却突地劈出一掌,扫向赫尔,口中说道:“本寺历年盛名,全为师权破坏无遗,弟子身为首座执事,职份所关,只好斗胆犯上,师叔们,先擒下刑堂执事,以正门规,再图别事?”
赫尔刚挡下嗉达一掌,那十几个老僧已将他团团围住,举手欲击,赫尔长叹一声,黯然地垂下头来,一点也不抵抗,听凭两个老僧点住他的穴道。
蓦而殿后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阿弥陀佛,老衲一步来迟,已贻圣寺万年之羞!罢!
罢了!”
一个白发老僧,身披红色袈裟,缓步出殿,所有的僧侣都恭敬的低下头去。冷月无声照房拢,山风飒起,春夜还有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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