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精明连忙躬身行礼,一连鞠了七八个躬。
庞照大概有点不好意思了,道:“好啦,你几时跟磕头虫结拜为兄弟呢?”
邓精明对他的讽刺,一看而知道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站直之后喜容满脸,好像刚捡到一个大元宝似的。
庞照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把你放在济杰这边,如若不然,我一定受不了你这种人才。”
邓精明根本不答理他这话题,他说他的:“照叔,你也赶来我就放心了,你知不知道我出了多少冷汗?”
庞照也恢复正常的样子,问道:“济杰那口子情形如何?”
“很正常。”
邓精明答道:“她房间里有三条丝带,都由地底通出来,如果有任何不妥,她一定有机会发出警讯,请您注意,这三条丝带都是由地下通出来,所以一定没有人能看得见,当然更无人能够事先勘破机关。”
“听起来好像没有错。”庞照显然不怎么同意,所以声调并没有赞许意味,道:“但如果这个假想中的敌人,连沈公也认为是个非常可怕的人物,你的信心还有没有现在这么坚强呢?”
“沈公?唉!他老人家会有这种看法?既然是沈公都觉得这么严重,问题当然是极不简单。”
庞照回瞧了一眼,才说道:“现在家家户户都掌灯,时间已不早了。我想立刻去瞧瞧济杰那口子?”
邓精明的心忽然一沉,所以声音也变得十分深沉:“是,请往这边走!”
暮色朦胧中,家家户户的灯火都闪耀出昏黄光芒,必须等到真正夜色降临之后,任何繁华城市才会显出“城开不夜,灯火如昼”的气象。
只不过若是“等”这么一阵子的话,世上便很可能已经发生很多悲喜剧了。
正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人间的事情,往往是不能留也不能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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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在往时,夏流眼见床榻上那对男女这般疯狂地缠绵交欢,必定也十分兴奋、满足。
但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因为他自称有“犯罪天才”的头脑告诉他似乎有些不安。
“犯罪”这种事情,尤其是属于重大的刑案,做案的人决计不可以失手,甚至连一次都不行。
由于这种来自犯罪天才的灵感,使夏流心有旁属,所以无法有如以往地专心欣赏和投入,虽然苏妙妙和袁维表演得极为精-,但他仍然分心思索一些别的事情。
现在他已经是第三次回想苏妙妙的情形——
由开始见到她直到现在的情形。
饼程既不长久也不复杂,甚至可以由苏妙妙设法摆平袁维那时开始。
然而夏流他现身了,苏妙妙用美丽赤果挑逗他,还加上黄金。这期间她曾经披过一件衣服(当然后来很快又被剥掉)。
之后,就是夏流他本人压在她身上好一会,接着以奇异香气刺激袁维回醒,攫住了苏妙妙……
这个过程中出了甚么问题?
何以老是觉得不妥?
对了!夏流终于找出头绪。
第一点,苏妙妙镇静得不合情理,初时见到袁维没有大声惊叫,而后来见到夏流也没有叫过。
为甚么?难道地并不想惊动外面的人?
第二点,她不但色诱,还加上黄金。这是任何女人都很难做得出的事情。别的女人若是把身体给了你,她不向你要些黄金已是很罕见,何况还付出黄金?
第三点,韩济杰此时此地公开娶她,已有设下钓饵之嫌,何况他动员许各江湖人物严密监视此地,显然他预期会发生事情。
必于第三点推论还有尾巴,而且正好是最重要的。
那就是既然韩济杰“预期”有事发生,他本人何以胆敢放心远远离城(那些命案是夏流做的,目的要引诱韩济杰出城没有错)?答案是除非韩济杰自以为有足够严密安排,才敢挥挥袖潇洒走开。
那么何谓“严密安排”?有人在外面守着当然还不算严密。
换言之,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事实上也证明韩济杰已经大大“失”了。
所以几个疑点合起来,就可以看出苏妙妙另有巧妙诡计,她可能真的不在乎被任何男人占有,但她反击之计必定已经展开。
夏流算来算去,忽然跑到墙角,那是苏妙妙披衣结带的地方。墙角上面已经查看过没有报警设施,所以他向地下查看。
这一看之下,夏流登时为之心跳加剧,地上果然有一条丝带。
老天爷,原来她早已报出警讯,只不知何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出现?
夏流根本连再看苏妙妙的企图都没有,立刻像飞鹰似的窜出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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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照和邓精明脚步轻捷迅快,在昏暮中踏过庭院,由于房门敞开着,所以这两个大男人一望之下,已经楞住。
房内虽然昏昏暗暗,但庞邓二人眼力自是强过常人甚多,所以别人可能瞧不清楚,而他们却连苏妙妙张开嘴巴满头大汗,一副不胜蹂躏的表情,也看得明明白白,自然那正在疯狂得如狼似虎的袁维,他一切表情动作也逃不过这两人眼睛。
邓精明连退数步,庞照也只好跟着他,低声的向他问道:“你怎么啦?你不敢抓住那个狂徒?”
“我当然敢。”
邓精明道:“我活活揍死他都敢,你要不要打赌?但我却不敢看苏妙妙,因为她现在已经是韩夫人。如果她是你夫人,我也一样不敢看。”
庞照真想给他一个嘴巴子,这种事情岂可拿来举例?也不嫌不吉利?
幸而这位庞总捕还未娶妻,所以能够比别人大量些,不子计较。他说道:“抓人要紧,这是我们唯一出口气的机会!”
他们一齐闯入房间内,却见那苏妙妙白女敕身躯上的男人,刚好忽然变成一块木头或一堆泥土那样,躺在她身上直喘气。
庞照鼻子翘两下,低声道:“小邓先闭住气。抓到人也要到院子里才讲话。”
话声未歇,在苏妙妙身上的袁维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寻丈,双足一落地便向外飞奔。
任何人奔跑之时,都可以看得出大约的速度和劲道。
袁维也不例外,他让人感到他好像一条野牛,而且是疯狂的野牛,既快又劲,好像世上不会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得住他。
庞照手中忽然出现一条银锁链,毫不客气疾扫如风,一下子卷住袁维双脚。
老实说,以庞照的身份,对付一个似乎神智不清而又空手的人,怎么能够使用兵器呢?
不过庞照好像方法很对,因为袁维双脚被卷住而跌倒之后,还拚命前后踢动,做出奔跑似的动作。
只是他姿势不对,一个人怎能躺在地上奔跑?
于是袁维就好像现在健身减肥的人骑脚踏车一样,动作是对了,而脚踏车却永远还在原来的位置,连一寸也不移动。
说也奇怪,袁维虽是气喘吁吁做出拚命向前奔跑动作,却不会说话,也似乎不像很想爬起身来。
那是他试过几次爬不起来之后,双脚就一直保持横躺着迈脚跨步的交替动作,看来他一定幻想中跑得很快,所以他已满足了。
庞照哼一声,走到床前,一面打个手势叫邓精明点上灯火,他低头望住床上那一具使男人不禁心跳的,等了好一会,也就是等到邓精明第二次出去院子又回来之后,才道:“你看看她,但你为何像尿急的人,老是跑出去?难道你真的尿很急?”
邓精明指指鼻子,口中唔晤连声。
庞照不禁笑道:“好啦,现在不必闭气了,快来看看济杰这口子!”
原来邓精明早先奉命闭住呼吸,所以到了闭不住气时,自然不能不急急跑出院子去换口气,他怎么晓得忽然间又不必闭住呼吸?
所以这一点他的确有点怨怪庞照。
他刚才是闭气,意思是不呼吸,并不是闭住鼻子。
但现在他却清而楚之闭上双眼,道:“我不看,韩夫人我不能看。你老人家看够了,告诉我一声就行啦!”
庞照笑着掴他一个嘴巴,说道:“别在胡说八道了,我的意思是说韩夫人好像跟那个野汉大大不同。”
邓精明其实不是不敢看,只不过作一下状而已。
现在他的眼睛睁得比水牛还要大,看了一下道:“对,她虽然有点昏迷状态,但没有动作,完全不像那个该死东西,是不是她虽然受药力支配,但药物之力还不够强。”
“对,看来只要能把她救醒救活,我们就有珍贵可靠的资料了。”
他们先用冰冷井水泼在她的面孔上。
苏妙妙头发虽然湿了,却又另有一种迷人风韵,同时幸而她一下子也就睁眼回醒。冰冷井水果然很有效。
苏妙妙申吟数声之后,才软弱无力却又火气十足骂道:“小邓,你死到那儿去?我扯了丝带那么久,你连魂也不见,你一定是存心叫我好看,存心要我被那臭男人……”
庞照忙道:“我是庞照。我踉济杰是好朋友也是兄弟,我刚从无锡赶到,所以你绝对可以相信我不像小邓那样子,存心叫你好看。”
邓精明一听这话,登时啼笑皆非,却又不能插口争辩。
因为庞照只停顿那么一下就又说道:“韩嫂子,快点定一定神,然后告诉我,那个狗娘养的家伙有没有同党?”
苏妙妙不加思索,道:“有呀!”
庞照道:“说说看好吗?”
苏妙妙道:“有一个名叫夏流的男人,外表很斯文潇洒,是他点着一支香,那个袁维就忽然变成大。”
邓精明苦笑连连,因为现在他连任何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庞照这一手非常高明非常漂亮,否则至少要牵扯老半天才可以问到这些关键问题。
“夏流?这名字有点耳熟。”
庞照一边说,一边拉一条薄被遮盖住她的,又道:“嫂子,我们现在已抓到一个,又知道另一个恶贼的名字样貌,你帮助济杰的苦心,以及你的牺牲总算没有白费,我先替江浙两省的同事和弟兄们向你道谢和致敬。”
苏妙妙顿时觉得十分舒服,心里一点气都没有了,还嫣然而笑点点头。
邓精明这时连忙跑开,去检视那三条报警丝情形。
庞照便静静地瞧着苏妙妙那张鲜花也似的面庞,这样子似乎有点过份,因为连苏妙妙(苏州最红的妓女)居然也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而垂下眼皮。
不过苏妙妙仍然看见庞照露出爱惜怜悯的表情。所以她低低问道:“你为甚么这样子瞪住人家?你看女人一向都是这样子的么?”
庞照道:“不,我从来没有这种习惯。但是你却不同,我假想我是济杰,所以放肆的一点。”
连苏妙妙这等历尽沧桑的人,也禁不住大吃一惊,她说道:“你假想你是济杰?我和他不但是好朋友,而现在也是夫妻了。你怎能假想自己是他?你假想中算是好朋友呢?抑或是我的丈夫?”
庞照道:“别紧张,我只是想如果我是济杰,究竟配得上配不上像你这么美丽多情的女孩子呢?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当然想。”
苏妙妙坐起了身子,因而薄被滑落露出雪白高耸的。
她并不遮掩,反正这个男人,甚至那邓精明在内,已经看见更加暴露更加不堪入目情景,所以她还忌讳甚么?
她道:“请你告诉我,你的想法是甚么?”
“他几乎配不上你,但如果你肯凑和一下,也勉强可以。所以我认为他是天字第一号混球,因为他还炼那甚么少林童子功,对不对?”
“是的!”苏妙妙深深叹口气。
“我会骂他一顿。”庞照道:“说不定给他几个嘴巴子替你出一口气。当然这样做法没有甚么用处,不过我另外还有办法,但暂时不能告诉你,你现在也别追问,好么?”
苏妙妙那种感激的样子,好像想投身入他怀抱中,刚好给邓精明看见。邓精明立刻皱起双眉,大声叫道:“照叔!”
庞照吃一惊,道:“声音小一点,我又不是聋子。”
“我也不是瞎子!”邓精明回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究竟庞照是提拔他出身的人,所以也不好怎么多说。
当下,邓精明又道:“三条告警丝带全都断了,怪不得我接不到警讯!”
庞照的反应使邓精明相当不满意,因为他好像不舍得失去欣赏苏妙妙惹火动人身体的机会,所以他只摆一下手表示听见了。
庞照仍然面对着苏妙妙,仍然瞧住她的身体。
必于最末后一点,只不过是邓精明直觉而已,事实上他看不见庞照眼睛究竟是瞧着苏妙妙的鼻子抑是?
但庞照坐在床边跟她这么接近,好像已经有人替韩济杰不高兴的理由,所以他重重地发出一下不悦哼声。
庞照看来简直忘记房间内还有别人,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说道:“我知道你担惊受怕吃了很多苦头,所以有些话现在不应该问你,可是我又想赶快抓到夏流,你肯不肯帮我这一个忙?”
苏妙妙面对这么一个知情识趣,强壮而又温柔的男人,竟然能够微笑了。她道:“我肯,你要我怎样做呢?”
庞照道:“你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任何说话任何细微动作,甚至他有甚么表情都不要遗漏。”
苏妙妙很乐意这样做,当地娓娓道出一切经过情形时,叙述和形容得极之详细。
邓精明听着听着可忍不住自己用力敲一下脑袋,他实在不得不承认庞照这种“师父”级的人物就是师父级人物,这种头脑这种手段,岂是一般的捕快公差所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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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光鲜外表斯文的夏流,走出赐福坊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因为既没有警讯,而且又是采取“来时困难去时易”的策略——进入赐福坊范围的人,都受到严格盘查测探。
但离开之人却不予理会——故此夏流毫无困难就走出这百余对眼睛监视的地方。离开了赐福坊被监视范围,他便不必故作斯文从容之状。只见他脚步轻松忽然闪入一条窄巷,然后进入一间破旧木屋内。
木屋内臭气洋溢,进出的人居然不算少,起码夏流刚进去,就有两个人离开而又有三个人进来。
人进来。
每一个进来的人都脚步匆匆,面上神色不大妥当,但离开的人却个个很“滋油淡定”,即很从容之意。
绝对没有人会觉得这种现象奇怪不合理,因为这儿正是附近六间饭馆,酒馆合用的“公厕”。
凡是赶着到厕所去的人,无疑必是“入门三步急”,而离开之时不用说已是“出门一身轻”了。
还有就是任何人奔入此地,肯定不必说出理由不必解释。
所以夏流关起一扇隔间木门之后,虽然皱皱鼻子皱皱眉毛,却又不能不承认这个地方甚是适合于秘密会晤,也适合秘密传递消息。
棒壁薄木板后传来清晰语声。
由于语声好像有脚会走动的东西一直“钻”入夏流耳朵,所以他知道此是内家传音的功夫。是像神话一般奇怪本事,绝非普通武林人物所做得到的。
那声音相当年轻,道:“苏妙妙怎样了?”
夏流低声地应道:“已经被袁维那样啦!”
棒壁清晰声音道:“可是,你为何急急离开韩宅?你发现甚么地方不妥么?若是已发现不妥,为何你还要跑到此地与我联络?”
“那臭婊子预设了告警丝带,我一查到赶紧就跑。但如果我不来告诉你,你怎能知道情况?”
“听起来果然很合理。”那声音说。
接着那声音又道:“我也记得你的成绩一直很好,你不但聪明胆大,同时性格也够邪够恶,所以我不愿意失去你这个最佳助手。”
薄薄板壁忽然出现一扇两尺长一尺阔的窗子。
于是双方都可以透过窗洞而互相看见,通常厕所内的隔间绝对不会有窗子,苏州亦没有这种古怪习俗,却因为夏流隔壁那个英俊年轻的男子乃是陶正直,于是乎许多奇怪的,不可能的事情都会发生,而且变成不足为奇之事。
陶正直眼睛明亮而又友善,微笑道:“既然韩济杰新房里有告警丝带,想来苏妙妙这类聪明女人一定已经有机会使用的了?”
夏流道:“对,这女人难弄得很,连我也几乎被她骗上床。”
陶正直道:“苏妙妙若是已经发出了警讯,你为何还来得及逃走?居然无人拦阻或者是追赶?”
夏流微笑着说道:“我可能发现得早,那袁维还在苏妙妙身上疯狂,我已及早溜掉。”
“只答对了一半。我看见无锡名捕庞照走入赐福坊。此人是沈神通训练出来的出色人物,所以他决无理会有没有警讯,也都-定入屋查看苏妙妙情况,你幸而头脑好而反应快,才及时跑掉。但你没有说对的一半是苏妙妙根本没有传出警讯,因为由地区通到外面的三条丝带,已经被我割断。”
夏流露出又佩服又欢喜的神情,说道:“啊!有陶先生你来为我撑腰,好像谁都不必怕了!”
“这话讲得还早了一点。等我们真正安全在虎丘塔下会合,才可以松一口气,你现在把衣服月兑下来,动作快点。”
夏流稍稍迟疑一下,终于照做。
他迟疑之故是因为口袋里那张一千两黄金银票,以及那个藏着“落红迷仙香”金盒,这两样他都舍不得交出去。
但转念一想,万一引起陶正直不满意的话可划不来。
陶正直果然还伸手过来搜查他内衣,不准带有任何东西,才匆匆离开小棒间,不过他一眨眼就回来,手中抓着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此人全无声息,不知是死了,抑或是被他点住穴道。
“这厮算他倒霉,赶上这时候上茅房。”
陶正直道:“你穿上他的衣服,我替你化妆。如果外面有人窥伺,必定已看见这人的样貌和衣服,这样才万无一失。”
陶正直两只手灵巧快速得使人难以置信。
在那么狭窄空间里,他和那商人本已大感挤迫,但他替那不会动弹商人月兑衣服时,竟然好像在宽大地方而又有七八个人帮忙一样容易。
尤其是当夏流穿衣服时,陶正直伸出一只手穿过宽洞替他化妆,不管夏流面部怎么动法都全无妨碍全无阻滞。
陶正直自己也迅快化妆,再穿上夏流的外衣,夏流看了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连他也几乎以为陶正直就是自己。
至于他自己变成甚么样子他也不知道,必须等到有镜子时才揭得开这个谜底。
“我先出去。”
陶正直说:“假如已有人监视,我可以引开他们,只要不是沈神通亲自出马,我一定能够月兑身。你要记住一点,这个生意人脚步很稳定有力,所以你要提聚内力流贯双脚,这样就绝无破绽了。”
夏流感激和佩服得无法形容。目送陶正直出去之后,稍等片刻也自大步离开这个臭气冲天的地方。
一切情况极为良好,极令人满意,直到出了城郊,夏流自己用尽全身本事查看清楚,的确没有人跟踪。
路边凉亭右侧有条清澈山溪,夏流奔入亭内,舒舒服服透一口大气,然后凭着栏干抱头伸出去,像明镜似的溪面上,清清楚楚现出他的面影。
夏流定睛看时,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他竟是变成陶正直,而不是那个商贾。
陶正直相貌甚为俊美,所以变成他并没有甚么不好,但夏流却觉得非常不妥,显然陶正直一定有甚么花样?
但既然他已假扮自己,引走了跟踪监视之人(假定夏流从韩家出来时已被盯住的话),还会有甚么问题?
如果没有问题,何以不用那商贾面貌,而用陶正直的?
水面上的面孔忽然多出了另一张,夏流当然为之大吃一惊,但他还沉得住气,没有抬起头,而是透过水镜观察那张新面孔。
那是一张清秀的中年人面孔,微微带着笑容,似乎觉得很有趣很好玩,而也在水镜中瞧着他。
夏流脑子里“轰”一声,沈神通,这家伙一定是沈神通,陶正直已经形容过千百次,使他听多了连想要忘记也办不到。
唉!敝不得陶正直要变成夏流,而夏流却变成陶正直。
看来陶正直这一招果然收效,可算是打胜了一次小仗,不过陶正直这样做真的很聪明?
抑是他知道实在没有法子躲过沈神通,所以不能不先求月兑身自保?
夏流自忖大概已没有机会可以亲自询问陶正直,何况就算陶正直回答也不敢相信,所以他改向沈神通询问,同时也用水洗干净面孔。
沈神通现在是在凉亭与他面面相对,一边观察他一边说道:“陶正直的确已赢了第一阵了,第二阵他仍然可能是赢家,因为他已经很成功地引走了韩济杰庞照,韩庞二人武功不及他,因此他们如果够机警的话,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吉!”
连夏流自己都忍不住狠狠质询道:“既然你知道他们有难,你为何还坐在这儿跟我这种小角色讲话,你为何不赶紧去支援帮助他们?”
“如果连你一听这种情势都会替我着急,我当然比你着急百倍,所以我为甚么还要赶去?我为甚么要让陶正直得偿使我露面之愿?”
“话是不错。”夏流点点头。
接着,他又忙摇摇头说道:“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应是抢救韩庞性命为重,露不露面是次要的事。”
“这是陶正直的想法,他洞悉人性,也有本事利用一切人性弱点,所以他虽然不是以武功称霸武林,但其实他到今日为止,他才是真正横行无敌之人,你看,连我退隐了两年之久也被他‘钓’了出来,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甚么人能够击败他杀死他!”
沈神通停口,轻叹了一声,又道:“当然,我也是属于不容易被击败的人,所以我一发现你不是陶正直之时,就已经下了决心,不去驰援韩庞二人。只有这样他才会死记住我,连睡梦中也忘不了我,现在你可已明白我的策略?”
夏流顺着他的思路推想,一时反而迷迷惘惘,只好打住。
却听沈神通问道:“你们连做八九件案子,用的是甚么药物?”
夏流大吃一惊,道:“药物?你怎会想到药物?陶正直向我保证天下任何人,包括你在内,也测不透这是药物的奇异魔力。”
“这几件离奇双尸奸案都留下‘武功’痕迹,例如芜湖那一件,主办的副班头许义,发现房顶漏水,他再三勘查之后,认定是人为的而不是屋子年久失修,他查出这线索甚是兴奋,他的确是不易多得的人才,但这回对手是陶正直,他就不免反被引入歧途,总之,如果命案中十几个男女之死,都是‘醉乡狂徒’,夏天任施展‘落指红’的结果,请问那夏天任的武功怎可能蹩脚得每一案都留下痕迹?例如踏破屋瓦之类?”
“对,对。听来显然不是武功高强之人所为,但我听陶正直解释时,却又觉得有理,觉得这个黑锅将来一定扣在那醉乡甚么的人身上,一定不会从药物方面找到线索……”
“你也没有错。”
沈神通道:“因为陶正直根本不想瞒我,他算定世上除了他之外,别人一定无法使我从隐居地方出来。所以他当然要我知道才行,但对付你,他又用另一套手法,否则你老兄怎肯拚命替他找到合适的人手做案?而且到了紧急开头,你还可以变成他的替死鬼,你已经可以算是很可怕的人,但比起陶正直,仍然可用善良和愚蠢这种字眼来形容你。”
事实上如果夏流这种人,也可以使用“善良”“愚蠢”等字眼来形容,世上大概很难找到凶恶聪明的人了。
夏流苦笑一声道:“我发过恶梦,梦中修理我的人就是他,我本来很疑惑不解,但现在我懂了。”
沈神通对这类谈话似乎已不感兴趣,只详细问明那“落红迷仙香”的来龙去脉,便道:
“夏流,你一定听过我是反对私刑的人,所以你落在我手中很放心,大不了一刀砍下人头落地,却不至于受那零零碎碎的可怕凌辱痛苦。”
“正是,正是。”
夏流忙道:“沈大人,你大公无私的英名天下无人不知。”
沈神通道:“其实你落在我手中可能还有很大好处,因为你不但可以不受私刑,但也可以受私刑。”
沈神通的口气似乎不是开玩笑,故此夏流大惊失色。
他赶快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想受私刑,尤其是你出手,只因我深信你的手段一定比任何人都可怕十倍,沈大人,你不必动刑,我一定听话合作,你叫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
沈神通道:“有一点你讲得对,如果我动刑的话,大概铁铸的人最后也变成纸扎的,不过我目前并非打算这样收拾你。我只不过为了留你活口,让你了结那些命案官司,才不得不用一点私刑,如果我不肯出手,老实告诉你,那就是要立刻取你狗命的意思。”
夏流忙道:“你若是杀了我,那些命案官司叫谁到案认罪呢?”
沈神通笑了笑,才道:“我当然有办法,不劳费心,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夏流脸色一时变得全无血色,好像十分惊惧,跟着伸出双手并拢着,表示束手就缚,说道:“好吧,我认命就是!”
沈神通面上笑容如常,眼光清澄如水,缓缓道:“我已经查看过你的纪录,你的确姓夏名少庭,你虽然姓夏,却不是‘醉乡狂徒’夏天任的儿子或家人,所以陶正直想利用你的姓氏来骗我一下已经失败了。”
夏流的脸色变得更加的惨白,说道:“你有我的纪录?你………甚么时候看到的?那纪录在那里?”
沈神通还未回答,那面色苍白得如死人般的夏流却忽然攻出一招,这招之迅速凌厉以及大有绵绵不绝气势,使人只能联想起“蛟龙”“虎豹”“毒蛇”等等,绝对无法把“死人”的观念牵扯到他身上。
夏流双手虽然也有动作,主要却只是一些平衡身体的动作,他玫出的毒着是两只脚,一招之中包含了“挑踢扫撑勾拨”等六种脚法。
笔此虽然名为一招,其实双脚连环攻出了十二脚之多,每一脚都挟着劲烈风声,也都快逾闪电。
沈神通身子飘起离地五尺左右,乍看好像悠悠闲闲抓住一条看不见绳索在空气中荡秋千,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试想若是敌人能够在刹那间攻出十二脚,你应付的动作若是慢了,焉有幸理?
所以刚才所形容的只不过是沈神通外表上予人印象而已,骨子里他其实也是快得要命,在夏流感觉中,沈神通甚至快得好像已知道他双脚要玫出这么一招,故此比他还快了一线跃起。
夏流双脚攻了二十记之后,又是前后左右一共八脚踢出,刺耳撕裂锐响大是惊心动魄,夏流这后八脚算来亦只是两招而已。
不过后面这两招脚法比起第一招十二脚大是不同,换言之他乃是针对沈神通出神入化身子可以飘荡在空气中的绝世轻功而施展的。
谁也不可能在空气中停留太久,除非是飞虫或飞鸟,所以沈神通一定会掉坠地上,而夏流这两招八脚就是专门针对这种情势使出的。
问题却出在沈神通竟然还不掉下地,好像空中真的有一条看不见的无形绳索让他攀附借力,所以他爱在空气中停留多久都可以似的。
夏流的内家真力一发不可收拾,脚法看来虽是美妙,但身子其实已经虚空,于是沈神通荡近来随手一掌拍中他身子,便已使他喷出一大口鲜血。
血丝顺着口角流下,夏流本来相当俊秀的面孔,因而不怎么好看了。
他狂啸一声,啸声中用头撞用拳打用肘撞,加上双脚蓄势待发,简直全身可以攻击的部位全都用上了。
沈神通虽然知道夏流迟早一定会使出这门武功,但亲眼见时却也不禁大为惕凛。
这一路迹近疯狂的武功,实际上真是创自一个疯子之手。
据说世上还没有人能够从这一招逃生搬硬套的,正确的说法是从来无人可以避得过“同归于尽”的命运。
换言之,双方都很难活着就对了。
可是夏流一定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对手是沈神通,是天下黑白两道公认的“公门强人”,有神鬼莫测的本事。
笔此夏流一口气攻出四四一十六式,空自把方圆三丈之内地面完全封锁于拳脚威力中,最后发现简直白费力气,因为沈神通不但没有掉下来让他攻击,反而身子上升数尺,飘荡于半空中,又反而以讽刺笑容俯首瞧他——
旧雨楼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