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杂货铺在襄阳西城门内大街上。由于行人不多,所以生意有点清淡。黄老板时时模着下巴短须,站在门口望向不远的西城门。
有些骑马的人经过,黄老板最多望一望,绝对不望第二眼。因为凡是骑马乘车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不会是顾客。既然不是顾客多瞧一眼也嫌浪费气力。
笔此忽然有一匹马停在他身边,马上的人向他打招呼时,黄老板几平以为自己看错听错。
马上的人大概廿余岁而已,衣服光鲜。额上有一道疤痕和满嘴胡须使他予人成熟印象。尤其那对眼睛锐利冰冷,更使人不敢小觑他。
此人是谁,当然瞒不过读者。接下这一次生意,李十八就是用这副面目,直到任务完成为止。就算已被人“点相”亦不更改。这是他的惯例。不过下一回用何种模样面目出现,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一定是老板?你贵姓?”
黄老板连忙推笑点头,道:“小姓黄。客官爷想买点甚么?”
李十八据鞍俯望黄老板,道:“不买东西,除非附近有房子可租,我当然上你这儿买柴米油盐。”
黄老板刚楞一下未及开口,李十八又道:“那儿有荐人馆?你一定知道吧?因为我还要找几个人,厨子长随都要。”
黄老材嘴巴几乎笑得裂开,嘻嘻连声,道:“有!有!房子人手都有,包在小的身上。”
李十八皱起眉头,道:“多花点银子小事情,但屋子须得吉利干净,人也得老实而又不笨。你办得到?”
天下很少发生有钱办不到之事,尤其是这类租屋雇人的事更是容易不过。
李十八随黄老板入店,店后传来舂米声音。一切很正常,李十八满意坐下,说道:“黄老板,这几件事办得好,赏钱不会少。就算不成亦不叫你白忙。”说时掏出一枚二两重银锞子搁在柜面。
那辰光就算请一个西席老夫子,“一年”东修亦不过是十几两。讲几句话就赚得二两,可真是天降财喜赶快要拜神还愿了。
黄老板道:“大爷您贵姓?要怎样的房子,怎样的人?”
李十八道:“房子两三进就够。人有三四个也可以将就。你心中有没有合适的?”
黄老板道:“有!有!房子和人全有。”
李十八道:“好极了,说来听听。但你记住,最好不要停嘴寻思,更不要出去打听。现在说吧!”
黄老板果然说得出,不过他却不明白何以此人一口气追得那么详细?如果他只问及房子座落何处形式大小以及佣仆姓名等不足为奇。但问房子时对于房东的姓名籍贯年岁职业家当等都不漏一点。同时对于佣人的样貌高矮脾气以及家中其他之人也不放过丝毫。还有就是不容许他多想或询问其他的人(例如妻子伙计),简直像衙门问口供一样逼得紧紧毫无缝隙。
黄老板终于通过这一关,而垂手赚了十两白花花银子。但他心中相当烦恼不安。这一点他连老婆也不敢说。房子没有问题,是本城各种生意最多房屋最多银子也最多的钱氏家族所有。租下这所房屋时根本见不到钱大爷钱如泉。只见到一个账房先生而已。
但佣人却使他担心。一共三个人是厨子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是附近土生土长的老实人。可是如果那李大爷来路不正,这些人怎么办?会不会受到连累?
任何人都会认为李十八这个人很怪很无聊。年纪轻轻而又大把银子,却不征歌逐色,不赌不饮。更可笑的是他详细问过阿洪和陈旺夫妻许多事情之后,竟然一一亲自前去求证。
阿洪和陈旺两口子都毫无问题,其实看看他们样子就知道了。但以李十八的特殊情况,当然是经过求证更保险妥当。
已经平静无波住了五天之后。李十八独自跑到郊外山上一座寺院。
他已经来过三次,每天早餐后独自萧然来到,在大殿烧香礼拜之后,便绕到寺后一座亭子,倚柱瞑目睡一个时辰左右。然后回到大殿再烧香礼拜才离去。
这一个时辰的瞌睡对他极为重要。因为虽然屋子没有问题,佣人也没有问题。但他身兼“猎人”、“猎物”两重身份,从无一夜睡得安稳。
因此他好想念门外有一口水井那间屋子,还有那个有着悲惨回忆心地善良的女人。
这座“善护寺”的寂静环境,也能使他稍稍安心。朝拜进香的人不多,除了一两个小沙弥之外,就根本无人走近寺后亭子。所以他的确能够在这儿补充不足的睡眠。
如果有任何问题,如果敌方已相信你某种习惯,则今天不发动攻势亦不会迟过明天。
所以李十八不敢真的睡着,前三天可以,但从今天起就不行,要是你试过长年累月睡不够,而非得装睡又不可以睡着的滋味,你才体会得出那是多么可怜多么痛苦的事。
李十八也有偶然睡着的片刻。这一片刻可以做很多梦,看见许多人,回忆起无数往事。
“现在我只是一块‘饵’而不是猎人,更不是没有生命之险的普通人。”这时他委实万分羡慕平凡的人们。“李十八啊!你万万不可忘记‘五更鸡钱通’乃是二十年前最伟大杀手。他不但能保护自己而且必能反击。你只要有一步差池,就立刻变成路边的死狗。江湖上没有人记得你,因为你是失败者。”
一个小沙弥走到亭边。他的脚步声李十八记得很准,知这是左颊有块淡红色胎记的广元小和尚。
以往李十八不会睁眼,但今天他既睁眼又说话,道:“广元,今天敢是那一位佛祖菩萨圣诞?”
便元大约十五岁左右,嗓子犹有童音,道:“没有呀。”
李十八道:“外面很热闹,为甚么?”
便元道:“李施主你耳朵真灵,那是本城曾老员外家眷来上香。”
李十八心跳加速不少。果然“鱼”要上钩了。可惜那将是此任何鱼都可怕的虎鲨,钓这种鱼绝对不是赏心乐事。
做了四天“饵”,终于使虎鲨发现并且过来嗅嗅瞧瞧。目前虽然只是家眷,但已等如灵敏有效的触须。
只不知这广元小沙弥会不会也“变”成曾家的触须;五更鸡钱通二十年来在襄阳已是有财有势的曾老员外。他若是想法子使这小沙弥从无害“变”有害,一定可以做得到。
所以他默默而坐,一直等到广元打扫收拾完毕,转身行出七八步,才道:“广元,等一等。”
小沙弥停步回头,道:“什么事?”
李十八缓缓走近微笑审视他表情,道:“如果来上香的是曾老员外的儿媳妇,我就等一会才走,因为我怕碰见她。”
便元道:“正巧就是他的媳妇,老员外和少爷没来。但家人仆婢却有十几个。不像诚心来上香拜佛……”
李十八讶道:“不上香拜佛,来干什么?”
便元道:“像是摆阔。其实襄阳有谁不知曾家有钱?”
李十八释然一笑,道:“既然是他家媳妇儿,我且躲避就是,免得碰上不好意思。你是出家人告诉你也不打紧。她从前几乎做了我的妻子。我们曾经见过面,所以还是不要碰见她最好。你说我该避一避,还是去见她一面呢?”
便元犹带稚气睑上露出慎重寻思表情,然后道:“还是避一避的好。”
李十八道:“好,但如果她到处走动,说不定会溜到这边。你可要来帮帮我忙。”
便元迷惑不解道:“帮忙?我能帮忙?”
李十八道:“你走快一步来此,陪着我一面说话一面走开。人家一瞧我们边走边谈,以为是寺里的人至少也很熟络,一定不会多加注意,甚至连我的面孔也不瞧一眼。”
便元道:“对,这忙我可以帮。”
他拿着扫帚等物走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跑回来,微微喘气道:“她来啦。”
寺后到处花木扶疏宁静清幽,顺脚游赏一下甚是合理。
但李十八却不作此想。却认为她的行动更证实她是“触须”。只可惜她不知道她家翁真正身份。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有何种反应?除惊讶之外她悲伤呢?抑是欢喜?她会不会帮助刺客?
会不会离开丈夫?
上一代的思仇本无须牵扯到下一代,这是李十八想法。不过别人绝对不同意。而事实上亦有困难。如果你是她的丈夫,知道岳父买凶手杀死自己父亲,而妻子又暗中帮过那凶手。你怎么想?怎么办?能装不知道继续照常生活下去?
李十八从另一条路走开,但透过树影仍可看见一些婢女和几个家人。
此时他忽然身子一震变成木头人呆立不动。
便元拉拉他衣袖,低声这:“走吧,走吧,别瞧啦。”
李十八全然不知不闻。广元一看他样子就明白了。但他到底太年轻,所以不知应如何劝他才是。李十八的眼睛流露说不出的震惊和凄凉悲伤。如果他看见的人是个陌生者,万万不会露出如此扣人心弦的眼神。
便元悯然叹口气,再拉拉他衣袖。如果不是拉衣袖而是用刀子刺他,李十八也绝对不会躲闪。
第一流项尖杀手怎可能露出如此致命破绽?他究竟看见谁?
这一次李十八终于有反应,长叹一声,继续行去(虽是与曾家之人对面交错而过,但路分两条,彼此只能隐约看见)。
便元道:“你看见她?”
李十八道:“我看见了。”
便元道:“她的确长得很美丽,人也很好十分和气。但你最好忘记她。反正世上不论人或事物,都是‘虚假’的存在。‘时间’‘空间’的不断变换迁流,使得世间无一物是真实或永恒存在!”
他本来不知应该如何劝解。可是忽然归摄入佛理便立刻滔滔不绝。但他却又知道愚昧众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了解明白。
李十八道:“佛家认为一切都虚幻不实,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儿她。你总不能说‘她’是个不存在的虚幻的人吧?”
便元微微而笑态度从容。只要不是谈论赚钱钻营功名以及男女猥亵情事,只要是“哲理”他就不怕(虽然他只有十五岁)。
他道:“我佛绝不是教你把活生生的人硬绷绷石头都视若无睹,硬是视为‘虚无’。不,你完全误会了。所谓‘虚幻’只不过是分析一切人或物直至最后,你会发现那只是有限时空形式中的一种过程或现象。”
李十八刻道:“过程也好现象也好,都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便元道:“有两种说法。一是此种存在是对待而非绝对的。即是说既有存在,另一方面就有不存在。二是凡在时空限制内任何生灵物体都不永恒。就算广袤无垠的土地一亿万年不坏,十亿万百亿万年之后终有毁壤之日。既然如此,所有发生之事,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物,终将无影无踪。难道你肯满足于浮扁掠影的存在,这种存在能算是真实不虚么?”
李十八沉吟一下,道:“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不过我并不心服,又觉得对人生种种痛苦没有用处!我忘不了她,你说如何我才能够不痛苦?”
便元只微笑而不答。因为如果你一定要将自己局限于“时空”之内,任何道理皆成“戏论”。李十八爱恋执着二个女人因而生出痛苦,此是人类六种根本烦恼之中的“贪”烦恼。大乘广五蕴论注说得明明白白,凡是染爱耽着任何人或事物,此一爱耽力量能使你永在时空内流转。生出种种痛苦,而痛苦变为推动命运的力量。这就是“贪”烦恼实际情形及后果。
(佛家的慈悲、耶稣的博爱等等,都含有使个人的私爱升华扩大之深意,以便使人从小圈子跳出,从而渐渐摆月兑“私爱”的缠缚执着。)
他们已走到寺门外。李十八作揖辞别,道:“虽然我痛苦尚在,但又隐隐觉得并不是绝路。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来找你。到时望你不吝指教。”
便元反而被他客气恭敬态度弄得有点手足无措。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高明见解。刚才所谈论的话,在真正佛教徒而言只是最基本显浅道理而已。
然后李十八看见一对眼睛,冷酷锐利。
这对眼睛夹杂几个香客中,都是乡下人,外貌衣着亲切朴素。
李十八知道当自己发现这对冷酷锐利的行家眼睛时,那一瞬间自己眼中亦有凌厉光芒。所以如果对方来此找李十八,马上就认得出。
只不知这个假扮作乡人老头的杀手是不是曾家派来?但五史鸡钱通刚刚派出“媳妇触须”,怎会跟着派出杀手?
如若不然莫非是巧合?莫非欧老大第二线人手已赶到?
他忽然发现一件事实。他的“痛苦”居然消失无影无踪。为什么?
便元种种道理纵能说得天花乱坠,但力量却比不上一个杀手带来之危险。(多可悲的事实)
李十八很快就隐藏踪迹身形,却留下一些线索。
一个乡下老头出现山坡上,徐徐走向坡下一片平旷草地。左手拄一枝六尺长竹杖。这是天下极普遍平凡随处可见的人物形象,绝对无人会加以注意——如果不是那对眼睛泄露秘密的话。
李十八的线索留到草地为止,此后就要瞧乡下老头自己本事了。
只见乡下老头四下巡看过,站在草地中仰首寻思。
片刻后他仍然望着天空大声道:“李十八,请出来见一面。”
乡下老头等一回听不到回音,便又道:“老朽康青。现下承认你头脑才智手段都堪作敌手,是以请你现身见面。”
李十八从树丛后转出,大声道:“原来是‘人神共愤’康前辈。咱们圈子内提起你无人不敢不佩服。二十年来你一直是咱们行道上五大高手之一……”
康青立刻道:“不是五大高手而是三大高手之一。”
李十八道:“算我讲错。我区区一个后生晚辈,怎敢当得前辈亲自出手?”
“人神共愤”康青道:“你不必谦虚。我已查阅过五年来有关你一切资料。而现在你肯现身出来见我,亦足见高明。否则错过这一次明刀明枪决斗机会,便变成暗杀局面。当然你不想被老朽这种人追踪暗杀。老实说,老朽亦不愿反过来须得时时提防你反击暗杀我。”
李十八道:“这是你过奖了。我那一套都在你肚子里,如何变得出花样?”
他走下草地,摆明正面决战姿态。说道:“又是欧老大跟我过不去么?”
康青道:“跟你过不去的人不少,何以是欧老大呢?”
李十八道:“因为十几天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也只有他才请得动你。”
康青道:“拔剑吧,咱们这一行说话越少越好。”
李十八道:“对付外人当然连话都不说。但既然是同行却不妨谈谈。如果我被杀,任何秘密永远不能泄露。万一反过来是我活着,我有权多知道一点以便趋避。你肯不肯优待同行呢?”
康青道:“我出道廿余年,却是第一次遇上须得正面决斗场面。所以不但是我,相信其他同行也不知道该不该透露秘密。”
李十八道:“又万一咱们不分胜负,咱们现在讲好,你取消这件生意,我也忘记今日之事。”
康青沉吟一下,才道:“很有道理,既然是值得正面决战的行家,自应与众不同。但我只能告诉你除了欧老大之外,还有几个人能请得动我。”
李十八感到全身毛发竖起。居然不是欧老大?有这种可能?会是谁呢?包老板当然是有资格人士之一,但即使他有此意思,可是任务未达成前当然不会派人动手。莫非是叶疯子?或者是那个天下最可怕的女人“两不毒”吕怜怜?
“人神共愤”康青忽然叹口气又道:“我几乎记不起上一次与人正面决斗是何时何地何人。
不过一定是我未出道以前。咱们这一行讲究效率,最要紧是达到目的不必选择手段。但当你到我这把年纪之时,你可能突然感到后悔。世上之事往往不是达到目的就可以最优先最圆满。因为那样回想起来味如嚼蜡。回忆中根本一片空白。”
李十八道:“谢谢你的启示,可惜我很少机会填补此一缺陷遗憾。”
他开步向前行,但举起的脚忽然停滞竟不落地。因为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要问。可是,如果脚一落地,双方立刻无暇开口。所以他的脚只好悬在半空。
康青道;“难道还有值得问我的话?既然明知生死末卜却还放之下下,连我都想听听。”
李十八道:“你知不如道襄阳曾老员外儿媳到善护寺上香?你对曾家之事知道多少?”
康青道:“不知道。但多谢你透露这个消息作为回报。你很君子很公平。”
只儿李十八的脚缓缓踏落,鞋底碰到地面的一刹那,空气忽然凝结寒冷如冰。
“人神共愤”康青的竹杖齐胸戳出,却只伸出两尺就忽然僵住不进不退。
而李十八的手则快要模到剑柄,距离只有两寸,也不知何故停住不动?
两个人眼睛都射出冰冷而又凌厉的光芒,互相凝视。
武林中无数生死决斗很可能从未出现过这种场面。因为极难得有两个第一流杀手作正面决斗。
他们毕生修习的武功,任何招式,都是为了“杀人”。而有效可怕的杀人招式,绝对没有花巧。一丝空间,一刹那时间,一分气力,绝对不能浪费。
所以他们招数一发,两人之中必有一个躺下,永远爬不起身。
他们,甚至我们都在等待,看看究竟谁能抢到攻势占取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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