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神通暂住野趣园等候。房间虽然华丽舒适,也布置得富丽而不俗。
可是沈神通自是没有心情坐在房间,何况那吕惊鸿丰满完美的胴体的印象时时呈现脑海(沈神通猜想那是她已曾施展过动心忍性秘术之故,而他却从未练过什么过目能忘的心灵功夫)。
所以他不敢枯坐房内而出去走动,藉此消灭吕惊鸿的魅力和倩影。
同时也免得她忽然走入房间来,那时就真真正正要考验他的定力了。
以沈神通这等人物,以他的功力,以他广博知识经验,尚且对只看过一次的吕惊鸿如此难忘而又畏惧,可见得吕惊鸿的确有非常强烈非常厉害的魅力了。
野趣园占地甚广,除了散布的屋宇之外,园子并没有显著的围墙或篱巴与外面划出界线。
唯一可以看出迹象的是在野趣国范围内,花草树木都很整齐,而且菊花特别多,其他的野草闲花便很少见了。
在金黄色或白色的丛菊中不时会看见一些花匠园丁正在整理园圃,四下十分寂静,风景幽美雅趣盎然。
沈神通这个人既可以称之为劳碌命,也可以视为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
他绝对不会随便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故此他外表悠悠的穿过一些房屋更兼无数花圃,直到离开了野趣国范围,就显出他此行根本是有目的迹象了。
迹象是第一点他沿着大路行去,去了里许,在距大路不远一间破屋门口停住脚步。
这间破屋一望而知是座年久失修的庙宇,由于有树木围绕,所以从大路走过的人不一定能够发现。
不过沈神通前来野趣园之时已经路过发现,还特地到破庙瞧看过一下。
第二点迹象就是他变魔术一样从身上左掏右模,居然弄出一包腌菜和三个馒头,还有一大碗凉面。
这些食物不问可知决非他准备自己享用,既然不是自己吃,当然是送来给别人吃。
破庙只有前后两进,前进殿堂倾塌了许多处,连大门都没有,所以,在外面可以看见后殿一部份。
后殿殿顶其实也破烂多处,如果下雨,一定不易找到干燥不漏的地方,但居然还有供桌,上面还有佛像。
佛像和供桌都拂拭得纤尘不染,未褪尽的金漆闪闪生光,桌前地上有个僧人跏趺坐于蒲团。
这个和尚年纪最多四十岁,但又瘦弱、又土气、又肮脏,在北方已经寒冷天气中,他那件夹袍简直像丝绸一样薄得使人打寒颤。
后殿另一角有个用破砖砌成的小灶,上面有个瓦钵,只可惜灶里无柴,钵内无米。
甚至任何人都瞧得出这个灶很久没有起过火,没有煮过食物,因为钵内灰尘厚积,灶内也冷清清的。
那僧人居然还坐得毕直,双目瞑合。
沈神通动手起火,一会儿工夫就烧了一钵开水,放下茶叶,然后将滚茶拿到僧人面前,把凉面、馒头、腌菜等也陈列茶钵边,自己坐在一旁,微笑望住僧人。
不但滚茶有香气,其他食物也有,僧人缓缓睁眼,声音虚弱地念声“阿弥陀佛”,伸出瘦瘦的手拿起馒头,就着腌菜吃了几口,又喝点热茶和吃点凉面。
不久,生气渐渐回到他身上,直到这时,他才望了沈神通一眼。
等到他吃完一个馒头,吃完一大碗面,喝茶之后打出饱嗝,沈神通才道:“在下沉神通,还未请教法师道号?”
那僧人默然又瞧他一眼,才道:“贫僧净意,沉檀樾如果不布施这些食物,贫僧只怕已熬不过今天了。”
沈神通道:“出家人行脚四方云游天下,不免会有冻饿之时,可是,你明明可以在附近托钵求施,但你不肯这样做,你已经犯了戒律。”
净意和尚道:“施主责备得是,托钵化缘不但予人功德,而是忍辱去骄慢门径,世尊当年规定沙门弟子必须托钵便是这等深意。”
晨间的阳光,尤其是在秋天,除了明亮晴朗之外,还予人以温暖舒适之感,但马玉仪现在何处?她可能享受到秋日温暖的太阳?小儿子沈辛呢?他还活着么?我还有没有机会吻他玫瑰色的面颊?咬他肥胖的腿?
“法师,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注定的?‘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古人这句话是对还是不对?”
“既对而又不对。”净意和尚答得快而简短。
“这等于色即是空一样了?”沈神通声音带着不满和讥消。“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误会这个色字是意思,我知道色就是万物,就是现象,所以你们佛家不外说万物即是没有,没有即是万物。”
净意和尚摇摇头:“不对,空不是没有,只不过没有法子形容每种事物、每种现象含有的变幻和不永恒或者虚假的性质,所以勉强用一个‘空’字,这个空字又常常可以用作没有、用作虚无的意思。”
“命运呢?”
“谁的命运?是佛的?神仙的?抑或是人的?”
“人的命运和佛的命运有区别么?”
“由于佛已经超越你我所知的时间和空间层次,所以,佛有没有命运我不得而知。这是因为一旦超越了时空,我们人类根本不能思考不能想像,在我们人类中,没有任何词语不是时空内的产物。你能不能找到任何一个名词是没有时空性质的呢?”
沈神通愣一下,的确没有,别说有形体之物必须占有空间,即使是抽象概念也必有时间,例如思想,如果没有时间,你能够思想么?
又例如龟毛兔角,龟当然没有毛,兔也没有角,表面上既然不存在的东西当然不合时空性质了。殊不知一方面既然属虚假的名词,本身已无意义可言,另一方面既然含有没有性质,则已包含着时间和空间了。
总之沈神通知道找不出这种名词或言语。
“沉檀樾,任何人的思想都必须由词语观念组织构成,既然人类文字、言语、思想都跳不出时间空间的窠臼,你怎能想像、怎能知道时空外的一切呢?蚂蚁的层次比人类低,所以蚂蚁决不能了解人类的思想。就算其中有些居然能了解,但它能够用它们有限的经验把人类的思想及作为使别的蚂蚁明白么?”
“当然不能,虽然有些情形似乎可以用有限的经验知识推论未知事物,可是这不过是‘未知’而已。假使你转个方向以证明可以超越,例如你说逻辑学的一些定律就是先验的,就是不能用逻辑本身证明的,好比同一律‘我就是我,不能同一时间是我而又不是我’。”
“这个定律果然不能以逻辑本身证明,但这都是经验中的事实,若不相信,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真正变成既是某一对父母所生的张三,而又同时是另一对父母所生的李四?”
“法师,你扯得太远了,我们只谈谈人的命运好么?”
“人的命运在有限时空内显然看来早已预定,原来却是你在无限时空自己做下的业力所致。”
“业力问题且不说它,我只指出一点,在无限时空的(还不是超越时空)角度来看,你可以摆月兑,可以改变命运。”
“角度这两个字十分重要,因为你未必相信人有过去世,有未来世,正如当你小时候,如果吃不到一粒糖果,你会大哭,会觉是天塌下来般的灾祸不幸,到你变成青年,你会为一个少女而觉得根本活不下去。”
“这时你对糖果哪屑一顾呢?到了老年,年轻时的恋情你可以不忘记,但值得去死么?
这就是角度问题了。”
“而这些只不过是经验内(亦即此一时空内)的角度而已;尚且变化如此巨大,你怎知超越经验的角度又如何?”
沈神通似懂非懂,只觉得无法反驳而已,倒不是完全明白,完全接受。
“命运也是这样。”净意和尚和蔼地说:“如果你非站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角度来看,也就是你一定要站在小孩子看糖果的狭小角度来看,命运当然是注定的,所以有些人尽情享乐,也拼命赚钱,他们说这就是积极,这就是改变命运,便笑话之至,你怎知道命运不是早已安排了你必须这样?你不知有没有来生,但你又怎知没有来生?事实上这个堪忍世界(指地球)就有这种特性,你获得的乐虽然其中有苦,却必能忍受,也必须忍受。唉,我太罗嗦了,你可能觉得很乏味很没趣。”
沈神通沉思了一会儿,才道:“我心中固然有疑惑想请有学问的人指点,可是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你真的有了悟解才出家?抑是借佛门袈裟掩饰身份?”
“那么我是什么?”
“你是真正的和尚不错,可是你仍然也曾是武林中人,至少你修习过上乘武功,也是毒药暗器高手。”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十分困惑,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净意和尚微微一笑:“你本来不必困扰的,因为你若不送食物,明天我可能已经死了,我是什么人对你又有何相于?”
如果这种道理在别人口中说出,沈神通就算不给他一巴掌,也至少骂他几句,可是这和尚早就声明过“角度”不同。
因此你以为给他食物使他不饿死是好心好事,但他却不一定这样想。
好吧,既然你用另一种角度,既然你用佛教徒的身份,我非质问你不可。
当下沉神通冷笑一声:“如果你饿死了,你岂不是违犯佛祖命你托钵化缘教规?你凭什么活活饿死自己?”
“我现在饿死了么?”
“废话,当然没有。”
“世尊说过,他只须用眉间一根巨毫的功德,就一定可使后世沙门弟子不会饿死。”
沈神通真想从他肚子里挖出那些食物:“你很固执,也很迷信。”
“择善固执没有错,迷信世尊(即释迹牟尼)的话至少到现在为止也没错。”
“但你可能当真饿死,这是事实,不是虚无飘渺的假话。”
“如果我饿死,那是业力,也就是从前恶因现行,跟佛祖的戒律不相干。”
“也是佛陀说的?他说什么你都深信不疑?”
“答案分为两部份。第一,世尊自己说过绝不骗人、绝不讲假话,他连富贵荣华、醇酒美人甚至娇妻爱子都舍弃,难道他看重教祖地位?他当然不会看重,所以不必讲假话骗人入教。”
沈神通耸耸肩,这道理果然颠扑不破,无论如何做个富贵帝王总比做个清苦教祖好,如果不是已经觉悟已经获得真理的话。
“第二部分,佛教不怕你疑,只怕你不疑,我的信仰是经过无数小疑和大疑才建立的,不但是我,无数佛教信徒也有这种经历。”
沈神通又耸耸肩,目前他没有时间研究这些问题,除非可以撒手不管马玉仪和小沈辛的下落和安危。
“你若是继续住在这间破庙,迟早活活饿死。”
“我已经住了两年多,我希望不要饿死。”净意和尚微微笑道:“我并不怕死,但这样子的解根本不是我追求的,不过奇怪的是从前三两天必定有些乡人拿疏菜粮食来,但这两个月来竟无人来过。”
暴僧已成为我国风俗习惯,但如果那些乡人本身也不够吃,不来也不稀奇。
沈神通看法却不是这样,道:“你认为谁不来使你最感奇怪呢?”
净意和尚道:“有对姓林的夫妻,他们虽然住在几十里外,但家里有点钱,自从我医好他儿子林长寿之后,十天八天总会来看我一趟。”
沈神通的话锋如针:“你不但关心而且流露出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危险?”
净意和尚赶快收慑心神:“唉,我居然流露出担心么?其实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由于林贯中练过武功,他家里有点钱财,他妻子林李氏虽然已是三十左右,但看来年轻而又漂亮,他儿子林长寿自从被血蝎螯过,虽然得我解毒复原,但一年来却变得性情急躁之极,不要说对别人,就算对自己也随时会弄伤,甚至一头撞死亦不稀奇。”
世上最容易发生事情的因素像武功、钱财、美色、奇特性格等都具备了,所以净意和尚担心实是很有道理。
沈神通的话题忽然拉回和尚身上:“此地不是修行的地方,你何以一住两年多还不舍得走?”
净意和尚沉默一会儿才叹气道:“我已经好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我表面上为了三个人而留下,但严格说只为了其中一个。”
沈神通道:“这三个人当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也有孩子?”
“正是。”
有男有女加上孩子,除了林家三口还有谁呢?沈神通算是一口道破,但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觉得迷糊。
净意和尚见他思索得苦,讶道:“你向来对别人的事都这么关心?”
沈神通只苦笑一下,自从任职公门十多年来,管的都是别人之事。
但现在却是自己的事了,我怎能不尽快查明金算盘和何同的关系?我岂可糊里糊涂跟那岩岛健决战而无法判断任何后果呢?
其实苦笑也有好处,因为至少思想感情都松弛一下,暂时跑出牛角尖。
“我想不通的是你明明跟吕惊鸿有很深的渊源,你们甚至可能是同门,但又何以忽又牵扯上林家?”
净意和尚不觉露出佩服之色,道:“你看得出我跟吕惊鸿是同门?唉,我刚才说的女人就是她了。”
沈神通登时心中一亮:“原来是她?男人是谁?”
净意和尚沉吟一下,才道:“你为何问这么多?你什么事都要知道?”
沈神通答得很快。“因为我也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到此地。那个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儿子,他们都落在那个男人手中。”
净意和尚大惊道:“有这等事?”
“不但如此,其实我能不能活过这两天也大成疑问。我个人生死还不要紧,我只想救出我的妻儿。”
照说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诉刚刚认识的人?但沈神通却很有信心。
因为他已经知道净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门弟子,如果这种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个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领濑川半藏。”净意和尚忽然恢复平静,人世上一切感情冲击亦同样变幻而又不永恒。
“半藏中了毒针,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这已是两年前的事,但半藏每个月还要服药才能够行动如常,只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我只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个月费好几天功夫替他炼药。”
“如果你不炼药给他的话,他会不会死呢?”
“当然会啦,但是,我怎会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会得到好处?这个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炼药,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谁?”
净意和尚讶道:“你不问第二而问第三的?他是大野丰前,年轻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会津简一。”
“会津简一现在已等于首领,只要你永远医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变,但如果半藏死了简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发号施令,那时一定要另选首领,就算简一还能当上首领,可是第二号人物已变成是丰前。”
“你是否想告诉我,大野丰前最希望我死掉,这样我就不能为半藏炼药?”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饿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没有嫌疑,我看当日你竟然医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过我们犯不着多费脑筋就是。”
净意和尚恍然点头,又道:“如果他们封锁不许乡民来此,简直易如反掌。唉,我这些话对你有没有用处呢?”
“暂时只对你自己有好处,可惜你对自己生死荣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净意和尚慢慢起身,显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脚很不灵便。
“如果没有人为阴谋,饿死病死没有分别。但现在我却不能坐着束手待毙,何况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个人也会活不成。”
他瘦而污垢,头发有两寸长,胡须稀落难看,沈神通很想建议他由头到脚好好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
还有就是剃头刮胡子,否则以他这副肮脏样子,全无和尚威仪,保证很少人能够不把他当作那些穷极无聊混吃混喝的云游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饿死的,那三个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紧了。因为这三个人当中一个是黑夜神社首领,这种人活得太久对世间没有好处。第二个人就是吕惊鸿,她活着也是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第三个……”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样。”
“所以你本来以为饿死自己也不坏,是吗?”
“对,很对。但是身为比丘,绝对不可故意伤毁自己身体,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缝中的。”
“吕惊鸿从不来看你?从不送食物来吗?”
野趣园近在咫尺,以金算盘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为他送来十席精美素菜来也绝无问题的,何况吕惊鸿难道自己也不怎么想活?
“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她只派家人送药材来,然后拿药回去,但连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后殿。”
净意和尚没有讲出理由,只说明事实,沈神通居然也不追问了。
因为他现在已知道何同跟吕惊鸿甚至金算盘原来没有关系。何同一定是由伊贺川而晓得黑夜神社这个组织的,所以他会找上金算盘面来联络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紧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还未高飞远飘。
他既然找到岩岛健出手,当然认为岩岛健有资格杀死我,所以他必须亲自等候结果,甚至亲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连影子痕迹都没有,当然谁都无计可施,但现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话,你自是潇洒离开,不必等着看我的结局。
斑估我的话你拼命逃得远远,像孙子一样躲起来,那也是大伤特伤脑筋的。
净意和尚已经提供很多有关资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无别人知道。
这个肮脏和尚还有这间破庙,绝少人会加以一顾,但沈神通号称不落无宝之地的凤凰,他果然在有宝之地。
他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净意和尚起火烧热水,越多越好,因为和尚实在太肮了。
市场里还存留着热闹熙攘气氛,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挤拥喧嘈就是。
那人头发已经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蔼可亲得使你愿意叫他一声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这市场内一家肉店老板,几乎到市场来的人都认得他,喊他一声:“陈大叔。”
因为他不但十分和气,而且总是站在肉店门口,手托一根尺许长旱烟管,笑嘻嘻跟挤来挤去的人打招呼。
陈大叔的手很白净细女敕,手指细长,他大概认为这双手不怎么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几个伙计忙死了他也不帮忙。
他不时从背后窗户内拿出旱烟袋和打火的刀石,点燃烟袋吸几口之后,顺手又把刀石烟袋放回窗内桌子上。
这种动作不但十分习惯,连天天到市场的人都看熟了。
窗户内的房间,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种东西杂物。
可是肉店这间贮物室平时却不许伙计进来,除非市场已停止一切活动,或者老板陈大叔不在的时候。
这规矩很奇怪,照理说应该正在做买卖时才常须使用贮物室,应该老板在场的时候才不怕丢东西等。
不过几年下来那些伙计已经习惯了,何况另外还有房间可用,故此他们根本就懒得使用这一间。
虽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见桌面时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包托金银珠宝、药丸、香囊、手帕、书信,甚至有时出现折成小块护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这些奇怪东西总是由房间另一道后门有人悄悄送入来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伙计不许进来之故。
陈大叔每次拿烟袋火石等,其实已将桌上奇怪物事顺便拿出去,借点烟姿势看看那些物事,有时会皱眉头,有时会嘻嘻一笑。
这些物事如何处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间内才看得清楚的,在桌子旁边地面有个箩筐,垫着软布,偶然会有一件东西飞落箩筐里。由于有软布为垫,所以就算珍贵玉器也不会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内窗边,同时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见劈到面前长刀锋刃上的小小崩缺。有这么锐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见陈大叔的手时时会伸入别人怀中,有时甚至解开女人腰侧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后,缩回时却也已经将几个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过手深怀模袋的,多半是年纪轻,看起来很灵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有丝毫警觉神色,可见得他们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过这么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来在口袋甚至兜肚里的东西,竟然曾经离开过一段时间而又被放回原数。
这也是箩筐内东西很少的原因,现在箩筐内只有一个绣工极精美的香囊,还发出清淡幽远香气。
桌面上有把一尺长的短刀,一锭银子还有些碎银铜钱,旁边有一个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张已拆开的海捕文书。
这些物件如果同属一人所有,不问可知身份必是公门捕快。
陈大叔细长手指一模,便知东西体积太大,立刻从桌子另一边拿了两张包肉用的莲叶,顺便将所有物件都夹带出来。
他看了看摇头低骂一声“胡闹”,便打火吸烟。
谁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么多东西,却又怎能好像两手空空一样做完打火点烟等繁琐动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过的壮汉虽是穿着得跟买卖人一样,但灵活的眼神和态度却显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会分子更是一眼就认得出他必是捕快。
这个捕快一直行过,除了两张莲叶飘落地上陈大叔弯腰捡起来时,他脚步曾经停滞一下,以免踏坏莲叶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这个捕快不久也走远了。
窗门微响一声,这是有东西在桌上的暗号。
陈大叔回手去模,一面向两个妇人笑着打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忽然停步,声音有点惊讶:“陈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为陈大叔和蔼亲热的笑容忽然冻结,变成奇怪表情。
但陈大叔马上恢复如常,道:“没事,没事……”
他还敷衍几句话才使那两个妇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没事,简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当他模索桌面发现空无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觉时,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过仍然可以缩回去,只要不拿东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别人看得出或看不出只是小意思,问题是他的手到底怎样了?是否永远麻木呢?
由于陈大叔早已知道这现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为,所以他震骇得面色都变了。
丙然有人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的手如果永远失去感觉,连我也替你可惜。何况说不定另一只手也会忽然被蚊子咬坏,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说得对不对?”
此是绝对不会被对方反驳的话。所以耳边那声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对跟我清清静静谈几句话。”
陈大叔低声说道:“我得先去办点事,”
“不必了。如果你只不过要叫回三个徒弟叫他们不可继续动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还给失主的话,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市场里充满肉类菜类气味的狭窄街道,来往的人已经很少,店铺和摊子大多数显然准备休息。陈大叔忽然觉得很寂寞孤独,觉得好像在深山野岭中,没有人会帮助他,更无人来解他孤寂。
行行出状元这话绝对不错,而且绝对放请四海皆准,但不可不知的却是每一行的状元(高手之意)时时会有孤独无依之感。那是因为在他的圈子里,很难找得到可以援手呼应的人物。
如果连顶尖人物也解决不了的难题或不能解救的危险,试问圈子里其他的人怎能帮助他呢?
斑处不胜寒!
陈大叔的心已经凉飕飕,他平生只认识扒儿手圈子(范围不仅仅是天津卫)顶尖儿人物。那么谁能帮他忙?答案是一定没有,一切只有靠他自己,绝对无人可以帮忙。
肉店后面还有院落房间,陈大叔的卧室分为明暗两间,暗间是真正寝室,什么样子还不知道,但明间却有如一个小小厅堂,桌椅都是精雕红木,名贵异常。另外居然还有名家字画,以及一些古雅饰物陈设。
沈神通目光注视一座橱内一件东西,那是一支尺半长短棍,可是有个丝囊套住,丝囊上五彩光晕流转,任何人也能够一望而知单是这个棍套就名贵无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个橱内,不经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制屏风一眼,事实上这座小型屏风绝不简单,只要是男人应该多看几眼,因为六扇相连的白瓷屏风上,却精绘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于画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还相拥着显示出交欢婬亵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没有兴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细看,除非环境不许可。
可是沈神通现下的环境情势许可之极,甚至他认为值得把玩收藏的话,这座六扇屏风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为陈大叔万万不会忘记右边指掌完全麻木这回事,假如能够使这只指掌恢复如常的话,你想他岂有不肯用屏风交换之理。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是哑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过去从橱内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里,好像所有名贵东西(还有许多精绝贵重不及细表)本来就是他的一样。
不过他没有除掉棍套,仅仅一手拿着轻轻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并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沈神通终于先开口了。“我们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说废话,你等我开出条件才肯开口,很好,请帮主小心听着。”
提到“帮主”两字,陈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饰不住无限惊讶而面色也变成苍白。
沈神通果然一开口就言之有物,使对方受到近乎致命的打击。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总捕头丁世英逼离杭州,远远来到天津卫隐姓埋名,做了肉店老板。”
陈大叔面色剧烈变来变去,我的底细行踪怎会泄露呢?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阴谋?
“你收了两男一女共三个门人,请问你是怕绝技失传吗?或者是在天津卫成立新的神手帮的吗?”
“我绝不另组神手帮。”从这句话中陈大叔不但回答了问题,还承认了他就是从前江南神手帮主司徒拙。
“你只怕绝技失传的话,不问可知一定是天津卫的扒手的本领大差,你实在看不过眼,所以收徒传艺?”
唉,这人简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话就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司徒拙叹了口气,假如他对于许多宝物无动于衷的话,我实在猜不出他的来意,他的图谋了。
“你知不知道你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不要开玩笑。”沈神通声音严肃,道:“这是武林人的防身至宝,也是杀人利器,你不应该称为东西,应该称为宝贝。”
沈神通忽然笑一声:“很多古老传说不定可靠,但我希望关于这支电棒的古老传说没有虚假。”
“绝不虚假,我试过敲击砖头,一样可以使三块叠着的砖头变成粉碎,如果你喜欢便请收下这件礼物。”
“帮主一定是忘记这电棒乃是神手帮数百年来祖传秘藏的三件宝物之一,怎可以随随便便就送人?”
司徒拙苦笑道:“我的手比电棒还重要,这是我的想法,希望你能同意。”
“当然,我非常同意,所以我只借用几天就还给你,我说过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司徒拙现出十分困惑的神色,这么贵重的武林至宝给他也不要,那么他要什么?难道他特地来毁灭我的神手?
“所以我宁愿要你的手,还有你三个徒弟,他们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却已经是高手了。他们除非被环境突变影响,才不能将东西放回人家口袋,才须要送给你,让你亲自出手。”
这就是为何司徒拙把守在肉店门的原因。要是这个市场天天发生扒窃案件,司徒拙迟早不能立足,这道理正如兔儿不吃窝边草相同,何况司徒拙怎会看得上到市场买菜的人的钱包?你可曾听说过千万富翁会带着很多钱亲自去市场买菜。
显而易见司徒拙只不过是训练徒弟而已。尤其是把东西扒到手之后又要送回人家口袋,那才是这一行里面最高手法。
“我们的手法对你有什么用呢?”司徒拙声音中微微露出惊骇。
“有用之至,而且我已经试验过,已经证实过,所以我需要你们的手。”
但最灵活最精巧甚至最美丽的手,若是离开身体,很快就会干枯腐烂变成毫无用处。
必掩着的门忽然无风自开,进来四个人。
沈神通看见一双平生所见过最美丽的手。
沈神通看过的手比普通人多千百倍,因为他二十年来不知用手铐铐过多少双手,而且还有无数的手按指印签押,最重要的是他修习观察秘术时,形形色色的手都记在心中,但眼前这对长在一个娟秀少女身上的手,却是最美丽的。
无论是手掌手指的肤色形状以及指甲,都比最精美白玉雕成的还要好看得多。
另外两个少年的手也都纤长干净而美观。
第四个人双手却粗大坚实,沈神通连一眼都不看他,因力他就是彭璧,他就是在肉店门口走过的便衣捕快。
两个少年和那少女虽然都把双手摊开放在桌上,但神情镇定冷静,这是做扒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功夫,任何场面中首先自己心神不乱,才可以出手行事或逃避祸难。
“你能够找得到这几对美妙的手,我的确很佩服,怪不得连彭璧也吃瘪了,但这件事你们最好别说出来,因为他现在身分已等于是浙省氨总捕头。如果外面有人知道这件事,他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
如果彭璧觉得丢脸,后果人人皆知,不必细表。
司徒拙道:“我们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既然这位彭副老总都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们你是谁?”
“我是沈神通。你离开杭州之后我才到任,所以我们未见过面,但我希望你听过我这个人。”
“听过,听过。”司徒拙欣然而笑,但他的徒弟们显然不明白老师父何以听到这个响亮名字时反而大表欣然?故此个个露出诧色。“你的名字可以震破天下黑道人物的耳朵,我今天栽在你手底不足为辱,不足为辱了,哈哈……”
“我建议你不妨为别的原因再大笑两声,例如你可以公然返回杏花春雨茑飞草长的江南故乡,你可以恢复帮主身分,因为我将撤销丁世英的禁令。”
凡是有家归不得的流浪者,才知故乡竟是多么可爱,才领略得出那啮咬心灵之深沉悲哀。
司徒拙身子微颤,声音激动:“我一定会大笑狂笑,但不是现在。”其实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心和灵魂一时都飞回风光明媚江南故乡了。
三对漂亮充满青春活力的手仍然平摆桌上,那是彭璧点了他们穴道抓他们进来后的命令。彭璧的手虽然粗大,但点穴抓人却很有一套,有时连沈神通都不能不夸赞的。
沈神通目光被那对特别美丽的手黏住,虽然他一会儿就收回目光,但他敢打赌任何男人看见这对美手,必定心神迷醉,而且遐思浪翻涛涌。
彭璧果然用诧愕眼光望住那对手,假如有人趁这机会出手,很可能把全身东西偷光了他还不晓得。
沈神通命他解开少年们的穴道,那双最美丽的手很快就捧着热茶奉客。
这时只能够看见几只手指和双掌的一部分,但已足以使人目眩神摇。如果你曾看过某种景物美的使你感动,使你心房收缩的经验,这对手就是这样了。
手的主人只有十六七岁,在北方女孩子发育成熟得比较慢,那是因为寒冷之故,所以她看起来只是孩子,还不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她的声音悦耳,字字分明:“我叫李红儿。那两个是我的师弟,一个是方冲,一个是陈小祥,沈大人请用茶。”
沈神通好像大为失态,因为他竟然用双手接茶。
但不论是彭璧皱眉也好,司徒拙微笑也好,却不能减轻李红儿胆战心惊的恶劣情况,她明明看见沈神通双手没有一只手指碰到她,可是她两只手却像被钢铁手套套住,不但十只手指和手掌都不能移动分毫,而且所有骨头都好像马上会碎裂。
疼痛还是其次,但如果指头骨尽碎,这一双人间最美的手还能存在么?
她应该拼命挣扎大叫,可是很出人意外,她居然不挣扎也不叫喊,她还很沉静聆听沈神通说话。
“你很冷静大胆,也很能熬忍痛苦,你可能只是想在我身上表演一下的意思,但我却不敢大意,因为销魂手也是神手帮三宝之一,虽然已经很久未在江湖出现过,但销魂手的厉害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现在他才放开双手(其实连指头也没有碰过对方一下,连看也没看一下,只不过用天龙抓奇功制住她而已)接过茶杯。
李红儿才能够悄悄退开一边,暗暗松口气,因为她最美丽的手终于完好无恙。
彭璧跟随沈神通已久,故此熟谙他的暗号而将方冲、陈小祥两个少年带出屋外。
司徒拙搔搔头,声音中充满困惑:“沈大人,你究竟要什么?”
“李红儿的销魂手若果再精进一层,当她使出销魂手时,吸引目光眩惑心神的魅力至少比现在强大十倍,而且那种无瑕之美使任何人都起不了婬邪念头。当然最重要的是任何一流高手若是被模上一下,必定觉得全身十分舒服,但其实有好一会儿全无气力。由于很舒服,所以不易发觉失去气力,而由于失去气力却又很容易被人杀死。”
司徒拙喃喃道:“是的,是的,那时才算得本帮三大重宝之一。”
“但可惜第三件宝物已失踪百年之久,目前在你手中的拳经只不过残缺不全的抄本,残缺部分就是几种特殊内功修炼秘诀,销魂手的特殊内功也包括在其中。”
“沈大人简直是神仙,否则怎知敝帮这个最大秘密?”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我从前在京师,由于家师孟知秋的身分,所以能够翻阅任何最机要的档案。”
“我曾经翻出百年前关于杭州神手帮档案,里面还挟着那部拳经真本。我从头到尾细细阅读过,得知不少秘传厉害指法,同时也看过销魂手的秘密内功心要。”
--在巨大深邃府第某一间屋子内,到处浮动飘散着防止虫蛀的药香和书卷香味。
--沈神通那时还只是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独自坐在窗前,埋首于无数件档案中。唉,岁月如流,怎的青春忽然就已逝去无踪?
沈神通深深叹口气,回到现实中:“如果你想得回拳经真本,我可以答应你,不过那已经是日后之事。”
司徒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李红儿却瞧得出他内心的震动惊喜的渴望。
“沈大人。”她双膝跪倒,“只要您肯帮忙,我愿意做奴婢做牛马。”
司徒拙缓缓垂头,已经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眼中忽然涌出盈眶热泪,那山川明媚风光绮丽的江南故乡可是依旧无恙?
谁能知道了解一个被放逐流浪远方者的悲寂情怀?尤其是在垂暮之年?
为了故乡和拳经,连司徒拙也真心愿意为奴为仆……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寂寞地站在凄冷秋风中。
但李红儿身上却温暖如春,她身上衣服很单薄,完全是侍婢装束。
如果是昨天,一定冷得发抖,可县今天却是大大不同。
沈神通居然还记得多年前阅读过的内功秘诀,司徒拙略加整理就知道如何使李红儿补修残漏不足部份。
李红儿好像沐浴在明媚和暖春光里。
不但觉得两只手可以洒出春光,连心灵和身体也秘密迅速生长。
春天是万物生长季节,人生的春天就是青春期这段年华,李红儿其实也已经快要步人青春年华。
现在仅仅是这门内功使她生长得快些,使她立刻从孩子变成青春期的少女而已。此外使她很惊奇的是:原来做侍婢并不简单,竟然有很多特殊动作和礼节。
沈神通教导她一切侍婢细微动作以及谈吐,看来他似乎已经决定收容她这个侍婢了。
女孩子长得漂亮的话,的确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例如同样斯文含蓄微笑一下,美女与丑女给予别人的感受就不大一样。一个人长得美或丑绝对不是本人所能控制所能改变,所以如果你长得丑,只好自叹命运太坏了,除此之外你还能怨谁呢?
如果有一个美人使你十分动心,使你悠然神往,那么两个美女的魁力会不会增加一倍。
答案是不会,因为审美观念是你个人的事。尺度每个人和别人不同,你多半只喜欢这个美女而不怎么喜欢另一个美女,所以这个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问题。
不过如果另一个美女长得和你喜欢的一个美女完全一样,面貌,身裁以至风情都一模一样的话,算不算是一加一呢?
因此曾经沧海经验老到的金算盘很失态的愣一下,便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金算盘眼前两张娇艳青春的面庞,宛如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样,都是那么宜嗔宜喜,光彩照人,而且又都散发出纯真可爱味道,金算盘极欣赏、极喜欢纯真可爱这一点,但其实很多年轻男女都很纯真可爱,只不过这两个少女特别美丽,故此格外令人觉得可爱,令人着迷。金算盘甚至觉得他这一座布置得十分高贵豪华的客厅,竟然不配招待这对双生美女。
武林中有名世家不在少数,但其中的“剑刘”、“萧崔”却声名更着,可能原因是这两家竟是同在淮左名都扬州,世代又是通家之好,而且由于“剑刘”有座出名的春风楼。
“萧崔”家里有座花月楼,世上因此并称为春风花月楼,等于把两大世家合而为一,所以更加著名。
双生美女姓崔,一个叫崔怜花,一个叫崔怜月,她们由扬州来到天津,路上总有一个蒙着面纱,所以连很注意她们行踪的金算盘,都不知道竟是一对双生美女。
幸而现在她们用红黄两种颜色丝巾系缚粉颈上,所以金算盘暂时还认得红丝巾的是怜花,黄丝巾的是怜月,暂时的意思是说等到她们拿下丝巾,那时连目光锐利武功高强的金算盘也自认根本无法认出。
崔怜花一开口就显示她不通世务,不懂虚伪礼节,不晓得讲话必须转弯抹角作出处处尊重对方之状。
总之她们举止仪态虽是高贵雅致,但讲话却十分直率坦白。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算盘?我以为必定是个大月复便便、脑满肠肥商贾模样的人,谁知你很英俊很有男人味道。”
金算盘只好极力作潇洒状微笑一下,对于坦直夸奖的话而又出诸美女之口,你能怎么应付?当然你更不能反驳。
崔怜月接着笑盈盈说:“听说你虽然有吝啬小气名声,其实却很会花钱,也很会玩女人。是不是?”
金算盘更尴尬了,却也只能够作状微笑。
崔怜花又用同情声调:“又听说其实你已经很穷了,因为你花钱比赚钱快一百倍,但如果你没有钱,将来怎样去玩女人呢?”
崔怜月也好像很同情他:“你为什么好像和钱财有仇恨一样,非花掉不可?”
金算盘总算找出一个喘息办法,那就是向另一个青年讲话,不论讲什么话,都可以逃避崔家双生美女咄咄迫人坦率问题。何况这个青年是“剑刘”春风楼的代表,找他讲话自是合情合理的事。
“你的大名还未请教。”
青年微笑时露出洁白牙齿,他眼睛十分明亮,天庭饱满广阔,双眉修长皮肤白皙,加上高挑身材,是个罕能得见的美男子。
“在下刘双痕,这名字很怪请不要见笑。”他不但儒雅俊朗,声音也很好听。
金算盘忽然愣住,不过你一定猜不中他何以发愣,却原来是从不出现露面于外人之前的吕惊鸿柳腰款摆走出来。
吕惊鸿虽然年纪比双生美女大好几岁,可是她那种少妇的冶艳。放荡的风情魔力,绝对丝毫不比双生美女逊色。
你可能又猜错了,因为金算盘并不是因她出现而迷惑,而愣住,却是因为刘双痕--连金算盘他也肯定承认--所露出惊诧讶疑的神色。刘双痕显然看见印象极深刻却又不应该出现的事物,故此有那么一阵子迷惘震惊。
然而,问题是何以吕惊鸿会使他这样子?吕惊鸿纵然很美艳迷人,但难道刘双痕竟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竟然未见过世面?居然一看见美女就大大失态。
当然不可能这样,所以金算盘愣一下,细细寻思其故。
吕惊鸿向来只穿一件透明纱衣裳,连内衣裤都没有,但现在居然外面多罩了一件丝袍。
虽然丰满诱人胭体若隐若现,但至少已失去那种赤身的感觉。
“刘双痕,我是金算盘的女人之一,我叫吕惊鸿,你以前见过我?如果未见过,何以露出很惊奇很讶疑的样子?”
刘双痕仍然望住她目不转睛。“啊,没有,我从没有见过你,会不会是你太美丽了,所以我会惊奇讶异?”
吕惊鸿无限温柔笑一下:“难道我竟比得上崔氏双姝?”
“你简直比她们更美,可是,我却觉得你和怜花、怜月某些地方很像,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因?”
金算盘用力摇摇头,因为他觉得眼前景象好像是超乎理智的梦境。唉,简直混帐,一塌糊涂的混帐。我怎可当着刘双痕和吕惊鸿表露出愿意容忍崔家双生美女任何问话的意思?刘双痕和吕惊鸿,又怎可在我面前流露出心中之倾慕神往?
这笔帐只怕谁也算不清楚,因为心胸最狭窄、最会呷醋妒嫉的吕惊鸿,居然会不追究金算盘对双生美女的温柔慷慨的态度,而金算盘亦不把吕惊鸿和刘双痕默默凝视,甚至还很接近地低声悄语等等放在心上。
另一方面,刘双痕年少俊美身世显赫,崔家双生美女的相貌家世也可以匹配,他们同行数千里之遥,照理说就算没有深厚爱情也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任何一方都会发生嫉妒情绪。
但他们好像没有,看来好像连友情都没有,所以彼此全无一丝一毫妒嫉或不舒服的样子,异性相吸本是大自然定律,但他们何以能突破呢?
这些疑问将来也许会找出答案,只是目前却找不出,而且亦没有人想追究、想探索。
吕惊鸿和刘双痕开始作奇异不合情理的谈话。
吕惊鸿靠近那漂亮青年,口气温柔:“我一向喜欢漂亮又会讲话的男人,所以我的仆从都英俊能干,你要不要看看?”
“难道你要我做你的仆从?”
“啊,不,不,你当然比我那些仆从好得多了,如果我能留下你,我宁愿你成为我的丈夫,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往往变成真正事实,但当然我并非是你丈夫的意思,恕我请问一声,你会不会有时觉得寂寞无聊,觉得人生乏味?”
“唉,那是少女时代的情怀,我的儿子已经十五岁了。”
刘双痕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啊,我以为她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成熟少妇,谁知她的儿子已经十五岁,就算她十六岁生孩子,她也有三十二岁,我的眼力好像越来越不行了。
“刘双痕,听我的话,你如此年轻又如此漂亮,你不必陷人武林仇杀漩涡中,你快点回家把一切都忘记。”
她的声音表情都极之诚挚。
“可是黑夜神社的人不但趁全庄空虚时侵人,明火执仗抢去三件价值连城的珠宝,还杀死两个家人,就算我肯忍气罢休,可惜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再做一票?”刘双痕不禁叹口气,“我春风楼招牌被砸同时也损失不菲,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将来还会不会有家人被杀的惨事发生呢?”
“我知道你刘家春风楼的‘大自然剑法’高妙精深无比,也知道你既是刘家代表,一定造诣不凡,可是我还是认为划不来,因为黑夜神社至少有三个人可能赢得你,即使你高过他们,杀死他们,但也不过有如宰了几只恶狗而已,万一被他们咬一口实在很不值得。”
“我忽然想起,我回扬州之后,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呢?”
“别岔开话题,你肯不肯听我话就此回家?”
刘双痕笑容既豪气而又俊逸:“好,多谢你的劝告,更多谢你的关心。”
但金算盘和崔家双生美女谈得怎么样呢?崔怜花、崔怜月千里迢迢到来此地,可肯就此罢手悄然回家?
他们的谈话也很曲折、饶有离奇趣味。
“我知道崔家花月楼‘多情萧’乃是世间神功绝艺之一,但你们这么年轻,说不定功力火候不足,你们实在不该出头负责,你们应该乖乖地在家里。”
“黑夜神社的人发什么神经?为何远远跑到扬州劫走我家三个侍婢?他们是不是疯子?
不然何以又去侵犯刘家,何以还留下记号和地点?”
崔怜花话声未歇,崔怜月接着说:“我们本来认为你很有嫌疑,因为你需要钱,刘家三件宝贝已可以让你挥霍好久了,同时你喜欢女人,我家三个婢子都长得很美貌,可是现在亲眼看见你了,我们已知道猜错了。”
轮到崔怜花说了:“那三个婢子一路上免不了被恶人侵犯,这也只好自怨命苦,但我却希望后来得到你庇护。”
崔怜月说:“对了,你是男人中的男人,你有没有保护她们?”
金算盘苦笑,声音也很自然:“对不起,我没有。”
人的思想很奇怪,当你必须急切考虑甲事,却忽然会跳到乙事。
所以金算盘蓦地想起已经逝世好几年的父亲,同时又想起被父亲在世时拆散那段姻缘,就不足深诧了。
现在吕惊鸿已经回来,已经和我重聚,但终究跟从前不一样了,当年情怀失落已久,如今为何忽又微微挑起?
是不是这对双生美女的缘故呢?
她们实在很匹配英挺俊美的刘双痕,然而他们之间竟没有丝毫这一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痕迹,难道她们竟看不见刘双痕真是美男子?又难道刘双痕竟不为崔家双姝之美艳而稍稍动心。
不过任何人要娶崔怜花也好,要娶崔怜月也好,必须很有勇气很有信心,否则你怎知崔怜花会不会忽然躺在崔怜月丈夫怀中?
她们的外貌、动作、声音等等已铁定无人能分辨得出,就算她们身上有其他表记,例如上有一颗痣之类。但你如何能够知道另一个是不是也有同样一颗痣?
可是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说服,不能抚平金算盘心中的惊讶--刘双痕怎能对崔怜花、崔怜月丝毫都不动心呢?
春风花月楼何以只派一个年轻俊美青年,两个青春貌美少女,难道他们已足以担承一切责任和后果?他们真可以代表两个著名武林世家二百余年的历史和声誉?
野趣园地方极大,不少楼阁轩榭点缀在古树修竹,或者假山曲径中,掩映之间颇有烟水迷离,云封翠拥的韵趣。
菊花是这个季节特色,所以处处都看得见,不但是品种繁多,颜色妍态各各不同,而且种种盆栽的高低,远近疏密位置也是大有讲究。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信步游览,都不觉啧啧称奇,尘襟俗虑好像一时都消散了。
也不知走了多远,总之很远很远就是,但仍然还未走出野趣园范围。
他们离开筑好的和砌好的道路,经过不少屋子园圃,有时分枝拂叶穿过树丛。这时来到一处,坡下的路一直伸延到一条小河,却都没有菊花,大概已经是野趣园边缘的某处。
不过在靠近河边的一些树木当中,却有一座圆形巨大茅屋,屋子高度大概只比普通人高一点而已,可是占地面积至少有七十坪(约二千五百平方尺)。
茅屋内随风传来狗群吠叫以及咆哮声,一听而知数目不少。
假如野趣园主人金算盘在最边缘偏僻处豢养几十头恶犬,根本不算奇怪的事。
所以崔怜花话题并没有提及犬舍:“大哥哥,你好像从来没有用那种奇怪神情看一个女人,你可是被吕惊鸿迷住了?”
刘双痕耸耸双肩,答道:“我也看见金算盘的表情,他和线眼见到你们,好像魂魄都飞掉似的。”
“先讲你自己,”崔怜月说:“你有没有被吕惊鸿迷住?”
“坦白说我几乎被迷住了。”刘双痕居然好像跟男朋友谈论女人一样满不在乎:“其实吕惊鸿年纪比你们大,也不及你们漂亮,可是她长得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是女人,她是谁?”这句话究竟是怜花抑是怜月问的已不重要,因为她们根本就心意相同,用谁的嘴巴讲出来其实全无分别。
“八年前我十四岁时候,曾经被送到济南府修习内外功。”
“我们知道。”
“我的内功差一点就练不成,因为我看见她。”
“你见过吕惊鸿?”
“不是她,绝对不是这个吕惊鸿,但她们相貌像极了,那时候她比我大,大概有二十岁吧?她住在一座小楼上,楼前有一个湖,不论是白天或有月亮的晚上,湖上景色都是清幽无比,使人好像是跌入梦中一样,所以我常常在堤岸的杨柳树下抱膝痴坐,而那个少女,却在小楼上倚着栏杆。”
“她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刘双痕叹口气道:“反正就是她使我定不下心神打坐调息,后来我家奉命搬到京师,不过却也因为心中惦想着她,所以其他杂念都没有了,于是我内功突然猛进,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后来她的影子也淡了,我的内功也就突破有相当层次。”
寥寥数言,却已经勾划出一幅少年恋情画图,世上许多男孩子都可能有过这种经验,在拥挤街头,在高峨楼上,在邻家窗口,或者在热闹舞会中,匆匆一瞥短短一面,便已心越神往,留下低徊惘怅忆念,当然若是邻家女孩子,你可能时时看见时时想念,但到了后来那种恍惚飘渺的情思还是一样的。
“吕惊鸿和济南府那少女虽然很相像,但我却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不知道何以会知道。”
“好吧,算你说得有理,但值得庆幸的是她不是她,不然的话,你可能会闹出笑话闹出事情,也可能永远不回去扬州。”
“傻丫头,我绝不会离家出走。”
“你若是非得到她不可,你也只好离家出走了。”
“不对,但这理由我说出来却觉得有点抱歉,那是因为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不同,我可以三妻四妾,我甚至可以先娶妾后娶妻,所以我带个女人回去不打紧,但你们却不能先带一个情夫回去,然后才正式嫁给另一个丈夫。”
崔家双姝对这些话,一点不同意反应都没有,还连连点头。
坡下远处圆形茅屋忽然传来嘈叫,犬吠声,那是因为有四个汉子脚步矫健走近茅屋,每个人手中提着小木桶,却是从四道门户走人茅屋。
原来那圆型茅屋东南西北每个方向都开一扇门户,只不知,一间屋子何以要开不同方向的四道门户?
秋风挟着寒意从四方八面吹掠入屋,所以茅屋里丝毫不会比外面暖和。
茅屋里面便是铁笼,铁笼四周挨贴墙壁,所以甚是宽阔巨大,可是高度却只有四尺不到,如果有人类关在笼里,那么除非是株儒,否则绝对无法站起身。
四道门户其实也就是铁笼的四个入口,四个汉子都各各蹲在人口处,用木勺掏抄出一些红烧肉块,居然香气扑鼻。使得笼内二十余只巨狼犬叫吠奔窜,任何一边的木勺一伸入笼内,犬群已经冲到,一下子就把地上所有肉块咬着拖走。
这意思就是说笼内有两人像狗一样四肢爬行的人,速度当然远远不及狼狗快,所以空自跟着狗群四面转来转去,却连一块肉也抢不到。
如果这两个人守候在某一边,以便抢先的话,这边喂狗的汉子便停手不动,一味发出得意揶揄尖锐的笑声。
当然那两个跟着犬群转了好几次之后,不久每个人总可以捞到一两块肉,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得吃,而到后来肉块抢到手越来越多,看来也都能够吃饱。
那四名汉子订的娱乐是迫使那两人全速爬行抢肉,他们有时会被强壮庞大的狼狗撞得四脚朝天,这时才可以看得出他们身上只有一截厚布包裹着,由于突出摇晃的,和大腿都没有遮蔽,所以一望而知两个是女人。可惜头发面孔以及全身都污垢不堪,根本瞧不出她们本来相貌,至于年岁大小,面貌美丑更是瞧不出来了。
但无论如何她们的膝头和手掌,一定已变得又粗又厚,甚至连全身也无不粗糙得像鲨鱼皮,因而她们纵然被释放,洗过澡涂抹过香油,只怕也令人惊悸,而暂时没有办法把她们当作女人看待的。
崔家双姝和刘双痕都露出沉思神色。
他们已经远远离开圆形茅屋,说得精确些,他们根本就已经回到居处,那是有两间上房一个厅子的院落;庭中布置了很多菊花,在阳光下色彩缤纷,娇艳悦目。
罢才所见的景象,使他们年轻人的心极不舒服,甚至有想呕吐的感觉。
把人变成狗,尤其是两个都是女人。
为什么这样做?是谁的主意,当然最可能就是金算盘和吕惊鸿都知道都赞成的主意。
“我的心很乱,”刘双痕低声说。在厅子里说话不得不防备隔墙有耳,“我根本猜想不出动机何在?目的何在?”
崔怜花点点头道:“我们也一样,不过你仍然认为我们悄悄走开做得对么?我们不应该马上动手救出那两个女人问个明白么?”
刘双痕俊美面庞浮出自信笑容:“这一点绝不会错,她们受苦受难已经不是一天,所以再熬一点时间也不要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先想一想,先暗中查一查,原因很简单,金算盘老早就是当代高手,我们不一定惹得起他,何况吕惊鸿亦是厉害脚色。”
“吕惊鸿不是东西,大哥哥你要小心一点儿,她的武功尤其内功路子既婬邪又恶毒,我一眼就看出是小幻天家数。”
刘双痕恍然而笑:“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你们有些地方像她,原来是由于内功路数相似,不过当然炼到后来正邪背道而行,情形就大大不同了。”
他们会心相视,又微微点头,有些话不必讲出来,例如日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出身,先天上就极端排斥花月楼崔家,另一方面春风楼刘家的大自然剑法(包括独门内功)也是小幻天家派的死对头。
因此黑夜神社抢劫袭击春风花月楼事件,吕惊鸿一定有相当程度介入,至于金算盘是否知情或支持,目前却不得而知。
“狗笼里那两个女人一定本来很漂亮很迷人。”崔怜月说:“凡是小幻天出身的恶女人不但婬恶,又特别呷醋,如果她们很平凡,最多被鞭打甚至被杀死,决计不至于遭受这种可怕的活罪。”
“我希望你们不会被关在狗笼。”刘双痕神色声音都很沉重,显然不是开玩笑,“还有一个女孩子,你们也瞧见的,她虽然很年轻又只是个侍婢,但她具有特别的风韵魁力,所以她也可能和你们姊妹一样危险。”
这个有奇异魅力的小侍婢就是李红儿,她现下就在隔壁院子,她身为婢子居然躲在房里,而主人沈神通却在庭院中负手踱步。
刘双痕只看见李红儿一眼,却为李红儿的奇异力量吸引了他全副心神,所以他居然没有瞧见沈神通。
崔怜花的声音透露心中若有所思:“那男人很自信很冷静,眼睛含蕴无比深邃智慧,相貌风度极之潇洒,他是谁呢?”
她没有违背天然定律,所以她只看见也只注意沈神通。
三个人互视一眼(其实只等于两个人,因为双生女只能当作一个人),莫逆于心地笑一笑,离开厅子走出院落。
沈神通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并不是赏玩菊花,更不是无聊。其实他心里有点紧张,不过以他的年岁和经验,就算加一百倍紧张也不会露诸形色。
沈神通除了紧张之外还有点后悔,因为李红儿躲在房间依照他口授的秘诀猛练内功,他紧张的原因是李红儿已到了紧要关头。如果她能够冲破、能够克服每一步的险难,她的“销魂手”便真真正正成为了神手帮的三宝之一。
他后悔的是答应让她修炼,其实应该等到一切事情办妥之后才开始修炼,那才不会因她的失败而破坏了整个计划。
刘双痕、崔家双姝的忽然出现,使沈神通心中增加紧张压力。
这三个年轻男女虽然正派、斯文、漂亮,有气派也有风度,显然不是仆婢之流,不是黑夜神社的人,可是他们很可能非常好奇而又固执,非见一见李红儿不可。
李红儿见见他们绝不会少一块肉,但正当吃紧关头,情形就变成非常不妙了。
沈神通惟有希望、惟有祈祷多点运气,例如这一男二女居然不好奇不固执。
崔怜花一开口就使他希望碎成片片。“我们想瞧瞧你美丽的侍婢。”
在命运面前谁还称为强人呢?沈神通感慨地叹口气。
用言语拖下去不是办法,因为李红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走得完险阻路程,假如把内情完全讲出来,万一……
沈神通外表上谁也别想观察得出任何暗示,如果有的话,那必定是他特意让你知道而已。他伸手摘下几朵巨大美丽金黄色菊花,双掌一揉,变成一团无以名之的东西丢在地上。
“虽然只是几朵菊花,但可能费去一年时光才培植出来,不过现在已经一团糟已经毫无价值了,这一种转变仅只是举手之间。”
刘双痕笑得很潇洒,但眼中却微合怒色:“破坏容易建设难,千古如斯人人皆知,不过你辣手摧花却是有点不该。”
沈神通面色一沉,也是微微透出怒色:“你亲口说‘破坏容易建设难’?又亲口说‘不应该辣手摧花’?以后你不至于反口否认讲过这两句话吧?”
刘双痕、崔家双姝都为之一愣,既然这两句话都属于理直气壮之类,刘双痕怎会否认?
他为何要否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刘双痕说:“但看来你没有发高烧,也没有神智不清,所以我猜你绝不是胡言乱语。”
气氛忽然缓和轻松了很多,世上人与人之间,每一秒钟不知发生多少一言不合变成冤家仇人之事,但如果言语中稍为带点幽默感,便往往可以减少误会和冲突。
“你是春风楼刘家高手,我瞧你的大自然剑法至少已练到第四层,近百年来你们刘家恐怕只有一位刘凡人前辈达到第五层,得以突破剑道形质和能量的限制,所以他名字虽叫做凡人,却被尊为剑圣。”
那年轻的三张好看面孔,完全布满了惊讶赞佩,这个人使人大有智慧如海之感,他好像学富五车的老夫子谈论最显浅的典故一样。但他又却是活生生有血有肉存在于眼前的人,并非大智大慧的神仙,既然是一个常人,他怎知道“大自然剑法”的无上秘密?他怎能判别断定刘双痕已练到第四层?
“别象看怪物一样瞧着我,我只不过听得多点,眼睛也锐利点而已。”
“他叫刘双痕,我是崔怜花,这个是我妹子崔怜月,你是谁?”
沈神通笑容很温柔文雅:“你们两位一样漂亮的姑娘,是不是怕我猜不出是花月楼高手呢?”
真要命,他连我们心里想什么都猜得出,这种人多么可怕,但却又多么可爱。
“我不会猜不出你们的来历,我只猜不到一件事。”
崔怜花、崔怜月这时显示出孪生姊妹心灵相通特点,居然一齐问:“哪件事?”
“如果我要求你们不要见我那位侍婢,又不说明原因理由,你们肯是不肯?”
三个年轻男女又愣了一会儿。
这个人讲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奇峰突出,既十分惊奇有趣,却又绝非胡闹。
崔怜花摇摇头:“我不知道,大哥,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直到现在连人家是谁都不晓得,我凭什么可以思考,及可以判断的呢?”他声音流露出明显已经吃瘪的意味。
“讲出来你们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沈神通很欣赏这个青年,因为他感觉得出他恢宏大度的天性,这是成大功、立大业不可缺的优点。
“因为我本是这种靠猜测本领混一口饭吃的人,我是沈神通,你们也许曾经听过这个很俗气的名字。”
“啊,沈神通。”三个人一齐轻叫。看来已不必询问就知道他们都听过这名字了。
“让我把话题拉回最起初的地方,我的侍婢叫李红儿,她暂时不能亲自露面,我绝不是不相信花月楼的人,你们本身有很高尚的品格,家世有很好的声誉,李红儿不过暂时不能出现而已。”
“好,这件事暂时不提。”刘双痕说:“但你身为天下公门第一高手,你知道不知道有两个女人,是活生生的人,却变成狗又和狗一同生活?”
沈神通道:“我知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两个可怜的女人。”
“但你居然不采取任何行动?”崔怜花声音表示强烈不满。“任何人都可以不管,但你是天下公门第一高手,这种犯法残酷的事为何不管?”
沈神通微笑瞧她:“我一定管,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我能够安慰你们的理由,也正如刘双痕一样,她们反正受苦难了一段时间,目前就算多熬一阵也没有关系。我当然以大局为重,你们说是不是?”
刘双痕讶道:“你怎知我说过这几句话?”
“两位小姐心肠仁慈而又侠义,你除了这个理由,还有其他说法么?”
刘双痕叹口气:“没有了,但我只希望没有做错。”
“你大概没有做错,如果你还要金算盘帮你联络黑夜神社之人,又如果你仍然要住在野趣园的话,你既不能翻脸,又不能把那两个女人收容在房间里,她们要吃东西,要洗澡,要衣服,最要紧是还要人保护,你们做得到哪一样?”
崔怜花道:“听起来我想救出她们,竟是很愚蠢,很冲动了?”
“每个人的作风不同。”沈神通笑得很温柔,“你们并没有错,试想那两个女人过的什么日子?她们怎可能不感到度日如年,感到痛苦无比?但你们想采取的却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用脚尖拨拨地上那团揉碎的菊花,又说:“如果你们坚持要见李红儿,亦不是最好方法,因为李红儿很可能像这菊花一样,忽然变成毫无用处,毫不值得观赏的垃圾。”
沈神通知道已经说服这三个年轻人,暗中透口大气。“不过如果两位小姐不叫她出来,而是进去瞧瞧,则不但可以,甚至我还希望你们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崔怜月道:“我们能帮助她?她有什么危险?”
“李红儿在练功,这门销魂手的功夫很像小幻天的摇魂夺魄,同时也很像你们花月楼崔家多倩箫至阴至柔的路子,所以当她可能发生危险时,你们一定多多少少可以帮忙。”
崔怜花轻叹一声:“你算不算是天下最渊博的人?”
沈神通立刻摇头:“至少我还有师父,其实除了家师之外,天下还有很多异人高士,只不过他们深自隐晦退藏,所以世上很少人知道而已。”
崔家双姝果然由于好奇心,迅快走入房间观察李红儿情形,所以外面只剩下沉神通和刘双痕。
刘双痕先开口:“请告诉我,吕惊鸿既然是小幻天家派中人,我应该怎样对付她?”
“小幻天家派任何功夫都以激起对方七情六欲为主,但大自然剑法却是取法自然运行之理,其间不能掺杂任何感情,所以你们天生就是不能相容的死对头。”
“这一点我知道,问题是寒家剑法能不能克制她呢?”
“这不是相克的问题,而是依靠你们修为造诣才分得出强弱胜败,如果她造诣比你高明,比你深厚,她可能轻易克制你,使你变成她裙下不二之臣,你比其他任何门派之人更无法逃月兑,更无法突破这种命运。反过来也一样,如果她功力火候比不上你,你随手一剑就可以杀死她。”
刘双痕十分慎重寻思。唉,形势实在凶险得远远超出意料之外,本来以为黑夜神社是敌人,但谁知吕惊鸿才是真正最可怕的敌人,我的功力造诣能不能胜过她?用什么法子可以测度得出呢?
沈神通接着说的话又使刘双痕惕然震惊。沈神通说:“小幻天秘传神功到某一可怕阶段之后,性格会发生变化,出现类似疯狂情况,我看吕惊鸿已经达到这种阶段,所以她不但武功很厉害,而且性格一定更为可怕。”
性格上发生了变异,分裂和错乱等缺陷的人,不问可知一定很难打交道,而且非常危险,何况吕惊鸿既有武功而又美丽?
她有武功,意思是说她本身已经非常不好应付,而美丽又具有驱使男人(当然指武功高强之辈)为她卖命之魔力,这样子的敌人谁敢招惹呢?
“尤其是你。”话锋已直接指向刘双痕身上,“如果我们是普通朋友,我会劝你们提高警惕多加小心。”
“假如不是普通朋友,而是你的子侄你的兄弟呢?”
“我会叫你逃走,当然你逃不了多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逃走并不是投降认输,而是攻击的开始,你只不过使她认为你逃走而已。”
“你要我争取时间以及使形势弄得混乱?唉,你的智慧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自从见过她之后,就一直寻思筹算,好不容易想出一点眉目,但你却一眼就瞧出所在。”
“我比你稍占优势的是:我是局外人,是旁观者,以你的智慧、胸襟、气度,就算大自然剑法不能达到第五层,也一定可以达到接近突破的边缘,到了这种境界已经能够对付吕惊鸿了,我希望有人能够帮助你,我希望你能够稳操胜算。”
稳操胜算谁不想呢?但却又谈何容易?刘双痕轻轻叹口气,春风楼目前已没有比我更出色的人,我刘家以及花月楼崔家这回简直已是孤注一掷,如果我和怜花怜月铩羽败亡,春风花月楼等于在武林除名。
唉,我就算争取到一点时间,又有什么用处?稳操胜算真是谈何容易?
沈神通眼中闪过湛明智慧的光芒,他显然已想通了一件事,但他却反而泛起苦笑,为何我替别人想办法想得通,总是好像不费吹灰之力。但我自己的事却蹉跎拖延,却时时有一筹莫展之苦?
在命运之前,我真的如此不济?如此不堪一击?
“你马上去看一个人。”沈神通终于对刘双痕说:“他是一位法师,是真正的出家人,法号净意。”
刘双痕没有法子掩饰得住惊讶:“你知道我没有别人可找了?你知道净意法师可以帮助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真正的出家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你,也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试探,但至少你去见他没有损失。”
世上往往有很多奇怪巧合事情发生,纵是最平凡的人也会碰到,只不过有时你知道而有时不知道而已。
刘双痕马上动身,他决定碰碰看。沈神通说得不错,就算没有收获,至少也没有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