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地当长江汉水会流之东,自古以来,极是繁盛。时在明宪宗成化年间,这一日夕阳西坠,浩荡长江倒映出满天彩霞,但见粼粼江面上,闪耀出万点金光。
江边的码头上围绕着数百人,最外层的都站在板凳上,伸长脖子向人圈中瞧着。人群最内层有十多名公人,手执刀杖,把人群逼开,腾出一块空地,当中两个人正在拼命厮杀,一个是长挑身量,眉目清俊的少年,使的是精芒映日的缅刀,另一个矮胖胖,浓眉大眼,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使的是一柄亮银画桨,挥动之际,风声劲急响亮,显然这根亮银画桨沉重之极。
这两人身上都负了伤,高的一个左臂转动艰难,矮的一个肩、臂、腿之上,有四五处伤痕,血渍斑斑。
那十多名公人神色都甚是尴尬,在他们的圈子之中,还有一个佩剑少年,这少年长得面如冠玉,英风飒飒,静立时如渊亭岳峙,态度极是沉着,这时一个公人悄声说道:“眼下便要日落西山,少爷若不出手分开他们,这件事就要瞒不住爱尊大人啦,那时节兵马司大人势必派出精兵前来弹压。”
佩剑少年淡淡一笑,说道:“我跟他们都不相识,实是劝解不开,你们禀报上去派兵勇前来弹压最好。”
那公人愁眉苦脸的叹一声,道:“若是上头知晓此事,咱们这些人都别想在公门中混饭吃了,唉!他们从昨天傍晚一直打到现在还不停手,反倒是旁观之人,累得换班儿来看热闹。”
佩剑少年道:“他们内功深厚,还可以再打一两天。”
那公人叫苦不迭,又央求他出手分开他们,佩剑少年双眼一直不离激战中的两人,这时忽然跃出去,剑光一闪,登时把那两人分别迫开两步。
矮胖少年浓眉一揪,大怒骂道:“混帐王八蛋,我这一招眼看砸死这厮,你又多事出头,老子先砸死你。”对面的高颀少年应声道:“对,这小子可恶透顶,若不是他屡次多事,你早就身首异处了,咱们先弄死他再打。”
这两人口气极凶,这刻光是叫嚷,竟不出手。
四下的公人们想是吃过亏,这时都不敢作声,更不敢上前,要知这等通都大邑之中,焉能任得老百姓持刀抡杖,公然斗殴。但这两人一则武功高强,二则红了眼拼命,公人们都瞧得出势头不对,又吃过亏,是以拼着被旁观的老百姓嘲笑,也不肯上前送死,一方面还得设法瞒住上头。
佩剑少年谦和如故,微笑道:“两位兄台的身手,都教人大感佩服,但自古道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话犹未毕,矮胖少年暴跳如雷,喝道:“这话已讲过多少次啦,老子不听就是不听,今日非宰了这小子不可。”
斑颀少年竟不回答,双眼直望住江边一艘船上,只见那船,篷窗推开,有个年约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凭窗观看他们厮杀。
佩剑少年听那矮胖少年口气坚决,摇摇头退开了,矮胖少年喝道:“瞧什么?”举浆戳去,高颀少年浑如不觉,却见那美貌少女骇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这才晓得不对,急急跃退,但仍被对方银画桨撞了一下胸口,疼得几乎窒息昏倒,矮胖少年疾迫上来,高颀少年叫道:“不打啦”矮胖少年征一下,喝道:“什么?”
斑颀少年道:“我说不打啦,算你赢就是。”
矮胖少年喝怒道:“混帐,岂有此理。”挥桨扫去,风声劲厉之极,高颀少年不敢硬封,向后一退,但听扑通一声,掉入江中。
他立即浮起来,抹抹面上水珠,叫道:“我现下没有工夫跟你蛮缠。”叫声中踏水而去,气得码头上的矮胖少年顿脚直骂。
斑颀少年泅到船边,伸手勾住船舷,说道:“姑娘,我饿坏啦!”
美貌少女一怔,却见他泡在水中,左手软垂,甚是狼狈可怜,心中一软,说道:“那你就上来,把衣服烤干,吃点东西。”
斑颀少年愉悦一笑,说道:“谢谢你,在下柳昭,不敢请教高姓芳名?”
美貌少女听他说得客气恭敬,不禁嫣然一笑,道:“巧得很,我就叫柳儿。”
这话也不知是不是讨便宜,但柳昭毫不在意,笑吟吟道:“鄙姓竟得美人取用,当真是三生有幸。”
柳儿抿嘴笑道:“快上来吧,仔细泡出病来。”
柳昭大喜道:“在下若是病倒,姑娘可肯来瞧我一眼?”
柳儿道:“那有什么不可以。”
柳昭道:“若然如此,在下情愿一年病倒三百六十五日。”
她哟一声,道:“相公别乱说话,病倒了才晓得这活罪难受,快上来吧!”
柳昭诞着脸笑道:“姑娘若是赐予援手,拉我一把,我就上船。”
柳儿不禁一怔,心想这人好生无赖,才请他上船憩息一会,他就变出花样。当下仍然笑容满面,打开篷窗探身出去,伸出一手。
柳昭细瞧她的手,只觉纤美白皙,心中大喜,便也举手上去,柳儿不知如何便抓住他手腕,轻轻一提,便把他提离水面,柳昭还未发觉有异,叫道:“我的左手使不出气力,姑娘行个好拉我上船吧!”
柳儿笑道:“这也使得。”忽然抖手向外一甩,柳昭整个人平平飞开数丈,砰一声落在水中,当他们对答之时,船已沿江向下流驶行。这刻已远离码头,忽听岸边传来响亮的笑声,柳儿向岸上望去,只见那个矮胖少年拍手大笑,原来他也沿着江岸追了下来。
柳儿娇声喝道:“笑什么?”
声音虽是娇柔悦耳,却远远传到七八丈远的矮胖少年耳中。
他愣一下,笑声立止,洪声道:“这法子很妙,我难道不该笑?”
柳儿哼一声,道:“自然不该,下一次决不饶你。”
矮胖少年气得满面通红,双脚乱跺,但他素来不惹女子,是以空自暴跳气恼,却不开口喝骂。
柳昭此时已冒出水面,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也不泅向船去,柳儿叫道:“相公,你来。”
柳昭没精打采的道:“我犯不着又空欢喜一场。”
柳儿又是怜惜,又觉这话说得好笑,当下道:“这回我不哄你了。”
柳昭精神大振,泅了过去,柳儿果真把他拉上船,借了一套船上水手的衣服给他换,又弄好食物,有酒有肴,一面又与他烘衣服等,柳昭乐得飘飘然的,几乎连姓什么也给忘了。
不久天色已黑,柳昭已换回自己的衣服,神采奕奕,与柳儿同处舱中,灯下相对,此时船已停靠在一个河弯内,柳儿道:“跟你打架的人叫什么名字?”
柳昭摇头道:“我不知道。”
柳儿讶道:“你们连姓名都不知道,就拼命厮杀?为的何故?”
柳昭支支吾吾的,但当不得她再三追问,只好答道:“我打荆州来时,路上碰上了他,发觉他一直跟踪着我,这倒没有什么,但昨日我们又在码头上碰面,那时我正要搭人家便船南下,这厮无端端辱骂于我,后来就打起来了。”
柳儿星眼连眨,沉吟片刻,笑道:“那船上可有女孩子么?”柳昭面上一红,点点头,她又道:“他定是骂你专爱调戏女子之事,对不对?”
柳昭又点点头,却见她神情毫无异样,当下大为放心,只听那柳儿沉吟道:“既是如此,这位相公极可尊敬,该当请他上船来敬他一杯。”
柳昭讶道:“他在哪儿?”
柳儿道:“他一直跟着我们,想是怕你欺负我”柳昭眉头一皱,恼道:“我柳昭堂堂六尺之躯,怎肯欺负女孩子?这厮混帐得很,瞧来非得拼个死活是不行的啦!”
柳儿微笑道:“相公不须着恼,你虽是见到女孩子便爱献殷勤,但实在光明磊落,毫无歹心,我会跟他讲个明白,不过,你日后还是改一改这脾气的好。”
柳昭顿时心和气消,笑道:“姑娘说得是,这脾气该改,我去把他叫上船来可好?”
柳儿笑道:“你又来献殷勤了,还说要改呢!”
柳昭诞脸直笑,口中叨念道:“这般可爱姑娘可罕曾见,我眼花缭乱口难言,灵魂儿飞上半天……”这几句是西厢记艳词,柳儿也不着恼,微微一笑,说道:“相公益发轻狂啦!”眼珠儿一转,心想:“我虽然不介意他的口舌轻薄,却须给他一点教训。”当下取出一方黑布,说道:“我虽也不便上岸请那位相公,你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自有法子请他。”
柳昭心想这妮子行事古怪,好玩得很,便过去坐在她身旁,露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
柳儿纤手一动,舱中陡然一片黑暗,跟着发出半声尖叫,似是声音出口便被人掩住嘴巴。
柳昭嘻嘻一笑,暗想这叫人法子极是别致新鲜,忽觉船身微微一晃,接着舱门砰一声被人踢开。
周围还有好些泊岸船只,此时传来互相惊问之声。
船舱中本是一片漆黑,蓦地透出一丝灯光,微光之下隐约可见柳昭和柳儿坐在一块儿,踢门之人迅快抢入,伸手向柳昭抓去。
这瞬息间,柳儿已瞧出来人体态潇洒,不高不矮,不肥不瘦,并非那矮胖少年,不觉惊咦一声。
柳昭听风辨位,左手使出一招隐微式反拿敌手,谁知左肩受过伤,转动不灵,招数才发出一半,肘弯上的臂儒穴已被对方指头抓牢,但觉此人五指坚逾钢铁,半边身子顿时麻木,同时之间,一阵急疼攻心,顿时满头热汗滚滚流下。
陡然间,又有一道人影闯入舱内,此人落脚极重,船身大为摇晃,只听他暴声喝道:
“好大胆的婬贼!”呼的一声,一股极是强劲的风力直袭那扣拿柳昭的人。
舱内灯光大亮,一切都瞧得真切,这最后闯入之人,正是那矮胖少年,手中的亮银画桨方自迅急扫出,那个抓住柳昭左臂之人就是那个十八九岁的佩剑少年,身上一袭长衫,面如冠玉,极是俊美潇洒。
亮银画桨堪堪打中佩剑少年后背,矮胖少年一瞧不对,口中大喝一声,宛如平地打个霹雳,只震得舱中之人,个个耳鼓疼鸣,他吐气开声之际,同时使劲煞住画桨去势,但画桨去势何等猛恶劲厉,哪里能硬煞得住,砰的一声仍然打中佩剑少年后背。
舱中一阵大乱,人仰马翻,那佩剑少年身子压住柳昭、柳儿二人,矮胖少年目瞪口呆,竟忘了上去把他们拉起。
佩剑少年从两人身上翻滚开一侧,五指仍然牢牢拿住柳昭臂上穴道,柳儿最先坐起,低头一瞧,只见柳昭满头大汗,面色焦黄,连忙叫道:“哎,相公快放手……”佩剑少年深深调息几口气,才道:“姑娘这话怎说?”
矮胖少年弯腰拉起佩剑少年,说道:“我真想不到你比我抢先一步,我……我……”底下歉疚之言还未说完,佩剑少年已从他面上神情瞧得明白,接口道:“兄台不要放在心上,这叫做仗义岂敢后人。”
矮胖少年一怔,道:“说得好,这正是我心坎中的话。”
柳儿柔声道:“两位大侠客待会儿再说话行不行?求求你先放了柳相公吧!”
佩剑少年一眼望见灯畔有方黑布,当即明白灯光忽暗之故,心中略有所悟,便放开手,柳昭长长透一口气,运功催动血气,一时之间,还不能开口说话。
柳儿芳心着实被这两个少年的侠心义行所感动,满面悔疚之色,柔声道:“这都是我的不是,还望两位相公饶恕。”
矮胖少年还不明白她话中之意,问道:“你说什么?”
佩剑少年淡淡一笑,道:“她并无被袭之事,是故意装出这等情状。”
矮胜少年越发疑惑,道:“为什么?”
柳儿接口道:“我和柳相公谈起你,得知相公乃是正直侠义之士,心中甚是敬佩,有意相邀上船一见,但又想到相公未必就肯移驾,所以作此狡猾,却不料弄巧成拙,反而教这位相公无妄受灾,心中极是不安。”
她口齿清晰伶俐,声调娇柔,说得极是委婉动听,那矮胖少年本来没有吃亏,不要说他,便那佩剑少年白挨了一桨,此时也气恼全消。
柳昭运功至此,已经恢复如常,长吁一声,说道:“疼死我啦,你手上可是练的有大力鹰爪的功夫?”
佩剑少年歉然一笑,拱手道:“正是,此事只怪兄弟鲁莽,多有得罪了柳兄。”
柳昭见他谦诚有礼,不觉大生亲近之心,嘻嘻笑道:“这可怪不得你,你贵姓大名?”
佩剑少年歉容末消,答道:“兄弟王元度。”
矮胖少年怒叫道:“王兄跟这种色鬼说什么,若不是他专门调戏妇女,我也不会误伤了你。”
柳昭也怒道:“你嘴巴里干净一点。”
王元度和柳儿一齐排解,柳儿道:“柳相公虽是外表上不甚端方,但其实正派得很。”
王元度说道:“兄台的肝胆。武功,小弟极是仰慕,尚未清教尊姓台甫?”
矮胖少年大声道:“别人问我我是决不说的,但王兄便不同啦,我姓鲁名又猛。”
柳昭嘻嘻笑道:“这姓名妙极,正是又鲁莽又凶猛。”
鲁又猛横桨喝道:“色鬼,敢不敢上岸跟老子决一死战?”
柳昭仍然嘻皮笑脸的道:“忙什么,咱们先吃喝休息,明早动手不迟。”
王元度说道:“柳兄的话有理,有话明早再说。”
当下分别落座,鲁又猛气呼呼的,柳昭则嘻皮笑脸,仍然是一副色迷迷的模样。
柳儿口角生春,极会说话,饮食之时,一一问过他们三人的师承来历,可是这三个年轻人都是支吾以对,连鲁莽不过的鲁又猛也没肯透露,至于他们前赴何处,有什么事,更加不肯露出半点口风。
这三个年轻人完全是三种性格的人,鲁又猛的莽撞、暴躁,那是一望而知,谁都瞧得出他肚直肠直,是个没有算计之人;柳昭那股色迷迷的神气,则充分证明他是个风流自赏,任性不羁之士;王元度与这两人完全不同,他外表长得十分流洒俊逸,但举止端庄稳重,眉宇间正气凛然,竟是个既英俊又正直的侠客典范。
柳儿的星眸一直有意无意的掠过王元度面上,但他却浑如不觉,反倒与鲁又猛、柳昭二人显得很亲近,谈古论今,口才流利,学识渊博,使得鲁、柳二人对他甚是敬重,因此在短短时间之内,王元度已隐隐成为领袖人物。
柳昭落水之时,随身携带的一柄绢面折扇也弄湿了,因此放在一边晒干,直到大家吃喝得差不多了,王元度首先起身辞谢,鲁、柳二人便也一同起身告辞,柳儿命船家泊到岸边,岸上虽是风高月黑,可是在这些武林豪侠眼中,那是跟白天没有什么分别。
鲁又猛踏上岸边,回头道谢时,柳儿笑道:“鲁相公若是当真感到这一顿酒食还不坏的话,便该给我一点酬报才对。”
鲁又猛应声道:“使得,姑娘即管说出来。”
柳儿笑笑道:“你以后不再向柳昭相公找麻烦,那就是给我的酬报了。”鲁又猛不禁一怔,柳昭却嘻嘻而笑,表示心中十分得意,鲁又猛瞪他一眼,才向柳儿道:“我鲁又猛讲话算数,就依姑娘的话。”
三人联袂离开,转眼间,已没入黑暗之中,柳儿还呆呆的向岸上凝望;后艄的船家耸身一跃,落在她身边,那么庞大的身躯落下时,船身晃也不晃。这般家长得身躯雄伟,气度勇猛,这是掀掉头上斗笠后才瞧出来的,他浓眉一皱,道:“柳儿,你还张望什么?”
柳儿头也不抬,缓缓道:“我在想那王元度相公。”
这魁伟大汉道:“他们迟早都会找上咱们日月坞去,你不愁见他不着。”
柳儿轻叹一声,说道:“蓝沛大哥,你和我都是小姐的心月复,告诉你也无妨,我可是为小姐而想王相公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蓝沛寻思一下,点点头,反身跃回后艄。他拿起竹篙,刚刚插入水中,柳儿的声音从船头飘过来,道:“我想今夜停泊此处,只不知会不会耽误了行程?”
蓝沛放下竹篙,道:“不要紧,明天我卖点劲就行啦!”
柳儿宽慰地笑了一笑,在前舱处挂上一盏风灯,然后躲在舱内,一面说道:“咱们日月坞数百名水道好手之中,听说蓝大哥艺压群雄,不但水中功夫了得,这操舟之术,更是精擅,可以快愈奔马,不知是真是假?”
蓝沛在后面应道:“这话倒是不假,我以前听亲友们说,我还未断女乃就会飞舟戏水,自然这是他们开玩笑的,然而可见得我很小的时候和水就很有缘份。”
柳儿格格笑道:“有趣得很……”说时,随手取起一样物事,却是一柄绢面扇,一面画着花卉,颜色鲜艳,笔法秀媚,没有题款,另一面却是一幅精细工笔的惜花美人图,画中的美人体积虽小,可是面目眉发,纤毫毕现,极是美貌动人。她见了这个画中美人,不禁大吃一惊,再看扇角署名却是辽东大痴四字,印章因是篆书,所以辨认不出。
她对着折扇沉吟了许久,陡然间,岸上传来叱喝之声,当即侧耳聆听,那是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粗声暴气,敢情便是鲁又猛,另一个好声好气答话的是柳昭。
鲁又猛喝道:“我早就晓得你这色鬼会鬼鬼祟祟的溜回来,所以躲在这儿等候,果然不出所料。”
柳昭道:“你到底让不让我开口?”
鲁又猛嘿嘿冷笑道:“你说,看你编造出什么名堂掩饰?”
柳昭道:“我有一柄折扇漏落在舟上,所以赶回来找寻,这柄折扇甚是名贵,决不能遗失。”
鲁又猛用不相信的语气道:“放屁!我不相信。”
柳昭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把折扇放在一旁晾干,忘了带走,是不是骗你,上船一问便知。”
鲁又猛道:“好,咱们问一问那位柳儿姑娘,若然没有此事,那就证明你心怀鬼服,咱们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拼出生死,逃跑的是王八蛋龟孙子。”
柳昭昂然应道:“就这么办,我若是不敢跟你拼个生死,便是狗养的。”
他提高声音叫道:“柳儿姑娘……”
柳儿出舱应道:“什么事?”
柳昭说出遗扇之事,柳儿早就听在耳中,并且感到十分为难,只因这柄折扇她极想带回去给小姐瞧看,料必关系重大,然而眼下若不取出折扇,这两人便须拼命决斗。
她缓缓道:“我入舱找一找。”转身入舱,过了一会才出来,道:“有啦,在这儿。”
柳昭得意洋洋的向鲁又猛道:“瞧,我有说谎骗你没有?”
鲁又猛伸手拦住他,道:“且慢,我虽然不是聪明人,但这柳儿姑娘不想咱们拼命之心,我可是瞧得明白,说不定这柄折扇是她的。”
柳昭道:“胡说,女孩子家哪有使用折扇的?”
鲁又猛道:“我不管,反正我不相信。”
柳昭气得俊眼圆睁,喝道:“好,你这是存心找碴,咱们便找个无人之处拼个死活也好。”
柳儿笑道:“不必如此,柳相公,此扇既然是你的东西,那么这上面有什么记号、特点,你定必知道。”
柳昭恍然道:“还是姑娘聪明,这柄折扇一边是花卉,另一边是惜花美人图,鲁兄不妨瞧瞧对是不对?”
鲁又猛不语,跃上船去,展开折扇,就着灯光一瞧,果然不讹,当下心中服气,跃上了岸,道:“多有得罪,柳兄,兄弟这厢赔罪。”
柳昭接过折扇,道:“算了,我碰见你算是倒了大霉,我可要先走啦,你老哥爱守到天亮都行。”说罢,恢复低声下气的声音,向柳儿告别。
鲁又猛跟他走了,河岸边又恢复了平静,柳儿回到舱中,静坐凝思,若有所待。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之久,船身微微一晃,她翟然举目向舱门望去。
嘭一声舱门被人踢开,强劲的江风卷入来,把柳儿的长发完全吹乱了。
灯光照射在来人身上,但见此人面貌英俊,背插长剑,剑眉斜竖,俊目含怒带威,正是那王元度去而复转,他气势汹汹地闯入舱内,忿怒地瞪着柳儿。
柳儿淡淡一笑,道:“王相公请坐。”
王元度见她如此镇静,略感意外,神色间,微微一怔,柳儿又适:“贱妾深知王相公乃是大仁大义之士,总算没有看错。”
王元度哼了一声,冷冷道:“姑娘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是也不是?”
柳儿连忙摇头,道:“有话说,不过有的是时间,何须匆忙。”王元度本是盛怒而来,大有出手取她性命之意,然而被她这么一打岔,不知不觉已松驰得多,当下说道:“在下可没有时间路姑娘多说闲话,姑娘也用不着白费心机想拖延时间。”
柳儿格格娇笑数声,道:“贱妾再说几句闲话,便可转入正题,只不知王相公允许不允许?”
王元度面色沉寒如故,没有做声,柳儿晓得他答应了,便道:“贱妾不但没有赶紧催船离开,还在外面点上一盏灯,王相公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元度道:“总不会是特意让在下较为容易找到你吧?”
柳儿收敛了笑容,正正经经地道:“正是教相公容易找到此船之意,现在请相公注意一下,此船眼下停泊在什么地方。”
这一问大有蹊跷,王元度不得不转头向舱门外望去,猛可吃了一惊,敢情这艘轻舟已不知何时启碇,远离江岸,目光所及,尽是黑沉沉的水面。
他回过头来,眼中露出坚毅的光芒,道:“姑娘虽有出人意外的手法,然而今晚想逃出在下手底,只怕无法办到。”
说话之时,暗暗提功聚力,他进舱之时已相度好形势,早就估计出以自己大力鹰爪功夫,可以笼罩方圆两丈之内,因此不论她以什么身法逃走,也难免遭受爪力一击之危。
柳儿恢复了可爱的笑容,道:“相公说得极是,贱妾这条小命已被相公捏在掌心,可是相公难道不考虑一下,倘使贱妾遭遇不测,你自家将有何等后果?”
王元度本来沉寒严肃的面上泛起笑容,舱内的空气登时轻松得多。
他道:“在下一向思虑不周,时时凭意气行事,所以不免上当吃亏。”他迫近两步,又道:“若然姑娘不坚持的话,在下倒想跟你谈谈讲和的条件。”
柳儿笑吟吟道:“好呀,我们讲和吧!”陡然面色一变,道:“不对,你想是有诈。”
王元度讶道:“有诈?”
她道:“不错,相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一宗行事不合情理,其中定必有诈。”
王元度道:“好聪明的姑娘,但你这刻才发觉已经太迟了一点啦!”说时,举起右手,五指微张,宛如鹰爪,向数尺外的女孩子抓去,出手不觉其快,然而柳儿却来不及闪避,蓦地半边身子一麻,已动弹不得,也无法提聚真力,接着胸月复之间涌起翳闷难过之感,使她忍不住发出申吟之声,秀眉紧皱,显得甚是可怜。
王元度右手一屈,她整个人便向前冲来,恰好落在他手中,让他抓住手臂,王元度沉声道:“姑娘在酒菜之中放了什么毒药?”
柳儿用哀求的眼光瞧着他;声音微弱地道:“相公的手,放轻一点儿行不行?”
王元度果然放松许多,他并不是因对方神态可怜而放松,而是他自己有一种想法,他认为一个行侠之士,纵是被人暗算,但报复之时,仍须适如其分,比如对付这个女子,在未决定如何处以应得之罪以前,不该使她痛苦,这才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行径。不过柳儿可不晓得他有这种想法,微微一笑,感激地道:“谢谢你啦!”
王元度道:“没有什么好谢的,请你据实告诉在下,何故要向在下施毒?”
他的声音坚决异常,教人一听而知,不说是决计不成的,柳儿被他的气度意志慑服,道:“贱妾只是想请相公单独回转来一趟,才用点手段。”
王元度意外地一怔,沉吟道:“真是这等用心?”
柳儿道:“相公若是不信,不妨再查看体内情形,瞧瞧毒性是不是迅速减弱?或者因相公功力深厚,毒性早消失了也未可知。”
王元度先不回答,暗中运功调气,果然已毫无异状。
他摇摇头,道:“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理由,即使你真心如此,可是万一在下回来之时,鲁莽出手,以致伤了姑娘,岂不是十分不值。”
柳儿道:“贱妾若不是看准了相公乃是真正的英雄侠士,自然不敢使用这种手段。”
王元度爽快地放开手,道:“在下甚感歉疚,白白使姑娘受苦,只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柳儿长长透一口气,抚模着臂上被他抓过之处,道:“相公手力好重,看你的外表,不应该是修炼这等霸道功夫的人。”
王元度截住她的话头,道:“姑娘有何见教?”
柳儿道:“相公不能先坐下来慢慢再谈?”
王元度道:“不行,一则此时此地不是谈话时机,二则在上还有琐事要赶着去办。”
他越是义正词严,守礼不苟,就越是使柳儿感到钦佩倾慕,当下道:“相公的人品武功都是当世罕见,但刚才接晤之时,相公似是有所顾忌,竟不肯透露身世,贱妾因想人海茫茫,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是以心中耿耿,才想出使用药物哄骗相公,好教相公含怒回来问罪,贱妾便可以单独请教相公了。”
王元度微微一笑,道:“姑娘的用心,实在教人猜测不透,在下竟蒙姑娘青眼抬爱,既感且愧,可惜在下的身世来历殊无足道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在下告辞了。”
柳儿不禁一怔,说不出话来,她自从长大以后,凭她出色的姿容和美妙的词令,当真没有一个男子能拂逆她的意思,殊不料在这个年轻侠士面前,姿容词令完全有如粪土,毫无作用。正在此时,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接着舱外有人洪声接口道:“好大胆的小子,竟敢不把柳儿姑娘放在眼中,今晚非让你喝点河水不可了。”
王元度瞥了柳儿一眼,见她神色尴尬,似是既无法阻止那人说话,而又不愿得罪自己,所以大感为难的神气,这一来王元度便不得不高估外面那人的身份地位,从而加强警惕之心,朗声应道:“尊驾是哪一位?何不入舱相见?”
外面那人道:“这话有理。”
当即踏入舱内,却是那操舟的雄伟大汉蓝沛,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王元度几眼,才道:
“我的姓名来历也不能透露。”
说时,伸出粗大的手,又道:“听说阁下擅长大力鹰爪,不知是也不是?”
王元度也伸手与他相握,一面道:“微末之技,岂足挂齿。”
答话之时,感到对方五指一紧,力道强劲之极,不敢怠慢,也运起大力鹰爪功夫对抗。
他使出八成功力之时,对方面上才现出惊讶之色,王元度也甚感惊佩,心想我这一门硬功内含独门气功,与寻常的大力鹰爪不尽相同,威力相去甚远,根据有限的几次经验,只使出六成功夫,就没有人受得了,谁知此人手力如此雄浑强劲,瞧来纵是用足全力,恐怕还赢他不了,转念之际,已使十成劲力。
蓝沛面色微变,王元度立即松手,柳儿也惊骇得花容失色,道:“大哥,你居然赢不得他?”
她为了不泄漏蓝沛姓名,所以略去名字,蓝沛颔首道:“我输啦!”
王元度忙道:“兄台无须自谦至此,在下也赢不了你。”
蓝沛没有望他,径向柳儿道:“怎么样?要把他弄到水里么?”
王元度面色一沉,道:“倘若尊驾不择手段,莫怪在下不客气了。”
柳儿微笑道:“王相公且莫动怒,须知这位大哥水性之高,天下罕有对手,而且他当真有本事要你落水就落水,这话王相公不能不信。”
王元度朗笑一声,道:“在下难以置信,你们试试看。”那蓝沛毫无动静,倒是柳儿眼珠连转,似是在考虑这事行得行不得。王元度可不是看轻蓝沛,他从这蓝沛能够在毫无动静之下操舟出江这一点,早就明白此人在水上具有独特功夫,但王元度自有他的打算。
柳儿寻思了一会,向蓝沛道:“这王相公若不落水遭擒,你我都要被他瞧小啦,大哥你说可是?”
蓝沛道:“这等动脑筋之事,姑娘作主就得啦!”
柳儿道:“好,那就抖露一手给王相公瞧瞧。”
蓝沛点点头,蓦然间一坐马,那只轻舟随着他身躯下沉之势,喀嚓一声,齐腰断为两截,当他坐马使劲之时,王元度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柳儿,把她擒到手中,然而船分两截之后,便自行翻倒,王元度和柳儿站在另一截,那半截船身因失去平衡,虽是木头所造,却也向水中疾沉下去,船舱地方不大,是以王元度毫无腾挪余地,霎时间,已整个人泡在水中。
此时灯火全灭,河中一片黯然,王元度闭住气,一面抓紧手中人质,心想那大汉果然有意想不到的功夫,当真使自己落水,不过有人质在手,谅他也不敢怎样。那柳儿在他手中,动也不动,倒是乖得很,因而王元度也不好怎样对付她,还担心她不曾闭住呼吸以致淹死。
他们在水中泡了老大一会工夫,竟无别的动静,而这半截木头船亦不浮上水面。王元度心想自己虽然气脉悠长,可以长久地闭住呼吸,但如此泡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也略通水性,便伸出另外一只手,模索舱壁,这才发现断裂开口之处在下,因此他必须潜得更深才出得舱外,不然就得击破能壁才出得去。
王元度深知在水中使不出劲力,便向下沉潜,突然间被人抓住了脉门,登时半边身体失去力量,他一面惊骇于对方在黑暗中仍然出手如此准确,一面当机立断,放开柳儿,腾出这另外的一只手骈指点去。
谁知人在水底,完全与陆上不同,他指势才点出去,已被人一扭一推,整条左臂便屈到背后,紧接着右手也被人抓住脉穴,全然动弹不得。王元度心中叹口气,已没有抵抗之力,那人手脚很快,而且好像瞧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工夫,就把他双手倒翦缚紧,又捆住双脚,使之向后面弯曲,最后四肢都倒扎做一处。
之后,身体悠悠上升,转眼间已出了水面,那个在水中擒他之人,正是魁梧的蓝沛,他一手拎住他的后领,迅速踏水向岸边泅去,其快如矢,转眼间,已到达岸边。
王元度被放在草丛中,有些草尖在鼻孔下面拂刺,痛痒不堪。过了老大一会工夫,蓝沛走过来,默默提起他,跃上另一条船。舱内灯火通明,柳儿含笑盘膝而坐,身上衣服已经换过,若不是头发尚湿,真瞧不出她曾经落水。王元度感到船行甚快,船头破水之声,相当强劲响亮。
柳儿缓缓道:“相公可要换过衣服?”
王元度的面庞贴在舱板上,道:“不用啦,假使你松绑让我换衣服的话,我一定会出手袭击你。”
柳儿笑道:“相公何必说了出来。”
王元度道:“谅你也不会在未得我允诺之前就贸然松绑,我正是告诉你决不作这等承诺之意。”
柳儿道:“使得,那么这一路上只好委屈相公了。”
王元度心头一震,道:“姑娘打算把在下送到何处?”
柳儿道:“你什么话都不肯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王元度皱眉道:“你瞧,我真是惹火烧身,当时若不是存了救你之心,就不会踏上此船,因而也不会落到这等田地了。”
柳儿道:“真是很对不起你,可是我既然碰上了你,岂能轻轻放过?”她把他身躯扳倒,给他一个枕头垫在面颊间,使他舒服一些。
王元度暗暗运功调气,希望能够打通被对方点住的穴道,而她也没有再打扰他。
翌日阳光满江,天气十分晴朗,王元度勉强转头向柳儿望去,但见她屈曲着侧身而睡,睡得正酣,唇角微露笑容,甚是美丽可爱。
王元度瞧了片刻,心中却暗暗地想道:“如此美丽无邪的一个女孩子,却有如许心机计谋,教人无法测度出她心中的念头,真是可怕得很。”
饼了良久,王元度听见船头破水之声,依然是那么劲急,可见得舟行极速。不由得讶然忖道:“那操舟大汉不但水陆两道的功夫都十分惊人,便这等耐久的长力也十分惊人,从昨宵至迄如今,还不曾停歇过,也丝毫没有减缓速度。这等奇人异士,应该独立特行于人间,然而瞧来他好像执役于人。因此,这个能够支使他的人,一定十分了不起。”
他正在胡思乱想,柳儿打个呵欠,伸伸懒腰,坐了起身,道:“王相公早。”
王元度不理她,柳儿的笑声,钻入他耳中,接着说道:“睡了一大觉之后,伸展四肢,那真是舒服得很。”
王元度仍然不理她,柳儿又道:“王相公,你何必自苦乃尔,何不让我解去绳索。”
她挪到王元度身边,把他扳过来。
王元度换一边身体,顿时感到早先压住舱板的左边身子由手臂颈子以至大腿,全都麻木不堪。
他不愿意被她碰触,只好说道:“姑娘用不着多说了,在下不恢复自由则已,一旦除去束缚,决计不肯俯首任认姑娘摆布。”
柳儿听了这话,虽然有点失望,可是又发觉他另一宗优点,那就是他虽是被她玩弄手段而遭擒,可是仍然没有口出恶言,自然流露出一种泱泱的气度,使她更增倾慕爱惜之心。
她点点头,道:“相公意志坚毅无比,令人甚为佩服!但是贱妾不忍得眼见相公白受折磨,定要想个什么计策使相公回心转意。”
王元度只要她不来碰自己就安心了,所以不管她说什么。口中漫然以应。
柳儿想了老大一会儿工夫,突然大声问道:“大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后面传来蓝沛响亮的声音,道:“已经到嘉鱼啦!”
王元度心中一震,暗想从武昌到此地,少说也有二百余里,又是逆流而驶,这等速度岂不是比奔马还快。
柳儿喜叫道:“妙极了,请大哥泊在嘉鱼对面的岸边,我既可以去办点事,你也可抽空休息一下。”
蓝沛大声道:“我可用不着休息,不过既然姑娘要办事,那就泊岸便是。”
不一会,船已靠岸,柳儿匆匆去了,而不久蓝沛就发出响亮的鼾声。
王元度心想这真是千载一时的月兑逃良机,只要冲开被制的穴道,再设法弄断绳索,少时定要反过来教训这柳儿和操舟大汉。
他摄神定虑,开始施展出十分霸道的解穴功夫,他一直都是设法提聚真力和调元运气,希望功力提聚得起来之时,穴道便会自通。但这个办法已经行不通,所以他这刻才决定施展真气冲穴的功夫。这门功夫极是霸道,顷刻之间就可以冲开穴道。可是若然对方手法奇奥,功力比自己深厚,则不但冲不开穴道,还要受到重伤。所以这门功夫不能随便施展。
一股真气迅速地透行经脉间,霎时行遍全身脉穴,数处被制的穴道完全冲开。但王元度额际已冒出几丝白气,汗珠沿着鬓角流了下来。他长长透一口气,心想这是平生第一次施展本门秘传绝艺真气冲穴的功夫,幸而成功,但刚才曾经感到十分吃力,倘若其时失败,这一生就算完蛋啦,想到危险可怕之处,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面转眼四瞧,找寻可以割断绳索的利器。一面运足劲力想绷断手足间的绳索。谁知利器固然找不到,也没有绷断绳索,空自费了许多力气。
但这王元度天性十分坚毅,虽败不馁,仍然大动脑筋,寻思如何弄断绳索之法。他晓得船中只有他的随手兵刃还在,可是却不晓得柳儿藏放何处。于是小心地滚转身躯,四下张望。由于他四肢倒扎在背后,所以要转个方向瞧着极是不易。假使船上不是还有一个蓝沛的话,他可以用力翻滚,情形自然不同。
他一面找寻长剑藏处,一面还得注意那蓝沛的动静。幸而他的鼾声十分均匀响亮,很容易防备。找了好一会,这才发现他的长剑挂在舱底的壁板上,因有衣服遮挡住,只露出一点鞘端,所以找了许久才发现。
这时难题来了,他根本无法从壁上取下长剑,假如蓝沛不在船上,他还可以利用肩膀奋力弹起尺许,硬把长剑扯下来,但此法目下却行不通。
王元度想了许久,竟是无计可施。忽然有所警觉,连忙尽力以最快速度恢复早先侧卧姿势。
他刚刚卧好,人影闪处,一阵香风送入鼻端。这股香气王元度甚是熟悉,是以不必瞧看也晓得是柳儿回来了。
丙然柳儿笑道:“幸好没有出岔,我真怕王相公你乘机逃掉呢!”
王元度暗暗估量她这话的真意,是不是她一直躲在外面窥看自己的动静,这刻故意撩拨自己?抑或她实在没有发觉自己的企图?
船后鼾声已收,柳儿话声甫落,船头又发出破水之声,原来已启碇驶行。这时王元度不由得对那蓝沛的操舟之术大感佩服,居然有本事直到船行极速之时才让舱内之人察觉。
柳儿斟了两杯茶,把王元度扶起来,道:“相公饮杯润润喉。”她以左臂环抱住他上身,才把他扶起,因此两人肌肤相触,看起来甚是香艳亲密。
王元度怕她罗嗦,连忙一口饮干。
柳儿第二盅菜又送到唇边,他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丙然柳儿便把他放下,笑道:“王相公,打现在开始,一柱香之内,你非屈服不可。”
王元度听她说得十分自信,忍不住问道:“姑娘定必很有把握,但在下却不是容易屈服之人。”
柳儿抿嘴一笑,道:“信不信由你,我们等一柱香的功夫就晓得啦!”
王元度道:“姑娘刚才上岸一趟,难道与此事有关?”
柳儿道:“正是,离那地方大约一里处,有一座很精巧古雅的屋宇,里面住着一位异人,我蒙他指点,找到一个使你屈服的方法,说穿了十分简单,但却十分有效,等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王元度默然不语,暗中运功催动血气,瞧瞧是不是她刚才灌自己钦下的两盅茶之内,有什么古怪,但运功一遍之后,却毫无可疑之处。
饼了大半柱香之后,王元度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又过了一阵,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柳儿笑道:“王相公,只要你答应我,解缚之后,不准逃走或对付我们,我就把绳索解开。”
王元度鼻子中哼一声,身躯微微扭动,显得十分难过的样子。但他仍然苦苦熬忍住,不肯屈服。
柳儿娇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道:“王相公不妨想一想,一柱香末到你就很难忍受,再过两柱香三柱香甚至一两个时辰你又如何?”
王元度长叹一声,低低道:“好吧,请姑娘速速解缚,在下屈服就是。”
柳儿很快的替他解去绳索,又拍在他相应的穴道上,这才迅即退出舱外。
蓝沛大声道:“怎么啦?”
柳儿笑道:“已经解去绳索了。”
蓝沛一怔,道:“那怎么行?”
柳儿道:“他答应过不逃走,也不反抗,这人是个真正的君子,咱们可以放心信任。”
蓝沛颔首道:“这话倒是不假,只不知你用什么法子使他改变心意?记得他说过决不肯答应不逃走的话。”
柳儿笑一笑,流露出得意之色,说道:“我刚刚去请教一位异人,他给我一包药粉,我放在茶水之中,给那王相公饮服,就是这么简单。”
蓝沛讶道:‘哪是什么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心意?“柳儿迟疑了一下,才道:“我通通告诉你吧,当时我也很怀疑这包药粉的效力,但那位异人只说了一句话,我就万分信服的叩谢辞别了。”
蓝沛大感兴趣,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柳儿道:“他只说人有三急,我便恍然大悟。”
蓝沛不禁捧月复大笑,连连称妙。这时舱内的王元度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苦笑一下,须知他刚才便是因为感到便急,非立即解搜不可,他本来还想死忍,可是柳儿的话确实把他镇住,柳儿说的是他捱得过一柱香捱不过两柱香三柱香,甚至于一两个时辰。这等事不比受刑的痛苦可以硬熬过去,的确是越久越不能忍熬。王元度这么一想,只好立刻答应屈服,否则一旦尿在裤子里,成何体统?而且还得永远被她嘲笑。
他等柳儿回到舱内,便问道:“姑娘早先去请教的异人是谁?听起来似乎驾舟的那位兄台也不晓得。”
柳儿道:“他当然不晓得,我只是听我家小姐提起过该处有这么一位异人,平生以智谋称绝天下。我既然想不出使你屈服之法,便只好去求教他了。”
王元度大感奇怪,道:“原来姑娘以前也不认识那位异人,然则姑娘怎知那位异人肯帮你想法子,可是贵上跟那位异人很有交情?”
柳儿摇摇头,道:“我家小姐跟他没有一点交情,但小姐说过,这位异人因为智谋绝世,所以凡是稀奇古怪的难题让他晓得了,他都会动脑筋想法子。我觉得这可真是个大大的难题,便去请教他,果然没有遭到拒绝。哼,他的脑筋动得真快,只一眨眼就想出这法子,我临走时还问他要不要把结果回报给他知道,他说不必回报便知结果。”
她词色之间,显然对那授计的异人佩服万分。
王元度却连连苦笑,不住地摇头。
午间,柳儿不知如何弄来菜肴好酒,甚是精美,殷勤侍奉王元度,好像极力讨他的欢心。只不过王元度一问及她的来历,她便巧妙地支开话题,再也不肯泄露底细。
黄昏时分,船只驶人岔道,四下都是芦苇,王元度偶然望出舱外,根本辨认不出地形方向。船只有时穿入芦苇之内,可是蓝沛技艺高明之极,竟然听不到什么声响。
天色渐暗,王元度忽然感到船行速度大增,推窗外望,发现已是在一条两丈宽的河道上航驶,两岸已不是单调的芦苇而是一些杂树,也不像早先那样四下茫茫都是一般高低的芦苇,可见得业已驶出那一片水域。
突然间,一道黄光从岸上射下来,罩住轻舟。蓝沛以及舱内的柳儿都没有做声,那道黄光罩射船上片刻,便自隐灭。王元度剑眉一皱,正要询问,柳儿迅速的伸出纤手掩住了他的嘴巴。王元度只好缄口不语,心中却泛起许多疑团,暗暗寻思。
不一会儿,已进入一个湖泊之内,此时一轮明月已涌升山巅,柔和的银辉照在这一片水面上,宛如洒下千万点银鳞,闪耀不停。
船只靠岸,王元度跟着柳儿离船登陆,抬头一望,岸边矗立着一大片黑压压的房屋,灯火处处,也不知是什么所在。侧耳一听,四下甚是寂静。
他们从一道侧门走入高墙之内,蓝沛没有跟来。两人穿过一座露天院落,柳儿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好像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摹然间,从黑暗中窜出四条黑影,来势甚快,晃眼已到了他们身边。王元度一眼瞧出,是四条体格粗壮的恶犬,不由得暗暗一凛,提聚功力。
柳儿口中发出声音,那四条恶犬便都缓慢下来,聚拢在她身边,摇尾嗅了几下,又来嗅王元度。然后,很快的各自散去。王元度这时才松一口气,却不由得又皱一下眉头。
他们穿过几重门户,走入一条甬道之内,这条甬道甚是宽大,灯火明亮,地上铺着棕色毛毯,人在毯上走动之时,既没有声音,又十分舒服,走到一道门户前面,柳儿便停住脚步。
王元度墓地伸手抓住她的臂膀,沉声道:“告诉我,此地可是日月坞?”
柳儿挣扎一下,不曾挣月兑,当下低声道:“相公你这样做法,算不算违约?”
王元度目射寒光,冷冷地重复说出他的问题:“此地是不是日月坞?”
柳儿还未答话,那道木门突然打开,门内出现一个朦胧的人影,可是从被垂的秀发和曳地的长裙,一望而知是个女子,她道:“柳儿,这一位客人是谁?”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但隐隐有一种威严,一听而知她一向惯于发号施令。王元度松了手,沉声应道:“在下王元度,请问姑娘尊姓芳名?”
甬道的灯光照亮了这个女子,但见她年纪很轻,最多只有十八九岁,一头长长的秀发,黑得发亮,正堪与她那对漆黑的眸子媲美。她的眉细而长,鼻子纤挺,嘴唇的弧线条很明显,加上白皙的皮肤,组成一张美丽高贵的面庞。她的身量颀长玉立,虽然站着不动,却仍然仪态万千,风华绝世。
王元度笔直的凝视着她,瞧来他并不曾被她的美丽和高贵的仪态所摄。
柳儿轻轻道:“这就是我家小姐了。”
王元度哦了一声,转眼望住她,皱眉道:“好像贵上还不知道姑娘强把在下带来之事呢!”
柳儿笑一下,道:“这你就别管啦!”
回转头向小姐道:“这位王胡公不但武功十分高强,而且为人光明磊落,当真是一位正直君子。”
小姐的眼光顿时变得柔和许多,侧身伸手,作个延客入内的姿势,还说了一声请字。
王元度这时可不能有失风度,只好拱拱手,便跨入门内,游目一瞥,发觉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精致的房间,灯光黯淡而柔和,虽然有一张软榻,但一望而知不是正式的卧房,大概是套房的外间,专供起坐之用。
她让王元度在一张铺有厚软坐垫的圈手椅落坐,跟着就另有丫环捧茶敬客。而她道声失陪之后,就和柳儿隐入另一道门户之内。
王元度满月复疑团地打量这个房间,但见墙上挂着几幅名贵精美的字画和湘绣,可知主人相当风雅,决非浅陋无学的女子。
厚厚的帘子后面透出她们模糊的话声,王元度本可凝神聆听,但他不愿做这种窃听之事,便起身去墙边欣赏那幅赵孟腑的山水短轴。过了好一会工夫,柳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道:“请相公移驾那边用膳。”
王元度心想,我憋了一肚子疑云,还吃得下么?但仍然跟她走出去,到了另一个房间,只觉灯光通明,已摆好两副杯筷。这次酒菜更为精美,柳儿侍立背后,那位小姐则坐着陪客,很少动筷。
王元度处身如此境地,反而勾起满腔豪气,好在向来善饮,因此酒到杯干,毫不推辞。
他以潇洒豪爽的气概摆月兑了一切拘束,谈话的题目则双方都不触及彼此身世,因此自然而然的谈论到古今文章以及诗词歌赋。王元度固然是学识渊博,随口应对。那位小姐也极有才思,月复中渊雅,因此倒也谈得很是投机。
酒足饭饱之后,那小姐盈盈起立,万福道:“目下已是深夜,还望先生安睡一宵,贱妾待翌晨才向先生求教一事。”
王元度大感讶异,一面还礼,一面说道:“在上还有要事待办,倘若姑娘不十分为难的话,便请早点示知。”
他自知决计想不出她会有什么事请教自己,所以索性不去想它。
那小姐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与红唇相映之下,更加好看。
她道:“说出来真有点不好意思,贱妾想请先生指数几手武功,但望先生不吝指点。”
王元度不禁一怔,但随即轩眉一笑,道:“指教这句话可当不起,既然小姐很有兴趣,在下只好献丑啦!”
柳儿喜道:“请相公随婢子这边走。”
王元度洒步跟去,毫无犹疑之色,那小姐却从另一道门隐去。
他们走入一间宽敞高大的屋子里,只见四下放置着一些椅子,靠墙有两具兵器架,放得有各式各样的兵刃。
柳儿四顾一眼,才悄声道:“我家小姐武功十分高强,你动手之时万万不可心存轻视,最好使出全力,不然的话,恐怕会栽筋斗。”
王元度眉头一皱,道:“在下自有分寸,不过在下却要奉劝姑娘一句,像这种背后泄底之事,以后万万不可再做,不然便成了不忠不义之人了。”
柳儿不禁两额飞红,半晌说不出话。她本是一片好心,生怕王元度大意受伤落败,才警告他的,哪知反而被他申斥几句,心中大觉不是味道,然而另一方面又十分钦佩这个男人的正直磊落。
不一会工夫,那小姐走入大厅,她已换了一身紧身衣服,甚是俐落,手中拿着两件兵器,一是把长剑,一是外门兵刃仙人掌,金光灿闪。
她把长剑交给王元度,原来便是他的随身长剑,接着立个门户,道:“先生请!”
王元度一瞧她立的门户,心中一动,付道:“奇了,这仙人掌所立的架式,好像是洞庭湖翻车夫人的路数,若然真是翻车夫人门下高弟,那我可真的要大大的小心应付才成。”
当下摄神定虑,举剑说声请字,便迈步盘旋。双方还未交手,已互相感觉出对手神完气足,定力极坚,由此可以测知手底技艺决弱不了。
她穿的是一身紧身白色的衣服,胸前斜斜绣着一朵红玫瑰,分外惹目,好像特意让对方较易取准她的要害一般,双方盘旋三匝,这位白衣美女不再客气,仙人掌疾出,向长剑剑身咬去。
王元度焉能让她咬住手中兵刃,迅即沉剑,对方的仙人掌却已改变方向,直向他面门抓到,王元度长剑蓦地弹起,剑尖正好弹击中掌柄,叮的一声,但觉一缕风从额上擦过,原来是她的仙人掌因被长剑弹起大半尺,所以抓不中他面门而从他头顶刺空。
王元度心头一凛,圈剑指敌,疾刺而出,一连疾攻三剑,把她迫退四步。那白衣美女娇喊一声好剑法,仙人掌左右连扫两下,好像打耳光的手势一般,第二下击中长剑,发出清越响亮的金铁交鸣之声。王元度刚刚抢到的主动之势,登时又告消失。
他心中惊凛之故,敢情是他已使出弹剑连珠的绝技时,内力已贯足在剑尖之上,哪知道这一下只能把她的仙人掌弹起大半尺,可见得她不但手法奇奥,同时内力造诣也十分深厚。
因此他颇悔没有施展连珠手法,那样她就没有这么容易扳回劣势了。
双方各逞奇技,守得严,攻得快,但见两道人影兔起鹘落,腾挪闪蹿,教旁人瞧得眼花缭乱,一时很难瞧出谁的攻势多些。这时王元度已确知对方真是翻车夫人的武功路数,不由得大为纳闷,不过手中之剑可不敢有丝毫松懈。
王元度纳闷的有两点,一是那翻车夫人向来以孤僻著称,虽是享名数十载,但她平素独行独往,足迹不离洞庭一带,从未听说过她收得有门人弟子;二是他本来推测这白衣美女乃是日月坞的人,但既然是翻车夫人的弟子,自然就不是日月坞千钧杖蓝栾的亲属了。原因是千钧杖蓝栾身为当代名家,一身软硬功夫皆臻化境,若是他的女儿或亲眷,怎会拜在孤僻冷傲的翻车夫人门下。
双方各以绵密细腻的手法快攻,竟是旗鼓相当,不知不觉拆了七十余招。
柳儿忽然失望地轻叹一声,坐在椅中,好像觉得很无聊一般。
王元度用尽一身本事,还不能取胜,胸中雄心陡起,暗念我连一个女孩子也斗不过,一个月之后的那场盛会之上,如何能压倒群雄,独占鳌头。
此念一生,顿时改变剑路,但见他轩眉睁目,高视大步挥剑进击,剑法大开大阖,气势雄伟。
白衣美女只抵挡了六七招,就大感不支。敢情王元度这一路开阖雄奇的剑法,恰好克住她仙人掌的细密轻巧招数,是以大见迫蹙,难以抗拒。
柳儿眼见形势大变,却反而兴致勃勃的跳起来观战。
王元度突然一剑荡开仙人掌,接着圈回长剑,电掣刺出。
柳儿惊得叹的一叫,王元度剑势才发便收,跃开数尺,昂然挺立,气宇俊逸滞洒。
白衣美女万福道:“先生武功超卓,贱妾远远不及。”
王元度躬身道:“姑娘好说了,在下实在没想到姑娘武功如此高明,当真钦佩之至。”
她一直微微笑着,突然笑容消失,道:“贱妾有几句话要奉劝君子,但又怕先生听了生气。”
王元度适:“姑娘但说不妨,在下自问不是量窄之人。”
她沉吟一下,道:“那么请先生到房里说话。”
王元度摇头道:“姑娘还是在此处说的好,咱们虽是问心无愧,可是男女有别,还是避点嫌疑为是。”
白衣美女道:“贱妾只怕家严会到此巡现,碰上了大有不便,还望先生勉强答允。”
王元度道:“好!”他外表甚是儒雅,可是心胸磊落,行事爽快。
柳儿反而怔了一下,才急急当先带路。
他们回到房间内,各自落坐,却是面面相对,距离很近,颇有促膝而谈的味道。
柳儿不知是回避抑是守望外面动静,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