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正是三伏天时,赤日炎炎,犹如在天上张着一把大火伞。雍正皇帝摆动銮驾,迎出城来,在銮舆里热得一把一把汗淌个不停,出了城门,皇帝又弃轿乘马,火毒的日头直晒下来,热得越发厉害。雍正是练过武功的人,体质强壮,在毒日薰蒸之下,虽是难受,也还不觉怎么,有些随行的小太监,几乎在赤日之下晕倒。
幸好在北京城外,有一片大树林,雍正回顾陪同来迎接年羹尧的文武百官,哈哈笑道:“赤日炎炎,你们也辛苦了,就在这里设帐,等候年大将军吧!”大臣张廷玉道:“皇上龙马精神,真非微臣等所能及。”国舅隆科多接口道:“皇上不辞炎热,御驾劳军,这真是旷古未有的殊恩,将士们为皇上赴汤蹈火,也是心甘情愿的了。”雍正微微一笑,他御驾劳军,用意就正在笼络军心,隆科多趁机奉承,正合他的心意。
片刻之间,林子里已搭起黄缎子的行帐,中央设着皇帝的宝座,雍正下马就坐,太监们在周围服侍,有的打扇,有的递手巾,有的献凉茶,过了一些时候,听得远远的军号响声,接着是轰隆隆三声炮响,前站迎接的大员飞马回来报道:“年大将军班师回朝!”
雍正整了整龙冠凤带,踱出行帐,只见前面旌旗对对,剑戟森森,二十万大军
,四人一排,迤逦十余里,望不尽头!那前锋部队,在热日下一队一队的走着,除了整齐之极的脚步声外,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那些兵士们脸上的汗珠,一颗颗像水珠一样滴下来,却无一人敢用手抹。雍正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心谎。年羹尧治军之严,果然名不虚传!
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前锋部队走到皇帝跟前,行过军礼,左右分开。军中又是轰隆隆三声炮响,中间现出一面大旗,旗上绣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年”字,只见年羹尧顶盔贷甲,乘着纯白色的骏马,立在门旗之下,岳钟琪则勒马立在年羹尧右手偏旁,两人都是神采飞扬,丝毫没有疲倦的风尘之色。
皇帝御驾出迎,非同小可,两旁文武百官,文自尚书侍郎以下,武自九门提督以下,都按品级穿着蟒袍箭衣,虽然个个都热得汗透重衣,却动也不敢一动。皇帝背后还跟着一班王公贝勒和殿阁大学士(按:清代不设宰相,几个“大学士”分掌相权。)也都是一个个面容肃穆,热得暗暗喘气,却又不敢弄出声来。
年羹尧一见雍正,立即跳下马来。雍正抬手说道:“卿家远征辛苦了,免礼,平身!”年羹尧跳下马背,本该匍匐行礼
,听了雍正之言,微微一笑,欠了欠身,道:“微臣劳动圣驾,肝脑涂地,不足言报!”岳钟琪虽然也得雍正叫他“免礼”,却还是匍匐在地,恭恭敬敬的行过大礼。
雍正口中虽叫他们“免礼”,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客套之辞,不意年羹尧果然恃功而骄,不行大礼。雍正甚不舒服,但表面上却不现出半点辞色,反而责备岳钟琪不听他的吩咐,太过多礼,说道:“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但行军礼已足,何必行朝廷上的君臣之礼呢!岳将军,你身披重甲,匍伏行礼,不觉得不便么?”打了两个哈哈,似是玩笑,又似责备,岳钟琪连声告罪,心中却是暗暗喜欢。想道:不怕你年羹尧锋芒毕露,我终须以“愚拙”胜你的聪明!
年羹尧岳钟琪行过礼后,接着就是那些总兵、提镇、协镇、都统等一班武官,一个个上来朝见,雍正吩咐赐宴,年羹尧跟着雍正走进行帐,一同坐席,那班王公大学士贝勒等在左右陪宴。岳钟琪及一班出征将军,则由九门提督兵部尚书和一班在京的武官在帐外坐席。席中雍正问起西征的情形,年羹尧滔滔不绝,夸耀武功,雍正听了,更加不悦。年羹尧又奏道:“提督富山不听军令,侍卫董巨川对臣无礼,微臣不及上禀,都已先行赐死了。”雍正吃了一惊,却微笑道:“军中以军令最尊,大将在外,可以专权,这点小事,不禀报也罢了。”年羹尧急急谢恩,雍正又道:“如此说来,朕当日派遣了因、萨天刺、萨天都、董巨川、甘天龙五人随你西征,如今已全死了。”年羹尧道:“正是。”雍正一笑道:“也好,他们都是野性难驯,除了也好。”年羹尧骤然想起出征之时,雍正也曾讲过这番说话,但却特别提到董巨川较识大礼,叫他分别对待,而今听皇上又再提起,心知不妙,但细察皇上面色,却无异容。心中暗道:“董巨川是你派在我军的坐探,你当我不知道么?只要我一日兵权在手,你终不敢杀我。”
皇帝郊迎,赐宴统帅,不过是一种仪式,三杯酒吃完之后,便告撤席。雍正和年羹尧并行出来
,慰劳大军。这时日当正午,热得越发厉害,林子外面,二十万大军列队整齐,直挺挺的站在日头底下。雍正抬头一看,只见那班兵士,个个甲胄重重,脸上被日光晒得油滑光亮,却动也不敢一动。雍正道:“他们万里长征,捱受雨淋日晒,也太辛苦了。”叫一名内监过来,吩咐他道:“传谕下去,叫他们快卸了甲吧!”雍正吩咐了内监之后,仍和年羹尧说话。年羹尧虽然见到皇帝吩咐内监,但不敢凑过去听,所以不知他吩咐什么,仍然兴高采烈的大谈西征战绩。
那内监得了圣旨,忙走出去,跨上高头大马,在队伍面前扬声叫道:“皇上有旨,兵士们卸甲!”声音飘散,那些兵士们如听而不闻,仍然直挺挺的站着,动也不动!那内监慌了,提高声音再叫道;“万岁体恤你们,叫你们卸甲!”二十万大军静悄悄的,毫无一点声响,只有内监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
这真是旷古未有之事,皇帝亲下的圣旨,竟然却失效力,那名内监吓得心脏惧裂,涨红了脸,掣大喉咙,第三次叫道:“皇上有旨,兵士们卸甲!”岂知那班兵士个个似木头人一样,对他所传的圣旨,仍然不理不睬!
这情形雍正也注意到了,饶他是一代暴君,深沉机智,这时也不觉心慌,变了颜色。那名内监纵马驰回
,一到皇帝面前,立刻滚下马来请罪。年羹尧在旁微笑道:“这不关你的事,罪在小将。”雍正何等聪明,立刻便知道了兵士们不肯奉命卸甲的原因,对年羹尧道:“天气太热,大将军可传令兵士们卸了甲吧!”
年羹尧听了,答声“遵命。”缓缓走出,到了队伍面前,从袖子里掏出一角小小的红旗,只轻轻一闪,便听得华啦啦一阵响,如波浪一般,从前锋传到后队,二十万大军,一齐卸下甲来,一片平阳上,盔甲顿时堆积如山!
雍正看了,不觉心中一跳,想道:“这还了得?若然年羹尧变起心来,朕的性命岂不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了么?”年羹尧却是十分得意,走回来对雍正道:“军中只知有军令,不知有皇命,还请陛下明鉴!”随侍皇帝左右的亲王贝勒与及各部尚书九门提督,无不变了颜色,雍正却哈哈大笑道:“指挥大军,如臂使指,年大将军,你真算得是自古以来的第一名将了,天降奇才,为我朝保护江山,真乃朕之福也!”笑声中隐蔽杀机,那些大臣却还懵懵然不知皇上真意,纷纷向雍正和年羹尧道贺,连国舅隆科多也拉着了年羹尧的手,对他大拍马屁,雍正一一瞧在心内,却不作声。
笑闹了一阵,雍正又叫年羹尧传下旨去,每名兵士赏银十两,西征有功将士各加一级,全军放假十天。年羹尧这回不敢过份卖弄
,带领将士三呼万岁。这御驾亲迎,慰劳大军的一慕,便算终了。
笆凤池与唐晓澜杂在后队的伙头军中,对这幕活剧,看得清清楚楚,大军放假,他们也趁机逃出军营。两人离开大伙已有三日,恐防吕四娘记挂,急急赶回西山。”
在这三天当中,西山的冷禅僧院,平添了许多客人,冯瑛冯琳将母亲邝练霞、外祖父邝琏以及张天池等一班人都接了过来。邮玻、张天池等经过数日休养,已可走动,僧院里热闹非常,大家都在等甘凤池的消息。甘唐二人一回,众人纷纷来问,甘凤池把探年羹尧军营之事约略说了,接着又说雍正劳军之事,鱼壳摇头道:“年羹尧这厮也太胆大了!”吕四娘道:“这不正好吗?咱们要对付的两个大仇人,一个是雍正,一个是年羹尧,今后只须专心对付雍正便行了。年羹尧这厮自然有人杀他。”鱼壳道:“他拥有大军,谁能杀他?”白泰官道:“功高震主,必然死于非命。想那汉朝的韩信,助刘邦开国登基,功劳比年羹尧更大,也免不了兔死狗烹之难,何况年羹尧呢?”
鱼壳笑道:“到底是贤婿读过书的人有见识。好在我得诸位之助,没有上雍正这小子的当。”
众人议论纷纷,甘凤池将吕四娘拉过一边,把曾静如何贪生怕死,屈服招供等等事情说了,吕四娘一听,顿如万箭穿心,花容失色。甘凤池道:“看来此案必兴大狱,曾静已把首要诸人招供出来,我们必须及早通知他们逃避。”吕四娘半晌说不出话来,甘凤池道:“这事由我来办好了,八妹,你身负国仇家恨,还望节哀为好。”吕四娘低首如痴,木然不语。甘凤池道:“八妹,你是女中丈夫,人中俊杰,还要愚兄劝么?”吕四娘突然昂头说道:“我若不手刃允祯这狗皇帝,誓不为人。”甘凤池拍手道:“是啊,这才不愧是吕留良的孙女。可是,宫中防范正严,年羹尧大军又近在京田,只恐不易行事,报仇不争迟早,看这情形,年羹尧必有与允祯冲突之一日,等到那时,才是我们下手的好机会。”吕四娘道:“七哥说的是。”甘凤池见她声调较前平静,略略宽心。吕四娘叹口气道:“料不到曾老头儿竟会如此!可是,我还未肯相信在宽已死。”甘凤池心中一酸,想道:“八妹,你也太痴情了,在宽被曾静出卖,被捉至京师处决,布告天下,悬首九门,死事焉能有假?”可是见吕四娘庄重的样子,不忍令她伤心,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
唐晓澜瞥见吕四娘面色有异,走了过来,问道:“吕姐姐不舒服么?”吕四娘道:“没什么。”随即一笑道:“你也该到山东去见杨仲英了。”唐晓澜面上一红,吕四娘笑道:“丑媳妇终须见翁姑,你这傻女婿就不敢见泰山吗?”唐晓澜道:“姐姐休开玩笑。”吕四娘瞥了唐晓澜一眼,又对甘凤池道:“七哥,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说。”唐晓澜知趣告退,甘凤池道:“请说。”
吕四娘将唐晓澜婚姻上纠纷说了,甘凤池道:“晤,原来如此!杨柳青我见了也讨厌,可是,既然订婚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退,怕不大好吧。”吕四娘道:“现在不退,将来同处一生岂不更难。”甘凤池在婚姻问题上比较古板,一心以侠义为重,心想杨仲英对唐晓澜有恩有义,订婚订了这么多年,忽然一旦说不要人家的女儿,殊非厚道,可是又想不出话来驳吕四娘,只好默然不语。
吕四娘道:“我明日要回仙霞,探望在宽。不怕你见笑,无论如何,我不相信在宽已死。本来我是要到山东亲自见杨仲英,替唐晓澜解了这个难题的,现在只有劳烦你替我一走了。”甘凤池一向敬重这个师妹,吕四娘亲自求到,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俱道:“我不懂说话,更不懂替人退亲,我只依事直说。说唐晓澜与他的女儿性情不合,现在已另有了心上之人,杨仲英若然大发脾气,我就马上开溜。”吕四娘微微笑道:“也好,你就这样说吧。”
笆凤池沉吟半晌,又道:“事有缓急轻重,我先得设法通知已被曾静招供出来的诸人避祸,然后才能管到晓澜的儿女纠纷。”吕四娘道:“这个自然!”
吕四娘与甘凤池商量未已,众人也在议论纷纷,冷禅嚷道:“甘大哥,你毁了我们的佛门圣地,你须得赔给我安身立命之所呵。”甘凤池诧道:“什么?你这破破烂烂的寺院,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嘛。”冷禅笑道:“亏你是老江湖了,连这点都不明白吗?你们在京中接二连三的大闹,这地方又不是荒僻之所,这么多人聚在此地;焉能避得过朝廷的耳目。雍正这小子连少林寺也敢烧,何况我这烂庙。”
笆凤池笑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不错,这里不能长住下去了,咱们都另外找地方吧。”冷禅道:“你有什么现成的地方,可以容纳这么多人?”甘凤池道:“你别打岔,我早已有了安排,前些日子我接到周浔二哥的口信,说他与曹四哥已到邙山隐居,看守师傅的陵墓。邙山绵延数百里,山高林密,形势险峻,山谷土地肥美,可以耕种。我们都到邙山去如何?”张天池首先说道:“既有这样好的地方,如何不去?我做了半生强盗,无法下台,正好和兄弟们隐居邙山,耕种渡活。”鱼壳也道:“我以前做海上霸王,大不了将来再做山大王,有这么多武艺高强的好汉,我和张寨主再召集一些旧部,便在邙山占山为王,谅朝廷也不敢小觑。”甘凤池笑道:“那是后话。现在不必急于开山立舵。那么,安身之地便决定是邙山了。”冷禅笑道:“好。我们都替你的师傅守陵去。她是前辈神尼,我们替她守陵,也还值得。”
第二日,吕四娘一个人先回仙霞,正与众人辞行,握手道别之际,单单不见了冯琳。冯瑛道:“妹妹真不懂事,明明知道吕姐姐今日远行,却不知到哪里去玩?”吕四娘心念一动,道:“冯琳妹妹不是不懂事,恐怕是太懂事了。你们不必去找她了。我看她一定是偷偷溜走,干她想干的事去了。”冯瑛吃了一惊,道:“她有什么事情要干?为何连我也不告诉?”吕四娘微笑不语。李治想了一想,道:“她昨晚问我是否随大伙到邙山,我说是。她说邙山很好,她曾从山下经过。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吕四娘道:“这就是了。她将来会上邙山找你们的,不必心焦。”冯瑛再三问吕四娘可知冯琳想干什么?吕四娘道:“我也只是胡猜一气,不能作准。她做的你日后自知,先说出来反而不好。”冯瑛甚是聪明,想了片刻,猜到几分,不觉面红耳赤。
吕四娘一笑告辞,离开京城,赶回仙霞,她脚程快捷,一个月后己从河北经过山东,再穿过江苏浙江二省,进人福建北部。
仙霞岭横亘浙江福建两省交界之处,挺拔秀丽,一入福建北部,已是遥遥可见。吕四娘虽然坚信沈在宽没有死,可是行程越近,心情也不觉动荡不安,生怕揭开了的“谜”和自己的料想相反。
一日中午,吕四娘正在路边一间茶亭歇脚,忽见大路上尘沙飞扬,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人是个虬髯壮汉,貌颇威武,走到茶亭,勒马四顾,茶享内只有寥寥几个茶客,吕四娘搽了易容丹,扮成乡下的采茶姑娘,那人看了一眼,也不在意,便下了马进来喝茶。过了一阵,又来了两乘小轿,都到茶亭面前歇脚。轿门开处,吕四娘不由得大吃一惊,从先头那乘轿走出来的竟是曾静,从后头那乘轿走出来的却是一个长随模样的人,背着一个小孩。
吕四娘背过脸去,低头嚼茶,按说此时吕四娘若要取曾静性命,易如反掌,只因一来顾念他年已老迈,二来念及他与自己的父亲叔伯总算做过一场朋友,所以怒上心头,仍然抑住。过了片刻,又有一骑马来茶亭歇足,马上人又是一个武士。
曾静是湖南人,曾在两湖江西福建等省讲学,名声甚大,知者颇多。坐了一会,便有一个秀才模样的茶客,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问道:“这位可是曾老先生么?”曾静微微点了点头,那人道:“晚生以前曾随乡中前辈听先生讲过学。”曾静又微微点头,显得心神不必的样子,那人又问道:“什么风把曾老先生送到这里?可有再在县城里讲学几天之意么?”曾静道:“我在北方有位好友,他死了遗孤没人照管,我此次特地北上把那孩子收养,路经此地,心急还乡,顾不得讲学了。”那人连连赞道:“先生高义,可风古人,晚辈不胜佩服。”曾静微微一笑。吕四娘侧耳听他说话,蓦然和曾静目光相接,曾静与吕四娘甚熟,虽然她搽了易容丹,神态之间,却尚依稀可认。曾静一见,笑容立敛,放下茶杯道:“我该走了。”先前进店的那名虬髯社汉立刻策马先行,曾静上轿走后不久,后来的那名武士也上马走了。曾静与这二人始终没有交谈,装做不相识的样子,吕四娘心中暗笑,知道这两名武土一定是年羹尧派来暗护曾静,兼监视他的。
那秀才模样的茶客目送曾静走后,还自不断的和茶亭内的几个茶客说道:“这位曾老先生,道德文章,名满海内,而又清高淡泊,不求闻达,真是国中贤人,山中高士。”吕四娘心中连连冷笑,不耐烦听,匆匆付了茶钱,走出茶享。
吕四娘看曾静他们去的方向是蒲城,方向乃是背着仙霞岭而行,心中想道:“好在我和他的方向不同,这老匹夫,我实在讨厌见他。”
吕四娘脚程甚快,日落之前,已到仙霞岭下,但见峰峦间云雾撩绕,千变万化,幻成各种景物。心情顿时紧张,想起了昔日和沈在宽同看云海的情景。对不知如今在宽做些仆么?是独倚丹枫,还是遥观云海?吕四娘一路思量,不觉已到半山,迎面一大片岩石,石的颜色一片通红,这是仙霞岭上一处名胜,名叫“丹霞嶂”,吕四娘以前在仙霞岭时,最喜欢在“嶂”下散步,而今经过,免不了抬头一望,却不料这一望,又发现了惊人的奇迹。
那片岩石总有七八丈高,本来是平滑无尘的,而今岩石上端却有人画了一朵兰花,淡淡几笔,美妙非凡。画兰花的人不但有绝顶轻功,而且有丹青妙技。吕四娘也不禁啧啧称异。
见了这朵兰花,吕四娘料知必有高手曾经来过,心中更急,看了一下,顾不得细心欣赏,便即离开。“丹霞嶂”下是个水帘洞,水由石壁奔泻而下,珠沫四溅,声如金石,随风飘忽,疏密不定,汇成水潭,唐晓澜当年曾在此处向她倾吐身世,而今经过,回首前尘,恍惚如梦。
饼了山泉飞瀑,一瓢和尚的禅院已然在望。吕四娘引吭长啸,却不见一瓢出来迎接,吕四娘不由得吃了一惊,加快脚步,奔入禅院,但见寺门倒塌,壁倒墙坍,花谢水干,一片萧索。日四娘叫道:“一瓢大师,一瓢大师!”只闻荒刹回声,野鸟惊起。吕四娘又叫道:“在宽哥哥,在宽哥哥!”同样也听不到有人回答。
吕四娘不觉呆了,她本来坚信在宽没有死亡,这一下大大出乎她的意外,前次离开在宽之时,在宽虽说已可走动,但到底不很方便,而且他又是避祸此山,按说无论如何不会下山,难道,难道——吕四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这刹那间周围的空气都冷得好似要凝结起来,吕四娘机械般的移动脚步,扶着墙壁,走出禅堂,穿过回廊,走进沈在宽以前居住的静室。室门半掩,一推便开,一股久未打扫的腐气冲鼻而来,但见里面床铺书桌,摆设依旧,但已积了厚厚的灰尘。有几只老鼠听闻人声,急急逃跑。
吕四娘面向窗外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心想这不是做梦吧?她仍然不愿相信在宽已死,又机械般的移动脚步,走遍了寺院的每个角落,真个是寻寻觅觅,寻之不见,觅之不得,这才蓦然间觉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终而忽似一切空无所有,一切清寂。
饼了许久,吕四娘才好似从恶梦中醒来,不知什么时候,珠泪已湿衣衫,但心中仍然想道:“那头颅明明不像他的,莫非他在鹰犬上山之日,拼命逃避开了?”心存一线希望,在寺中细心察看,这才发觉寺中家具没有一件完整的,分明是在这寺中有过一场恶斗。再细看时,禅堂的石阶之上还有一滩血痕,日晒风干,仍是淡红一片,触目惊心。
这时吕四娘纵有万分自信,也自心慌。寺院外鸦声噪树,日头已落山了。吕四娘定了定神,又强自慰解道:“知道这是谁人的血?一瓢和尚武功不凡,也许是他杀伤鹰犬的血呢!”趁着天还未黑,吕四娘走出禅院,又从寺院背后下山,一路查看。
走了一阵,忽在前面一片岩石上又发现了一朵指画的莲花。与在“丹霞嶂”上的那朵,显出一人之手。吕四娘心念一动。走过峭壁底下,不久又发现一朵指画的莲花,仙霞岭上层峦叠障!山涧错杂,不是久居此山,常会迷路,看来这些指画的莲花,竟似是江湖客的标记,拿来当作指路之用的。吕四娘不禁疑心大起,心道:“此山并无宝物,画莲花的人自是高手,他若不是为着再来时要到某一隐秘的处所,当不会留下标记。我倒要看看莲花指向什么去处?
吕四娘脚程飞快,经过了三处莲花标记,只见前面山势渐趋平坦,现出一片斜坡,斜玻上现出两堆土丘,形如馒头,吕四娘一见,心儿卜卜的跳个不停,看来这两堆土丘竟是新建的坟墓。
吕四娘飞身掠去,走神细看,果然是两座新坟,每座坟前都立着一块白石墓碑。左边那座墓碑写的是:一瓢大师之墓。吕四娘眼前一黑,想不到以一瓢大师那样的武功竟也遭难,先前的推断,已是成空。再定一定神,看右边那块墓碑,不看犹可,这一看更魂飞魄散!墓碑上写的竟是“仙霞处士沈在宽衣冠之冢”,沈在宽到仙霞养病之后,尝自号“仙霞处士”,看来这一定是他好友所立。号为“衣冠冢”者,必是因为建墓之人已知他在京师被斩,无法收尸,因此只能埋葬他的衣冠,留为纪念。只凭这墓碑上的几个字,既切合沈在宽的身份,又切合他的死难情况,便可知道沈在宽之死是万无可疑的了。
这刹那间,吕四娘全身麻木,欲哭无泪,前尘往事都上心头。想不到沈在宽以前大难不死,而今却被同道前辈所卖,死在奸人之手,身首异处,家中只剩衣冠。更想不到他以将近十年的恒心毅力。刚刚战胜病魔,免了残废,一旦之间又死于非命!真是天道宁论!吕四娘昂首问天,拔剑听地,天既不应,地亦无声。
宿鸟投林,瞑色四合,吕四娘独坐坟前,如痴似醉,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渐渐清醒,蓦然跳起来道:“都是曾静这个老贼,要不然谁会知道他在仙霞?这没骨头的老贼便是害他的凶手,我为什么还要手下留情?”吕四娘本无杀曾静之心,这时一腔怒气都发作出来,恨不得亲自把曾静拿来,杀了为在宽报仇。她知道曾静今晚定在蒲城投宿,蒲城离仙霞虽然约有百里,在吕四娘看来,可不当作什么一回事。报仇之心一起,立刻下山,施展绝顶轻功,直奔蒲城,三更才过,便到了城内。蒲城是个小县城。三更过后,万籁俱寂。
曾静此人,本来不是立心作坏,只因贪生怕死,一时软弱,通不过考验,遂屈服于婬威之下,以致铸成大错。事情过后,内疚神明,心中十分不安。这日在路旁的茶亭瞥见了吕四娘,心中更是惊恐。所幸离开了茶亭后,一路上不再见吕四娘踪迹,心神方得稍定。自我慰解道:四娘怎知我招供之事,她适才不敢与我招呼,定是因为有那两名武士在旁,所以不愿露出身份。倒并不一定是因对我有敌意啊。虽然如此慰解,可是一想到吕四娘武功卓绝,既然发现了自己踪迹,一定暗中跟来,将来相见之时,怎生和她谈话?思念及此,又不禁惴惴不安。
这晚,到了蒲城,一件令他更不安的事情又发生了。一进站门,便有两人指着他的轿子道:“是曾老先生吗?”那两名轿夫,也是年羹尧的人,久经训练,一见有人截轿招呼,立刻停下轿子。曾静揭开轿帘,只见那两人递进一张拜帖,道:“曾老先生,请到小店歇足,房间已备好了。”曾静一看拜帖,原来是一个名叫“长安客店”的迎宾拜帖,那时的风俗,客店若知道有达官富商过境,常常派出得力伙计,在城门接待,这也是招来生意的一道,不足为奇。可是以曾静一介穷儒,虽然名满仕林,一生却未曾受过这种招待,见状倒颇感意外了。
曾静不禁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到来?”长安客店的伙计回道:“曾老先生的朋友今早已通知了我们,房间也定好了。请曾老先生随我们来吧。”曾静愕然说道:“我有什么朋友?”那伙计陪笑道:“曾先生相识满天下,见了面自然知道了。”曾静正待拒绝不去,那两名暗中护送他的武士,这时也都已入了城门,抢先问道:“你们的客店中还有房吗?”客店的伙计忙道:“有,有!”那两名武士道:“好,我也住你们的客店。”这话明明是对曾静示意,非住这间客店不可。曾静没法,只好随那伙计行了。
“长安客店”虽然是小县城中的客店,布置得倒也雅致不俗,在曾静的房中,还有书台等家私摆设,伙计道:“贵友说曾老先生是一代名儒,叫我们布置得像书房的样子。”曾静更是惴惴不安,问道:“这位先生呢?为何不见露面?”伙计道:“我们也不知道呀,他叫人来定房,丢下银书就走了。”曾静道:“什么人来定房。”一伙计道:“是个麻子。”曾静一愕,伙计续道:“那麻子是个长随,他是替他的主人为曾老定房的,他主人的名字他也没有留下来,想来一定是待你老歇了一晚后,明早才来拜会。”
曾静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也便罢了。那两名武士要了曾静左右的两间房间,吃过饭后,二更时分,装作同路人来访,进入曾静房间,悄悄说道:“曾老先生,令晚你可得小心点儿!”曾静吓道:“你们两位发现了什么不妥吗?你们可得救救我的性命,我说,不如换了客店吧!”
那两名武士乃是年羹尧的心月复武土,惧有非常武艺,听了曾静之言,淡淡笑道:“替你定房的人不问可知,定是吕留良的遗孽,我们定要等他到来,怎好换店?”曾静不好言语,心中暗暗吃惊。想道:“这两人不知是不是吕四娘的对手?咳,吕四娘杀了他们固然不好,他们杀了吕四娘更不好。吕家兄弟和我到底是生前知交,我怎忍见他家被斩草除根。”曾静这时,满心以为替他定房的必然是吕四娘,谁知却料错了。
这晚,曾静那里还睡得着,他看了一回“春秋”,春秋谴责乱臣贼子,史笔凛然,只看了几页,便不敢再看。听听外面已打三更,客店一点声响都没有,曾静内疚神明,坐卧不安,打开窗子,窗子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夜色冥冥中,隐隐可以见到仙霞岭似黑熊一样蹲伏在原野上。曾静不由得想起沈在宽来,冥冥夜色中,竟似见着沈在宽颈血淋漓,手中提着头颅,头颅上两只白渗渗似死鱼一样的眼珠向他注视。曾静惊叫一声,急忙关上窗子,眼前的幻象立即消失。
曾静叹了口气,心道:“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这话真真不错。”抹了抹额上的冷汗,漫无目的的在房间内镀起方步,不自觉的念起了吴梅村的绝命词来:“……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谕活。……月兑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一声高一声低,断以续续,恍如秋虫呜咽。吟声一止,忽又自言自语笑道:“我比吴梅村到底还强一些,人人都知吴棺村晚节不终,可是千古之后,有谁知道我曾静干过错事?”
曾静哭一会笑一会,忽听得房门外“笃、笃、笃!……”敲门声响,曾静以为是邻房武士,随口问了一声:“谁?”没待回答,便抽开了门栅,房门一下开了,曾静抬头一望,吓得三魂失了两魂,七魄仅余一魄,叫道:“你,你,你是人还是鬼,不,不,不是我害你的,你,你……”
不仅曾静吃惊,另一人吃惊更甚,这人便是吕四娘。吕四娘三更时分,来到蒲城,蒲城没有几家客店,一查便知。吕四娘轻功绝顶,飞上这家客店的瓦面,真如一叶轻堕,落处无声,连那两名聚精会神一心等待的武士也没有发现。
吕四娘先听得曾静念吴梅村的“绝命词”,心中一动,想道:“原来他还知道自怨自艾。”见他年迈苍苍,不忍下手,后来又见他自言自笑,忍不住怒火燃起,正想下手,忽见尾房房门轻启,走出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青巾蒙面,来到曾静房前,轻轻敲门,随即把青巾除下,这人烧变了灰吕四娘也认得,正是吕四娘以为已死了的沈在宽!罢才他走出房时,吕四娘已是疑心,如今除了青巾,更证实了!
吕四娘这一下真是又惊又喜,想不到沈在宽不但没死,而且面色红润,行动矫捷,比平常人还要健壮得多。吕四娘心情欢悦,杀机又泯,心道:“我且看曾老头儿有什么脸皮见他?”
曾静吓得魂消魄散,问他是人是鬼,还说:“你,你不要向我索命!”
沈在宽微笑道:“我不是鬼!那日在仙霞岭上被鹰犬捕去的是我的堂弟在英。”面色一沉,低声又道:“可怜他第一次上山探我,便遭毒手!唉,还连累了一瓢和尚。在英,你不是也认得的吗?”
曾静一听,沈在宽似乎还未知道是他出卖,定了定神,也低头叹了口气道:“是呀,在英不是很似你吗?大好青年,可惜,可惜!”
沈在宽面色凝重,接口说道:“死者已矣,生者更要小心。曾老伯,你身在绝险之中,赶快随我逃吧!”
曾静刚刚宽心,听了此话,面色又变,只听得沈在宽续道:“邻房的两个武士一路跟你同行,他们认不出你是谁吗?听说朝廷正在大捕我们这一班人,严叔叔也已经遇害了,你是我党中的首脑人物,怎么还随便到处乱走?”
原来那日年羹尧派遣武士上山,捉拿沈在宽时,沈在宽刚好因为身体已经康复,一早到山腰散步,行得高兴,不觉离寺庙十余里远,仙霞岭山路迂回,离寺庙十余里已隔了两个山头,年羹尧武士来时,他连知也不知。到了兴尽回寺,才见一瓢和尚尸横寺中,急急下山逃避,其后又知他的堂弟那日恰巧上山探他,竟然做了替死鬼。沈在宽悲愤莫名,可是吕四娘不在,他一人也不能报仇。只好把一瓢和尚埋了。同时又故意替自己立了一个衣冠之冢,故布疑阵,好让再有清廷的鹰犬上山查探时,可以不必再注意他。
一瓢和尚在蒲城相识颇多,其中也有同道中人,沈在宽便在一家姓叶的人家居住,这叶家又是帮会中人,曾静坐着轿子从浙江来到福建的消息,已有人飞马告诉于他,同时也把两个武士跟在轿前轿辰的情况说了,沈在宽一听,深恐曾静也遭毒手,因此预早布置,将曾静引到长安客店来。
曾静听得沈在宽连声催他速走,真是啼笑皆非。又不便将真情向他吐露,正在支支吾吾,尴尬万分之际,门外一声冷笑,左右两个邻房的武士都冲了出来。那虬髯壮汉横门一站,朗声笑道:“好大胆的贼子,老子等你已久了!”伸臂一抓,向沈在宽的琵琶骨一扣!
这名武士长于鹰爪功夫,见沈在宽一派文弱书生的样子,以为还不是手到擒来。那知沈在宽得了吕四娘传他内功治病之法,近十年来日夜虔心修习,内功火候已到,所以瘫痪之症才能痊愈。这时,他虽然对于技击之道丝毫不懂,可是内功的精纯,已可比得了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那虬髯双手一抓抓去,触着沈在宽的肩头,沈在宽的肌肉遇着外力,本能一缩,虬髯汉子只觉滑不留手,有如抓着一尾泥鳅一样,顿时又给他滑月兑开去,不觉大吃一惊,叫道:“这点子扎手!”横掌一拍,沈在宽出掌相抵,那虬髯汉子竟然给他震退两步,这分际,虬髯汉子的同伴已拔出单刀,一招“铁犁耕地”,斩他双腿,那虬髯汉子也再扑上来,抓他手腕,踢他腰胯。
沈在宽到底是不懂技击之人,被两人一逼,手忙脚乱,忽闻得瓦檐上一声冷笑,挥刀的汉子首先倒地,沈在宽喜道:“四娘。”虬髯汉子回头一望,吕四娘出手如电,一剑横披,一颗头颅顿时飞出屋外。这时里房的孩子哇然哭了起来,曾静吓得面如土色,叫道:“贤侄女,贤侄女!”
吕四娘面色一沉,冷冷说道:“谁是你的侄女?”沈在宽愕然道:“莹妹,你怎么啦?”吕四娘道:“你差点死在他的手上,还不知道吗!曾静,我问你:孔日成仁,孟日取义。你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为何临难欲束苟活?毫无气骨?”曾静面皮通红,突然向墙壁一头撞去,沈在宽双臂一拦,将他抱着。曾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又哭又喊道:“我年纪老迈,熬不着苦刑,人谁无错?咳,咳,你,你就让我一死,以赎罪孽了吧!”
沈在宽这时骤然明白,但见着曾静这副可怜的模样,甚不忍心,忽而叹口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莹妹,我幸还没有死,饶了他吧。”吕四娘气愤未息,但见沈在宽替他求情,也便不为已甚,“哼”了一声,走进内室,手起一剑,又把那名“长随”刺死,将年羹尧的孩子抱了起来,骂声“孽种”,低头一看,但见这孩子天庭饱满,气宇不凡,沈在宽过来问道:“这是谁家孩子?”吕四娘道:“这是年羹尧的孩子。”语声已不似先前愤恨。沈在宽道:“父母之罪不及孩子。”曾静听他们口气已将自己饶恕,这时再也不想自杀了,颤抖说道:“是年羹尧逼我要收养他的孩子的,不,不关我的事。”吕四娘道:“君子一诺千金。年羹尧有罪,他的孩子没罪,好,你小心替他抚养了。”懒得再看曾静那副可僧的嘴脸,蘸血在墙上大书,“杀人者吕四娘也!”写完之后,拉起沈在宽,跑出客店。
出了客店,吕四娘道:“在宽,我真料不到还能见你。”沈在宽黯然说道:“可惜已见不着一瓢大师了。”吕四娘忽道:“在宽,咱们上仙霞岭去祭扫一瓢大师之墓,在岭上盘桓几天,以前你不能走动,许多山上的美景,咱们不能一同赏玩,这回难得偷得浮生几日闲,可不要错过名山胜景了。”辗然一笑,把个多月来的担心害怕,以及对曾静的气恼,对一瓢的悼念,等等不愉快的心情,全都一扫而空。
这晚,吕四娘和沈在宽在叶家住了一晚,第二日中午,他们又再回仙霞岭上。吕四娘心情愉快,一路看花看鸟,和沈在宽谈论别后的情形,又称赞沈在宽内功进境的神速。沈在宽笑道:“若不是你,我这生残废定了,还谈到什么内功呢?莹妹,你还记得我以前那首集前人之句的小词吗?吕四娘道:“怎不记得?”念道,“谁道飘零不可怜,金炉断尽小篆香,人生何处似尊前?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断来能有几回肠?”这是沈在宽以前自伤残废,自惭形秽,深觉自己配不起吕四娘,所以集前人之句表达自己心中的伤感。吕四娘念完之后又笑道:“现在,你该不会再有这种自卑的心理了吧?”沈在宽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十载坚持,终偿宿愿,莹妹,咱们都是家散人亡,孤零零的人了。咱们什么时候了父母的心事呢?”这话的意思,其实乃是向吕四娘询问婚期。吕四娘面泛桃红,忽柔声说道:“待我把雍正这狗皇帝杀了,咱们再行合藉双修,你等得吗?”沈在宽心中一凛,正色说道:“大仇未报,就想室家之好,那是我的错了。莹妹,报仇乃是正事,我岂有等不得之理。”
两人淡淡说说,不久便从“丹霞嶂”下经过,吕四娘抬头指着那朵指画的莲花道:“此人功力不在我下,你可知道是谁留下的吗?”在宽看了,也颇惊诧,道:“出事之后,我便到蒲城逃难,不知有谁会入此山。”
吕四娘携着沈在宽的手,转过几处山坳,循着指画莲花的标记,来到了一瓢和尚的墓地,忽听得锄头掘地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在掘一瓢和尚之墓。
吕四娘大怒,叱咤一声,拔出宝剑,双脚一点,身如飞鸟。一掠而下,喝道:“好狠毒的鹰犬,杀了人还要掘墓偷头吗?”吕四娘认定了此人若不是大内的卫士,便是年羹尧帐下的武士,此来定是要把一瓢和尚的首级掘去献功。
吕四娘的玄女剑法精妙异常,这一剑尤其是平生的绝学,那料凌空一击,那人霍地避开,“咦”了一声,欲说又休。吕四娘一击不中,大为诧异,刷刷刷一连三剑,全是玄女剑法中的厉害杀着,那人足尖一旋,团团乱转,吕四娘一连三剑,都扑了空,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也拔出剑来,扬空一闪,竟然从吕四娘绝对料想不到的方位,攻了进来。吕四娘大吃一惊,幸而仗着轻功超卓,身形微闪,立刻反攻,沉剑一引,反剑一挑,两招正反相成,攻守互辅,纵是高手也难逃避,那人却也怪,忽然往地下一坐,闪电般的打了几个盘旋,剑势有如珠滚玉盘,吕四娘双足几乎吃他斩着,慌忙跃了起来,用“鹏搏九霄”的剑势一剑光霎时荡开丈许,向那人头顶一罩,只要剑光一合,便是绝顶高手,也难逃飞头滴血之灾!
剑光下罩,那人身形暴长,突然窜出剑光圈外,反手一剑,决从吕四娘料想不到的方位攻了入来,吕四跟竟未曾见过这种怪异的剑法,大为吃惊,急急闪避。退了两步,剑法一变,把玄女剑法尽情施展,剑光护着全身,剑势滚滚而上。玄女剑法的奥妙精奇之处,与天山剑法的博大宏深,同是天下无匹,每一招都是凌厉非凡,剑剑指向那人要害,那人脚步踉踉跄跄,有如醉汉一般,时而纵高,时而扑低,有好几次都似乎要碰着吕四娘的剑尖了,却不知怎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了开去。他那口剑东指西划,看来不成章法,其实都是招里套招,式中有式,变化繁复之极。竟是吕四娘自出道以来,在剑法上从所未见的强敌。
棋逢对手,精神倍振,吕四娘的玄女剑法渐展渐快,更配上绝顶轻功,乘暇蹈隙,与那人对抢攻势,斗了一百来招,剑法上各有所长,大家都奈何不了对方。可是吕四娘轻功较高,占了六成攻势,稍占上风。但虽然如此,还是不能将对方制服。
斗了一百来招,两柄剑矫若游龙,乍进乍退,忽分忽合,时而双剑相交,纠缠一处,时而各自游走,一沾即离,把沈在宽看得眼花潦乱,连谁是吕四娘也看不清了。
吕四娘心念一动,那人忽然跳出圈子,叫道:“不必斗了,你的玄女剑法果然精妙,你敢情是吕四娘?”吕四娘也道:“你使的定是达摩剑法了,你是武当派的么?与桂仲明老前辈什么称呼?”
那人道:“正是家父。”吕四娘吃了一惊,道:“你既是有名剑客之后,如何甘心做朝廷鹰犬,这岂不是堕了天山七剑的家声么?”那人笑道:“女侠差矣,怎么说我是朝廷鹰犬?”吕四娘道:“那么你为什么掘一瓢大师之墓?”那人道:“一瓢大师是我掌门师兄武当山孤云道士的好友,我的师兄得知他被害,恐防有人伤残他的法体,故此叫我将他的金骨移到武当迁葬。”吕四娘笑道:“你何不早说?我几乎一出手就要你的命!”那人也笑道:“正因我见你的剑法,所以才多领教几招,开开眼界。”吕四娘笑道:“原来你是试招来了!请教师兄大名。”
那人道:“小姓冒,名广生。”吕四娘一愕,那人笑道:“我是跟母亲的姓。我父所生三子,各各姓氏不同。”吕四娘道:“这是为何?”冒广生道:“我父本来姓石,随义父姓桂。生下我们三兄弟,大哥复姓归宗,名石川生,我随母亲之姓,承继我外祖父冒辟疆的香烟。三弟才随父姓,名桂华生。”
吕四娘道了声得罪,道:“将一瓢大师迁葬也好,免得无人替他守墓。”冒广生道:“除了迁葬,我尚有一事,正想请教女侠。”吕四娘道:“不必客气,冒兄请说。”
冒广生道:“你可认得天山易老前辈的关门弟子,一个名叫冯玻的女子么?”吕凹娘笑道:“岂止认得,而且很熟。”冒广生道:“那好极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吕四娘问道:“你要找她?”胃广生点了点头,吕四娘颇为奇怪,她从未听冯瑛说过认识此人,便问道:“你找她做什么?”冒广生道:“我弟弟要找她晦气!我怕弟弟会误会伤了她,因此想及时赶去劝阻。”吕四娘奇道:“这是为了什么?令弟和她有何过节?”
冒广生摇了摇头,道:“我们兄弟都不认识她,哪能存什么过节。”吕四娘更奇,笑道:“既然如此,令弟岂不是无端生事吗?”
冒广生道:“女侠有所不知。我们三兄弟小时都在天山长大,那时冯瑛还未来,所以彼此不相认识。我父亲死后,我们三兄弟奉父亲遗命,离开天山,各散一方,发扬达摩剑术,重整武当门户。我接了武当北派分支,经常在陕甘各省;大哥在武当山协助本支掌门,三弟在四川照管老家。三弟和四川以暗器弛名的唐家交情很好。”吕四娘道:“是了,唐家三老中的老二唐金峰前两年曾到过山东,听说是为他的女婿报仇。”冒广生道:“就是为了此事。”吕四娘插口道:“可是唐金峰的女婿不是冯瑛杀的,是她妹妹杀的。而且唐金峰的女婿在公门当差,公差杀贼或贼杀公差,都不能与私仇结怨等同看待。这种寻常之事,在武林之中是很少会因此寻仇互斗的,更不要说请人助拳了,令弟难道还不知武林中的规矩么?”
冒广生道:“唐二先生也弄不清楚杀她女婿的人是谁,只知道不是冯瑛便是冯琳。起初他连冯瑛还有个妹妹之事也不知道,是后来才调查出来的。唐金峰最宠爱他的独生女儿,他被女儿所缠,非替女婿报仇不可。可是他前两年到杨仲英家去寻仇时,曾吃了一次大亏,知道自己不是冯瑛姐妹对手,所以强邀了我的弟弟去助拳。他把冯瑛姐妹说成是自恃剑术高强,无恶不作的女贼,我的弟弟生性好强,听说有如此剑术高强的女贼,立心去见识见识,他不知道冯瑛竟是易老前辈的爱徒。”
吕四娘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冒广生道:“我今年年初,曾到天山去祭扫我父亲之墓,听易老前辈说起。并说将来准备立冯琳做无极派的传人。这么说来,冯家姐妹和我们都是天山七剑的后代传人,怎可互相残杀?我从天山回来后,才知三弟刚刚被唐老二提请出山,适逢武当山本支掌门又委托我来迁葬一瓢大师之骨,所以我便先到此地。”
吕四娘想了一下,笑道:“在宽,我们在仙霞之事已了,名山胜景留侍他日再赏玩吧。我们也随冒大哥走一趟,做做鲁仲连。我们可以先到山东杨家,唐金峰多半会先找铁掌神弹杨仲英。”冒广生大喜道:“得女侠同去,那好极了!”
正是:
无端卷起波千尺,铸错成仇不忍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