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弃武一口气奔到呜咽的洛水之旁,在一株垂柳下坐了下来,望着河水呆呆出神。
往事历历,在脑海中翻腾不巳,酸甜苦辣,一时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洛水边上有不少小吃摊,丁弃武找了一家比较幽静的摊位,要了两样小菜,一壶烧酒,望着波光荡漾的水上风光,自斟管酌的喝了起来。
这时未到二更,洛水河边的夜市正在热闹之时,丁弃武所选的夜市摊位本来只有两三个客人喝酒,但丁弃武坐了不久,却又有七八位客人陆续挤了起来,把三张长方形的桌子占得满满的。
丁弃武一面喝酒,一面打量后来的那几位客人,只见他们都属于江湖中的武林人物,个个气势汹汹,神采飞扬,俱是一副不可一世之概。
这种人在江湖道上比比皆是,丁弃武懒得多费精神去注意那些人,顾自心事重重的喝酒解愁。
然而,那几个人的谈话却使他不能不去注意,只听一个佩刀的汉子重重的一放酒杯,叹道:“天皇教崛起江湖,处处都受他们的威胁,简直是越来越难混了!”
另一个带剑的汉子接口道:“他创他的天皇教,你跑你的江湖,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难混的?”
佩刀的汉子摇摇头道:“你说的倒是简单,天皇教的势力已经伸展到大江南北,除非你不在江湖上混,要想在江湖上混,就不能不受他们的威胁……”
微微一顿,又道:“除非你也归附天皇教,否则寸步难行!”
丁弃武也不禁暗暗心惊,天皇教创立未久,已经成了江湖中的心月复大患。
只听另一名灰髯老者附和的道:“目前的情形,确是如此……”
目光四外一转,悄声道:“华山派变成了天皇教的总坛,少林派听说也发生了不幸变故,各大门派中只有昆仑一派未伤元气,其他各派大都一蹶不振了!”
带剑的汉子哼了一声道:“照这样说,天皇教是要独霸武林了!”
佩刀的汉子道:“照目前的情形看来,差不多已是如此。”
灰髯老者摇了摇头道:“江湖中的情形,瞬息万变,谁也不敢说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微微一顿,又道:“就老夫所知,至少还有一位武功高绝的少年奇侠和天皇教为敌……”
佩刀的汉子道:“您说的是……”
灰髯老者接道:“丁弃武,天山瞽叟的嫡传弟子!”
“哼……”
佩刀汉子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道:“毫无用处,提也不必提他!”
灰髯老者道:“为什么?”
佩刀汉子嘲弄的一笑道:“丁弃武是天山瞽叟的弟子,武功自然不会太差,不过,要靠他来对付天皇教,却是梦想……”
微微一顿,又道:“第一,丁弃武武功虽高,却绝非天皇教主的对手,第二,丁弃武并非真正的少年英雄,而是喜欢在女人堆里混的轻薄浪子!”
灰髯老者道:“想不到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佩刀汉子笑道:“江湖中到处都有传闻,丁弃武前前后后已经弄了三四个女人,所说连小尼姑都跟他有些不清不楚,要靠这样的人去对付天皇教,岂不是缘木求鱼!”
灰髯老者叹口气道:“这话也对,不过,还是用不着太过忧心……”
目光一转,又道:“天皇教志在独霸江湖,称尊天下,这种门派绝对不可能持久……”
佩刀汉子道:“您的话也对,可是,天皇教已经成了气候,就算迟早会被人消灭,但至少,将会有不少的武林同道死在这场劫数上!”
灰髯老者点点头道:“这倒是值得忧虑的事,不过,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我们还是听天由命吧!”
丁弃武一旁听得啼笑皆非,江湖中对他的事传播得不少,那些捏造黑白的话使他气恼,也使他烦心,自然,使他心头更沉重的是天皇教,他们说得也许不错,靠自己去对付天皇教,恐怕是缘木求鱼!
他后悔当初留下了有心人!
不论是在白家初见,还是以后的几次接触,如果自己肯于使出流云剑法中的绝招,一定能轻而易举的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不但白家不会受到那样的惨害,武林中也不会有天皇教的出现。
忖思之间,只听另一位瘦高的汉子突然接口道:“武林中也许最近就有些变化……”
“噢……”
灰髯老者忙道:“想必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瘦高的汉子点点头道:“在下是听到了一些消息……”
目光向佩刀与带剑的汉子转了一转,又道:“诸位想必还记得二十几年前长白山中所发生的事吧……”
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灰髯老者连连点头道:“那种轰动江湖武林的大事,自然都会记得,莫非那……”
目光四外一转,住口不语。
瘦高汉子神色凝重的道:“诸位明白就好,此时此地,在下实在不便细说,总之,那批人很可能已经到了中原,天皇教独霸江湖的局面只怕是很难成功!”
灰髯老者轻声道:“这消息可靠么?”
瘦高汉子道:“实不相瞒,在下日前从京师南下,就曾亲眼见过他们之中的一人。”
“哦……”
灰髯老者兴奋地道:“这样说来,中原武称道上又要有好戏看了,不过那批人……”
瘦高汉子道:“大概您也已经想到了,他们也是有目的而来,虽然可以与天皇教分个长短,使江湖上有个喘息的机会,但日后不论谁占优势,仍然将是武林中的隐忧……”
带剑汉子打断他的话道:“今夕只宜谈风月,说这些扫兴的事干什么,喝酒,喝酒……”
开心的一笑,又道:“令夜就住‘翠红院’怎样,那里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
佩刀汉子叹口气道:“亏了你有这样好的心情,眼下已经天下大乱,处处血腥,还要去拈花惹草!”
带剑的汉子哈哈的一笑道:“这就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尽想那些烦恼的事又有什么用处?
灰髯老者叹口气道:“这话也不无道理……”
擎起面前酒杯,道:“喝酒,喝酒!”
于是,众人又把话题扯到了别处,不再谈什么长白山的事了。
丁弃武听得有如丈二金刚,模不到一些头脑,他不知道二十年前长白山中究竟发生过什事,也不知道他们所指的那批人是些什么人,又喝了几杯闷酒,实在坐不下去,于是,他起身会账,离开了那个小吃摊。
此刻已是二更过后,河边渐渐冷落了起来,许多小吃摊都在收摊打烊,丁弃武略一忖思,沿着河边茫然的走了下去。
他不想再去旅店,在这样的静夜之中沿着河边走走,也可以排解一下胸中的郁结。
走出了半里多路,河边上巳不见一个行人,己到了荒凉的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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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迷蒙的夜色,听着呜咽的河水,丁弃武思潮起伏,百感交集,不禁连声叹息。
忽然……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道:“没出息的年轻人,一个劲的叹什么气?”
丁弃武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心头沉重,连耳目也失去了应有的灵敏,根本没注意到路边有人。
定神看时,方才看到路边树下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坐在一块青石上,正在巴答巴答的抽着旱烟。
丁弃武有些尴尬的瞧了他一眼,道:“老丈是说我么!”
那老者一本正经的道:“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不说你说谁?”
丁弃武不服的道:“喜怒哀乐,任何人都会随着情绪的变化表现出来,这有什么值得奇怪。”
那老者道:“那么你不住的叹息,表现的是什么情绪?”
丁弃武道:“有怒有哀!”
老者一笑道:“就是没有喜没有乐,对不对?”
丁弃武又叹口气道:“人生苦多乐少,简直都是痛苦!”
老者摇摇头道:“可怜,可伶!”
说完又巴答巴答去抽他的旱烟。
丁弃武皱眉道:“老丈为何这样说法?”
老者笑道:“我说错了么?”
丁弄武心中十分不快,但又觉得无话可说,哼了一声,迈步就走。
那老者忽然大叫道:“回来!”
丁弃武只好收步道:“老丈还有话要说么?”
老者笑笑道:“同舟共渡,需要五百年的修行,你我不期而遇,也要有两百年的修行,这是缘份!”
丁弃武淡淡的道:“老丈就是要说这些?”
老者道:“不,我还想跟你谈谈……”
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道:“坐下来歇歇不好么?”
丁弃武忖思了一下,只好依言走过去坐了下来,淡淡一笑道:
“请说吧!”
老者目光炯炯的瞧着他道:“小扮尊姓大名?”
丁弃武怔了一证道:“萍水相逢,瞬刻之后就要你东我西,有互通姓名的必要么?”
老者笑道:“莫非小扮的名字有不便说出来的苦衷?”
丁弃武忽道:“这是什么话!”
微微一顿,又道:“老丈尊姓大名,何不先说了出来?”
老者毫不迟疑的道:“老夫丁一!”
“丁一?”
丁弃武怔了一怔道:“这是老丈的名字?”
丁一哈哈一笑道:“一点不错,老夫喜欢这名字简单,所以就用它做了名字。”
丁弃武点点头道:“不错,这名字的确可以称得上简单,恐怕再也不会有更简单的了,连名带姓,统共才只三笔。”
丁一笑道:“其实,老夫虽然名叫丁一,但这名字却一直没有被人叫过,有些朋友都喜欢叫我不老叟。”
“不老叟?”
不老叟点点头道:“不错!”
丁弃武瞧了他一眼道:“老丈今年高寿?”
不老叟道:“老夫今年七十五岁!”
丁弃武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不老叟等丁弃武笑声渐收之后;方道:“你笑什么?”
丁弃武道:“我觉得老丈的名字实在有些不妥,似乎该换一个了!”
不老叟道:“为什么?”
丁弃武道:“老丈名为不老叟,今年七十五岁,但看上去老丈却已经像八十多岁的人了,这不老叟三字岂不是有些名实不符了”
“错了……”
不老叟摇着头慢悠悠的道:“一个人的老与不老,并不能从外貌上去评断,老夫所以被人称为不老叟,是因为老夫的人虽老而心还年轻,所以才被称为不老叟!”
丁弃武哦了一声,一时倒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因为不老叟的话实在有些道理,一个人的老与不老,的确要看心老与否,这话使他心惊,“哀莫大于心死”,自己虽然年轻,但已经觉得有些老。
忖念之间,只听不老叟又道:“小扮的名字还是不便说么?”
丁弃武苦笑一声,道:“在下与老丈同宗,也是姓丁,草字弃武!”
“丁弃武……”
不老叟喃喃了一遍道:“这名字很熟,好像在那里听说过。”
丁弃武不禁有些脸红,因为方才在河边酒馆之中,他听到过那些人对他的批评,知道江湖武林中的人物对他似乎不甚了解,也怕这位老者对他讪笑。
幸而不老叟想了一阵,并没想出所以然来,改变了话题道:“小扮名为弃武,似乎含有弃武就文之意,但老夫细看小扮,却又分明是一位颇有成就的武林人物,不知小扮……”
丁弃武忍不住叹口气道:“弃武二字,是先母为我所取,目的自然是希望我能够弃武就文,但是……”
微微一顿,又道:“非常不幸,我还是注定了要在武林中浮沉!”
不老叟道:“这样说来,你是不喜欢学武的了!”
丁弃武皱眉道:“这也很难说,但先母不愿我习武,而我仍然侧身武林之中,甚是不孝!”
不老叟道:“那么你还是有些苦衷!”
丁弃武点点头道:“不错。”
不老叟道:“能不能说出来听听?”
丁弃武叹道:“不说也罢!”
不老叟摇摇头道:“难怪你会长吁短叹,郁郁不乐!”
丁弃武不由自主的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在下要告辞了!”
不老叟呵呵大笑道:“深更半夜的你要去那里?”
伸手向洛阳城的方向一指,道:“若要投宿住店,你该向那边走,向这儿可是越走越远,五十里之内没有宿头!”
丁弃武道:“我不想住宿,只想这样走走!”
不老叟道:“这更证明了你心中痛苦烦恼,想藉走路来解除痛苦,这是没有用处的!”
丁弃武道:“谢谢老丈关心!”
不老叟道:“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可是痛苦并解决不了问题,你应该快乐。”
“快乐……”
丁弃武忍不住哼道:“想必老夫是充满快乐的了!”
不老叟道:“不错!”
丁弃武道:“那是因为老丈心里没有痛苦之事,所以才能够快乐得起来!”
不老叟道:“你可要听听我平生的遭遇?”
丁弃武道:“老丈既是快乐之人,平生的遭遇自然也都是快乐之事,在下……”
说着又转身欲走。
不老叟道:“人生有三大不幸,乃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件事,老夫都遇上了……”
丁弃武微微动容的道:“哦!”
不老叟又道:“人生有两件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是杀父之仇,二是夺妻之恨,这两件事,我也都遇上了!”
丁弃武更加吃惊的道:“哦!”
不老叟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件使人更觉得痛苦的事,那就是预知死期,这件事我竟然也遇上了!”
丁弃武又道:“哦!”
不老叟道:“不论你心中有多少痛苦之事,想必总不会比我多,而我仍能够保持快乐……”
丁弃武有些不信的道:“老丈说的是真的!”
不老叟道:“小扮为什么不坐下来谈,夜已经深了,我们就做长夜之谈可好?”
丁弃武不由自主,只好又依言坐了下去。
不老叟道:“老夫记不得是八岁还是九岁了,我的父母被仇家双双杀死,这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件可悲之事,少年失去父母,而且又是杀父之仇……”
丁弃武道:“老丈目前已是七十多岁,不知这仇恨报雪了没有!”
不老叟摇摇头道:“没有!”
丁弃武有些不屑的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老丈舍父母之仇不报,未免有亏孝道。”
不老叟摇头道:“那倒不是我不报杀父母之仇,而是……”
微微一顿又道:“等我有了能够报仇的本领,去找仇家报仇之时,仇家却早己被他人所杀,使我有仇无处报……”
丁弃武道:“这的确是件很痛苦的事件!”
不老叟道:“当时我的确也很痛苦,但后来我遇到了一位世外高人……”
丁弃武道:“和尚?”
不老叟点点头道:“是一位和尚,是他的两句话点开了我的心窍,解除了我的痛苦!”
丁弃武道:“不知是两句什么话?”
不老叟哈哈一笑道:“说出来平平无奇,可惜没有人肯去体会而已,那就是:事事皆有因果。事事皆出前定。”
丁弃武点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但是……”
不老叟道:“我知道这两句话对你不会有用,但对我当时来说,却是有用得很,因为我觉得已经发生了的事是无可弥补的了,像我父母被仇人所杀,我要报仇,是应该的事,但仇人都巳死光,再难过又有什么用处?”
丁弃武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不老叟微微一笑,又道:“以后,我娶妻生子,到了四十多岁,第二件不幸的事又发生到了我的身上……”
微微一顿,徐徐接下去道:“夺妻之恨!”
由于他一直面带微笑,故而丁弃武有些嘲弄的道:“想必这件事老丈也忍耐下去了,不过,老丈已到了四十多岁,想必令正也已不是年轻貌美之人,何以还会有被人夺妻之事?”
不老叟点点头道:“我那妻子在嫁我之前,曾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后那人去了塞外,杳无音讯,所以我那妻子才嫁了我,想不到二十几年以后,那人又由塞外回来,找到了我的妻子……”
丁弃武道:“虽然他们曾是青梅竹马之交,但你们是正式的夫妇,他又敢对你怎样?”
不老叟道:“他自然不敢对我怎样,但他却在一个风雨之夜抢走了我的妻子……”
丁弃武道:“难道就抢走算了?”
不老叟苦笑道:“我的涵养虽好,但也不会抢走就算了,当我发觉之后随后追去,但找到的却只有我那妻子的尸体……”
丁弃武道:“是被那人杀了么?”
不老叟道:“究竟是怎么死的,只怕永远也无法知道了,如不是被杀,就是自杀,反正是她死了!”
丁弃武道:“难道你没有替她报仇?”
不老叟摇摇头道:“没有……”
丁弃武沉默了一阵,道:“还有你说的老年丧子呢?”
不老叟道:“我有两个儿子都已四十余岁,想不到却先后因时疫死去!”
丁弃武叹了口气道:“老丈当真是集所有不幸于一身,这些事对一个人的打击是太大了!”
不老叟道:“而且任何人也不会像老夫一样的能够坦然处之,不论小扮有什么心事,想必也不会比老夫的遭遇还要惨上一些……”
丁弃武点点头道:“不错,在下的不幸要和老丈比较起来,当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不老叟道:“那么你也应该学学老夫,快乐一些!”
丁弃武苦笑一声道:“我会试试看,也许……”
他收住话锋,投注了不老叟一眼,又道:“方才老丈似乎还说,您……”
不老叟笑笑道:“我还说过预知死期,是不是?”
丁弃武点头道:“不错,您……”
不老叟笑笑道:“我还能再活十天,就到死期了!”
丁弃武瞧了不老叟一眼道:“老丈说得如此肯定?”
不老叟平静的道:“自然十分肯定,否则老夫还会自己咒自己早死不成?”
丁弃武困惑地道:“那么老丈是……”
不老叟道:“老夫自小就有一种痼疾,本来活不到二十岁,幸而遇上了一位名医,就靠着一些药草延续生命,但后来那位名医死了,而他的药草对我已经不再有用,因而病情日渐加重,已不是那种药草所能奏效的了。”
微微一顿,又道:“于是老夫请教了另外一位名医,仍然用一种药物来延续生命,但是老夫的病情愈来愈重,到十天之长,他断定我只剩了二十天的生命!”
丁弃武道:“也许他判断错误!”
不老叟笑道:“绝不会有错,老夫自己心里明白!”
丁弃武叹道:“那么老丈……”
不老叟笑着道:“你想说什么?”
丁弃武道:“老丈预知死期,而能如此坦然处之,实在使在下佩服!”
不老实道:“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死了不过是归去而已,亦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
丁弃武道:“老丈深夜奔波,不知又是为了什么事?”
不老叟道:“老夫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孓然一身,了无牵挂,没有什么后事需要处理,倒也死得爽快,只是,老夫有一至友,居于卧虎山中,是一位全真羽士,名为赤离子,与老夫已经多年未见,垂死之前,老夫只想见他一面,以慰思慕!”
丁弃武恻然道:“那么也用不着连夜赶路啊!”
不老叟笑道:“老夫来日无多,能早到一会,就可以与我那老友多相处一会,自然是想早些到达了!”
丁弃武道:“在下对附近并不太熟,不知卧虎山在什么地方?”
不老叟遥遥一指道:“距这里大约还有二十多里路,那卧虎山并不是大山,山上有一座宝瓶宫,就是赤离子的观院!”
丁弃武对这么看得开的老人不禁渐渐起了好感,道:“在下可以送老丈去。”
不老叟笑道:“虽然我快死了,但还照样的可以行动,不必劳烦你,何况,你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那里有时间送我。”
丁弃武道:“虽然我也有事,但并不一定马上要办,而且二十里路并不远,很快就可以到达,然后我再走也不迟,这就像老丈说的,我们有缘嘛!”
不老叟笑笑道:“也好,我们走吧!”
说着站起了身来。
丁弃武此刻方才发觉不老叟十分瘦弱,看上去果然像是一个垂死之人。
不老叟人虽瘦弱,但精神还好,两人边谈边走,缓缓向前行去。
丁弃武忽然问到了不老叟的病症。
不老实说他患的是心病,如果不是他想得开,事事不放在心上,也许他早就死了。
丁弃武道:“天下多的是名医,为什么你不去访求名医,也许还可以再多活十年二十年!”
不老叟笑道:“君子不跟命争,生死的事是前世就注定了的,强求并没有用处……”
微微一顿,又道:“而且,像老夫这种人,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好!”
丁弃武道:“老丈如此想得开,实在难得!”
两人谈谈说说,不大时光就到了卧虎山下,时间还不到四更。
不老叟不由有些迟疑了起来,因为此刻天色未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更次,那赤离子可必定正在梦中,怎么好意思把他喊了起来?
丁弃武也知道他的为难,当下笑笑道:“那宝瓶宫远么?”
不老叟向山上一指道:“这卧虎山总共才有多大地方,远又能远到什么地方去了……”
微微一顿,又道:“大约最多只剩下一里多路了!”
丁弃武向山上望去,但见密树如幕,看不出山上的情形,自然也望不到宝瓶宫的所在,当下忖思着笑向不老叟道:“咱们不妨徐徐走上山去,遇到风景幽美的地方就歇了下来,等到天亮之后再到宝瓶宫去找那个赤离子道长如何!”
不老叟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咱们走吧!”
于是两人又向山上爬去。
不大功夫,不老叟忽然伸手一指道:“我知道那儿有个地方,风景不错,咱们到那边去吧!”
丁弃武无可无不可的道:“好哇。”
说话之间,随着不老叟向左侧走去。
半里之外,有一条小溪,水声潺潺,两旁是疏落的山林,果然是一处十分幽美的地方。
丁弃武左右张望了一眼道:“好地方,可惜没带些酒菜之类的吃食来,不然的话倒是一大享受!”
不老叟微微一笑,从背后解下一个小包,打了开来,竟取出一皮袋美酒与一大块鹿脯。
丁弃武高兴的道:“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
不老叟道:“我想不到会在这里享用,但这却是我准备了在路上享用的!”
于是,两人就在河边沙滩上打了开来,边吃边喝,谈谈笑笑。
忽然,丁弃武伸手一指道:“你看!”
原来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竟有一个人坐着。
那人并不是刚来,而是早就坐在那里了,只不过两人来时天色仍然十分黑暗,此刻渐渐明朗了起来,方才能够看得清楚。
一时两人都怔了起来。
原来此时巳近五更,两人巳在沙滩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而那人却一直坐在那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由于所见到的只是那人的背影,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来。
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丁弃武瞧了不老叟一眼,当先向那人走了过去,不老叟也随之跟了过去。
那人巍然端坐,动也不动。
丁弃武轻轻叫道:“嗨,朋友!”
毫无反应。
丁弃武返身看了不老叟一眼,不老叟除了一脸奇怪的表情之外,并没有说什么。
丁弃武略一迟疑,又道:“嗨!”
同时伸手在那人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殊料那人却身子向前一栽,倒了下去。
丁弃武与不老叟俱皆大感意外,原来那是一个已经死去之人。
定神看时,只见那人大约五旬年纪,是一个读书人的模样,但肩头上却插了一柄铁骨摺扇。
丁弃武皱眉道:“老丈可认得此人?”
不老叟摇了摇头。
丁弃武道:“看来这不是宝瓶宫的人了!”
不老叟笑笑道:“宝瓶宫中俱是道士,这人是个凡夫俗子,如何会是……”
但他立刻又怔了起来,呆视不语。
丁弃武瞧着他道:“老丈想必有些发现。”
不老叟点点头道:“你可认得此人?”
丁弃武又向死者瞧了一阵,摇摇头道:“不认得,但从他这柄铁骨摺扇上看来,必然是位武林中人!”
不老叟道:“他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还是很有名气的人……”
微微一顿,又道:“此人名为费无伦,人称铁扇书生,到江湖中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哦……”
丁弃武道:“铁扇书生费无伦就是此人?”
不老叟点点头道:“一点不错,正是他!”
丁弃武道:“他死得很怪!”
不老叟点头不语。
自然,铁扇书生死得是够怪,他端坐石上,铁扇仍然插在肩头,而且全身无伤,看不出死去的时间,但至少是到三天之内。
不老叟忖思了一阵道:“你能不能看得出他是如何死的!”
丁弃武摇摇头道:“如果在下看得出来,也不会说他死得很怪,在下实在看不出他的致死之因。”
不老叟道:“老夫倒是看出了一些原故!”
丁弃武快道:“什么原故?”
不老叟道:“你先去看看他后颈上有没有一块黑斑吧!”
丁弃武依言去查看了一下,只见死者后颈果然有一块黑斑,大约只有铜钱大小。
不老叟望看丁弃武道:“如何?”
丁弃武点点头道:“后颈正中,果然有一块黑斑,其黑如墨,只有铜钱大小。”
不老叟道:“很显然,他死于印天掌下!”
“印天掌?”
丁弃武有些困惑的道:“这是种什么掌法,在下倒是还没有听到过。”
不老叟道:“印天掌是一种邪门掌力,被击之后,初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掌力中人之后,却能使五腑破碎而不自觉,这铁扇书生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到最后淤血攻抵后颈而死,所以后颈上会有一块黑印!”
丁弃武道:“这是说铁扇书生中了掌力之后他并没放到心上,而后跑到此处方才发觉有些不对,于是坐下来调息,结果却死在了此处!”
不老叟点头道:“想必就是这么回事!”
丁弃武道:“前辈既然看出了这是印天掌,想必也知道这印天掌的来历了!”
不老叟道:“印天掌是来自长白……”
一语未完,丁弃武不由就震了一震,因为在洛水之滨的小吃摊上,他就已经听说过长白山的事了,只是那些人并没有明说而巳。
只听不老叟道:“你可曾听说过二十年前长白山中的事?”
丁弃武坦白的道:“没有。”
不老叟道:“这是一件十分轰动的大事,那时在武林有所谓中原十杰……”
丁弃武插口道:“这个在下倒是听说过,听说他们出道未久,就相偕隐居起来了……”
不老叟摇头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丁弃武十分感兴趣的道:“那就请老丈说一说吧!”
不老叟道:“中原十杰个个武功高强,十人联手,足可天下无敌,虽然这有点吹嘘,但当时却没有人怀疑,都认为那是必然之事
……”
丁弃武道:“老丈为什么提起中原十杰来了?”
不老叟道:“因为与这印天掌有些牵连……”
微微一顿,又道:“中原十杰是不分彼此的好友,十人联手,中原已无对手,他们静极思动,就去了长白山……”
丁弃武道:“哦!”
不老叟道:“在长白山中,他们碰上了扎手的人物;就是长白八熊……”
“长白八熊?”
丁弃武道:“他们也是武林中的高手?”
不老叟道:“自然,否则中原十杰不会死了九个!”
丁弃武讶然道:“中原十杰当真有九人死在了长白山中?”
不老叟淡然一笑道:“千真万确,江湖中有不少人知道此事,不过,他们不愿意说出来倒是情有可原……”
微微一顿,又道:“他们对中原十杰十分钦敬,不愿意以这件事破坏了十杰原有的声誉,另外,他们不愿意提到长白八熊,因为长白八熊既然能杀了十杰中的九人,如果联袂远征中原,则中原武林岂不是再无敌手?”
丁弃武道:“说来说去,老丈还没说到印天掌呢!”
不老叟道:“十杰中有三人就是死于印天掌下!”
“啊……”
丁弃武愕然道:“老丈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不老叟道:“不瞒你说,那时我正在关外,亲眼见到过他们的尸体!”
丁弃武瞧了他一眼道:“老丈说过十杰死了九人,不知仅余一人是什么人!”
不老叟道:“圣手樵隐秋天文……”
目光一转,又道:“他回到中原之后,立即宣布归隐,从那之后,谁也没再见过面他,而他宣布归隐之时,并不是说他一人归隐,而是说十杰同时归隐,故而江湖中方才有十杰的传言!”
丁弃武又投注了那尸体一眼道:“照此情形看来,分明是长白八熊进入了中原对么?”
不老叟点点头,平静的道:“当然。”
丁弃武道:“不知这长白八熊算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老叟道:“自然不能算好人,从此中原道上将要增舌忝一些麻烦了!”
丁弃武道:“老丈想必也听说过天皇教的事吧?”
不老叟点点头道:“这些事早巳冥冥中定好了的,该有什么变化,都是无法改变的。”
丁弃武道:“依老丈说来,就干脆随他们去闹了?”
不老叟平静的道:“那是最好不过,但是……”
目光在丁弃武身上闪了一闪道:“只怕有些人不会听其自然,像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丁弃武苦笑道:“可惜事情到了我手里,往往会越弄越糟,弄不出好结果来!”
不老叟道:“不论怎样,老夫是看不到了!”
抬头四外一望,道:“天亮了,我们该去宝瓶宫了!”
丁弃武点点头道:“这具尸体呢?”
不老叟道:“随他去吧,他本是由天地之间而来,还是由他回归天地之间而去,不论是葬身兽月复,还是化为灰尘,反正都是一样的了!”
丁弃武忖思着道:“但死者是铁扇书生,老丈可曾想过他为什么死到此处么?”
不老叟摇摇头道:“不知道,这件事倒是十分奇特!”
丁弃武道:“十分明显,长白八熊的人已经到了此处,这是不容怀疑的!”
不老叟点了点头。
丁弃武又道:“不知那位赤离子道长是否也是武林中人?”
不老叟点头道:“只能算二流人物!”
丁弃武沉凝的道:“依在下看来,只怕宝瓶宫也不会太平,很可能发生了变故。”
不老叟点点头道:“有此可能!”
丁弃武皱眉道:“赤离子是老丈好友,为什么老丈对他的安危一点都没有关心的意思!”
不老叟平平静静的道:“事皆天定,我替他着急又有什么用处?”
当下仍然不慌不忙,向前走去。
不久……
一座红砖绿瓦的庙宇巳经呈现眼前。
此刻天色巳亮,在晨曦之中,宝瓶宫平静安谧,不象发生过什么事情。
不老叟望了一下天色,缓缓踱到庙前,道:“是时候了,如果赤离子还在庙中,应该起床做早课了!”
说着伸手在山门上敲了三下。
没有应声更没有人开门。
不老叟又一连敲了三次门,敲门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但依然没有反应。
丁弃武皱眉道:“看情形有些不对了!”
不老叟点点头道:“非常可能。”
丁弃武道:“那么,老丈还要这样敲下去么!”
不老叟忖思了一下,方道:“也好,我们跳墙进去。”
于是,两人相偕翻墙而入,一经进入庙内,方才发觉果然发生了变故。
只见大殿门前横躺着两具尸体,血迹巳干,是被用重手法击破脑壳而死!
不老叟面色顿变。
丁弃武瞧了他一眼道:“老丈怎么了?”
不老叟喃喃的道:“残忍,这手段太残忍了!”
丁弃武道:“老丈不是说一切都是前生注定了的么,为什么又为他们难过呢,您该笑啊!”
不老叟怒视了丁弃武一眼道:“你嘲笑我?”
丁弃武摇摇头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只是对你的论调不以为然……”
微微一顿,又道:“一个有血肉的人,一定会有喜怒哀乐,我知道你是故意装做,不但欺骗别人,也欺骗你自己,你表现得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事,其实也许是最关心最不平的,对不对?”
不老叟咬牙道:“你怎可以这样对我说话?”
丁弃武道:“如果你的涵养够好,就不该跟我发脾气,否则你的做作就不值钱了!”
不老叟咬牙欲语,但最后却一言不发,越过那两具尸体,向大殿之后跑去。
丁弃武随后跟了过去。
大殿后的静室中,门开着,一具枯瘦的尸体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名老道,想必就是赤离子。
只见不老叟跑到静室里,伏在尸体前连连顿足叹气的叫道:
“老友啊,老友啊!我认为一定比你先走,谁知道你却走到我的前头。”
丁弃武看到他眼中含满了泪水。
然而,那老道并没有死,只见他挣扎了一下,又活了过来。
丁弃武倒不禁大为楞然,定神看时,只见那老道竟睁开了双眼喃喃的叫道:
“老丁,是你嘛!”
不老叟大喜道:“原来你还没死!”
赤离子虚弱的道:“虽然没死,但是也差不多了。”
他紧紧抓住了不老叟的手,由两人神情上看来,果然象是莫逆之交。
赤离子继续挣扎着叫道:“老丁,听我说快去找天狗星,他有办法治好你的病……”
不老叟道:“你先告诉我,这里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把你害得这样惨?”
赤离子长吁一声道:“老友,你该想得出来……”
微微一顿,又道:“我本来要去找你,告诉你天狗星巳经弄出了一种神药,可以治好你的痼疾……”
不老叟打断他的话道:“别说这些,莫非是长白八熊中的人害你,把你伤成了这样?”
赤离子道:“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不老叟大叫道:“为了什么?”
赤离子苦道笑:“自然是为了二十年前的事,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不老叟咬牙切齿,然后却叹口气道:“老友,你我一同死了吧!”
“不……”
赤离子嘶声大叫道:“你不能死,武林之中需要你,而且,你也要替我报仇!”
“我……”
他转头向丁弃武看去,丁弃武有些啼笑皆非,因为他不但眼泪鼻涕弄得满脸满身,而且那副痛苦的神情,更非言语能形容于万一。
但丁弃武却毫不犹豫的道:“你该答应他,只怕他不行了!”
不老叟点了点头,果然,赤离子唇角间绽出了一丝笑意,人却也随着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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