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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肇山举步在竹阵四周走动一匝,经过仔细观察凿研之后,胸中已有韬略,高声喝道:“孙师爷火速传令调动五十名徒众过来,老夫只要略施手脚就可将竹阵破去!”
孙公飞应命将百毒教众自茅亭那边移调过来,一时旷野上人影幢幢,燃烧的火钜使恹恹的黑夜蒙上一层发光的油彩……
在另一个地方——
夜色深沉,赵凤豪主仆两人披星戴月,默默地走着,爬过一座山坡之后,赵凤豪足步忽然缓了下来。
苏白风何等警觉,身形跟着也一个猛停,凝目望去,只见前面出现一个人影,正在道上踽踽而行。
那人身着灰色僧袍,身材颇为臃肿短小,苏白风横目一瞥,但觉那人身影极是眼生,遂不多予以注意,偕同赵老爷子继续赶路。
矮胖和尚迎面走了过来,双方错肩而过时,苏白风忽然发见他肩上背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大包袱。
这一来苏白风不禁多打量了两眼,只觉包袱被和尚扛在肩上显出沉甸甸的,甚是惹眼,不知里面装得什么物事。
正自动疑之际,那和尚已自匆匆走过,赵凤豪敢情有同样的想法,停足自后头说道:“这位大师请了。”
那矮胖和尚回首道:“施主有何见教?”
赵凤豪抱了抱拳,道:“敢问此去长安还有多少脚程?”
那矮胖和尚想了想道:“如果日行夜宿,没有任何耽搁,四天便可以走到了。”
赵凤豪道:“大师行色匆匆,可是错过宿头之故?”矮胖和尚面色微变,道:“贫僧有要事待办,是以须连夜赶路。”
言毕再也不搭理赵豪主仆两人,径自回身走了。
苏白风心中思虑纷纷,待得矮胖和尚去远始道:“老爷子,这和尚好生古怪。”
赵凤豪点点头,道:“做和尚的不在庙里清修,半夜赶路便足以使人生疑了,何况他满脸凶煞之气,背上述扛着大包袱,不知是何路数?”
苏白风道:“咱们要不要回头……”
他欲言又止,赵凤豪微笑道:“白风你想跟随那和尚一程,察看他的行动么?哈哈,老夫年轻时也就是这个性子,喜欢伸手管闲事是不用谈了,就是见到惹眼的事物也非追查出一个究竟不可,哈!炳!你去吧!”
苏白风不安道:“老爷子不一道走儿么?”
赵凤豪道:“嗯,老夫功力尽失,跟作反是个累赘,不如留在此地候你……”
苏白风施礼转身走了,他施展轻功,风驰电掣疾驰于道上,走了一大段长路,四周益发荒凉,却始终不见那和尚,那和尚先行不过片刻功夫,自己健步如飞应该能够赶上了,岂料事实完全不然,难道对方转入交叉小道去了?
稍事踟踌,苏白风就业转向了左方小道,足步不知不觉加快起来,迷蒙中他瞧见前方不远处座落着一幢破落的祠堂。
他加紧赶路向前,一片漆黑里祠掌透出一线微弱的光芒,附近堆积了许多败瓦残墙,高大的古树盘虬其上,格外显得阴森骇人。
苏白风忖道:“此地偏僻荒凉,看似无人居住,怎会有个祠堂?里面又有灯火露出,真值得玩味了。”
当下遂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近祠堂。
一阵夜风拂过,带着一股难闻的血腥气味,苏白风猛然打了个寒颤,环目四下张望,却没有什么动静。
他心中思潮电转,暗忖:“这附近不见人居,哪来的血腥味道,除非是祠堂内传出来的……”
他提悬着一颗紧张的心跃上屋顶,悄悄揭开一张破瓦,从缝隙望进去,触目所见,登时给吓得呆住了——
只见祠堂内蛛网四结,供桌上久无香火,斜倾欲倒的神像上积满灰尘,神像之下却是惨绝人寰的景象!
就在靠近神案的地上,并挂躺着三个赤条条的人体,其中两名少妇和一个婴儿,个个都被开腔剖月复,鲜血流满一地,而案前座椅上正端端坐着一人——赫然是那道上相遇的矮胖和尚!
那矮胖和尚一手拿着一柄匕首,迎着昏黄色的火焰闪闪发光,另一手托着一小盘子,盘中置放着三颗人心,犹微弱地跳动不休。
苏白风注意适才那和尚扛在肩上的大包袱,此际被随意掷在墙角,袋内空瘪瘪的,显然是用来装纳三名被害之人。
矮胖和尚阴笑自语道:“三日内剖得八颗人心,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嘿嘿……”
他抬足将三具尸体踢翻,续道:“赶明儿上宝鸡城作案,再有五颗心,那药就可以配成了,嘿,老子将差事一交,岂不是大功一件!”
苏白风只瞧得义愤填膺,正待跳将下去,突闻轩然一声巨响,祠堂左面的土墙四下崩塌,一名背插双剑的中年汉子一闪而逝!
中年汉子大喝道:“和尚你做的好事!”
矮胖和尚霍地转过身子,道:“你是谁?”
中年汉子道:“何某人路经过里,不期撞见此事,贼子你,天网恢恢……”
矮胖和尚冷笑截口道:“原来是威武双剑何子俊到了,巧极了,巧极了。”
中年汉子发指道:“你是何方来的妖魔,居然不惜杀害人命剖取人心,今日叫何某碰着,若不能为民除害,倒枉称侠义中人了。”
矮胖和尚冷冷道:“姓何的,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话间乘对方不备,右腕一抖,短匕月兑手飞出,破空发出“飕”一响,往何子俊袭去!
中年汉何子俊后退一步,反手抽出双剑,剑身交错一挥,“当”地将短匕挡落地上。
他持剑逼前,沉道:“和尚你伤天害理之事做得太多了!”
矮胖和尚咆哮道:“它妈的!老子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干你姓何的屁事?”
未容何子俊逼近,倏然厉啸一声,身子列空而起,十指如钩朝对方脸面抓将过去——
这一抓乃是他生平绝技,甚是阴毒狠厉,何子俊举剑迎上,矮胖和尚厉吼不止,手势又自一变,食中两指堪堪把敌人右手剑子夹住,何子俊心中一急,左剑自横地里一推,直取和尚小肮要害。
矮胖和尚双足闪踏,侧身避过剑尖,两指仍然钳住对方另一支剑子。
何子俊愣了一愣,一步跨了上去,左手长剑连使三式,一吞一间已戳出十余剑之多,嗡然罩住对方全身十余要害,那等速度,即如矮胖和尚也不禁触目心惊,不得不收手自救。
伏在瓦上的苏白风不觉由衷赞道:“就凭这一手,就不愧了威武双剑这个名头。”
何子俊得理不饶人,双剑交叉追击,招数极为神奇严密,眨眼之间,涌出霍霍剑影困住对方。
矮胖和尚喝道:“好剑法!”待得剑风涌至,方始运掌对上,一出手忽然露出破绽,何子俊见有机可乘,哈哈笑道:“妖人你授首吧!”
剑上运足真力,有如电闪雷霆一般长推出去。
矮胖和尚仍无设法补救破绽的意思,苏白风瞧得眉头直皱,暗道和尚武功不俗,怎会无缘无故露出那许多破绽,只怕是诱敌深入之计,才一想到这里,祠堂内情势又有了变化。
只闻“呼”“呼”异响大作,矮胖和尚掌势突变,瞬息间当胸运划三弧,那何子俊双剑非特不能得手,反被对方震得踬踣倒退,右手所持的剑尖拖划过石地上,火星迸射。
苏白风暗暗心惊,忖道:“那和尚掌式怪僻异常,何子俊剑上造诣虽高却显非敌手,必要时我得助他一臂之力。”
矮胖和尚一箭步绕到何子俊身后,一掌对准敌人背心击下,他内功运足,这一臂之势有开山裂石之威。
何子俊斗然之间面目失色,大吼一声,双剑顺手一挑,那供桌竟被他一挑之势平空飞起!
矮胖和尚让都不让,手掌击在桌面上,那供桌登时打得四分五裂,掌劲长驱而下,伏在屋宇上的苏白风适时屈指一弹,发出一缕尖锐劲风,直袭矮胖和尚胁下“巨阙”大穴!
这一手出得好不突兀,那矮胖和尚正杀得性起,冷不防会有笫三者埋伏近旁突下杀手,他心中一寒,劲风已然袭体而至,只得勉力一侧身形,巨阙大穴虽被护住,却避不过右肩受袭。
当下只觉肩上一麻,剧痛通彻心扉,他月兑口怒骂道:“哪个龟孙子胆敢暗算大爷?”
苏白风心中奇道:“这和尚口齿怎地如此不干净?”
口上洪声道:“妖孽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和尚你的法名?”
矮胖和尚狂笑道:“老……洒家西域大禅宗!……”
那“大禅宗”三字一出,登时令苏白风及何子俊惊得呆了,矮胖和尚趁着两人错愕的当儿,身形蓦然一幌,宛似鬼魅般闪出祠堂之外!
何子俊叫道:“那里走?”
身子一振,匆匆追赶出去。
苏白风惊愕过甚,神思竟有了些许恍忽,待他靖醒过来,两人业已走得不见了踪影……他踏着苍茫的夜色回到原地,将经过详告赵老爷子,提到西域禅宗时,苏白风特别加入自己不敢置信的主见。
赵凤豪沉默的倾听着,面色极是凝重,良久始道:“中州竟有这等妖人出现,天下莫非又要大乱了?”
苏白风道:“老爷子可知武林曾经有过如此一个虱贼么?”
赵凤豪沉思一忽,道:“十年前西陲有个妖魔,行径颇似此人,但他却非出了家的和尚……”
苏白风道:“那人动辄以粗言相加,压根儿就不像个出家人,穿上僧衣可能是故作姿态而已。”
赵凤豪沉吟道:“值得顾虑的是:那人为何要冒大禅宗之名行事?禅宗索居西域多年,敢情有意激他出山……”
主仆两讨论许久不得要领,直到长夜将阑,苏白风已有一丝倦意。
赵凤豪道:“白风,咱们在此分手吧。”
苏白风心底升起莫名的怅惘,道:“然则老爷子到哪儿去?”
赵凤豪迈地笑道:“老夫?哈哈,我这身老骨头是不适于在江湖上走动了,这就动手回长安城郊故居去——”
语罢举步便走,方走出丈许之外,忽然回头道:“白风你呢?还是像往昔一样漫无目的行走江湖么?”
苏白风一时无以为应,道:“大概是的。”
赵凤豪喃喃道:“流浪飘泊的日子迟早应该有个结束,白风你年龄不小,可以成家了,有了家室便可安定下来。”
苏白风想不出主人缘何会无头无脑突然提及此事,不禁瞠目无语,赵凤豪神容一整,低道:“白风何不到泷头河畔去,嘉玲不是约了你在那见面么?”
苏白风胸口震一大震,呐道:“老……老爷子怎……怎生得知?”
赵凤豪哈哈笑道:“在白马寺里,玲儿对你诉说的每一句话老夫无听得一分二明,只怕玲儿的母亲斐音也听得清楚得很。”
苏白风满面惶恐道:“小人……岂敢胡……胡思妄想……”
赵凤豪手抚长髯,道:“你又妄自菲薄了,许多年来老夫一直将你视同家人看待,犹记得你当着斐音面前说过的一句话么——穷只要穷得硬朗,佣人又何贱之有?”
苏白风道:“只是——只是……”
赵凤豪嗓子倏地一沉:“只是什么?白风你莫不是以为玲儿配不上你?”
苏白风恐惶更甚,道:“老爷子误会了,小人……”
赵凤豪面色稍霁,道:“既是如此就不用多说了,你走吧,见到玲儿后,无妨告诉她,我这做爹爹的对她的关怀,有机会叫她瞒着斐音返家一聚。”
说完大步而去,身形渐次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苏白风望着主人背影渐去渐远,胸中热血犹自沸腾不止,想到老爷子对自己赏识有加,一直寄以充分信赖,真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同一时间,嘉玲那温婉多愁,惹人怜爱的楚楚倩影又从他睛瞳里浮了上来,想到了她,心中情不自禁泛起从未有过的温馨感觉。
他激动地向自己道:“我就去见一见赵姑娘也罢。”
于是苏白风转向西行,三日后他已进入甘肃境界,沿着洮河缓步走着。
这时暮霭已沉,天边出现了稀疏的寒星,苏白风沿江街以饱览秋日夜景,心绪大是畅快。
忽然河中款乃一阵摇桨之声,一艘小舟靠岸停住,河水溅湿了苏白风衣袂,他下意识侧首一望,一个小女孩立在船头招手道:“苏公子!苏公子!”
苏白风停住身子,道:“小泵娘叫我么?”
那小女孩道:“苏公子你来了,咱们姑娘正在船上等你——”
苏白风微愣道:“你……你家姑娘是谁?”
那小女孩道:“怎么?苏公子不是来瞧赵姑娘的么?”
苏白风脸上发热,局促不安地上了小舟,那小女孩领他走过船头,来到舱前定身,舱门一开,他立时怔住了。
但见舱内灯火通明,布置得十分华丽,落地案上酒菜齐全,香气四溢,却独不见赵嘉玲芳踪。
苏白风跨步入舱,正自奇怪嘉玲缘何还不出面,倏闻一道阴沉地语声亮起:“姓苏的!你送死来了!”
四望却是无人,那小女孩面色突转青白,身子不住地抖索,苏白风望在眼里,一时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月兑口道:“小女孩你说,赵姑娘遇到了什么事故?”
那小女孩吃惊过甚,仰身昏倒过去。好一忽,那小女孩方始逐渐苏醒过来,苍白的小脸上,仍然无法抹去因恐惧而突兴的悸色。
女小孩恍恍忽忽地道:“赵姑娘……赵姑娘……”
苏白风焦急万状,摇撼着小女孩的身子问道:“小女孩你醒来了,赵姑娘呢?”
小女孩支吾道:“我——我不能告诉你。”
苏白风见她言词闪烁,不由疑念更炽,暗忖:“十有八九赵姑娘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变故,只不知眼前这小女孩是何许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
当下放柔声音道:“小泵娘你冷静下来,再告诉我赵姑娘到底是在哪儿?”
小女孩睁大着眼睛,一个劲儿猛摇其首,苏白风知她惊惧过份,以致不敢作声,此追问必不会得到任何结果,一时无计可施。
苏自风想了想,复道:“小泵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怯怯地道:“我叫……小小……玉……”
苏白风道:“小玉姑娘,为什么你到这船上来,你认识赵姑娘么?”
那小玉不答,半晌细声道:“认得,不,不认得……公子,你不要多问,还是快些下船的好……”
苏白风纳闷忖道:“分明是她引我到舟上来的,缘何刻下却又要催我下船?”
正忖间,陡闻先时那道阴沉的声音再度亮起:“姓苏的,你一劲逼问那小女孩有个屁用,嘉玲姑娘已在咱们掌握之中,识相的乖乖听老夫吩咐?”
苏白风心中震一大震,乘对方说话的当儿环目四下搜寻,只见船舱空旷旷的没有任何人迹。
他长吸一口气,朗声道:“说话的朋友,何不现身相见?”
那阴沉的声音道:“只怕老夫一现身,姓苏的你就没命了!”
苏白风沉声道:“敢问朋友与苏某有何瓜葛?”
那阴沉的声音道:“瓜葛倒谈不上,只是咱们与人作对,并不一定完全为了瓜葛,为了其他理由一样可以将你解决掉。”
苏白风心念微动,暗忖:“咱们?他既然自称咱们?至少可以推知对方当在一人以上,只不知他们隐藏在船上的哪一个地方?”
口上道:“朋友既然如此关照苏某,又何必藏头缩尾,苏某一命在此,有能耐尽避取去便了。”
那人冷笑一声,道:“甭忙,老夫还等着一位客人呢。”
苏白风一愣,那阴沉的声音复道:“小玉你到城中去,可曾找到我所说的那个人?”
那“小玉”小女孩结结巴巴道:“在……在酒铺中找……到了……”
那人阴笑不止,道:“很好,只要他听到大爷叫你转达的话,立刻就会赶来了。”
小玉怯怯地道:“爷……爷台……现在你可以,将我爹爹放……放了罢?”
那阴沉的声音道:“小玉你等到一边去,待此事了结后,老夫便让你父女见面。”
小玉那对乌溜溜的眼睛充满了惧色,她不敢多说,就这么行走到舱里一角,绻缩着身子席地而坐。
苏白风心中犯疑,高声道:“朋友你究竟是谁?”
那阴沉的声音道:“老夫是谁?你可还不够资格问这句话。”
苏白风勉强沉住气,正要回话,这刻舱内忽然飘过一阵轻风,将落地案上的油灯吹熄了。
舱内登时成了一片漆黑,墨墨不辨前景,一种潜在的本能促使苏白风立时运功戒备。过一忽,他的背后又是一阵轻风吹起,他反应好快,反手便是一掌拂出,同时闪电般一个转身。
但闻“叮”“叮”数响亮起,三点寒星相继坠落舱底,低头看时,原来是三只铁藜暗器,三角尖头上马黑无光,显是喂了剧毒。
那阴沉的声音道:“嘿,好本事,果然不愧为赵凤豪的徒儿。”
苏白风怒道:“用这等下流伎俩算计他人,算得什么好汉,你敢出来面对面与苏某较量么?”
那阴沉的声音说的仍是方才那一句:“就怕大爷一现身,姓苏的你就没命啦!”
苏白风未待对方将话说完,身躯一纵,倏地腾空而起,朝发声之处扑去,黑暗里却扑了一个空。
他心中骇讶交集,手臂挥动处倏觉一阵冰凉,运足目力望去,只见自己手底触着一只铁环。
铁环之上连着一大块舱板,因为位置隐秘,极易为人忽略过去,苏白风内心思潮电转,暗道:“是了,这舱板下面必然还有一个底舱,那人很可能就藏身在底舱里边,难怪我只听见声音却始终不见对方的形影……”
一念及此,遂伸手握住铁环提劲往上一拉,然而就在此际,一股狂飙自他的背后风涌袭到,苏白风未及转身,劲风已然压体欲裂,急切间他弓身一弹,向左斜跃五步适好避过掌力侧缘。
苏白风逃过一危,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他强自捺下一丝忐忑不定之心,提气朗声喝道:“还有哪位朋友躲在此地算计苏某?”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苏白风将心一横,双掌交错挥出,顷忽间连续击出了七掌,分袭舱中每一个角落——
呼呼掌声中,倏地传出一声冷哼,另有一道阴沉的语声在暴雷般拳响里清晰传了过来:“嘿嘿,你是白费力气了。”
苏白风掌出无功,不免暗暗吃惊,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阴森的声音道:“什么人你还猜不出去?姓苏的,咱们日前在宝鸡城外祠堂中有过一面之缘……”
苏白风惊呼道:“你——你是那自称大禅宗,却尽做伤天害理之事的和尚?”
那阴森的声音道:“姓苏的,你好记性。”
苏白风诧讶万分,心中不断思索那行径怪异的和尚,怎会于此时此地出现?他还有一个同伴又会是谁?
但目下却不暇多虑,他举步回到原来位置,伸手就往铁环拉去,只闻吱然一响,一大块舱板被他运劲拉了起来,就在这刻,一股奇大无俦的掌力再次自他的背后陈逼而至——
苏白风早料对方会来这一着,那股掌力犹未袭到,他蓦地吐气开身,空出的一掌朝后直封而出。
他对掌之际,周身立时布满了气团,将全身百脉大穴隐隐护住,饶是如此,敌方那股掌劲余威仍然自气团中一穿而入,“轰”一响,苏白风手中那块舱板竟被震成粉碎!
苏白风迅速朝下望,但见底下黑压压的分辨不出到底有多深多广,他默默对自己呼道:“果然下面还有个底舱,如果我推度不差,必定另有一人藏在里头!”
身形毫不停滞,闪电般从舱板揭开处跃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苏白风身子才跃下舱底,陡觉一股暗劲当胸袭至,先时那道低沉的声音复起:“呔!躺下!”
苏白风慌忙出掌相迎,孰料对方来待苏白风将掌力接实,接二连三又拍出了五掌,飙风有若迅雷惊霆。
苏白风措手不及,被打得转了半个侧面,只闻“飕”地一响,一倏人影自舱板裂口冲出!
那人身形疾如箭矢,苏白风依稀见一身材异常高大,全身上下披着一件紫色大衣的人,除此之外印象模糊得很,苏白风那里容得他在前面前说走就走?当下大吼一声,道:“朋友你留下来!”
那人冷冷一哼,道:“凭你苏白风可还没有要大爷留下来的能耐!”
他身在半空猛可一大旋转,一式冲天而起,同时藉着一转之势手掌反打而下,其力所及之方位,距离简直有如脑后生眼,毫厘不差。
苏白风不意对方在此等情势下,犹能出掌攻击,他足步急蹬,往后退开三步之遥。
那人掌势一沉,内力猛吐一股劲风,好比刀刃破风袭至,苏白风避无可避,只有挥掌硬接。
霎时一声锐啸亮起,苏白风一接之下,但觉对方之强,简直到了无可思议的地步,内心不由一寒,两股内力接触后,登时化为外家散劲,他的身躯本已向后倾斜,此刻被击得几乎拿不稳桩。
那人身子继续上冲,掌缘倒竖再发,一时只听得呜呜怪风在黑暗中呼啸,间而夹杂着一两声焦雷般的暴震。
苏白风双目尽赤,左掌勉力一挥,全身功力尽力于这一掌中孤注一掷,两股力道一触而散,那人在空中一扭腰,随之踏上舱板,隐入黑暗之中,反观苏白风身形却是一阵摇晃。
“喀”一声,苏白风仰面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地上。
他举袖揩去口角血丝,暗想:“此人究竟是谁?从他出掌的气势而瞧,当今世上怕要数他第一了。”
想到此地,冷汗不觉涔涔而落。
这时他已置身于底舱里面,周遭黝黑无光,苏白风无缘无故心里忽然一阵狂跳,隐隐生出一种预感,仿佛这底舱里将给与他心中一切疑惑的答案,但是那答案到底是什么,他也无法预测捉模。
墨黑使苏白风缓缓模索前进,一掌凝势待发,才走了两步,只觉这底舱之中气氛大是不对,但疑惑来得其解,只有继续前行。
蓦然一股催人欲呕的血腥气味扑鼻而至,苏白风暗暗皱了皱眉循味走去,私心忍不出住忖道:“奇了,这船舱底层甚是隐秘,怎会有血腥之味?”
他提悬着一颗心向前模索,忽然足下绊着一物,险些跌了一交,他下意识里哈腰伸手一模——
五指所触竟是冰凉的肌肤,苏白风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他凑近一瞧,只见舱板上躺着一个女尸!
那女尸全身赤果,头部被人齐颈割去,上及手足四肢间鲜血仍自汩汩流出,似乎遇害不久。
苏白风双目尽赤,月兑口大吼道:“赵姑娘?”
刹时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缭绕而起,这个赤条条躺在底的无名女尸,难道竟会是他所魂牵梦系的少主人赵嘉玲?
这会儿,船身忽然颠簸了一下,苏白风但觉寒意遍体而生,身子好比旋风一般转了过来,忖道:“又有人上了这条船!适才那和尚曾经说过还在等待着一个人,也许就是他来了?……”
只听上方舱面上,那小玉的声音道:“老婆婆……你来……来了。”
那“老婆婆”的声音道:“小女孩真机伶,刚刚嘉玲叫你到城中酒铺找我,一找就找到了,喏,给你两串冰葫芦尝尝。”
小玉怯生生地道:“不吃不吃。”
那“婆婆”困惑的声音道:“冰葫芦又香又脆,你为何不吃了?婆婆像弥这种年龄,可是顶喜爱吃糖串冰葫芦哩。”
小玉默默无语,那“婆婆”续道:“好吧,不吃便留下来,现在你告诉婆婆,玲儿在哪儿?”
小玉低声道:“在……在底舱里头。”
那婆婆“唔”了一声,然后举步朝舱板裂口处走近,苏白风来不及转第二个念头,倏见人影一闪,面前已端端立着一个老妪。
苏白风恭身朝老妪一揖,道:“主母你老人家也来了?”
那老妪正是那与赵凤豪因误会而决裂的妻子赵萧斐音,她轻轻点一下头,道:“不必拘泥了,嘉玲不是到河畔来赴约与你见面么?缘何又差遣那陌生的小女孩到城里寻找老身?……”
苏白风听见主母之言,心道敢情连她也知晓嘉玲与自己相约在河畔会面之事,但是她语气中却没有任何责备的地方,反而带着几分默许,一时苏白风只觉百感交集,胸臆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
他缓缓道:“下佣也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妪一怔,道:“什么?你不认识那小女孩?”
苏白风道:“下佣就知道她叫小玉,是她引我到船上来的。”
老妪道:“然则你见到玲儿没有?”
苏白风摇摇头,不安地回头望了身后舱板上的女尸一眼,老妪更感迷惑,缓缓移动视线,终于她发现了那名无头女尸。
她视线便如此停留在无头女尸身上,再也收不回来了,良久良久,才见她面上的肌肉剧烈的抽搐了一下,梦呓似地低呼道:“玲儿,玲儿,是你么?”
她喃喃低呼了几声,目光逐渐散漫,神态恍恍忽忽,生似心中在顷忽间里已完全失去了主宰。
苏白风亦自呆呆望着女尸出神,忽见老妪转首直盯住自己不放,眼色愈来愈是凌厉,他心中发毛,想道:“死者竟然会是赵嘉玲么?主母见到这般情景一定……一定以为我是杀……杀人的凶手……”
老妪自露杀机,一步一步朝苏白风逼近,苏白风见她脸色可怕,不由自主打了个冷噤,呐道:“主母听我说,刻前下佣上船之际,曾连番遭人隐伏于暗处传袭暗击,极有可能……”
话犹未完,老妪厉声截口道:“住口!你与老身住口!”
苏白风被她抢白一句,不好再说下去,老妪咬牙一字一字道:“苏白风,你,你做得好事!”
苏白风摇手道:“主母误会了,下佣……”
老妪凄厉的声音打断道:“玲儿何咎?你奸杀了她不算,竟犹割去她首级,你是作贼心虚,怕老身认出来么?赵凤豪瞎眼居然收了你这万恶不赦的婬徒!”
那“婬徒”两字像一把巨锤狠狠在苏白风心上击了两记,刹时他只觉全身血液都涌了上来,大失平日镇静的功夫。
在苏白风一生之中从没有如此激愤伤痛过,他让人怎么误会都可以,却不能被主母认为自己是个婬徒,老妪此言不啻使他若被利刃宰割犹要难受。
他长吸一口气,低道:“主母以为下佣是这种人么?”
老妪悲愤攻心,那里听得进苏白风所说的话,她喝道:“畜生!你这卑劣畜牲,还我玲儿的命来!”
掌随声出,一股石破天惊的内力应手而发。
她此刻已将苏白风恨入骨髓,是以下手绝不留情,苏白风见主母到底动手,暗暗叹了口气。
待得掌力及身,苏白风竟然不闪不避,但闻轰然一震,他身形斗地颤一大颤,有如断了线的纸鸢往后飞抛出去。
老妪微微一怔,道:“苏白风你明知非老身之敌,故意不还手抵御,老身又岂会因此而把你轻易饶过……”
她身子有如附骨之蛆,疾扑而上,左掌接着猛拍出去,苏白风摔落地上后犹未及运气调息,老妪那凌厉的一掌已然破空袭至!
苏白风喃喃对自己道:“我绝不能动手!说什么我也不能动手!”
当下只觉半身一麻,老妪那一掌之力已结结实实地击在他的前胸,他足步一跄,一连向后跌开五步。
这一掌之力几乎把苏白风震得五腑内脏都移了部位,“喀”“喀”他连喷数口血箭,终于再难支撑,仰天便倒。
老妪凄厉悲笑,道:“婬徒你准备为玲儿偿命吧!”
她一掌徐徐抬起就要痛下杀手,苏白风原自分必死,灵台倒是一片清醒,勉力张眼望去,一张受了惊吓的小女孩面庞首先映入眼帘,那张依然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在他的瞳子里时而变大,时而化小,渐渐他脑中也成了一片混沌,只是口模模糊糊的低声呓语道:“小泵娘别害怕……我并不怪你……不怪你……”
须臾间老妪一掌已击到苏白风胸前要害不及二寸之处,陡闻那小女孩尖叫一声,高呼道:“婆婆住手!……婆婆住手!……”
原那小女孩在老妪极怒出手时,便悄悄移动足步,走到舱板裂开的缺口边缘,故能瞧见底舱之动静。
老妪闻声掌势一窒,仰首道:“小女孩,你有什么事?”
小玉见老妪神色可惧,打个哆嗦道:“婆婆你不能杀了这位公子,不能……”
老妪冷冷道:“为何不能杀?”
小玉期期艾艾道:“这个死……去的女人不是赵……姑娘……”
老妪脸色一沉,道:“小女孩,你也要诳我么?老身惩杀婬徒,你快些避开去。”
小玉却没有依言走开,说道:“我说的可是实话,她……她的名字叫阿暖,是河口渔夫何老大的女……女儿,今儿早晨被一个和尚掳到船上杀……死……”
老妪听她说得恳切,信疑参半道:“你怎生知晓……”
小玉颊边流下了两串眼泪,哽咽道:“暖姊姊就住我家隔壁,今早两个和尚和老人路过河口,把她与我爹爹掳了过来,那和尚先动手杀了暖姊姊,又要我听话去做,否则……”
语至中途,忽然一道阴沉的声音打断道:“小丫头你胡说什么?敢情不要你爹爹命了?”
小玉身子颤了一颤,面色由白转青,不敢再续说下去,老妪睹状顿生疑念,开口喝道:“还有谁在船上?”
她接连喝问了两声,却未见对方回应。
老妪转目往四下张望了一忽,蓦然一步掠到女尸前面,哈腰下去将尸身翻了过来,用心审视了一番。
有顷,她喃喃自语道:“果然不是玲儿,嘉玲在儿时发过疹子,手臂上有块小疤,然则小女孩刚刚并没有说慌了……”
她的视线移到业已昏迷过去的苏白风身上,跌足道:“白风是无辜的,适才我实在冲动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小玉道:“苏……苏公子是不是被婆婆击毙了?”
老妪颓然摇了摇头,自怀中取出一团淡黄色小丸,撬开苏白风门齿,将小丸纳入其口中,低道:“寒山药仙相赠的中阳还魂散我已经保存十余年了,但愿这疗伤神药不致失去其药性。”
约模一盏茶工夫过去了,苏白风脸色一丝一丝渐转红润,老妪睹状始为之释了一口大气。
倏然那阴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寒山药仙炼装的药散当真神效得紧呢,老夫安排的借刀杀人之计功效垂成,似乎姓苏的小子一命又捡回来了。”
老妪霍地一个转身,朝发声之处击出一掌,黑暗中那一掌却有如泥牛入海,全无动静。
那阴沉的声音道:“不过,嘿嘿,你若以为你与苏白风两人可以活着离开这条船,那就大错特错了——”
老妪心念一动,正在寻思对方此言之意,突闻哗啦一声水声,接着船身一阵摇晃,她下意识步至窗边一瞧,方始发觉小船不知何时已漂到了河心,她估量一下,河面甚是宽广,仅凭轻功提纵术是绝无可能掠回岸上。
老妪冷哼一声道:“小船离岸如此距离,可还难不倒老身。”
那阴沉的声音道:“老太婆你甭想这么便宜,从没有一个敌人能自老夫的手下逃得开去,你自然亦不例外。”
老妪冷冷道:“大话说够了么?你可知道老身是谁?”
那人怪笑道:“老夫岂会不认识赵凤豪的宝贝妻儿,嘿,纵令你们夫妻两人联手,老夫依旧没有放在眼里。”
老妪情不自禁,心头一阵震荡,暗忖:“此人自负如斯,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人怪笑一声复道:“老太婆你认为老夫所说的话荒诞不经么?呵呵,只要你领略过老夫的手段,那么终生再也难以忘却了。”
老妪道:“江湖宵小的各种下三滥手段,老身早有领教了,颇不值识者一笑。”
那阴沉的声音道:“不值识者一笑么?数日前南荒五邪叟在宝鸡城附近作案,适被子母双剑何子俊及姓苏的小子撞见,横加干挠,头陀心有未甘,便央求老夫出面为他雪恨,可笑何子俊犹穷追头陀不舍,老夫一掌便将他送上极乐——”
他语声微顿续道:“老夫解决了子母双剑何子俊之后,遂转而追蹑姓苏的小子,窃听他与赵凤豪谈话,始得知他与老赵之女在泷头河畔有约,老夫于是如此这般预为布置了一个圈套,老太婆你们母女两人和姓苏的就相继坠入谷中,你说这等手段会不值识者一笑么?……”
老妪正待答话,躺在地上的苏白风倏然一跃而起道:“朋友你好厉害的移祸江东之计!”
那阴沉的声音道:“姓苏的,你复原得好快,寒山药仙的中阳还魂散虽是不世珍宝,但你的内力造诣亦是相当惊人的了,看来江湖上的传言还有几分可信。”
苏白风瞿然一惊,方才他为老妪掌力震伤,主脉欲断未断,多亏他内力深厚,是在服下中阳还魂散后,一种潜在的本能立即纳力运气,将药性冲达“泥丸”,下通四肢百骸,最后归纳于丹田,体内的内伤登时而愈,而对方竟能一语道破,其见识之广分明已具一代武学大师之格。
老妪侧首朝苏白风道:“方才老身着实糊涂得可以,白风你伤势如何?”
苏白风道:“不碍,主母与我服下了还魂散么?”
老妪点了点头,苏白风道:“中阳还魂散神效非同小可,只是如此未免太糟塌……糟塌灵药了……”
老妪见苏白风伤势痊愈,于心稍慰,她摆一摆手,阻止苏白风续说下去,半晌她沉声说道:“为今之计,只有相机尽速将玲儿救出。”
苏白风低道:“依白风推断,少主人的安全暂时是无虞了,可虑的是敌暗我明,咱们行动处处受人牵制,若不设法改变眼前情势,要救出少主人诚非易事,主母以为如何?……”
老妪颔首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苏白风以“传音入密”之术对老妪道:“这只船身构造极有古怪,敌人必然隐身于一处隐秘所在,咱们即便将船身整个儿卸开,好歹也得使他露身——”
说到这里,陡觉身后风声斐然,苏白风仅凭直觉就知对方又朝自己发动了偷袭,他闪身横跨一步,反手一式“倒打金钟”反削而出,那身法移动之速,出掌拿位之准,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但他内伤初愈,功力究竟不如往昔,出手一挡之下,竟吃对方掌力震得气血浮动,几乎支撑不住。
苏白风连喘过一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接着他的背后又是一股强大无匹的掌力袭到,急切中只有挥臂连挡七掌,到了第八掌上,抓住一个空隙,主动地反击出一掌。
老妪眼望苏白风居于此等的劣势之下,犹能拿准时刻,攻出一式而反客为主,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了,她暗赞道:“赵凤豪果然要得,晚年居然能教出这么一个佣人,若他功力未失,我倒没有一丝一毫胜他的把握。”
那阴沉的声音道:“好招!好招!”
苏白风好不容易争回主动,身形立时腾空冲起,双手挥动间闪电般发出三掌只听得三道刺耳的空气回旋声响连珠前发。
黑暗里隐伏的怪人仍然不见有任何动静,苏白风那倾全力所出的五掌,分明又击了个空。
苏白风高喝道:“朋友你不敢出来苏某一拚么?”
那人怪笑道:“姓苏的,老夫有一言要提醒你——”
苏白风愕道:“怎地?”
那人阴沉沉地道:“老夫若正面与你动手,无异是杀鸡用上牛刀,既没有这个必要,也无须如此费事,你省得么?”
苏白风大怒道:“懂个屁!朋友你既然不敢公然为敌,何须说得那么堂皇,苏某奉劝……”
那人打断道:“凭这一句话,小子你便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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