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玉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接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惆然——
李商隐
宗神龙追了上来,陡地喝道:“叫你这小子知道我扶桑派的厉害!”一招“白虹贯日”,剑出如失,迳刺宋腾霄的后心大穴。
宋腾霄也委实不弱,飞身一跃,恰好抓住了空中落下的长剑。脚一沾地,立即以右足足跟为轴,转了半个圆圈,反手剑斜削接招,喝道:“我与你拼了!”
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打法,宋腾霄明知不敌对方,但无论如何,也决不能让敌人毫无伤损。
眼看双方如箭在弦,一触即发!而这“一触”的结果,势必是宋腾霄受了重伤,而宗神龙也难免挂彩,不重伤也要轻伤的了。
林无双听得宗神龙那声大喝,从迷茫中醒觉过来,瞿然一惊,立即跃出。
就在宗神龙的长剑堪堪要刺到宋腾霄的后心,而宋腾霄也正在盘马弯弓,蓄势以待之际,忽见白光如练,林无双已是翩如飞鸟般的来到,插在他们二人之间。
林无双身随剑走,宗神龙尚未曾看得清楚来者是谁,她已是唰的一剑,闪电般的指到了宗神龙的“肩井穴”。
这一招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宗神龙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虽未曾看得清楚来者是谁,却已识得这一招的厉害,心头一凛,只好放松宋腾霄,左掌拍出,右剑斜收,剑锋一转,先行化解林无双这一招凌厉的剑招。
宋腾霄正在以右足足跟为轴,转了半个圆圈,脚步还未曾站得很稳,给宗神龙的劈空掌力一震,不禁又踉踉跄跄的退了三步。
在他连退三步这片刻之间,林无双与宗神龙亦是恰好过了三招了。
这三招兔起鹊落,迅捷异常,林无双以攻为守,避实击虚,化解了宗神龙的头两招,但第三招宗神龙使出了“龙门三叠浪”的得意绝招,林无双难以避开,只好硬接,只听得“当”的一声,林无双斜窜三步,宗神龙身形一晃,也是不由自己地退出了一丈开外。
宋腾霄看得分明,不禁又惊又喜,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里想道:“这位林姑娘的剑法当真是远胜于我!”想到自己刚才的傲慢自负,不觉脸上发烧。
殊不知林无双亦是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里想道:“若不是宋大侠和他斗了一场,消耗了他的真力,这第三招只怕我纵然能够化解,亦必落败无疑。”
宗神龙看清楚了对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心中更是吃惊不已,想道:“怎的这黄毛丫头的本门剑法竟似在我之上!”怯意一生,不敢便即扑上,按剑喝道:“你是谁,凭你这黄毛丫头也敢来管闲事!”
林无双一个鹞子翻身,身形转到宗神龙的面前,淡淡说道:“宗叔叔不认得侄女了么?”
林无双转身之际,衣袂飘飘,衣角上绣着的一条从波浪中跃起的飞鱼,映入了宗神龙的眼帘。
宗神龙吃了一惊,登时恍然大悟,心道:“我真是糊涂了,怎的没有想到她是飞鱼岛主的女儿?”
原来扶桑一派因为乃是唐代的武学大师虬髯客在海外所创,历今已有千年,一千年间的人事迁移沧桑变化自是不小,不但始祖虬髯客所传下的拳经剑谱只剩下断简残篇,就是扶桑派的弟子亦已分散海外,衍成了三支,各自为政了。因此常有本门中人见面而不相识的事情发生。
不过宗神龙和林无双的父亲飞鱼岛主却是相识的。
林家的远祖是扶桑派第二代祖师牟沧浪的弟子,保存有本门三篇残缺不全的拳经剑谱,世代相传,到了林无双的父亲林北锋这一代,因为在扶桑本土难于立足,举家迁至一个荒岛,经过几年,渐渐聚集了几十户渔民,共同开发这个荒岛,种田的种田,打鱼的打鱼,把这个荒岛变成了一个丰衣足食的渔村,日子倒也过得不错,林北溪给这荒岛取名为“飞鱼岛”,由于打退了几次海盗的进攻,飞鱼岛主林北滨的大名也就开始传播海外了。
其时宗神龙正以一派宗师自居,纵横海上,罕遇敌手,名头甚为响亮。有一个被林北溟打败的海盗就跑去求他,饵以重利,央他报仇。宗神龙既贪财、又要名,他恐怕别人说他惹不起飞鱼岛主,是以终于给那海盗头子说动,答应了下来。
但宗神龙也是个老奸巨滑之辈,他到了飞鱼岛上,只说是为了募名而来,想与飞鱼岛主试个三招两式,彼此印证武功。绝不提是替人助拳、代友报仇。这样,胜了则可以向那海盗头子邀功索酬,输了也可以保全自己的体面。
他们一交上手,立即便知是本派中人,结果三十招未到,宗神龙就输了招了,宗神龙灵机一动,输了之后,马上口称“师兄”,编出了一套说辞,说是他早就思疑飞鱼岛主林北溟乃是同门,这才特地来找他比试的。飞鱼岛主信以为真,哈哈大笑,竟然与他平辈论交,认作师弟。而且不惜将自己对本门武学的心得指点于他,令他得到了不少益处。
林北溟与宗神龙“印证”武功的时候,林无双也是在场臂看的。但当时林无双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女孩,是以她一见面就认得宗神龙,宗神龙却不认识她。
此际,林无双露出了衣上的飞鱼标记,宗神龙当然知道她是谁了。
宗神龙知道了林无双的身份之后,不觉心中微凛,勉强打了个哈哈,说道:“原来是无双侄女,长得这么高了,叔叔都认不得你啦!嗯,听说令尊也来了中原,可惜我不知道你们住在哪里,未能前往拜访。”
林无双淡淡说道:“爹爹早已闭门封刀,不敢有劳叔叔的大驾。”
宗神龙听了这话,不禁又是为之一喜,想道:“只要林北溟这老头儿没来,我又何须害怕这个丫头?”原来他刚才假意问候林无双的父亲,就是想听她的口风的。她的父亲既然是早已闭门封刀,当然是不会再出来多管闲事的了。
不过他也只是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而已,并非就可完全解除顾虑,假如林无双和宋腾霄联手对付他的话,他还是没有取胜的把握的。
宗神龙有所顾忌,不敢放肆,当下又打了个哈哈,按剑说道:“这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无双侄女,恕我唐突问你一句,这姓宋的是你的什么人,你要帮他和我作对?”
林无双道:“我和宋大侠是刚刚相识的。”
宗神龙道:“既然如此,何以你的胳膊反而向外弯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我也总是你的本门长辈呀!”
林无双道:“宗叔叔,你这话说对了一半!”
宗神龙怔一怔,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无双缓缓说道:“不错,你和我的爹爹相识,年纪又比我大得多,我是应该尊你一声长辈的。不过,你却不是我本门的长辈!”
宗神龙变了面色,亢声说道:“什么,你竟敢目中无人,连本门的长辈都不认了?你的爹爹也曾与我平辈论交,叫过我做师弟呢!你敢说我不是扶桑派的么?”
林无双冷冷说道:“以前是的,但现在早已不是了。宗叔叔,你刚才责备我和你作对,我现在就坦白的告诉你吧,我一点也没有意思和你作对,只是不愿意让外人冒用扶桑派的名头!”
宗神龙暴跳如雷,喝道:“你、你好大胆!扶桑派辈份最老的就是你的爹爹和我,你竟敢说我是冒用扶桑派的名头?”
林无双神色自如,说道:“辈份再高,也得遵从掌门人的处分,牟掌门不是早已把你逐出本派门墙了么?这消息是金大侠告诉我的,难道有假?”
原来扶桑派的掌门人牟宗涛因为宗神龙利欲熏心,甘为清廷所用,是以在三年前就已宣布将他逐出本派门墙的。当时宗神龙曾经和他恶斗一场,不敌而败,对他的处分,只好接受。金逐流是当时在场的证人之一。
宗神龙冷笑道:“扶桑派本来没有掌门,牟宗涛这个掌门人是自封的,你知不知道?”
林无双道:“我只知道扶桑派的弟子都已承认他是掌门人了。纵有一二不肖之徒,抗命之辈,那也推翻不了同门的公议。”
宗神龙“哼”了一声,说道:“不见得吧!不过我也不和你争论——”说至此处,忽地哈哈哈大笑三声,这才接下去说道:“贤侄女,你对牟大掌门一力维护,可惜你的表哥牟大掌门还是辜负了你的一番情意了!”
林无双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灰白,说道:“宗叔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宗神龙冷笑道:“难道你还不知道牟宗涛已经另娶别人,和你的好朋友练彩虹成了亲了。”
这句说话好似利箭一样的伤了林无双的心,原来林无双的一颗芳心本来是属意于她的表哥牟宗涛的,她和父亲之所以来到中原,就是为了找寻牟宗涛的。
一段辛酸的回忆蓦地重上心头,林无双记得,她是在金逐流和史红英的婚宴上听到表哥结婚的消息的。
林无双来到中原,一直没有找到表哥,却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结识了金逐流夫妇。彼此说了起来,她才知道金逐流是她表哥的朋友,因此她就拜托金逐流代为查访她的表哥。
那一天她去参加金逐流的婚礼,顺便打听消息。金逐流期期艾艾的不肯告诉她,后来在婚宴上才有一个不知就里的宾客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
在别人喜气洋洋的婚宴上,自己却得了这样一个伤心的消息,真是情何以堪?林无双的那份难过,也就不必仔细描绘了。
林无双还清楚地记得,她当时是怎样强忍着眼泪,才没有在婚宴中失仪。她也记得,做新娘子的史红英是怎样为了她辜负了千金一刻的花烛良宵,陪着她,安慰她,直至午夜。
好不容易才让时间医好了她的创伤,如今却给宗神龙毒箭般的言语又再刺穿她的伤口了。
林无双咬了咬牙,颤声说道:“宗、宗叔叔,你、你别要胡说八道,挑拨是非!”
宗神龙哈哈笑道:“贤侄女,你的心事瞒不过我的!想必你也知道,你的表嫂是叫我师公的,我决不容许她称心如意地嫁给牟宗涛!只要你肯和我合作,我给你夺回丈夫!”
林无双气得有如花枝乱颤,指着宗神龙骂道:“你、你,我尊重你为叔叔,你再胡说八道,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宗神龙只道已经打动了林无双的心,不料她突然反脸,怔了一怔,冷笑说道:“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双,你再想想,想想。咱们可是利害相同的呢!”
林无双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唰的又再拔剑出来,喝道:“你、你给我滚!”
在一旁听得呆了的宋腾霄霍然一省,禁不住也说道:“狗嘴里不长象牙,林姑娘,你不用和他一般见识!”
宗神龙冷笑道:“原来你已经另有一一”话犹未了,林无双唰的一剑就向他刺去,宋腾霄跟着就是一招“星汉浮磋”,两柄长剑,几乎是同时指到了宗神龙的要害!
宗神龙自忖没有取胜的把握,搭着林无双心神未定之际,一个鹞子翻身,倒纵出数丈开外,冷笑道:“好,我走,我走,你,不听良言,可别后悔!”
宋腾霄道:“林姑娘,今晚多亏了你了。”
林无双拭干眼泪,说道:“宋大侠,我也该走了。”
宋腾霄本来想挽留她的,但因宗神龙刚才的那句话,却是不便出口,半晌说道:“林姑娘,你往哪儿?”
林无双道:“我回到金大侠那里。对啦,倘若你见着盂大侠,请你代为传达金大侠对他的心意。”
宋腾霄道:“不劳姑娘吩咐,我若然见着孟大哥,定当与他登门道谢。金大侠跟前,请你也代为问候一声。”
林无双没有心情和宋腾霄多说,匆匆交待了几句之后,裣衽一礼,便即走了。此时已是斜月西沉,晨曙微露的时分了。
宋腾霄禁不住暗暗叹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不到这位林姑娘竟是与我同病相怜!”
宋腾霄在云家废园荒芜了的花径上悄然独立,过了许久,抬头一看,天边已出现了一片红霞。“今天倒是个好天气,我也应该回家了。”宋腾霄心想。
也不知是否由于他发现了一个与他有同样的不幸遭遇的人,当他步出云家之时,心情反而没有来时的沉重了。
宋腾霄突然回到家里,他那满身尘士、颜容慌忙的模样,把他母亲吓了一大跳。
“妈,我是昨晚到的,我先去找孟大哥,找不着他,天下着雨,我在云家的园子里弄脏了衣裳了。”
“哦,原来你是去找孟元超去了。为什么不先回家里?”
“妈,你不怪我吧。我是有紧要的事情找孟大哥的,待我换了衣裳,慢慢和你说。”
“妈当然不会怪你,可惜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别忙换衣裳,妈也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和你说。”
“说什么?”宋腾霄听了母亲没头没脑的话,倒是不禁感到诧异了。
宋夫人道:“咱们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你猜是谁?”
宋腾霄说道:“我猜不着,不过,想必不会是孟大哥吧?”宋夫人说道:“何以见得?”宋腾霄道:“如果是孟大哥,他听到我的声音,还不赶忙跑出来吗?”
宋夫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客人。”
宋腾霄道:“这客人究竟是谁?妈,你就告诉我吧,也省得我在这里猜哑谜了。”宋腾霄已知不是孟元超,哪里还有心情“猜谜”?
宋夫人又笑了一笑,说道:“这个人嘛……”话到口边,忽地吞了回去,却道:“暂时不告诉你,你跟我来。”
宋腾霄怔了一怔,说道:“我穿这套脏衣裳见客?”宋夫人道:“这有什么关系,客人在等着要见你呢!”
宋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嫁到宋家之后,相夫教子,以诗礼传家。对儿子的教育,一向是重视仪表的。是以宋腾霄听得母亲叫他不必更衣便去见客,倒是不禁颇为诧异了。
宋腾霄道:“妈,你刚才说的那件紧要的事情,就是和这个客人有关的吗?”宋夫人道:“也可以这样说。”宋腾霄诧道:“妈,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事情?”宋夫人笑道:“何必这样着急?见了这人,你自然会明白。”
宋腾霄看见母亲表现出来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暗自想道:“这件事情,纵然重要,但一定不是急于待办的紧急之事,妈为什么催我马上去见这个客人呢?”又想:“若然我所料不差,并非急事,那就一定是个可以熟不拘礼的客人了。不是孟大哥这又是谁呢?”
心念未已,宋夫人已经在一间半俺着门的厢房门口停脚步,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娇甜的少女声音说道:“是宋伯母吗?”
宋夫人道:“思美,你瞧是谁来了?霄儿,发什么呆,快进去吧!”
宋腾霄呆了一呆,不自觉地便推开房门,跑了进去!
房中的少女和他同时叫了起来!
“小师妹!”
“宋师哥!”原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在小金川与他和孟元超朝夕相处的“小师妹”吕思美。
只见吕思美苍白得好像一张白纸的脸泛起一抹轻红,宋腾霄吃了一惊,叫道:“小师妹,你怎么啦?是有病么?”吕思美见他形容憔悴,尘士满衣,也是禁不住吃了一惊,叫道:“师哥,你怎么啦?是刚刚和人打了架么?”
两人说着同样的话,说了之后,不觉又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宋夫人在旁看得心花怒放,说道:“霄儿,妈说得不错吧,是不是你意想不到的客人?”
宋腾霄道:“当真是意想不到。小师妹,你先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咦,你好像是真的受了伤呢?”此时他已察觉吕思姜的眉心隐隐有线黑气了。
吕思美道:“是孟师哥送我来的。前天晚上,我不小心,中了点苍双煞之一的段仇世的毒掌,受了点伤,不碍事的。”
宋腾霄又惊又喜,说道:“是孟大哥送来的!那么孟大哥呢?”
宋夫人道:“元超不肯留下,已经走了。他说有紧要的事情,非走不可。我再三挽留,也留不住他!”
宋腾霄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妈怪我不先回家,我若是早到一天,就可以见着他们了。”
吕思美道:“宋师哥,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宋腾霄说道:“小师妹,你是不是和盂大哥从云家那边来的?”吕思美说道:“不错。”宋腾霄道:“怪不得我昨晚找不着你们。”吕思美道:“原来你也去过那里了?”宋腾霄道:“你猜得不错,我也正是在云家的园子里打了一架,侥幸没有受伤。”
吕思美道:“你碰上了什么人?”
宋腾霄笑道:“我急于知道你们的事情,还是你先说吧。”
吕思美把她在云紫萝家里的遭遇一一告诉了宋腾霄之后,说道:“我服了孟师哥给我的小还丹,这点伤大概是不碍事了。不过,恐怕还得十天半月方能痊愈。孟师哥奉命联络各方豪杰,我怕拖累了他,误了大事。后来孟师哥想到可以让我到你的家中养伤,我也就不客气的来麻烦宋伯母了。”
宋夫人笑道:“贤侄女,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真是求也求不到你来的呢。想必你也知道吕宋孟三家的交情,我和腾霄他爹和你的父母相识之时,你还没有出世呢。尤其你妈更是与我如同姐妹一般,分别之后,二十年没有见过面,我是无时不在挂念她的。现在见着你也就如同见着她一样了。嗯,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不过比她年轻时候还要漂亮。”
吕思美面上一红,说道:“伯母,我一来你就开我的玩笑,我可不依。”
宋夫人笑道:“我说得一点不假,当着你母亲的面,我也敢这样说的,不过你昨天刚来的时候,我可是有点为你担忧呢!”
宋腾霄说道:“对啦,妈,我还没有问你呢。小师妹的伤你可请大夫看过没有,当真不碍事么?”
宋夫人道:“还用你说,我早就请苏州城里最出名的韩大夫替她把过脉了。韩大夫看不出她中的是什么毒,不过,不过,从脉象之中可以看出,毒性已在渐渐减弱,只要调养得宜,一个月后就可以好了。他又说好在吕姑娘体魄健壮,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子有这样好的体魄的。否则要想身体复原,那就恐怕要得半年以上了!”
宋腾霄道:“小师妹的内功造诣在我之上,韩大夫虽是名医,只怕也看不出来吧,怪不得他要诧异于小师妹的体魄健壮了。”
吕思美叹了口气,说道:“我只盼十天半月就好得了呢,一个月已经是太多了!宋师哥,你还给我脸上贴金?”
宋夫人笑道:“你也应该知足了,昨天元超扶你进来的时候,你的脸上全无血色,当时我真是替你担心。现在,你照照镜子,不用涂上胭脂,脸上也有了一点红润的颜色了。”又道,“元超其实早就应该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纵然没有别的事情,那边也是没有人服侍你呀!”
孟元超把吕思美送到宋家,不错,是为了便于照料她的。不过,除此之外,孟元超还存有要为宋腾霄撮合的心事,只是没有向宋夫人言明罢了。
不过孟元超的这个心事却也正好和宋夫人的心事相符。
宋夫人看了看坐在她两旁的吕思美和宋腾霄,越看越是欢喜。心里想道:“霄儿自小喜欢云紫萝,这是我知道的。紫萝本来不错,可惜她已经嫁了他人。我正愁霄儿要为此事伤心,难得他和吕姑娘也是性情投合,看来比和紫萝还更合适,我若能得到这个媳妇,我也大可以心满意足了。”
吕思美并不知道宋夫人的心事,但见她老是看着自己,不觉也有点害羞,当下说道:“宋师哥,现在该你说了,你又和谁打架了呢?”
宋腾霄道:“你说的点苍双煞,其中一个是不是像个老猢狲的……”吕思美道:“不错。”宋腾霄道:“我在三天之内,打过两场大架,第一场就是和点苍双煞打的。”
吕思美诧道:“你也碰上他们了,他们知道你是谁吗,怎的会打起来的呢?”
宋腾霄不觉颇是踌躇,心里想道:“要不要把他们抢了孟大哥的孩子这件事告诉小师妹呢?”想了一想,终于决定还是暂时对她隐瞒的好,说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他们一上来就动手了。想必是知道我和孟大哥是好朋友吧?”
吕思美道:“宋师哥,你的武功大大增进了啊!那晚若是没有那个不知来历的黑衣女子拔剑相助,我和孟师哥只怕都是难免要败在点苍双煞之手呢。”
宋腾霄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说道:“其实我也是仗着和你一同练成的穿花绕树身法,这才得以侥幸没有受伤罢了。”
宋夫人是曾听得孟元超说过当晚之事的,禁不住插口说道:“对啦,昨日我倒是忘记问你的孟师哥了,这个黑衣女子的来历他纵然不知,也总该在哪里见过的吧?”
吕思美道:“我也是这样想。否则这黑衣女子怎会无缘无故的拔剑相助呢?但孟师哥如说他确没有见过。或许他忘了?”
宋夫人道:“那么他可有猜疑是什么人吗?”
吕思美道:“他没有说。”
宋夫人道:“这可就真是有点奇怪了。”
宋腾霄心里却是明白,暗自想道:“这个黑衣女子,除了是云紫萝还有谁呢?”但为了给孟元超掩饰,勉强笑道:“世上往往有些事情是意想不到的。昨晚我在紫萝的家里,就曾碰见一个来找孟大哥的女子也是从未见过孟大哥的!”
吕思美好奇心起,说道:“这可真是无独有偶了!她是不是也像那个黑衣女子对孟师哥一样,什么话也没有和你说,就忽然跑了。”
宋腾霄笑道:“这倒不是一样了。她不但和我说了话,还帮我打了一架。”
吕思美道:“那黑衣女子也帮孟师哥打了一架的。”
宋腾霄道:“我所见的这个女子却把她为什么要找孟大哥的原因都告诉我了。”
吕思莫道:“她叫做什么名字,为何与孟师哥素不相识却来找他,你可以告诉我吗?”
宋腾霄道:“当然可以,她名叫林无双,是金大侠金逐流夫妻的好朋友。”
当下宋腾霄将昨晚之事,他怎样见着林无双,林无双怎样帮忙他把宗神龙赶跑,以及林无双所说的金逐流因何要她来找孟元超等等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吕思美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孟师哥正是要去东平县找金逐流的,金逐流却先派人来找他了。”
宋腾霄道:“如此说来,他们倒是可以在途中相遇了。因为林无双是要回到金逐流那儿的。即使途中错过,在金大侠家里,那是一定可以见着的了!”
吕思美忽道:“这位林姑娘美不美?”
宋腾霄笑道:“这位林姑娘倒是有几分像你。”
吕思美笑道:“真的?你莫是信口胡扯吧?”
来腾霄道:“一点没骗你,我昨晚在茶藤架下第一眼看见她在窗口出现的时候,几乎把她当作了你呢。不过,她比你年纪大些,神情一直都像是很忧郁的样子,这可就和你不一样了。”
吕思美啧道:“宋帅哥,你又笑我不会长大了。不过,我这个人也真是不懂得忧愁的。或许是我经过的患难太多了,天大的事情也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了。”她自己没有觉得,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已是带着几分“大人”的气味。听在宋腾霄的耳朵里,倒是不禁悯然若失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悯然!”吕思美这几句无心的说话,却叫宋腾霄生起感触,心里想道:“但愿我也能够像小师妹一样,凡事都看得开。我可不能老是惦记着云紫萝了。”
宋夫人笑道:“是要这样才有福气。”说话之际,有意无意地盯了她的儿子一眼。
吕思美却笑道:“这可又是无独有偶了!”
宋腾霄莫名其妙,道:“什么无独有偶?”
吕思美道:“我说的是孟师哥的性情呀,在小金川的时候,孟师哥总是郁郁不乐的样子,也不知他是怀着什么心事?如今听你这么说,这位林姑娘想必也是和孟师哥一样,不知是曾经受过什么伤心之事了?”
宋腾霄心里想道:“其实我在小金川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怀着心事,不过不是像元超那样放在脸上而已。”
宋夫人笑道:“如此说来,你的性情倒是和腾霄相似呢,这也可以说得是无独有偶了!”
宋夫人这话说得太过显明,宋腾霄和吕思美都是不禁脸红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悯然!”林无双和宋腾霄分手之后,走出云家,独自一人踏上归程,心中也是有着同样的感触。
她想起了与牟宗涛青梅竹马的那段童年,那时他们是比邻而居的。说是“青梅竹马”,或许不大恰当,因为牟宗涛比她大七八岁,她缠着表哥玩,牟宗涛才不能不陪她玩的。
“唉,表哥总是把我当作孩子看待,难道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意?”林无双心想。
晨风吹来,林无双感觉有点凉意,忽地想到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我是不是真的爱慕表哥?”
这句话若是半个月前有人问她,即使她不愿意回答,她的心里一定是这样想的:“这还用问,从我懂得人事的时候起,我的心中从没有过第二个男子,只有表哥,我当然是爱他的。”
可是现在想来,这个答案却似乎有点“靠不住”了。
何以现在又有了怀疑呢?因为她忽然想起了史红英和她说过的几句话,当时没有好好的想过,现在却是不由得她不要深思了。
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她和金逐流夫妻正在闲谈之际,有个丐帮弟子进来,向金逐流报告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就是清廷将有所不利于孟元超的消息。
丐帮弟子走后,金逐流夫妻商量要派一个人去通知孟元超,想来想去,还没想到恰当的人选,忽然他们夫妻两人的眼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史红英道:“有了!”金逐流立即说道:“对,这是个好主意!”当时她却莫名其妙,问道:“金大哥,你知道红英姐姐是什么主意?”
金逐流笑道:“我当然知道。红英,你先别说,咱们把这人的名字写在掌上,给无双看看是否相同?”他们两人背转了身,写好之后,在林无双面前摊开手掌,只见两人的掌心都是写着“林无双”这三个字。
饼后林无双私下里问史红英,为什么他们会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
史红英答的话很有意思,她说:“你别笑我老脸皮,‘心心相印’这句话你总听过吧?我若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又怎会嫁给他呢?好妹妹,你若是真的爱一个人,你就应当熟悉,他的一切,好像熟悉自己一样!”
此际林无双忽地想起了这几句话来,心中不禁一阵迷茫,“我熟悉表哥吗?有时我觉得他好像是我的至亲至近的人,有时我又觉得他好像陌生人一样。他现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吗?唉,莫说现在,小时候我和他一起玩,他想的什么,我又何尝知道?”
林无双又想起了更远以前的一件事情,一天早上,她和史红英在花园散步,朝霞初现,晨雾未消,雾里看花,分外的美。她把这个感觉和史红英说了,史红英笑道:“人生往往是这样的,有些看不清楚的事物,你会觉得它美。惑许它是真美,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幻觉。到你走近它时,看清楚了,很可能已是与你想象的并不相同!”
“难道我对表哥的爱只是一种膝胧的爱么?在我心中浮现的表哥的影子,只是水中的月,雾里的花?”
林无双茫然若失,她心里这样问自己,自己却答不出来。可是,史红英却给她答出来了。
金逐流家在东平湖边,那天早晨,史红英兴致很好,她和林无双漫步闲谈,从花园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好似意犹未尽,又把林无双拉到湖边散步。
湖上的薄雾正在消散之中,宛似轻烟,随风而逝,水色山光,豁然显露。湖中鸥骛,押波戏水低翔,岸上垂柳,烟里丝丝弄碧。林无双禁不住欢喜感叹:真是一幅天然的图画,巧手难描!
史红英若有所思,忽地望着林无双说道:“你曾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对岸的景色总好似美得多,但走到了对岸,又觉得这边美了?”林无双想了一想,笑道:“是呀,我也常常觉得奇怪呢,其实两边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
史红英道:“这是因为隔着一个湖面的原故。那边的杨柳你模不着,那边的花朵,你看不到。你就觉得那边的景色好像比这边更美了。”
林无双道:“你这番道理倒是新鲜。”
史红英道:“其实也不新鲜,不是有句老话说,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好’的么?不过这也只是一面。”
林无双如有所悟,说道:“另一面是因为我和对岸隔着这个湖?”
史红英道:“不错。你觉得那边的景色更美,有几分就是凭着你的想象加上去的。我还有一个比喻,那就好像是对往事的回忆一样。”
林无双心头一跳,说道:“对往事的回忆?”不由得暗自想道:“难道她是在借题发挥?”
史红英道:“不错,回忆总是甜蜜的,是么?”林无双心里想道:“不错,我和表哥在小时候吵架,现在想起来,也是觉得十分,甜蜜,但愿能够时光倒流,和他像往日那样再吵一场,也是好的。”她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的,想至此处,不觉缓缓的点了点头。
史红英接着说道:“你觉得对岸的景色美,是因为你隔了一个湖面;你感到回忆甜蜜,是因为你隔了一段时间。这‘甜蜜’也有几分是凭着你的想象加上去的。”
此际,林无双怅怅惘惘,独自前行,想起史红英那日和她说的这些话,不禁暗自思量:“我和表哥分手已经十年了,现在的表哥还是以前的表哥吗?或许我所喜欢的这个表哥,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影?是加上了自己想象的、回忆中一个虚无缥缈的人物?”
朝阳耀眼,林无双心里的阴影也好像在阳光照耀之下豁然开朗了,“我为什么不去见见他呢?见了他,不就是可以解答我心中的疑问了?”
原来她正是有着一个可以去见牟宗涛的机会,这件事情,且曾在她的心底起过波澜。”
这个机会就是牟宗涛要在中原开宗立派,亦即是要把扶桑派在中原重建起来。时间已经定好了是在重九那大,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月了。地点则是在泰山之上。
开宗立派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所以牟宗涛早就向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各个帮会的首领,以及江湖上所有的成名人物发出了请帖。金逐流夫妻当然是在被邀请观礼之列了。
林无双是扶桑派的弟子,按说本派在中原重建,她是应当非去不可的,但她为了不愿意再见表哥,是以当史红英和她说及这个消息之时,她是默不作声,毫无表示。
或许史红英也是为了避免惹起她的伤心,后来也就没有和她再提这事了。
其后不久,就发生了孟元超这件事情,金逐流夫妻托她向孟元超报讯。
“红英姐姐要我来苏州跑这一趟,恐怕就是为了给我找个藉口,好让我可以避过泰山之会吧。”林无双心想。忽地她又想起了分手的前夕,史红英和她的一番话。
史红英和她说道:“这几年你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除了来我这儿,就是在家中闭门练剑,不觉得寂寞吗?”
“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还是多到外面跑跑的好。你回到中原好几年了,好像除了我们夫妻之外,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我在海外也没有什么朋友的。只有在飞鱼岛的时候,有一位好像姐妹般的朋友!”这位朋友,就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她的表嫂的练彩虹。她说到了一半,可不愿意把她的名字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老是惦记着表哥。”史红英笑道:“请你恕我直言,我以为你若是多结识几位朋友,心情最少可以开朗一些。”
此际,林无双想起这番话,脑海中忽地现出宋腾霄的影子,脸上不觉泛起一片红霞,“我为什么忽然想起他呢?”
宋腾霄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对朋友又是那么重义,林无双想起了这些,不由得心中承认是对他颇有好感了。
“我心里从来没有第二个男子,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自以为是在深深的爱着表哥吧。”
但是她又想起了史红英另外的一些说话了。有一天史红英和她单独谈心,谈起了她自己在未曾和金逐流相识之前,曾经对两个男子有过好感。
林无双无意深探她的秘密,但听她说起,倒是颇感兴趣,说道:“是么?那两个人又是谁呢?”
史红英道:“一个是我们六合帮的副帮主李敦,一个是红缨会的舵主厉南星。”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尤其厉南星,更是和金逐流齐名的顶儿尖儿的角色。林无双心里想道:“厉舵主和金大哥乃是莫逆之交,难得他们之间毫无芥蒂。”
史红英继续说道:“李敦人如其名,温柔敦厚,厉南星却是刚好和他两样,潇洒不羁。小时候我和李敦常在一起,帮中的头目都以为我是喜欢他了,其实我是一直把他当作大哥看待的。厉南星与我志同道合,有一个时候,我与他往还甚密,以至逐流都有点误会以为我是爱上他了。后来才明白,我和厉南星的感情,只是好朋友的感情。兄妹之爱,朋友之爱,夫妻之爱,本来是大有区别的啊,不过,如果你没有经验过这三种不同的情感,有时或许你自己都会弄得模糊的。”
史红英的用意,乃是现身说法,向她暗示,她和牟宗涛的感情,只不过是属于兄妹的那种感情而已。
但此际林无双想起了她的这番说话,却是另有感触了。
“好感”有可能发展成为爱情,但却并不等于爱情,林无双现在是开始懂得了。她承认对宋腾霄颇有好感,但宋腾霄在她心里毕竟还只是一个陌生人。就是此际,当她忽然想起宋腾霄的时候,她也没有感到离开了他有何难过。”
“但我离开了表哥,却是十分难过的,难道这还仅仅是兄妹之爱吗?”但是她又想到:“为什么我会忽然想起第二个男子呢?为什么我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爱慕表哥呢?”
“无论如何,”林无双心里想道:“牟宗涛是我的表哥,是扶桑派的掌门人,我总不能一生避免见他!”她又想道:“宗神龙对表哥恨得牙痒痒的,他如已是为清廷所用,表哥开宗立派,为他所知,只怕他会公报私仇,也是难说。”想到此处,林无双心意立决,她决定了要到泰山参加本派的盛会。只是,“我若不回去打一个转,只怕金大哥以为我是出了什么事了?可是我又怕不能如期赶至泰山,怎么办呢?嗯,人生真是常有意想不到的事,金大哥叫我给孟元超报讯,我却见着了他的好友宋腾霄;我本来是不愿意再见到表哥的了,现在却又急着要赶到泰山去。那个孟元超不知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林无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是走了一大段路程了。
孟元超此际也正是在独自前行,像林无双一样,心海翻波,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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