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握着那一大叠文稿,憋住气不出声。白素道:“好,请你解释一下。”
那人道:“刚才你用了『天书』这个词,用得很好。在你手中的,的确是一本天书!”
我“哼”地一声,没好气地道:“是又怎样?我只想知道它的内容。”
那人道:“我可以告诉你,天书的内容,可以用几句话来概括,在天书中记载的一切,是地球上一切会发生的事,地球上所有人一生的历程。”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我实在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而且,他的话是如此之惊人,令我根本无法在震惊之馀,去好好思索。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这……这……样说来,那真是一本天书了?”
那人道:“是的,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都在这本天书之中!”
这时,我已经略为镇定了下来,而当我略为镇定之后,再想一想他所说的有关“天书”的话,我就忍不住炳哈大笑了起来。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笑甚么?”
我转向白素:“你不觉得好笑吗?他给了我们一部天书!在这部天书之中,记载着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不是过去,而是将来!请注意,他说一切人!一切事!”
白素仍然一点不觉得好笑,又问道:“那又怎么样?值得大笑?”
我仍然笑着:“当然好笑!你知道我想起了甚么人?我觉得自己像是甚么人?我觉得自己像黑三郎宋江!宋江曾蒙九天玄女,赐了一部天书!”
白素冷冷地道:“仍然一点也不好笑!”
那人附和着白素:“是的,一点也不好笑!”
我觉得十分无趣,而且,还十分气愤。我冷笑道:“当然好笑!我承认你来自一个十分进步的地方!但是你也决不会进步到可以预测地球上一切人、一切事的发生!你绝对不能预料!”
那人道:“我不必预料,我只是知道。”
我大声叫,几乎近乎吼叫:“你不预料,你又怎能知道?”
那人道:“你昨天做了一些甚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伸手直指看那人的鼻尖:“别扯开话题!我在问你,你怎样知道将来的事?”
那人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击中,竟大有责我其蠢如豕之意,这更令我冒火。
而更令人气恼的是,白素竟然完全不站在我这一边,她竟然装成相信(这是我当时的感觉)的模样:“我确信你留下的记录,一定极其不凡,但是我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你详细解释一下。”
我不等那人有反应,又大声打了一个“哈哈”:“好啊,等你读懂了他那本天书之后,你就能知道过去未来,神机妙算,成为女鬼谷子!”
白素望着我,低叹了一声:“卫,你怎么啦?你经常自诩可以接受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为甚么会对他的天书,抱这样怀疑的态度?”
我吸了一口气:“我抱怀疑态度的原因,是因为他将天书的内容太夸大了。我承认他比我们先进,但也决不至于先进到可以明白地球上每一个人的一生。你想想,地球上有接近四十亿人!”
白素像是有点被我说动了,眨着眼,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在这时候,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四十亿,在你看来,是一个庞大之极的数字。但是在我们的记忆储存系统中,却不算甚么。”
我指着四壁的那些仪器:“你是说,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全在其中?”
那人道:“当然不是每一个人实际上的一切全在……”
我不等他讲完,又“啊炳”一声,表示他讲的话,有自相矛盾之处。那人继续道:“但是,人可以分类,分起类来,就不会有四十亿那么多,可以根据每一个人的分类,来推算这个人的一生。”
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啊,算命先生的那一套也来了!我想,所谓分类,是根据人的生辰八字来分,对不对?你明白甚么叫生辰八字?要不要我教你?”
那人的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以致他一直是听来十分软弱的声音,这时也变得大声起来:“不用你来教我,我知道甚么是中国人的生辰八字计算法。你以为中国人是怎么会发明这种计算法?”我冷笑一声:“总不见得是你教会中国人的!”
那人叹了一声:“不是我,是宾鲁达。”
我贬着眼,那人立即又道:“他在大约一千多年前,降落地球,在中国,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这个人一生命运的办法,就是通过他传了下来的。”我还想笑,可是却有点笑不出来了,因为对方说得如此认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之一,是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这个人一生的历程这种方法,中国人一直称之为“排八字”,而且的确,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准确性。这是相当奇妙的事,中国在传统上,有“排八字”的一定方法,根据这个方法,可以推算出一个人的大致遭遇。这种推算命运的方法,在中国民间,一直盛行不衰。近几十年来,由于对科学的一知半解,而被目为“迷信”。可是“反对派”对于排八字,的确能够在大致上推测出命运这一点,却又提不出任何的反对证据。
我对于一切不可解释的事,都有相当兴趣,也曾在“生辰八字”上,下过一番研究功夫。我自己设想的理论是:人在地球上生活,整个星空之中,地球是如此之微小,一种在如此之微小的星体上生活的生物,如果说不受整个星空、星体运行的影响,那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我认为,一个人出生时的年、月、日、时、分,实际上是这一个时候,星空之间特定的一种情形,必然会影响这个人的性格,是决定命运的主要因素。所以“生辰八字”对一个人的命运,就一定有影响。
我在那一段时间内,不但致力于中国式的计算法,也曾涉猎西洋的类似方法,如”星座”对人的性格、命运的影响。
我曾发现,“星座”的计算法,远远落后于中国的计算法。因为根据“星座”的计算法,只有十二个星座。也就是说,人的性格、运程,只分为十二种而已,可是根据中国的计算法,六十年为一个周期,六十年中,每一月、每一日、每一个时辰,都分成不同的推算。有一种更精细的计算法,甚至于每一个时辰之中,又分为六十分,来推算其中的不同之处。
西洋的“星座”推算法,只有十二类,而中国以六十年为周期的推算法,却可以多达一百五十万五千五百二十种分类,比较起来,西洋的“星座”推算法,真是远远不及了。
在我热衷于这一方面的知识之际,我在法国,当时,我曾和一些法国朋友,他们也有这方面兴趣的,一起利用科学设备,来研究这种事。我们利用电脑和计算推理上的归纳还原法来进行。
进行的方法是这样的:将一大批同一职业的人的出生年月日时,作为原始资料,输入电脑,找出他们之间的相同点。然后,再根据其中的相同点,来推算与相同点有着类似资料的人的将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获得了相当的成就。例如,我们发现,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对于这个人的职业,有一定的影响。作家,大都在五月出生;医生,出生于七月,等等。
我们也曾通过有关方面,获得了大批凶犯的资料,尤其集中于研究死囚,也用同样的方法,先储存资料,然后再还原推算。
可是,这种工作,不久就放弃了。虽然研究工作不能说是没有成绩。但是参与研究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这种推算法,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无论如何无法获得圆满解释。
这个无法解释的疑问是:即使依照中国人传统的“生辰八字”排列法,已经将人的生辰分得相当细,但是,在同一时间之内,出世的人是不是命运都相同?
如果说是,同一时间出生的人,命运全相同,这很难使人相信,譬如说,难道在拿破仑、希特拉这些人出世的时候,全世界只有他们出生?
我们对这个问题研究了很久,由于没有结论,所以渐渐令得参与研究的人,对之兴趣越来越淡,研究工作,也就不了了之。
我的兴趣转移不定。在热衷了一个时期之后,也就搁置下来,没有再继续下去。直到这时,那人告诉我,这种推算一个人命运的办法,是一个叫“宾鲁达”的人传下来的,我才又迅速地将我当年感到兴趣的事,想了一想。
我心中的讶异和惊诧,自然都到了极点。何以中国人在传统上,会有根据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算一个人的命运这种发现,本来就是一个谜。因为这种推算法,牵涉到数字极其庞大的计算,这种计算,没有先进的科学相辅,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照那人的说法,是他的同伴,来到了地球,传下来的,虽然怪诞一点,倒也不失是一个解释。
我望着那人,神情充满了疑惑,那人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他不等我再发问,就道:“宾鲁达已经模到了路子,留下了大批资料,他几乎已经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这又是我所听不明白的几句话。自从和那人对话以来,那人所说的话之中,有不少我全然莫名其妙,例如他曾说过,六批人,除了他以外,其馀的五批人,竟然“不知道自己从甚么地方来”!而这时,他提及宾鲁达,说“几乎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是甚么意思,我也一样不明白。
在我疑惑中,那人又道:“宾鲁达的记录,我也全得到了,宾鲁达曾和一个叫李虚中的地球人,十分接近,我相信这位李虚中,得到了这种推算法!”
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久之前,在我听到了“王利”这个名字之际,我一时想不起他就是鬼谷先生的本名。但是李虚中这个名字,我却绝不陌生,在根据出生的年月日推算一个人一生运程的方法上,李虚中是最早有确切记载的一个人:“唐李虚中以人生年月日之干支,推人祸福生死,百不失一。”这是有着确切的文字记载的。
一时之间,我眨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人却像是全然不理会我惊异的反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宾鲁达几乎成功了,他已经想到了用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作分类,来观察,但是他还差了一步,以致他无法知道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我再吸了一口气。他又提到了这个古怪的问题。我道:“那么,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道:“然而他的工作,极有价值。如果不是他已打下了基础,我也不可能明白自己是从甚么地方来!”
这一次,是我和白素同时发问:“那么,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
那人并没有出声,而在他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悲哀,更加深切。
我和白素都不催他,只是等着。因为我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以及他口中的杨安、宾鲁达、雅伦和我在十年前曾经见过的米伦太太,一定有一个极其曲折的历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
饼了好久,才听得那人叹了一声:“我,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太远了,远到了我们也无法想像的地步。”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口:“对不起,我曾和米伦太太谈过,米伦太太说,她根本是回来了,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回到了她起飞时的那个星球,这个星球,环绕一颗七等行星运转,本身有一个卫星,这个卫星,就是地球!所差别的是时间,你们或许是突破了时间。”
那人又沉默了半晌,才道:“这是我最初的想法,就是因为这个错误的想法,浪费了我许多时间。直到我后来,陆续接受了比我先到地球的其馀人的讯息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我们不是突破了时间,我们是突破了……突破了……”
那人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我一直都听得懂,虽然有时,他所讲话的含意,我不明白,但是话可以听得懂。可是这时,他讲到这里,突然在“突破了”之后,加上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忙问道:“你们是突破了甚么?”
那人立时,又将我刚才听不懂的那句话,重覆了一遍。我还是不懂,我道:“那是你们的语言?能不能用地球上的语言告诉我?”
那人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不能,我想是翻译装置找不到适当的地球语言,所以了原音播了出来。”
我只好苦笑了一下,试图从上文下义,去了解这句翻译不出来的话的意思。但是我想不出来。我猜想这句话的意思,多半超乎地球人的知识范围之外,所以我无法了解。
我只好将之暂时搁在一边,不再去探究。我心中的疑问极多,我和那人之间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很久,但是我可以说,仍然没有得到甚么具体的解答。
趁这个时候,白素没有出声,那人也没出声,我迅速地在心中,将我和那人的对话,回想了一下,在内心中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在那人的对话之中,我知道这个人和米伦太太,以及另外四批人,来自一个不可测的所在,到达地球。他们到达地球的时间,以地球时间来计算,上下竟相差达四千年之久。不过照他们的说法,那只不过是一种“小小的差误”。
他们六批人,来到地球之后,各有各的活动。照眼前这人和我的对话之中所提供的资料,至少已可知道,有一个叫杨安的,到达最早。这个杨安,他在地球上的活动,是和一个叫王利的地球人接近,并且传授了王利不少知识。于是,这个王利,就成为中国传说中的一个有鬼神莫测之机的神仙式的人物。
除了杨安之外,还有一个“他们的人”叫雅伦。这个雅伦,在地球上做了一些甚么事,不可考,但是他对地球人的生活,一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因为他曾经将一批黄金,存进了南美一家银行。
这笔存款后来由姬娜动用。而姬娜之所以可以说得出密码来,当然是由于雅伦曾将这件事记录下来,并且发出讯息,而让眼前这人收到了的缘故。
还有,最可怜的是米伦太太,米伦太太在到达地球之后,发现一切全不对头,她几乎没有展开任何活动,只是在极度的迷失和哀伤之中,过了十年幽居的生活,而最后死在海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他们的人”,是一千多年前到达地球的,这个人,传下了以一个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来推测命运的方法。
再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发出了讯息,因为姬娜收到了这种讯息,而来到这里。这个人就和姬娜一起生活了十年。在这十年之中,他不断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姬娜,使得姬娜写下了一部“天书”。而实际上,“天书”不是姬娜写,是由这个人写下的,他并且还声称,在这部“天书”之中,记下了地球上的一切事、一切人!
除了已经知道的之外,应该还有一个“他们的人”到达地球,但这人并没有告诉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在我思索了片刻,整理了我所知的资料之后,我总算已多少得到了不少解答。我也发现,那人所说的话之中,凡是我听来莫名其妙的,不能明白的一些,几乎都和这个人从甚么地方来有关。
所以,我决定暂时抛开枝节问题,先弄明白他究竟从甚么地方来。
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其馀的疑问,也许就不再成为疑问了!
我定了定神,我看到白素像是正要开口问甚么,我忙做了一个手势,不让白素发问,我直视着那人:“你的谈话,已经解答了我心中不少的疑问。可是最大的疑问,还没有解决。”我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缓慢而又清晰地道:“请问,你究竟是从甚么地方来的呢?”
我在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白素向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她的意思,那是表示,她也正想问这个问题。
我等着那人的回答,不过在开始的一分钟内,扩音器中并没有传出那人的话声,只是传出了一连串难以辨认的单音,听来倒有点像是一个人在啜泣。
然后,在大约一分钟之后,才又听到那人的声音,那人道:“我该怎么说,才能令你们明白?”
我道:“只要说出实际的情形来,那就可以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那人仍然好一会没有声音自扩音器中传出,显然他仍未决定该怎么说才好。在这时候,白素低声讲了一句:“你来的地方,和地球极其相似?”
白素的这一句话,立时有了反应,那人先发出了一下苦笑声:“甚么『极其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在宇宙之中,有其一个星球和地球完全一样?那就是你来的地方?”
那人又停了片刻,对我的问题,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好,我们就从宇宙开始说,在你的知识范围看来,宇宙是甚么?”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从宇宙开始说”,而且,他的问题,也绝不好回答。“宇宙是甚么?”这个问题,应该如何回答才好?看来,我非回答他这个问题不可,不然,他不会继续说下去。
我想了一想,才道:“一般来说,宇宙是许多许多星体的一个组成。大到不可计算,其中的星体,也多到不可计算。”
那人对我这样简单的说来,居然表示满意。他发出了“嗯”的一声:“可以这样说,我再问你,宇宙是不是有边缘,不论它如何大,是不是有边际?”
我又想了片刻,才小心道:“这个问题,只怕没有人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们生活在地球,地球是宇宙之中,万万亿星球中的一个极小的星体,地球上生活的人,无法了解宇宙,就像是一滴污水中的阿米巴,无法了解地球一样!”
那人再度苦笑:“这个比喻倒不错,阿米巴不了解地球,是快乐的阿米巴,当他了解了地球之后,他就是痛苦的阿米巴了!”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含意,说道:“那么,你已经了解了宇宙?”
那人对我这个问题,又是好一会不出声。寂静中,在感觉上时间过得极慢。好一会,那人才道:“我们六批人出发的目的,就是想探索宇宙究竟有多大,是不是有边缘,这是一个长时间飞行的计画。参加这个计画的飞行员,都打定了牺牲的主意,因为谁也不可能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
我想起了在米伦太太的那艘太空船之中看到过的一连串航行图,她的航程之远,确有点不可思议。所以我点了点头,表示我明白她的话。
那人的声音继续道:“我们起飞的日子,相隔不远,在起飞之后,和基地,以及相互之间,还有联络。可是在若干时日之后,所有的联络完全中断。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形怎样,我只是独自在浩渺无际的太空中飞行,经过了许多星球。”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在我们那里,时间、空间的相对理论,早经证实了。”
我道:“先别理会这些细节问题,你还是集中力量说本身的主要问题好。”
那人停了片刻:“在长期的飞行中,时间几乎停滞,对飞行者不发生多大影响,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我一直向前飞,经过一些星球,有的是早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的,一直到记录仪上的航程表,表示我已经越过了我们在宇宙研究的范围之外时,我才接触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我十分耐心地听着那人在叙述他飞行的经过,实际上我已经很不耐烦,因为说来说去,他还是没有说明他从甚么地方来!
可是我也没有去催他。因为我至少了解到,他要解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好让他从头慢慢说起。
那人继续道:“到达了那一境界之后,我知道自己实在是飞得极遥远了,可能真的已经到了宇宙边际了。”
他停了一会,才又传出声音来:“请你按下左边那一组掣钮中那个金色的掣,我当时一面飞行,一面摄影,你看了图片,印象会深刻一点。”
我立时走了过去,按照他所说,按下了那个掣。那个掣才一按下,整个船舱(我相信我这时所在的空间,是一个太空船的船舱)的顶部,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银白色的屏,接着,银白色的屏上,出现了迅速变幻不定的各种色彩和各种图形。
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你看到那一组推钮没有?将水平推钮推到五○三三的刻度上,垂直推移到一九七○四的刻度上。”
我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两支推钮推到了他所指定的刻度之后,顶上的整个屏,立时呈现一种极深的深蓝色。我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那么深的蓝色,可是那又使人感到,这是蓝色,不是黑色,它虽然深,但是看起来,无穷无尽的深邃通明。在一大片深蓝色的右方,是两团看起来极其遥远的星云,在它的左方,则是一条极宽的,横亘着的,深不可测的黑色带状物体,看来像是实质。
这种情景,看来极其骇人,我道:“这……是甚么地方的情景?”
那人的声音道:“你看到那两团星云了?这两团星云,地球人还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离地球太远了。我们当时,也对这两团大星云了解不多。我拍摄这幅图片之际,已经离这两团大星云极远,那两团大星云的体积极大,离地球是一千两百光年。”
我吸了一口气,呆了片刻,才道:“你为甚么拿地球来比较,这两团大星云离你们的星体多远?”
那人道:“你听下去就会明白。在穿过了这两团大星云之后,我继续前进,太空之中,竟连一颗星体也没有,只是浩渺无际的空荡,这一大片空荡,我的估计,接近一万光年。所以,我当时想,我一定已经成功地来到宇宙边际了。”
白素容易留心小问题,她问道:“为甚么要估计?应该有准确的记录!”
那人道:“是,准确的记录不到一万光年,你看到左方的那一条黑带?”
我和白素一齐道:“那是甚么?看起来,异常阴森可怖。”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那是甚么,在我拍摄了这幅图片之后不久,太空船就不受控制,直向那条黑色的带中冲进去。”
我失声道:“宇宙黑洞!”
那人立时道:“我不认为那是宇宙黑洞。在我的飞行中,已经遇到过不少宇宙黑洞。对于黑洞,我有足够的了解,而且,完全记录下来。在宇宙飞行之中,完全可以避开黑洞的强大引力,但是我却无法避开那一条宽阔的黑色带。”
我听得十分紧张,忙道:“那么,你的太空船……”
那人道:“不论我怎么努力,我的太空船被吸进了这股黑色地带之中。请你再按一下那掣。”
我又按下了那个掣,屏上出现了一片深黑色,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深黑,在深黑之中,好像有许多“旋”,但是也看不真切的。我向那人望去,那人的声音继续传出来:“在这条黑色的带中,我甚么也接收不到,也无法通过任何仪器看到任何东西,只是一片黑色,太空船完全不受控制,一切仪器尽皆失灵。我以为我一定完了,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可是,突然之间,忽然又出现了转机!请你再按一下掣。”
我再按下那个掣,屏上的黑色消失,又是一片深蓝,而且,一边是两大团隐约可见的星云,另一边,是一条宽阔的黑色带,和第一幅显示的,完全一样。
我道:“这幅图片,我们已经看过了。”
那人道:“请留意它们的不周。”
我道:“一模一样,没有甚么不同!”
白素却道:“有不同,和第一幅图片相反。”
一经白素指出,我也立即觉察到了这一点,忙道:“是,方向掉转了,但那不算是不同,一定是你回航了,才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人道:“你现在的想法,和我当时的想法,正是一样。当我一月兑出那黑色带,又看到那两团星云,而那两团星云又在我的前方,我就自己告诉自己:我回航了。何以我会回航,我想不出,我猜想,那条黑色的带,是宇宙的边缘,而我的太空船未能闯过宇宙的边缘,一定是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反弹了回来,所以我又回航了。”
白素皱着眉:“当时你这样想,相当合理。”
那人苦笑一下:“我想,回航正是我的愿望,我已经见到了宇宙的边缘,而且有了记录,回去之后,可算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在回程中,我十分兴奋,轻松,因为我成功地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航行!”
那人讲到这里,又略为停了一停。我和白素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人这一大段的叙述,并没有甚么晦涩难懂之处,我完全可以了解。可是我在听了之后,却仍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从头说起。
饼了一会,那人才道:“若干时日之后,我又穿过了那两大团星云,展示在我眼前的,全是我所熟悉的星体,我真是回航了。我越过了许多星体,这些星体,在我前进时,全曾经通过。在有的星球上,我甚至曾降落过,留下了详尽的记录,所以,当它们一出现在萤光屏上,我完全可以肯定,它们就是我曾见过的那些星体,我越来越接近出发点了。”
我越听,心中越是疑惑不已,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想说明甚么。
那人的声音,转来低沉而缓慢,续道:“在飞行记录仪上,每一个星体和星体之间的距离,也和我前进之际,所记录到的距离,完全一样。”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闷哼一声,说道:“当然一样,第一次你是向前去,这一次你是回航,不会有甚么变化,那何足为奇?”
那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道:“终于,我看到了阿芬角星云。”
我吸了一口气,阿芬角星云,是人类天文知识的一个极限,对这个星云,人类所知道很少,只知道它极大,极遥远,而且确实存在,如此而已。可是听那人的口气,一见到了阿芬角星云,就像是快已到家了。由此可知,他航行的历程之远,实在不能想像。那两团大星云,那股横亘的黑色带状物体,究竟是在甚么地方,全然不可想像像,或许,真是在宇宙的尽头?
我在想着,那人仍在继续说下去,道:“过了阿芬角星云之后就是蜈蚣星座、金牛星座、昂宿星座,我越来越兴奋,等到我终于驶进了银河系之后,我兴奋得大叫起来。”
那人说道:“我开始和基地联络,报告基地,我已经成功地回航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没有打断对方的叙述。
白素的神情看来也很紧张,她紧锁着眉。看她的神情,像是正在苦苦思索着甚么,不过还没有结果。
那人顿了一顿之后,又重覆了几次:“我回航了,我回航了。”然后又道:“上次,一飞出银河系的边缘,我和基地的通讯就中断,在回航之后,我又飞进了银河系,照说,一定可以和基地开始通讯?可是,不论我发出多少讯号,却一点回音也收不到。起先,我以为是通讯仪器有了故障,但是经过详细的检查,却一点毛病也没有。通讯仪器完全没有坏,但我却收不到基地的讯号。这时候,我已经开始疑惑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又停了一会,才道:“我不知其馀的人怎样想,但是我相信,杨安、雅伦、米伦夫妇他们,当时一定有着和我相同的经历。”
白素“嗯”地一声:“当然,他们和你一样,结果到了同一地方。”
我道:“甚么『到了同一地方』!他们全回到了原来出发之处。”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下去,只是凝视着那人。自扩音器中传出那人的一下苦笑声,和又一下叹息声,然后才是语声。
那人续道:“虽然收不到任何讯息,使我的心中十分疑惑,但是我仍不觉得怎样,因为在不久之后,我就看到了太阳系,那是我再熟悉也没有的了,飞过了冥王星、海王星,家乡简直已经在望。我一直想和基地联络,但是也一直没有回音。终于,我穿破了地球的大气层,降落在地球的表面上。”
我摊开了双手,大声道:“看!你回来了!只不过因为时间上的差异……”
我还想继续发挥“时间差异论”,想说明那人和他们的同伴,原来就是从地球上出发的,只不过在回来的时候,突破了时间的界限,倒退了几万年,或者是早了几万年。可是我的话才讲了一半,就被白素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发表意见,让他说下去!”
我楞了一楞,白素很少这样打断我的话。而她之所以如此,那一定是我的话十分愚蠢,犯了极大的错误。可是,我却又想不出自己的话有甚么错。
我当时,只好眨着眼,不再说下去。
那人道:“卫先生的想法,也正是我一开始的想法。你们都已经知道,当我降落地球之后,发觉一切全然不对。除了抬头向天空,还有我熟悉的星体之外,其馀的一切,完全不对!”
我道:“米伦太太的遭遇和你一样。星空永恒,地球表面上的一切,却全然改变。”
那人全然不理会我的话(这一点,令我相当气恼),只是道:“我降落地球之后,一些大致的过程,你们已经知道,我也不必再说了。后来虽然受了伤,不能动,可是在姬娜的帮助下,我的脑部,却可以直接和这里的所有装置联络,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在我开始取得了其馀各人发出的讯号之后,作了仔细的研究,我明白,我不是回来了。”我忍不住又想开口,可是想到那人往往不理会我说些甚么,就赌气不再开口。
那人道:“我不是回来了!你们还记得那黑色横亘在太空中的带状物体?我在冲向前去之后,经过了一段航程,才又见到了回程的景色。”
我不出声。白素道:“是的,自那一刻起,你以为自己是回程了。”
我咕哝一声:“难道不是?”
那人道:“我曾假设那是宇宙的边缘,而我无法通过,所以被反弹了回来。”
出乎我意料之外,白素竟然立时接了一句口:“事实上,你通过了,而你不知道!”
我立时向白素瞪着眼,想说她在胡说八道。可是我还没有机会开口,那人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伤感:“是的,我通过了那黑色带,我不知道!”
我“哼”地一声道:“你说那黑色带是宇宙边缘,那么,在你通过了那黑色带之后,应该已经闯出了宇宙,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怎么又会见到了前进中见到过的那两大团星云?”
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那人好一会不出声,我虽然没有再催他,可是神情不免有点“你也答不上来了吧”之感。就在这时,白素突然道:“镜子的比喻,或者可以使他明白。”
我怔了一怔,白素是在对甚么人说话?她是在对那人说?那算是甚么意思,难道她已经明白了那人的话?而我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