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突然高举双手,纵声笑了起来:“我对你的高度想像力举手投降!你没有考虑到那是什么年代,什么地方?怎么可能有你所说的这种设施!”
鲍主却不再笑,神情十分正经:“根据你的叙述,根据叔叔所见到的情形,除了这个假设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年轻人皱着眉──自从那次,他叔叔和他,一起见过方一甲之后,他们也曾不止一次,讨论过在黄金屯子禁区中所见到过的那种怪现象。
年轻人未曾亲见,终究隔了一层,可是他叔叔的叙述,也已经够详尽的了,他们两人曾作过许多假设,都无法成立。公主的假设,听来虽然匪夷所思之至,可是至少,却是可以成立的:这时,公主又沉声道:“那种古怪的情景,若是让我亲眼看一次,我想我多半可以知道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事。”
年轻人作了一个“未必”的神情,因为他的叔叔,并非等闲人物,可是也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他叹了一声:“整个屯子都不见了,自然,也没有什么禁地留下来了!”
鲍主一扬手:“最神秘的也就是这一点,一个大镇,少说也有上万人,怎么会不见了呢?”
年轻人更正:“并没有说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是乐家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屯子的建筑物,都消失了!”
鲍主抿着唇,没有立刻出声,年轻人又道:“乐家的人丁本来就不旺,当年的乐老爷子,三代单传只有一个孙子──这种情形,在中国十分罕见。”
鲍主漫声应着:“嗯,这个孙子,就是军师当年想绑架的那个!”
年轻人知道自己的叙述,令公主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又道:“所以,乐家的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不算是神秘的事,而战火连天,要使一座镇甸,在土地上彻底消失,也可以想像!”
鲍主望向年轻人:“那一带,曾经有过什么激烈的战争?曾有原子弹爆炸?”
年轻人笑:“当然没有──”
他讲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在他和叔叔的讨论过程中,都一直把黄金屯子的彻底消失,归咎毁于战火,可是这时,被公主讽刺了一下,他也想起,中国的东北三省,虽然近大半个世纪以来,战火连天,但是在极北大地,那几个金矿的所在地,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战事,足以把一座大镇,彻底摧毁的!
黄金屯子的消失,一定另外有原因!一想到这一点,年轻人就不再说什么,因为根本无从假设!鲍主柔声道:“如果真想追究下去,可以尽量设法联络曾在黄金屯子住饼的人!”年轻人摇头:“你以为叔叔没有努力过吗?到现在,时间隔得更久,那个小孩子,如果现在还在人间,只怕也有六十岁了!”
鲍主的神情十分坚毅:“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曾在黄金屯子住饼的人!”
年轻人笑:“住饼没有用,要他在最后关头离开,他才知道黄金屯子消失的原因!”
鲍主也娇笑起来:“谁说人生沉闷,看,只不过是报上的一段广告,就引出了那么多姿多采的事情来──方一甲就曾到过黄金屯子,而且,也曾见过四条金龙的奇景,我们何不──”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年轻人。年轻人自然知道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他吸了一口气:“去造访方一甲?”
鲍主十分肯定地点头:“是,我觉得,多年之前,你和叔叔和他见面,吃了大亏!”
年轻人苦笑了一下,这种“吃了亏”的感觉,他当时就有,他不知叔叔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所谓“吃了亏”,自然不是真正地损失了什么,而是双方在叙述往事之际,他叔叔说了许多,也说得详尽之至。可是轮到方一甲说的时候,方一甲却说得十分轻描淡写,只是说:“我看到的情形也是这样!”
表面上看来,他看到的情形既然一样,自然不必再复述一遍了,可是想深一层,如果他另外有什么不同的遭遇,也就可以用这种说法掩饰过去!
也就是说,年叔叔说了全部经过,方一甲却不一定说了他自己的经历!
年轻人当时的感觉,和公主这时所说的“吃亏”,都是指这种情形而言。
年轻人迟疑的是,他想到了一点:“如果方一甲有心隐瞒什么,当年他不肯说,现在就肯说了吗?”
鲍主的回答是,“不去见他,怎知他不肯说?他已经多老了?人参再有用,也不能使他永远活下去,或许他现在愿意和别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了!”
年轻人笑了起来,把公主拥在怀中:“那要先肯定他心中真有秘密才好!”
鲍主静了一会,才道:“刚才我在集中精神,捕捉讯息的过程之中,看到了他的书斋,同时也感到了许多凶残丑恶的讯息,使我有到……地狱去打了一个转的感觉。我相信我有这样的感觉,一定也和方一甲有关!”
年轻人“啊”地一声:“你是说,方一甲的行为之中,包括了这一切?”
鲍主略侧着头:“不能肯定,可是若能面对这个人,我一定可以获得更多的讯息!”公主一双明澈的眼睛,望定了年轻人,年轻人用力一挥手:“有何不可?”
要见方一甲,并不十分困难,虽然方一甲是富豪,近年来也绝少见人,但是有了那个广告上的联络电话,年轻人虽然没有人参可以出让,但是他报上了自己和叔叔的名字,对方立时十分客气地道:“年先生,请你留下电话,我会请方先生尽快和你联络!”
大约四十分钟左右,方一甲的电话就来了。
在等待的四十分钟之中,年轻人和公主仍然在讨论着黄金屯子的事。十分钟之后,公主忽然道:“让我来试试,是不是可以在已知的讯息上,引出进一步的发展!”
鲍主自从了解到她的身体的异能之后,很多情形之下,她都想尝试更了解自己的异能,究竟可以达到什么境界,年轻人也习惯了。而且,她把一切资料都称为“讯息”,都可以和人脑的活动发生联系,年轻人也习惯了这样的说法。
年轻人没有反对,公主也几乎立刻,就进入了静思的状态──这种情形,十分类似“老僧入定”,也十分接近“神游”,虽然公主并没有类似信仰,也没有经过神奇的修炼过程,她的异能,来自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来自幽灵星座:一直到电话铃响起,公主才睁开眼来,年轻人一面听电话,一面留意着她的神情,公主神情惘然,看来她并无所得,而方一甲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小伙子,你好,居然还记得我这个老人家!”
年轻人回答得十分坦白:“本来记不得了,看到了广告,才想起了许多往事来,想来见见你!”
方一甲并没有迟疑:“欢迎之至,请立即来!”
这一点,也在年轻人的意料之中,若是方一甲不欢迎,也不会亲自打电话来了!
他答应着,放下了电话,用眼色询问公主,公主摇着头:“一无所得,竟然是一片空白!”
年轻人笑了一下,挽着公主离开,当他驾着车,来到了方园的大门口时,真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心中自然也不免感慨──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到现在,不知有过多少经历,而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他失去了公主的那一段可怕的日子了!
大门打开,车子直驶了进去,沿途,许多仆人垂手恭立,以迎贵宾,气派非凡,整个园林连建筑物,都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可以看得出,设计者对中国传统的庭院艺术十分有研究,单是那几座亭子,就造得各有特色,可是却又出奇地调和。
进了大厅,有仆人带引,一直向前走,不一会,就来到了书斋的门口,那块“白山黑水”的匾,就挂在书斋的门口处,方一甲正在这时候,走了出来,双臂张开,声音宏亮,笑容满面:“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还硬朗?”他说着,看到了公主──和所有第一次见到公主的人一样,没有不被公主的美丽震惊的,他已陡然呆了一呆,然后才用力一摇头:“小伙子,你这媳妇儿是哪里找来的?什么时候有仙女下凡,我怎么没听说?”在他惊讶的时候,公主也吓了一跳。
鲍主知道方一甲已超过九十岁了,可是眼前这个短小精悍,豹头环眼的人,随便怎么看,看到六十开外,也到顶了!
他目光炯炯,神定气足,哪有半分龙锺老态?
所以,公主由衷地道:“哪里有什么仙女下凡了?寿星托世,倒是真的!”
好话人人爱听,公主的一句话,说得方一甲眉开眼笑,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但显然十分壮健的牙齿,正因为牙齿绝不整齐,所以也可以肯定,那是一口真牙。
后来,公主对年轻人说:“宇宙中的事物,直不可思议,一种稀有植物的根部,竟然会和人的生命,有着那么奇妙的关系,可以使人的生命延长,而且维持着不可思议的健康!”
年轻人笑着说:“应该说是地球上的事物!”
鲍主不同意:“地球不是宇宙的一分子吗?在宇宙占如此小的一部分,犹如一粒微尘的地球上,尚且有那么多奥秘,唉,人想要了解整个地球的奥秘,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能的了!”
年轻人长叹了一声:“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古往今来第一野心家!”
鲍主仍旧愀然不乐,但过了一会,她又道:“人参肯定有防止变老的作用,真值得好好研究一番!”
鲍主后来真的花了不少时间去研究人参和生命的关系,但那是后话了!
当下,宾主双方,一见面就十分愉快,方一甲让年轻人和公主进了书斋,坐定之后,方一甲用一把十分精致的斗彩细瓷茶壶,斟了两杯酒,酒才入杯,就有扑鼻的酒香和参香。
他亲自把两杯酒递给了年轻人和公主,道:“这是上好老山参浸的酒,暖暖肚子!”
这“暖暖肚子”四字,倒也不是空话,一口这样的酒喝了下去,就有一股暖意,直透丹田,令人有说不出来的舒泰之感。
然后,又是一轮寒暄,问起了年轻人的叔叔,等等。年轻人指着公主:“我和她谈起了叔叔和你所说的往事,她听得大感兴趣,那时候的日子──”
方一甲接上了口:“那时候的日子,唉,人不如蚁,也不知是怎么捱过来的!”
对于方一甲的“怀旧”,公主显然一点兴趣也没有,在年轻人和方一甲寒暄的时候,年轻人留意到公主曾经集中精神,显然是想从方一甲处,接收到一点什么讯息。可是年轻人并不知结果如何。
这时,公主忽然开门见山地问:“方先生,你曾在那个屯子的禁地之中,看到过四条金龙翻滚的奇景!”
方一甲像是想不到公主忽然就会问起这个问题,可是他也不感到震惊,只是略呆了一呆,才眯着眼道:“是看到了很奇怪的景象──”说了这一句之后,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又补充道:“当然不是真的四条金龙,可是乍一看,也真有点像!”
鲍主又盯着问:“那么,照你看,那是一件什么事?”
方一甲睁开眼来,笑:“连年老弟那么有学问的人,看到了之后,都琢磨不透,我这个乡下老头儿,怎能知道是什么事?”
方一甲口中的“年老弟”,自然是年叔叔,而不是年轻人。公主仍然不肯放松,虽然她看出方一甲的口风十分紧,不是轻易肯透露什么,她还是问:“详细的经过情形怎样,请告诉我们!”
方一甲又眯起了眼睛,忽然问了一句:“怎么,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年轻人和公主的意料之外。听方一甲的口气,像是如果有了新的发现,他就可以把当年的事说一说,不然就敬请免谈!
如果有新的发现,这时自然容易应付──一谈上了话,他们就觉出方一甲这老头儿难应付之极。可是根本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急切间也无从提得起,方一甲如此精明,要是胡言乱话,给他拆穿了,只怕当时就会下逐客令,那真是无趣之至了!
所以,以公主的应对之伶俐,也不禁呆了一呆,她立时向年轻人望去,年轻人心念电转,陡地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他淡然一笑,道:
“有一件事,叔叔可能没对你提过,他后来遇到了乐家的一个人,乐四!”
方一甲“唔”的一声:“乐老四?乐老爷子很相信他,等于是总管一样,是乐老爷子的内侄,本来他不是姓乐,后来改了的;乐家人丁单薄,几代都是单传!”
这其中的关系,只怕连年叔叔也不知道,年叔叔只知道乐四是乐家老爷子侄。年轻人想:这自然是叔叔的疏忽了,单传的独子,没有弟兄,自然也没有侄子这种亲戚关系了!
年轻人说了一声:“是啊!这乐老四,对叔叔说了一些话,说是他们根本知道你们曾先后去窥伺过禁地这件事,而且断定你们看了,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事!”
这个情况,显然方一甲并不知道,所以,也给他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动,接下来,足有五分钟之久,方一甲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这当口,公主也集中精神,又想在方一甲处捕捉到有用的讯息。
方一甲才又开口时,说的是:“原来他们早知道了,居然不动声色,其是怪事……乐家大宅中的怪事很多,又岂止那禁地中的情景而已!”
年轻人笑道:“还有什么怪事?”
方一甲神情十分讶异:“令叔未曾和你提起过吗?乐家大宅闹狐!”
闹狐!
年轻人一听,就向公主望去。
他知道公主对中国话十分有研究,会说几个大系统的方言,听说苏白好听,她就下苦功学会了一口吴侬软语。可是,年轻人也知道,公主多半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闹狐”两字,是什么意思:果然,公主出现了疑惑的神情来。年轻人伸出手去,在她的手上轻轻一握:“闹狐仙:有狐仙在乐家屋子里作怪!”
鲍主这下子,自然听明白了,她望向方一甲,神情怪异之至,笑着道:“狐仙的足迹,竟去到那么远!”
别说公主,连年轻人的想法也是一样:狐仙竟去到那么远!
“闹狐仙”这种现象,本身就十分怪异和奇特,相当难以解释,和西方的一些巨宅中的“闹鬼”,十分相似。可是在中国,宅子中“闹鬼”和“闹狐”却完全是两回事。
“闹鬼”十分严重,凄厉悲惨,恐怖血腥,是一个悲剧。可是“闹狐”却比较轻松,而且相当喜剧化,人和狐之间,可以相安无事,一起住在宅子之中。
“闹狐”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十分值得探索。在中国大陆上,一般来说,长江南北,闹得最凶,一些古老的城市,如苏州,更是狐仙最多出没的地方。也有闹到山东河北的。向南,广东福建,就已很少听说,如今在漠北苦寒之地,居然也闹狐,这真是闻所未闻了!
年轻人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有这样的事?叔叔未曾对我说起过!”
方一甲月兑口说了一句:“令叔是正人君子,自然不容易知道宅子中的古怪。”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像是自知口快说错了话,所以连声咳嗽,以作掩饰。
年轻人和公主听了,却更诧异──能不能发现闹狐,和是不是正人君子,两者之间有甚么关连呢?
是不是狐仙不去打扰正人君子。只去作弄卑鄙小人。那么,方一甲难道自己承认是卑劣小人了?
年轻人和公主都是一样的心思,他们也不开口问,只是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盯着方一甲看──像要看到方一甲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把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为止!
方一甲一看到他们这种神情,就知道自己的咳嗽,并不能掩饰过去,他随即一笑,作了一个手势:“好叫你们小孩子笑话,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酒色财气,无所不好,所以──”
他顿了一顿,年轻人和公主仍然不明白,所以并没有改变动作。
方一甲又用力一挥手:“我住在乐家大宅专招待贵宾的客房中,每一间客房的贵宾,都有专人服侍,派来我这间客房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大丫头!”
年轻人心中暗骂了一声“该死”,神情有点不怎么好看,公主却笑了出来:“人不风流枉少年,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方一甲呵呵笑着:“倒不是我勾搭她,是这大丫头勾搭我的,这种事,女的主动,自然一拍即合,我本来以为是飞来艳福,谁知──”
他讲到这里,年轻人和公主,都不免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