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耿照心里,他始终还未敢完全相信连清波就是敌人,他走近约会的地点一步,心里就多一分惭愧与不安,暗自想道:
“连姐姐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她的,所以她才敢约我在此处会面,可是我却告诉了她的对头。蓬莱魔女虽然是侠义中人,但她对连姐姐却是一向有偏见的。她虽然答应过我不先动手,但却难保她怒气一起,不就忘了?哎,要是她们一言不合,打将起来,我怎么办?”“要是蓬莱魔女当真伤害了连姐姐又证实了不是敌人的话,我以后还怎能心安?”他越来越觉恐惧不安,心情混乱之极,一忽儿希望连清波不来赴会,一忽儿却又希望能快点见到她,弄个水落石出。终于他还是跨进了道观了。
殿上有几个小道土正在烧黄纸做法事,见有人来,便上前迎接,耿照掏出几钱银子签了香油,即道:“我是来游湖的,到宝殿歇歇,观光观光。今日香客多么?”小道士答道:“不多,总共还不到五人。”耿照道:“可有一位小娘子么?”那小道士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耿照脸上一红,说道:“她是我的表姐,也是今日游湖,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的。”那小道士向一个方向指了一指,说道:“是有一位小娘子,向水仙祠那边去了,不知是不是你的表姐。那边的花卉这几日正开得茂盛,游客们都喜欢到那里看花。”耿照谢过了那小道土,心想:“连姐姐当然不会与我在人多的地方见面,对了,一定是在那一边。”
雹照已知道连清波来了,心里更是“卜卜”地跳个不休,三步并作两步,便走了大殿,穿过回廊,到了一个园子里,园中珍品的花草不少,但却不见有游入看花。耿照定了一定心神,想道:“蓬莱魔女和珊瑚不知来了没有?那么,她们大约还未曾到吧?”
园子的一角有间古庙,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千字,祠前一副破旧的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耿照心道:“这道观以前的主持倒是风雅得很。”但他此时的紧张心情却与对联所表达的闲逸情趣,相差极远极远。
雹照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水仙祠,游目四顾,却还是未见连清波,心想:“难道地下在这里?”正要再到别处去看,忽见一角罗裙,在帐幔后面露出来,随即听得环佩叮咚,一个少女的半边身子也已经露出来了,可以想象,她是因为颤抖得厉害,所以发出环佩声响。耿照急忙叫道:“连姐姐,我在这儿!”他话声未了,只听得那少女已是一声尖叫,走了出来。耿照一见,呆若木鸡,半晌才叫得出未,“是你?”那少女也喘着气颤声叫道:
“果然是你!”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耿照的表妹秦弄五!雹照在湖上曾见过她的背影,在历下亭前听说书之后,曾听过她的呗息,背影似曾相识,声音也似熟人,当时耿照已隐隐起了疑心,但却不敢相信天下有这样的“巧事”,还以为是自己“疑心生暗鬼”,所见的只是个身材与他表妹相似的人。哪知天下竟有这般巧事,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有血有肉的入,是他所爱过的,而又恨过的人,不是梦也不是幻影!他和他所爱过的而又恨过的表妹,在这里陌路相逢了!
这刹那间耿照是呆若木鸡,秦弄玉也是心痛如绞。在那一声尖叫之后,大家也都是心乱如麻,茫然不知所措!在耿照这方面来说,秦弄玉是杀了他母亲的仇人;在秦弄玉来说,耿照是杀了她父亲的仇人,现在又知道多了一件事情,知道耿照对她无情无义,旧仇加上新恨,她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二人因为突然看到对方而大感意外。耿照心想:“是偶然相遇的呢?还是她已经知道我会到这儿,因而藏在这里等我的?听她那声‘果然是你’,似乎她已知道了我今日的行踪?但也似乎是她听得别人这么说而她还未敢十分相信,因而到这里来以求证实?”“为什么连姐姐不来,却是她来了?”秦弄玉则在想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在这里和另一个女人约会!他杀了我的爹爹,与我一分开就把我置之脑后,似此寡情薄义,我岂能还把他认作表哥?”
本来在那一场意外的惨变之后,他们二人都是同样的矛盾心情,一方面是把对方当作仇人,一方面却又对旧日之情忘怀不了。因而双方都在竭力掩盖心底的创伤,避免想起这件事,避免谈起这件事,也避免和对方再次相逢,要在心上抹去对方的影子!
可是,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有人故意安排,他们逃避不开,终于还是在这里陌路相逢了!刹那间心底的创伤再被撕开,他们的心头都在流血,灵魂都在颤栗!是爱?是恨?是要报仇?
还是要求谅解呢?
雹照经许多磨练,还比较冷静一些,秦弄玉则被极度的痛苦所煎熬,已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了,蓦地把心一横,叫道:
“耿照,你好,我与你一同死!”“铮”的一声,一枚透骨钉射了出来,距离这么近,而且耿照又是在精神恍惚的时候,本来是非中不可、但却不知怎的,只听得“铮”的一声,微风飒然,透骨钉在耿照的身边飞过,却井没有打着他。原来秦弄玉在发暗器的刹那间,终是心中不忍,把准头打偏了。
雹照再也忍受不住,叫道:“弄玉,咱们是不是还可以谈谈?”话犹未了,只听得秦弄玉一声长叹,叫道:“好,我就让你称心如意吧!”
秦弄玉掌心还扣着一枚透骨钉,她这句话一出口,掌心已是移到自己的胸前,透骨钉对准了胸口的“璇玑穴”猛地一戳!
就在这性命俄顷的瞬息之间,猛听得“叮”的一声,秦弄玉的透骨钉月兑手飞去!就在这同一时候,耿照也失声惊呼,猛地跳上来抱住了秦弄玉。
秦弄玉叫道:“放开,放开!我死了不正是遂你所愿么?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她用力挣扎,但耿照哪肯放手?秦弄玉在他强有力的臂膊中,心情混乱之极,有说不出的痛苦,但也似有说不出的舒服,只觉四肢乏力,身子软绵绵地倒在耿照怀里。
忽听得有人说道:“秦姑娘,你用不着死。我看,你是上了当了。”声到人到,只见人影一晃,屋子里已多了两个人,正是蓬莱魔女和珊瑚。原来她们早已伏在梁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她们都已看在眼中,秦弄玉那枚拿来自杀的透骨钉,就是被蓬莱魔女打落的。蓬莱魔女是以最上乘的内功,飞出了一条拂尘的尘尾,在她的虎口刺了一下,令她的透骨钉月兑手飞出,但秦弄玉却不知道这是蓬莱魔女所为,还以为是耿照做的手脚。
雹照是早已知道蓬莱魔女会来的,所以并不怎样惊奇,但这时他正把秦弄玉抱在怀中,突然看见蓬莱魔女与珊瑚来到,也不禁感到有点难以为情。秦弄玉可是大大惊奇,暗自想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她怎么知道我是姓秦?她又为什么说我上当,这是什么意思?”她蓦然看见两个陌生人,更是难以为情,用力一挣,耿照也正好在这时松手,秦弄玉身体失了重心,踉踉跄跄地转出几步,蓬莱魔女走上前去将她扶住。
珊瑚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心中有几分惊奇又有几分妒忌,她所见的情形令地面思不得其解,暗自想道:“这女子最初想杀照哥,后来又想自杀,为什么?看来她似是照哥的仇人,但照哥却又为什么把她抱在怀里?在照哥凝视看她的眼色之中,为什么似有愤恨又似有爱怜。”这时秦弄玉已离开耿照的怀抱了,但珊瑚冷眼旁观,耿照的眼神却始终未离开秦弄玉,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珊瑚来到他的身边,他也似视而不见。珊瑚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更不舒服了。
珊瑚捡起了那枚透骨钉,送到蓬莱魔女面前,说道:“你瞧,这是一枚喂有剧毒、见血封喉的透骨钉。”蓬莱魔女看了一眼。
说道:“我知道,好狠毒的妖狐!”珊瑚冷冷说道:“那妖狐没来,却是她来了!”言下之意,直指秦弄玉是妖狐同党。蓬莱魔女却笑道:“这里面大有文章,你且少安毋躁,今日总会查个水落石出便是了。”珊瑚将那枚透骨钉在秦弄玉面前一晃,峭声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狠毒的暗器来害耿照?”
秦弄玉冷笑道:“你这样关心他。想必是和他很要好的了?
哼,哼,那你为什么不间他去?你问问他,我为什么要杀他?你问问他,是我狠毒还是他狠毒?”蓬莱魔女忽地笑道:“珊瑚,你看不出她打耿照的这枚透骨钉是故意打歪的么?看来,她最初是想杀耿照,但最后却还是狠不起心肠。她意图自杀那却是真的。”
珊瑚回过头来,只见耿照仍是呆若木鸡,原来他也正在心里琢磨:“为什么弄五说我狠毒?不错,我夫手杀了她的父亲,但她却是先杀了我的母亲的。为什么她竟是如此这般理直气壮的样子,只是一味指责我呢?她既然与我势不两立,却又为什么终于手下留情放过了我?”
珊瑚疑心大起,问道:“耿照,你是认识她的,她是你的什么人?”耿照再也忍受不住,掩面哭道:“从前我是知道她的,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了。你别问了,我难过得很!”珊瑚心中一震,想道:“难道他们的情形,也是像我和孟钊一样?”不禁也伤感起来,掏出手帕,轻轻替耿照拭了眼泪。
蓬莱魔女柔声说道:“姑娘,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秦弄玉冷冷说道:“我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要审问我么,那可是办不到。”
蓬莱魔女微笑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金刚手秦重的女儿!”秦弄玉心想:“你们和耿照相熟,知道我的名字那也没有什么稀奇。”心念未已,却忽听得珊瑚“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怎么,她原来是秦重的女儿?”
蓬莱匿女又道:“我还知道,在你爹爹被仇家杀害的前夕,曾接了一封书信,这是桐柏山李寨主派人送来的,这李寨主是抗主的义军首领之一。”
此言一出,秦弄玉可就禁不任大吃一惊了,心想:“这个秘密是耿照也还未知道的,他却怎么知道?”
蓬莱魔女又道:“你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叫李寨主写的吗?”秦弄玉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回答她的任何问题的,这时却不知不觉反问道:“难道是你吗?”蓬莱魔女点点头道:“不错,你爹爹和我的师父是老朋友,我小时候也曾见过你的爹爹,知道你爹爹的为人。李寨主要人相助,我想起你的爹爹,他又谈起和你的爹爹也是朋友,只是不知你爹爹的下落。刚好你爹爹的下落,我的手下已访查到了,因此我就授意要李寨主写这封信。你要是不相信,信中的内容我还约略记得,”
当下将内容一一说了出来,除了几个字眼记得不周全之外,几乎是通篇背了出来,听得秦弄玉目瞪口呆。
蓬莱魔女继续说道:“那送信的走了之后不久,又有两个金国军官到你家中,是也不是?”秦弄玉道:“不错,这件事情,你也知道了?”蓬莱魔女道:“送信的人在路口遇上这两个军官,很不放心,因此又偷偷折回去,那两个军官在你家逗留了一会子。
放下了礼物,就出来了。那送信的人这才敢离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秦弄玉道:“那两个军官是金国皇帝的御前侍卫,他们是来请我爹爹出去做官的,他们不知怎的打探到我爹爹就是当牢威震江湖的金刚手,要请我爹爹当他们禁卫军的教头。我爹爹怕当场拒绝,会惹起麻烦,因此假意答允,收下了他们的礼物。第二天一早,就叫我的师哥将金狗送来的金银绸缎,散给村里的贫民。”秦弄玉所说的那个师哥,就是耿照那天早上所碰见的。那个挑着两个萝筐的李家骏,秦弄玉所说的和李家骏所说的完全相同。耿照的心卜卜乱跳。
蓬莱魔女问道:“那天晚上,你离开过家里没有?”秦弄玉此时对蓬莱魔女已是深信不疑,蓬莱魔女问什么她都如实回答。
当下说道:“那晚上我和爹爹商量今后的行动,一晚都没睡过。”蓬莱魔女道:“这么说,你是一步也未离开过家里了?”秦弄玉道:“爹爹和我商量好明天一早,就弃家远走,随后就收拾行装,还要安排一些未了之事,哪有工夫离开。咦,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这样问?”
蓬莱魔女道:“我是什么人,等下你就会知道。我之所以要这样问你,那是因为就在那一天晚上,蓟州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么?”秦弄玉茫然说道:“什么大事阿,我一点也不知道。”
蓬莱魔女所说的那件大事,秦弄玉毫不知情,耿照却是明白的,那就是指他家中发生的事了。他的母亲和家人王安、小风,都被人暗杀,王安、小凤中了透骨钉,母亲被点了“笑腰穴”气绝而亡,随后金兵就到他家里捕人,他靠了连清波之助,这才逃了性命。
透骨钉是秦家的独门暗器,点“笑腰穴”的手法,也是秦家的独门手法,而且据连清波的说法,她那晚来到他家,看见一个少女的影子正从他家溜出,从连清波所描绘的那少女的形貌,与秦弄玉又十分相似,因此耿照一直以为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就是他的表妹。
可是现在听了秦弄玉的说法,他以前所确信的种种证据突然都给戳破了,种种疑团,长期来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也突然间全都揭开了,他不禁心头大惊,暗自想道:“怪不得表妹她那日早上没有赴我之约,原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家里也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他们也正要弃家远走。她那天晚上未离开过家门半步,那么杀害我母亲的决不可能是她了?”
本来他那口遇上李家骏之后,心里已隐隐起疑,但只凭着李家骏一面之辞他还不敢完全相信。他家破人亡,这刺激实在是人大了,莫说是李家骏的话,即算是表妹当时向他剖白,他也不敢完全相信的。但现在蓬莱魔女说出了内中的隐秘,她与秦弄玉决不能预先约好口供,再拿她们二人所说的与李家骏所说的对证,三方面说的相符,真相也就一点一滴的显露出来,终于豁然大白,这可由不得耿照再不相信了。
雹照一片茫然,猛地想道:“这么说来,我姨父非但不是私通金虏,而且是个大节凛然的义士了。我、我当真是杀错了人了?”就在此时,只听得蓬莱魔女问道,“秦姑娘,我只有一事还未明白,杀你爹爹的究竟是谁?”秦弄玉泣不成声,蓦地一指耿照说道:“是他!”几乎就在同一时候,耿照也蓦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是我!”倏然拔剑出鞘,叫道:“表妹,是我错了,我对不住姨父,对不住你!”一剑就朝着自己的胸口猛刺!
只听得“当”的一声,蓬莱魔女一展拂尘,已把耿照的宝剑打落,说道:“你们都错了,杀你爹爹的决不是耿照。”
秦弄玉愕然望着蓬莱魔女,心想:“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怎说不是他?”但她心里却又希望真的不是耿照,所以没有立即反驳,只盼望蓬莱魔女说出理由。耿照却已是陷入半疯狂的状态,大声大嚷道:“杀人偿命,是我杀的,是我杀的,我杀错了人,只有用我的血才能洗去我罪孽!”
蓬莱魔女道:“你静下来,我只问你一句话。”珊瑚捉住雹照的手,把他按下禾,低声说道:“你就听听柳姐姐的话吧。”珊瑚这时也是一片茫然,心情非常混乱。
蓬莱魔女道:“你的武功比你的姨父如何?”耿照道:“差得很远!”蓬莱魔女道:“那你又怎能杀得了他?你记得你从前也曾对我说过杀了秦重之事,我当时就大起疑心。不过,当时你没有说出秦重是你姨父,也没有说出这许多细节。现在我不但敢确定不是你,而且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们查获真凶!你将当日动手的详细经过,对我说吧。”
雹照疑信不定,说道:“我的武功是远不及姨父,但他却确是死在我的剑下的。因为他那时正要夺我的宝剑,误撞在我的剑尖之上。”蓬莱魔女道:“他当时用的是哪一招?”耿照道:
“我说不上来。”秦弄玉道:“我还记得,我爹爹使的是一招拂云手,手指已勾着了他的剑环。”蓬莱魔女又对耿照说道:“你说不出对方的招数,你当时自己用的是哪一招,总还记得吧。”耿照道:“我当时甩的是一招自固我围。”蓬莱魔女沉吟半晌,说道:“破绽就在这里了。”
蓬莱魔女拿了耿照的宝剑交给珊瑚,说道:“你使一招自固我围。”随即问耿照道:“自固我围是一招防身剑法,只能保护自己,不能伤害敌人的,对也不对?”耿照点头道:“不错,当时我被姨父的掌法罩住,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击之力。”蓬莱魔女道:“好,你瞧着。”一掌打出,珊瑚横剑一封,蓬莱魔女右手已托起她的时尖,左手的小指又勾着了她的剑环。
蓬莱魔女保持着这个式子,回头问秦弄玉道:“我这招拂云手用得对也不对?”秦弄玉大为惊佩,说道:“一点不差。这是我们家传的擒拿手法,你却用得比我爹爹还好。”蓬莱魔女道:
“这招拂云手是要夺对方的宝剑的,现在我已勾着剑环了,顺这个势于,我当然是要向后拉,重心在上身,腰板也是后仰的,对也不对广秦弄玉道:“你是个大行家,这滴拿法的决窃,你比我说得清楚多了。”
蓬莱魔女道:“可是你爹爹当时却不是这样,依耿照所说,他是憧在耿照的剑尖之上的,照这样说,他的身子就是向前倾跌而不是后仰的了。”耿照不禁叫道:“是啊,他当时确是这样。”蓬莱魔女道:“这不是很奇怪么?拂云手的式子是向后仰的,他为什么突然向前倾呢?”秦弄玉喃喃说道:“是啊,的确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蓬莱魔女道:“依我猜想,那是因为另有高手隐伏一旁,暗中弄鬼的原故。”耿照与秦弄玉不约而同,齐声问道:“怎么弄鬼?”蓬莱魔女叹口气道:“秦姑娘,你将来去收殓你爹爹的骨殖,不妨仔细留心,我敢断定,你爹爹膝盖的环跳穴上定然有一枚小小的梅花针,他是被梅花针打中了环跳穴,膝盖酸麻,不由自主地便向前倾跌的!”
秦弄玉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忽地悲声叫道:“照哥,是我错怪了你了,你没有杀我的爹爹。”耿照也叫道:“玉妹,是我错怪了你了,你没有杀我的妈妈!”两人都是泪眼模糊,不知不党的双手紧紧相握。珊瑚在一旁又是欢喜,又觉心酸,惘惘然暗自想道:“我只道他们与我的情形相似,哪知却完全两样,耿照和这位秦姑娘是青梅竹马之交,我和孟钊也是自幼一同游乐,两小无猜的好友,这一点是相同。但孟钊长大之后,变了坏人,与我已是情性不投,志趣不合;这位秦姑娘则仍是好人,现在他们误会已经消除,看来更是心心相印了!”珊瑚的性情本是开朗豪爽,但她这时心头怅惘,固然也为耿照与秦弄玉的误会冰消而欢喜,但也禁不住为自己的遭遇而感伤。她们偶然看了看耿照,又看了看秦弄玉,只觉一片空虚,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自处?
秦弄玉忽地甩开耿照,跪下来就要给蓬莱魔女磕头,蓬莱魔女衣袖轻扬,秦弄玉只觉一股大力托住了她,跪不下去。蓬莱魔女道:“你有什么话尽避说吧,我怎能受你的大礼。”秦弄玉从耿照的称呼中已知道蓬莱魔女的姓氏,当下说道:“柳女侠,你明察秋毫,想必知道杀害我爹爹的凶手是谁了,求你指点迷津,让我知道仇人的名字,我和我死去的爹爹,都会感激你的大恩。”
蓬莱魔女道:“你爹爹是我的长辈,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秦姑娘,我先问你一些事情,看我猜测对是不对。”
秦弄玉听她口气,似已是胸有成竹,便凝神静听她问话。蓬莱魔女说道:“你遭了惨变之后,便去投奔天宁寺,是么?”秦弄玉道:“不错,天宁寺的老方丈和我爹爹是方外之交。李寨主送来的信,也是约我爹爹先到天宁寺,然后他再派人来接的。可是我却未曾到天宁寺——”蓬莱魔女道:“那是因为你在路上碰到一个女子,她假装强盗,要劫你的东西,迫你发出了透骨钉,然后对你说天宁寺的和尚都已给人杀光了,叫你赶紧离开,是吗?”秦弄玉诧道:“一点不错,你怎么知道?当时我信了她的话,因为她的武功远胜于我,要杀我易如反掌,无须骗我。柳女侠,你这样问,莫非她所说的是假的么?”
蓬莱魔女道:“她说的话一点不假。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我的一个丫鬟。”秦弄玉道:“当时她好似行色匆匆,没有来得及和我说其中缘故。她为何要劝我速赶离开?最初又为何要假装强盗劫我?柳姐姐,你可以为我破此疑团么?”
蓬莱魔女道:“那是因为有人假冒你,把天宁寺烧为平地,将寺中的和尚杀个精光。我那丫鬟迫你发出透骨钉,这才知道你并不是真凶。”这段故事,耿照在蓬莱魔女初会连清波之时,蓬莱魔女叫她的丫鬓出来作证,已听过了。那丫鬟就是名唤明珠的那一个,她和珊瑚、玳瑁与另一个名叫绛烟的同是蓬莱魔女的贴身恃女。秦弄玉这时才知道内里因由,惊诧无比,叫道:“有这样的事情?那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冒我干下这等十恶不赦之事?”
蓬莱魔女道:“我现在可以断定,这个冒充你杀害天宁寺和尚的凶手,也就是杀你爹爹的凶手了。”说至此处,耿照心头大震,因为蓬莱魔女是一向指责连清波就是杀害天宁寺和尚的凶手的,耿照也曾为此事和蓬莱魔女争辩多次,他始终不敢相信,但现在却不能不有几分相信了,心里想道:“这真是越来越离奇了,清波竟然不单是杀害天宁寺和尚的凶手,还是杀害我姨父的凶手?唉,这可叫我相信谁的说话呢?”心念未已,只听得秦弄玉迫不及待地已在叫道:“这凶手究竟是谁?”
蓬莱魔女道:“你别着急,等下你自然就会明白。你不去天宁寺,改向另一条路走,后来在路上又碰到了什么?”秦弄玉道:
“碰到一个金国军官,他知道我的姓名来历,说我是违抗朝廷命令的秦重的女儿,要拿我去问罪。”蓬莱魔女微有诧异神色,说道:“是个军官么?”似乎这件事情,稍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秦弄玉道:“不错,是个军官,这军官手使长鞭,十分厉害,只一鞭就把我的佩剑卷去,再一鞭便将我打伤。”耿照失声叫道:
“这军官是北宫黝!”秦弄玉道,“咦,你怎么知道?”耿照喘着气急忙问道:“后来怎么样?”
秦弄玉道,“后来幸亏碰到一位女侠,她把那北宫黝赶跑,将我救了。这位女侠是——”蓬莱魔女笑道:“这位女快是连清波。这回总猜中了吧?”秦弄玉道:“哦,这些事情你都知道了?
连女侠想必也是你的朋友吧?”
蓬莱魔女道:“让我把你后来的遭遇说出来吧,看是对也不对?连女侠给你医好了伤,对你十分体贴,你无家可归,就在她的寨里安身。”秦弄玉道:“她还与我结为姐妹。”珊瑚忍不住叫道:“这妖狐笼络人的手段,真是有她一手!”秦弄玉瞪了珊瑚一眼,很不高兴地问道:“你说什么?谁是妖狐?”蓬莱魔女摆一摆手,说道:“且别岔开,后来你把你过往的遭遇都对你的连姐姐说了?”秦弄玉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用不着瞒她。”蓬莱魔女拿起了那枚透骨钉,说道:“你们秦家的透骨钉本来是没有毒的,这是你的连姐姐后来放在毒药里淬过的。”秦弄玉道:
“不错,但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这是今天早上才放在毒药里淬的。”蓬莱魔女道:“为什么她要这样?”秦弄玉望了耿照一眼,嗫嗫嚅嚅一时说不出来。
蓬莱魔女将透骨钉晃了一晃,说道:“是你连姐姐叫你到这里来的?”秦弄玉已感到有点不对,点了点头,蓬莱魔女道:
“你事前已知道耿照要到这儿?你的连姐姐叫你用毒钉打他?”秦弄玉道:“不完全对。连姐姐并没说明这个人就是耿照,也没有叫我用毒钉打他。”蓬莱魔女道:“她怎么说?”秦弄玉道:“她说有那么一个人,约她到此地会面,这个人对他,对她很好,但她却总觉得有点可疑,她怕上了圈套,因此叫我前来看看动静。她还说这个人也许是你认识的……”蓬莱魔女道:“你还未知道耿京起义的事情?”秦弄玉道:“哦,耿京起义了?这我可还未知道。”接着说道:“连姐姐大约也未知道,所以她叫我用毒药淬过的暗器,预防在济南城里会碰上敌人。后来我见了他、他,一时忍不住怒气,就发出毒钉了,唉,幸亏我没有真个打着他!
咦,照哥,你、你怎么啦?”
雹照面色惨白,忽地向自己的胸口猛打一拳,叫道:“我该死,我该死!我当真是错把仇人当作恩人!”蓬莱魔女按着他的拳头,说道:“好了,你终于明白了!”秦弄玉已隐隐感到不对,茫然问道:“照哥,你明白了什么?”耿照喘着气颤声叫道:“玉妹,你还不明白么?你的连姐姐也就是杀你爹爹的仇人!”秦弄玉陡然一震,呆若木鸡,过了许久,才喘着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
雹照道:“我的遭遇,有许多与你相似,我也曾碰到北宫黝,被打得重伤,也是那、那妖狐将我救了,她也与我结为姐弟。今日是她约我到这儿来的,她要你到这里来,使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当下将他与连清波从相识到结拜的一切经过,都说给秦弄玉听,只听得秦弄玉浑身发抖,又是恐惧,又是愤恨,切齿说道:“天下竟有这样阴险的人!要不是柳女侠在场,只怕咱们死了还被蒙在鼓里!”蓬莱魔女笑道:“也幸亏秦姑娘那枚毒钉,没有真个打着耿照,要不然就真是死无对证了。”秦弄玉满面羞惭,噙着泪说道:“照哥,是我错怪了你了,你能原谅我么?”两人的手又不知不觉地紧紧握在一起,耿照说道:“不,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先错怪了你的。”蓬莱魔女笑道,“不,你们都说错了,都是那妖狐的不好!她使的这条借刀杀人之计毒辣无比,不论是你杀了耿照,或是耿照杀了你,都可以如她所愿!”秦弄玉回想起刚才之事,心想:“照哥的武功远胜于我,倘若他当时一见我就立即动手,要取我性命,实是易如反掌。他当时心中认定我是他的杀母仇人,却还不忍下手,嗯,原来,原来……”秦弄玉想到耿照原来对她实有深情,悲伤之中,也不禁有点甜丝丝的感觉。珊瑚看了他们两人的模样,感怀身世,既为他们欢喜,也为自己悲伤。
秦弄玉抹了眼泪,忽道:“照哥,这么说来,邢妖狐既能冒充我去杀天宁寺的和尚,只怕也能冒充我去杀你的母亲,这一层你可想到了么?”耿照心头一震,猛地跳起来道:“不错,不用猜疑了,决然是那妖狐!玉妹,咱们是同一仇人!”
蓬莱魔女道:“报仇之事,以后慢慢想法,好在你们都已明白,要报仇也就不是难事了。咱们现在回去吧,耿将军恐怕已等得心焦了。”耿照道:“玉妹,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叔叔,他见了你一定很高兴的。”
一行人走出了水仙祠,蓬莱魔女打开角门,笑道:“好在那一锭元宝的香油钱见了效,那道土果然没有放进闲人米打扰咱们。”原来蓬莱魔女是预先买通了观中的道士,要他紧闭角门,不政闲人进来的。就在她说话的当儿,只见刚才领了她香油钱的那个道士已笑嘻嘻地走未。
那道士馅媚笑道:“小姐和相公们难得出来一趟,不多叙一会?”蓬莱魔女“噗嗤”一笑,说道:“我们常常出米的,游也游了,花也赏了,还不回去,难道在你这道观里过夜么?”那道士见蓬莱魔女放言无忌,不似个大家闺秀,猜不透她的身份,心想:“一定是那话儿了!”打了一个稽首,说道:“是,是!”接着便丑表功地献殷勤道:“今日好在游客不多,有几个要到这边来看花的,小道推说水仙祠正在修茸,都婉转地推辞了。”蓬莱魔女知道他还想讨赏,怕了他的罗嗦,立即便掏出一锭银子,说道:“好,多谢你啦。再给你添一点香油钱。我们不打扰你了。”那道士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兀是刺刺不休他说道:“小姐的吩啪,小道敢不尽心?这位相公高姓可是一个耿字么?”耿照不耐烦说道:“不错,我是姓耿,怎么?”心里有点暗暗奇怪,这道士如何知道他的姓氏?道士眨了眨眼,笑道:“有个军爹来找耿相公,我说是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但早已走了。那军爹说:‘好,要是这位耿相公再来,你告诉他,叫他立刻回去。’哈,我可不敢打扰耿相公!”原来这道士以为耿照和蓬莱魔女是在这里幽会的,其他两个女的大约是给他们把风。他还猜想耿照是军中的文职官员,蓬莱魔女多半是官家眷属,来此私会情郎,却怕给人发觉,故而要许他重赏,请他莫放进闲人。他自以为替耿照掩饰得好,实在还想多讨一点赏钱。
雹照可是大吃一惊,连忙问道:“那军官呢?”道士笑道:
“那军官早已走了!这话可是真的。”耿照道:“叔叔派人找我回去,不知什么事情?”无暇与那道士磨牙,急急忙忙便走,那道士好生失望。
路上不便施展轻功,坐船回去要比陆路上走快一些,好在游客稀少,湖边歇着的游艇很多,耿照立即雇了一只小船,再次横过大明湖。
他来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回去却多了三个女的,尤其是秦弄玉又已回到他的身边,半日之间,这变化可实在是太大了。
雹照看看表妹,再看看珊瑚,心中百感交集,只觉人生的变幻,处处出人意表。
秦弄玉轻声说道:“你叔叔见你久未回来,心中挂虑,故而派人找你,那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有什么紧要之事。照哥,你我分手之后,你遭遇如何,还有许多未曾讲的,趁此余暇,我先听听你的吧。这位柳女侠我已知道了,这位姑娘,我还未请教。”珊瑚与她通了名姓,耿照说道:“我多亏这位玉姑娘,方得逃月兑了好几次危难。”当下将蓬莱魔女怎样救他上山,后来珊瑚又怎样护送他来到此地,等等事情,都对秦弄玉说了。
秦弄玉热泪盈眶,说道:“玉姐姐,你真是肝胆照人的女中豪杰!嗯,你与照哥义结金兰,那也就是我的姐姐了,请受小妹一拜。”珊瑚连忙将她扶起还了一礼,说道:“秦姐姐,你受尽苦难委屈,我却不知,适才错怪你了!”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只觉对方的手心都是一片冰凉。秦弄玉心想:“这位玉姑娘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护送照哥,对照哥实是恩重如山。看她对照哥关切的神情,也似早已有了情愫?唉,纵然照哥对我仍是一片情深,但我却不愿他做个忘恩负义之辈,我该如何自处呢?”珊瑚心想:“这位秦姑娘是他的青梅竹马之交,如今误会冰消,旧燕归来,我插在他们中间,算是什么?”耿照心想道:“难得她们一见如故,亲如姐妹。要是我们三人,永远都能这样,那就好了。唉,她们为什么忽然都不说话了?”三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言,不知不觉,小船如箭,已是过了湖心。
这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那千佛山的倒影在大明湖里,楼台树木,格外光彩,湖面一层芦苇,一片芦花映看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色的绒毯,做了湖里青山的垫子,端的是奇景妙绝,艳丽无比。蓬莱魔女忽地“咦”了一声,说道:“这芦花的倒影,怎么会是红的?”耿照怀着心事,一直没有注意,这时一看,果然如此,连千佛山的倒影也似蒙上一层红晕,茫然说道:“这是夕阳的返照吧?”蓬莱魔女道:“不对,夕阳也不会红得这样深浓!”
说话之间,小船又已走了一段,距离对岸渐渐近了,蓬莱魔女站在船头,举目遥望,忽地叫道:“你们来看,那边似是起火!”只见千佛山的一处所在,黑烟袅袅上升,云霞染得似一匹鲜红的锦缎!
雹照大吃一惊,说道:“起火的地方,正是府衙的所在!”船到了岸,一行四众,连忙疾跑回去,就在街道上施展轻功,也顾不得行人注目了。
好在街上的店铺几乎家家闭户,行人绝少,不怕碰撞,但这样反常的情形,更引起他们的不安,大家都隐隐感觉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雹照等人一口气奔到府衙的原址,不由得大家都呆了!却原来那偌大的一座节度使衙门,己是烧成一片瓦砾,火倒是救熄了,周围还有许多浑身湿透拿着水桶的士兵。
一个军官叫道:“好了,耿相公你回来了!”耿照认得他是叔叔的旗牌官,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叔叔呢?辛将军为什么也不见?”那旗牌官猛地眼泪双流,悲声说道:“元帅被刺死了!”这一声有若晴天霹雳,把耿照震得呆若木鸡,蓬莱魔女道:“你缓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元帅是给谁刺死的?”正是:
不防调虎离山计,变生肘腋丧元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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