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两茫茫,诗酒佯狂。长安西望路漫谩。吟到恩仇心事涌,愁上眉端。
何处觅红颜?金缕歌残。伤心剑底起波澜。自是情天常有恨,天上人间——
调寄浪淘沙
蝶舞鸾飞,匆匆过了清明时节,江南春暮,北国正花开。人道是“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似乎春光偏爱江甫,秋日独宜冀北,其实北国的暮春三月,却也别饶佳趣,另有风光。
恰是清明节后的一夭,冀北平原、蓟城北边的阳谷山上,有一个少年,正在负手徘徊,引领遥望。这时,朝霞未散,旭日初升,满山满谷的野花,在朝阳底下,分外显得花光艳发,色彩缤纷。
但这少年却似无心观赏这绝妙的春光,但见他不时地搓手搔头,一副焦急的神气。
他有什么心事?他在期待什么?不错,他正心事如麻,盼望着和他的心上人儿一见,因为他就即将离开此地,偷赴江南的了。
为什么说是偷赴?因为其时正是南宋年间南北对峙、天下三分的时代。南未偏安江南:长江以北的中原土地和北方一大部份,则是女真族的金国所有:漠北则是新兴的蒙古国家。这一年是南宋绍兴二十九年,金正隆二年(公元一一五八年),南宋衰落,蒙古初兴,三国之中,以金国最为强盛。
这少年名叫耿照,家住蓟城,正是离开金国的京城“中都”(即今北京)不过一百多里的地方。蓟城沦陷已久,他的父亲曾在仕金朝,做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前年病逝,目下只有老母在堂,他就是奉了母亲之命,要偷赴江南的。他是官宦人家之后,文才武艺,出色当行,在本城素受注视,这次偷赴江南,又携带有重要的物事,是以他母亲千叮万嘱,叫他切不可泄露行踪。
但是,他却把自己南行的消息,偷偷地告诉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少年来,早已是情性相投,私心眷恋。如今他潜返故国,不知何日重来,又岂可不在临行之前,与心上的人见一面?
可是,左等右等,心上的人儿还未见来!他跳上一块明如镜台的圆石,这块石头是被当地人称为“望夫石”的,据说曾有一位痴情的女子,曾在这块石头上眺望她远方的情郎,七日不饮不食,终至于死。他和他的表妹小时候,不止一次在这石上嬉戏,他的表妹也曾自比过那痴情的女子,也许今后她也会在这块石头上眺望他吧?但是如今,却是他在这块石头上跳望她。他心中正在万想千思,要在分子之前,要在这块多情的“望夫石”上,与她私把姻缘定了。唉,但是眺望复眺望,他的心上人儿还是未来!
山风吹过,茅草猎猎作响,耿照眼光一瞥,只见那一大丛茅草,似波浪般的起伏不定。初时还以为是被风吹动,但山风过后,茅草仍未静止,而且那“草浪”还在向前延展,正是对着这块“望夫石”的方向,同时还有唏唏簌簌的声响,这分明是有人潜伏在茅草丛中。
雹照恍然大悟,心想:“表妹又来作弄我了,她定是想出其不意地吓我一跳。”他们小时候在这里嬉戏,秦弄玉就曾不止一次这样作弄过他。耿照自以为识破机关,心里暗暗好笑:“好,我且不叫破她,待她近了,我就一把将她抓起来!”
雹照走到石台边缘,弯腰伸臂,正在作势欲抓,忽听得一声喝道:“站住,不许动!”这一声有如晴天霹雳,登时把耿照惊得呆了!
只见茅草丛中陡然窜出了好几个人,将这块“望夫石”团团围着,一个个都是金国的武士装束,哪里有他的表妹?
雹照认得其中一人正是本城的兵马司都监扎合儿,只见他正在一步步迫近,手持长刀,指着自己冷笑。
雹照故作镇定,说道:“扎都监,你早啊,怎的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气?”扎合儿冷笑道:“耿公子,你也真好兴致啊,这么早就上山来玩了?”耿照道:“我上山来玩,没什么碍着你们吧?”扎合儿哼了一声道:“你上山来玩?哼!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应该明白,识相的快快束手就擒,还要我们动手吗?”
雹照怒道:“这么说,你们竟是冲着我来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扎台儿大吼一声道:“耿公子,你别装糊涂啦,真人面前还要说假话吗?我问你,你是不是带了你父亲的遗书,今日就要动身到江南去?哈,哈,我们结你送行来啦!”
雹照这一惊非同小可,讷讷说道:“这,这从何说起?”扎合儿冷笑道:“是呀,这真是不知从何说起!你们父子曾受过金朝大恩,却原来暗地里做南宋的奸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走吧!”耿照“嗖”地拔出剑来,一个武土喝道:“好小子,居然还敢拒捕吗?”
这武士是金国的“巴图鲁”勇士,见耿照年纪轻轻,哪里将他放在眼内,一马当先,倏地就跳上石台,挥锏便打。
哪知耿照身手极是敏捷,他挥剑一封,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飞溅,知道这个武士气力极大,立即一个回身拗步,趁着那武士立足未稳,施展“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他轻轻一带。那武士正向前扑,给他借力打力轻轻一带,那水牛般粗大的身躯,竟然整个飞了起来,“吧”的一声,跌出了数丈开外,那些武士们齐声鼓噪,“嗖嗖”连声,接连着便有几枝冷箭飞来!
扎合儿喝道:“要留活口,当心点,别射杀了他!”要知耿照乃是“私通南宋”的疑犯,这是金人最忌的事情,当然最好是将他活擒,然后才可以缓刑审问,追查他还有没有其他党羽。
话声来了,耿照陡然间从石台上飞起身来,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技冷箭贴着他的脚底飞过,接着“叮叮”两声,连续而来的那两枝箭也给他用剑打落了。
说时迟,那时快,耿照未待身形落地,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下脚上,便向扎合儿冲来,剑势凶猛之极!
扎合儿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耿仲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我们竟给他蒙了十多年。”耿仲就是耿照去世的父亲。
原来扎合儿是金国有名的武士,他的吃惊还不只是因为耿照的武功高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且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耿照乃是家传武功,儿子如此,父亲可知。耿仲以一个武林高手的身份,屈身在金国为官,至死不露。直到昨天,他们才知道耿仲一生苦心积虑,是要帮助南宋恢复中原,图谋倾覆金国,当真是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扎合儿虽然吃惊,但还不至于怯慌,他的武功也确实了得,当机立断,趁着耿照身子悬空,立即霍地一刀,向耿照双腿斩去。
雹照一招“鹰击长空”,凌空刺下,右腿也踢了出去,赐扎合儿的太阳穴,只听得“当”的一声,刀剑相交,耿照借着这震荡之力,在半空一个侧翻,越过了扎合儿的头顶,扎合儿也避开了他那一踢。
雹照连人带剑,化成了一道长虹,闪电般的又向另一个武士刺到。这武士用的是一杆虎头金枪,武功亦非泛泛,枪尾一颤,立即抖起一圈枪花,这是青海哈回子的独门枪法,在花枪招数之中,夹着虎尾棍法,以“圈、点、抽、撒”的招数,要夺耿照的宝剑,并刺他的穴道。耿照大喝一声,“来得好!”竟然在斗大的枪花之中,欺身进招,“白蛇出洞”,迅如电光石火,剑锋贴着枪扦,便径削那武士握枪的手指。耿照在这武士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哪料得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竟然敢用这样冒险厉害的招数。那武士“啊呀”一声,要待后退,已是不及,但见剑光过处,血花飞溅,那武士的五只指头,全都给宝剑削了下来,那柄虎头金枪,也飞上了半天。
扎台儿大怒,飞步赶上,横刀便扫,一招“凤凰展翅”,迁斩对手的上盘。耿照动也不动,待得他的刀锋离开面门不过寸许,才猛地一拧身,一招“后羿射日”,剑锋由下而上,径截扎合儿的手腕。这一招好不厉害,扎合儿顾不得攻敌,急急变招自保,月牙刀从上斩变为下拖,当的一声,格过耿照的长剑,彼此都受对方的猛力所震,收势不住,向旁斜冲数步。那被削了手指的武士,正当其冲,他本已摇摇欲坠,耿照一抬腿,“咕咚”一声,就把他踢翻了。
那武士惨叫一声,躺在血泊之中,寂然不动,显见不能活了,扎合儿火红了眼睛,大声叫道:“叛贼大凶,你们无须再顾忌了,活擒最好,格杀亦无妨!”
呼的一声,一对日月双轮当头压下,这是专克刀剑的一种外门兵刃。使这对日月轮的武士比耿照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当真有如泰山压顶!雹照一个“搂膝拗步”,剑光划了一道长弧,身随剑转,陡然反手一剑,从那武士绝对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那武士的日轮先到,照胸压下,耿照一剑刺去,正好插在轮圈之中,剑锋一旋!他这柄宝剑有断金切玉之能,但听得“喀嚓”声响,日轮的锯齿断了两齿,轮子也被他的剑势带动,向反方向旋转。那武士拿捏不定,手心反而给自己的轮子的急旋之力擦得鲜血淋漓。
雹照正要再加把力,把他的轮子绞出手去。猛地里寒光一闪,一对双钩又从侧面袭来,耿照迫得把宝剑抽出,一招“白虹贯日”,先迎击那使双钩的武士。这一招“白虹贯日”乃是强攻招数,长剑刺出,劲直如矢,端的凌厉非常。那武士大喝一声;“好!”双钩霍霍,左钩一沉,右钩一带,两股不同方向的力道左右牵引,耿眼的宝剑几乎给他引去,忙使千斤坠的功夫,稳住身形,再一招“夜叉探海”,顺着被牵引的剑势,刺那武士膝盖的环跳穴,那武土被迫得移形换位,这才把他的攻势解了。原来这武士名叫察合图,乃是金国的一等巴图鲁,武功不在扎合几之下。
雹照奔出数步,扎台几的月牙弯刀迎面劈来,另一个武士的长鞭也拦腰卷到,登时把耿照围在核心。
扎合儿带来了五个武士,一个使锏的已被摔晕,一个使虎头金枪的伤重毙命,剩下来的连扎合儿在内,共有四人。这四个人都是精选出来的武士,分开四个方向,四方夹击,前后照应,耿照不论转到哪个方位,都有人拦住。
雹照接连遇了几次险招,心想:“久故下去,终要吃亏。”他看出使软鞭的那个武土似乎较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倏地向那武士冲去,那武士软鞭一抖,耿照大叫:“哎呀,不妙!”故意卖个破绽,让那软鞭卷住。
那武士大喜,他那一鞭的劲道本来极猛,一卷住了敌人,立即便将耿照的身子扯过来。扎合儿虽然有令“格杀不论”,但到底是活擒为妙,所以另外那两个武士一见耿照已被软鞭缠身,他们的兵器本来就要戳到耿照的身上的,也慌不迭地收手。
哪知耿照年纪虽轻,内功的造诣却很不弱。那武士软鞭一收,正把耿照扯到身边,要将他捆起来的时候,耿照猛地大喝一声,卷在他身上的软鞭,寸寸碎裂,说时迟,那时快,耿照已一把扣着他的脉门将他抓了起来。
雹照将那武士高高举起,作了一个旋风急舞,猛地喝道,“你砸吧!”呼的一声,振臂抛出。原来那个使日月轮的武士,正自双轮砸下,被耿照将他的同伴抛来,恰似小山般当头压下,那武士慌忙抛了双轮,张手接他的同伴。
哪知耿照这一抛已是运足了内家真力,那武士内功不及耿照,接不下来,“咕咚”一声,竟给撞翻,那个“人球”,仍然向前飞去。
扎合儿横刀护身,单臂一圈,将那“人球”揽住,只觉触手僵硬,原来早已气绝了。就在这时,又听得那使日月轮的武士一声惨呼,原来已被耿照一剑刺杀!
扎合儿见耿照在举手投足之间,连杀他手下两名勇士,不禁又惊又怒,说时迟,那时快,耿照又已挥剑攻来,孔合几大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一口刀使得泼凤也似,每一刀都是拚命的招数。
雹照也豁出了性命,剑剑指向敌人要害。这时对方只剩下两个人,耿照以一敌二,堪堪打个平手。
但耿照毕竟是缺乏临敌的经验,招数虽然精妙,却不及对方老练,而且他还得提防对方续有授兵,久战不下,便不免心躁气浮。激战中他急于求胜,使了一招“贯日射石”,欺身猛进,剑尖直指到扎合儿的咽喉。扎合儿横刀一挡,“喀嚓”一声,刀头折断,可是就在这时,扎合儿的副手察合图看出了耿照下盘虚浮,双钩一划,左钩将耿照的宝剑带过一边,右手钩扯去了他小腿的一片皮肉。
雹照脚步跄踉,斜窜数步。说时迟,那时快,察合图又已跟踪扑到,双钩齐展,俨如两道银蛇,扎到了耿照的后心。
雹照猛地大叫一声,一脚踏空,跌倒地上。察合圄一钧扎去,“嗤”的一声,又在耿照的肩头,划开了一道伤口,正想再扎一钩,哪知就在这瞬息之间,耿照忽地一个盘旋,剑尖挑起,刺穿了察合图的小肮。原来他用的是败中求胜的绝招,故意跌翻,好让敌人上当的。这一招可说是险到了极点,倘若不是及时刺中敌人的要害,他就要毙在敌人的双钩之下。
扎合儿刀头已折,又见察合图月复破肠流,全身躺在血泊之中,显见不能活了。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也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哪里还敢恋战,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急急忙忙便逃。
雹照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喝道:“金贼,哪里走?”可是他刚一举步,便觉疼痛不堪,险些又再跌倒,原来他小腿中的那钩,也伤得不轻,己是力不从心了。耿照心想:“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去!”猛地一咬牙,力透剑尖,将宝剑月兑手掷出,这一剑掷得准极,恰好从扎合儿的后心芽过前心,戳了个透明窟隆。
强敌尽歼,耿照方始松了口气,正要走过去取回宝剑,刚举起脚步,忽觉一股大力扑来,突然问给人扯着了脚后跟,耿照的小腿本已受了钩伤,站立不稳,竟然一下于就给那人掀翻了!
原来这个人正是最先跳上石台,给耿照摔晕了的那个武士。
他刚好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便来和耿照拼命。
这人力大如牛,一把将耿照掀翻,骑在他的身上,单掌按下,举起拳头,便擂下来。耿照横臂一架,仰出指头,疾点他胁下的“愈气穴”,这是人身十二个死穴之一,倘被点中,立时便要送命。
哪知这武士身披重甲,耿照在久战之后,气力不支,指力已是不能透过,只听得“卜”的一声,那武士大叫道:“好呀,你这小子还要害你老子!”一拳擂下,把耿照打得双眼发黑,金垦乱冒,五脏六腑都似是要翻转过来。
幸亏耿照内功深厚,这一拳还未能将他打晕,百亡中急忙使了个擒拿手法,将那武士的小臂抓住,一个“鲤鱼打挺”,反客为主,自己翻了上来,却把那武士压了下去。
但可惜耿照已是强弩之未,虽然一时得手,气力毕竟不如对方。那武士紧紧将他抱住,两条臂膊,赛如两道铁箍,箍得耿照几乎透不过气来,耿照情知打不过对方,抓实了他,也不敢放手。
两人在地上翻翻滚滚,扭作一团,什么精妙的招数,都用不上了。那武上猛地大喝一声道:“滚下去吧!”原来他们已滚到了悬崖旁边,再向前一步,便要跌下激流急湍的深渊。
那武士使劲一推,耿照的半边身子已经悬空,他本的地将那武士拖着,心想:“我死了你也得赔我一命!”
悬崖石骨嶙峋,有如利刃,耿照的手脚给擦得鲜血淋漓,那武士猛地用力挣扎,月兑出了一只手来,举拳便打,耿照心里正道:“我命休矣!”忽觉有物绊腿,却原来是一支凸出来的石笋,耿照脚尖一勾,上身向后一仰,勾牢了石笋,使出了吃女乃的气力,单掌一托,喝道:“下去吧!”他有所凭藉,气力容易使用,那武士一拳打空,失了重心,收势不住,被他托了起来,翻过了头顶,“咚”的一声,跃下了深渊,激得浪花高高飞起。
雹照抓着石笋,翻了上来,抹了一额冷汗,暗叫:“好险!”他忍着疼痛,一跛一拐地走到扎合儿尸体的旁边,取回了宝剑,四下一望,幸喜无人,心里想道:“我得先找个隐蔽的地方治伤。”他还剑入鞘,以剑作拐,支持着身体,走到了一处山涧旁边,这是他和表妹小时候经常嬉戏的地方,四面都有大石围住,恍如天生的屏凤。耿照喝了一口水,又掬了一把水洗净伤口,山泉清洌,精神为之一振。
他抬头一看,红日正在中天,已是正午时分了。他记起了和表妹的约会。表妹是素来守信的,但这次却例外失约了!
他刚才在舍死忘生的恶斗中无暇思索,这时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不由得晴自想道:“咦,奇怪,金狗怎知我在此地?怎知我要偷赴江南?而且还知道我带着父亲的遗书!”
蓦地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浮起;“这是谁泄漏了的?莫非,莫非,唉,莫非……”“当”一声,他手上的一瓶药膏跌了下来。幸亏那是一个玉瓶,没有跌碎,但他的心已开始破碎了。
这瓶药膏正是他表妹送给他的,名叫“生肌白玉膏”,乃是秦家秘制、具有极大功效的治伤药。他想起了表妹送他这瓶药膏时的殷殷情意,种种关怀,他忽地叫起来道:“她,她对我这样好,我,我怎能对她有所猜疑?”
他表妹希望他永远无须使用这瓶药膏,但她知道他要冒险南归,却不能不给他准备。想不到还未曾动身,就用上了。这药膏的确灵效无比,耿照身土的伤口,经药膏搽过,登时一片清凉。可是身上的疼痛减了,心头的疼痛却加剧了!
他心中又再想道:“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妈妈和表妹二人。”
妈妈是绝不会向外人说的呀。表妹?她不说,金狗怎能知道?
突然间耿照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浑身颤栗,这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恐惧!他不敢想,但又不能不想,他心里不住地在叫:“我,我不能猜疑她……”但这只等于夜行人在吹口哨,用来给自己壮胆的,他要压制下猜疑的念头,那就是说“已经”在猜疑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怖呢?一个人在猜疑被自己心上的人儿出卖了!这刹那间,耿照感到好像就在悬崖旁边一样,不过,要推他下去的不是那个武士,而是他的表妹!唉,倘若他的怀疑真是事实的话,他的表妹就要比那个武土更为可怕了。
心情混乱中,他伸手一抓,要抓着一根“石笋”来支持自己,也就是说他要抓着一个理由,支持他的想法:他的表妹是清白无辜的,绝非出卖他的人!
但他抓不着,这里没有“石笋”。他一抓之下,在水面上抓起一团波纹,清流照影,他自己的影子幻化成表妹的影子,影子在水中荡漾,影子在水中破碎了……
雹照一片茫然,思想似乎已冻结了,血液也似乎要冻结了,他呆了一会,水面恢复了平静,那影子忽地又幻化成他母亲的影子,他蓦地跳了起来,叫声:“不好!”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金贼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了,而且由本城的兵马司都监率人来捉捕他了,那么,他们怎能不查究此事?怎能放过他的母亲。
这巨大的惊恐压下了他对表妹的猜疑,暂时将他的思想转移了。“我不能连累了妈!”“不管如何,我一定要回家去看看她!”他发狂似地跳了起来,拔步便跑,跑了几步,跳过一道山溪,忽地一跤摔倒,这才发觉自己脚步虚浮,原来他打了半天,未曾进食,早已是有气无力了。
他忽地记起了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训:遇事总要胆大心细,越危险越要镇定!心里想道:“我的衣袋满是血污,这副样子,怎能在白日青天进城?只怕未到城中,就要给金兵追捕了。”
他俯躯又喝了两口清泉,浸湿了他热得涨闷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一些,心里想道:“我妈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妇女,还有家人王安和婢子小凤,也都懂得几乎武功。本城武艺最好的几名金国武士,都已由扎合几率领到此,给我杀掉了。剩下来的那些金兵,就是尽数发去,也未必就能拘捕了他们,只是我的妈妈行动不便,有点可虑。但好在她的武功还在,又有王安、小凤协助,对付那些金兵,总还可以突围吧?”
原来他的母亲多年前因为修练内功,一时运气不慎,走火入魔,以至半身不遂,后来屡经调治,双足仍是不良于行,所以她这次只能打发儿子孤身南归,自己却不能同行。
雹照惊恐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但母子天性,总是挂肚牵肠,不回去探个虚实,怎能放心?他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取出于粮,胡乱将肚于塞饱,做了一回吐纳功夫,等到衣裳干了,天色也渐近黄昏了,金兵并没有前来搜山,他暗暗叫了一声“老天保佑!”便即急步下山,走到山下,已是入黑时分。
阳谷山离蓟城不过十多里,二更时分,他便到了城外,他一瞧城门上气氛如常,并没特别增兵守卫。他绕过城门,到了偏僻的所在,觑着墙头无人,立即便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悄无声息地飞过了城墙,进入城中。
他的家在东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家门,见附近的街道,也并没有金兵巡宜,心里暗暗欢喜,也有点诧异,随即想道:“对了,扎合儿急于贪功,一得了消息便来捉我,这消息他还未曾说与同僚知道。”
但他仍是不敢就径直回家,他年纪虽轻,父母却曾教了他许多江湖上的经验和禁忌。他像小偷一样,跳上屋顶,偷偷模模回到自己家中。
屋内黑沉沉的没有半星灯火,静得怕人,他心里“卜通”“卜通”地跳,悄悄地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附着墙落下地来,不发出半点声息,待了片刻,并没发现敌人的袭击,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便轻轻叫道:“王安,王安!”走了几步,忽地脚底有物绊住!
脚踝有僵硬的、冰冷的感觉,从触觉中可以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不,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雹照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身上带有火石,急忙取出火石,擦燃了仔细一瞧,可不正是王安!
只见王安额角的太阳穴上穿了一个小孔、周围有凝结成鳞状的血块,孔中还隐约可以看见黑黝黝的钉头。这是他表妹的独门暗器透骨钉!
这刹那间,耿照几乎失了知觉,他用力一咬舌尖,很痛,决不是在作恶梦。他又惊又急,尖叫一声,急急忙忙向母亲的卧房奔去。
房门虚掩,一推便开,触眼一片鲜红,一滩血水,他母亲的那个贴身丫鬟小凤也已僵卧在血泊之中。小凤名是丫鬟,但一向得他母亲宠爱,视同亲女一般,自幼教她的武功,大是不弱,但现在也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看得出来,她是还未曾来得及与敌人交手,便给杀死了的,因为她的佩剑还未月兑鞘。
雹照已无暇再去察看小凤的伤状,模到桌边,连忙点燃了桌上的蜡他,只见他的母亲好似平时一般睡在床上。睡得很安静,面上还带着笑容。床上也没有血渍。
雹照心中燃起了万一的希望,扑上前去,叠声叫道:“妈妈!
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已不会答应他了!他双手一触,只觉母亲的身子,也是一片冰冷,商上的笑容也是僵硬了的,一点不曾变化,神气看来甚是慈祥,但一发现了这是僵硬的笑容,却令人恐怖到了极点!
雹照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灵魂也好似月兑离了躯壳,随着他的母亲去了。他认得这是表妹的独门点穴功夫,点的是胁下的“笑腰穴”。别家的点穴手法,死后形状可怖,只有她这门点穴手法,死后安静如常,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表妹是利用亲人的身份,在将他母亲扶起之时,突然偷点她胁下的“笑腰穴”的,否则以他母亲的武功之高。决不会被人这样轻易暗算!
雹照发现了他母亲的死因,再也支持不住,骇叫一声,便晕倒了!
迷迷糊糊中,耿照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地、温柔地抚模他。耿照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双眼也未曾睁开。朦胧的意识,已幻出表妹的影子,似乎还听得她低声叹气,悄声相唤,“醒来,醒来!”他恢复了几分知觉,王安、小凤、母亲惨死的情状,闪电般地从脑海中闪过,仇恨代替了爱意,愤怒吞噬了柔情,他向那幻影一推,喝道:“你这个蛇蝎般的妖女,走开!”
幻影突然消失,他一掌扑空,什么都没有碰着,忽地感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刺眼的强光,不由得大声咳嗽,人也就醒来了。
只见火光冲天,火舌正向着这边卷来,浓烟不断从窗口扑进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还在噩梦之中?”
他定了定神,只听得嘈嘈杂杂的人声,从屋子外面传来,声音重浊,这是金兵的吆喝声:“好小子,还不滚出来?”“好,他不出来,就让他变成烤猪吧!”骂的声音中又杂着惊叫:“咱们的人呢?怎么他们也不见出来?莫非是当真都送了命了?”“嗯,我看是凶多吉少了。好呀,擒着那小子,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
只烧死他还是大便宜了。”
雹照猛然省悟,金兵已围在外面,放火烧他的屋子,迫他出来。但听那些金兵的言语,似乎早已有人冲进来了,怎么却没有见着?
雹照骤逢惨变,当真是伤心已极,痛不欲生,心里想道。
“母亲死了,表妹竟然就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倒可以解月兑苦恼,妈,你等等我,我就来了。”
火舌忽地横卷过来,屋瓦碎裂,栋折梁摧,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砰”的一声坠地,这是他父亲的画像,火光闪过,在他眼前出现了父亲刚毅的面容!
雹照霍然一惊,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本待拔剑自杀的,心念一动,急忙缩手,手指触着一作物事,这是他藏在身上的父亲的遗书。
他想起母亲在决定叫他偷赴江南的前夕,对他所说的一件秘密。原来他的父亲在金朝为官,并非贪图富贵,而是怀有孤臣孽子效忠故国之心。他做了金国的官十多年,把金国的虚实打探得很清楚,例如兵力布置的情况,政治上军事上有什么优点缺点;陷区义军有哪些可以联络;最秘密的还有南宋有哪些私通金国的奸臣等等。他把他所探听到的都写下来,在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妻子,吩咐他的妻子,再过两三年,待儿子长大。
武艺也学全了,就要叫儿子将这份遗书带到南宋去,找到可以倚靠的忠臣,设法将这份遗书,呈给南宋皇帝。他相信这份遗书,对于南宋的兴兵北伐,恢复河山,定然大有帮助。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母亲流着眼泪郑重地将这份遗书付托给他,那时,他的心情是义难过、又兴奋、又羞愧。羞愧自己曾误解了父亲,在父亲生前,他曾为父亲做金国的官儿而感到屈辱,感到羞耻,每每在言语中冲撞他,怎知父亲屈志降心做金国的官儿,却是有着这样的一番苦心!案亲临死时,曾一再吩咐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汉人,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当时他还以为是父亲临终的忏悔,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他才彻底明白了父亲临死的心情,对他是抱着何等深厚的期望!在父亲生前,他是为父亲的行事而感到可羞;而现在则是为了自己的糊涂而羞愧了。兴奋的是他接下父亲留下来的任务,终于有了报国的机会。但同时他却又不能不难过,难过的是他已不能起父亲于地下,向父亲赔罪了。
人类的心理活动就是这样,当一个人受着重大的刺激,理智失去平衡的时候,只有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兴起,才能将它掩盖,将它转移。耿照在这一日之间,接连受了两个重大的刺激。最初当他发觉自己是被表妹出卖的时候,他绝望、难过、激动,几乎疯狂;这个情绪,由于他恐惧母亲的遭逢不幸而暂时压下了,所以才能支持自己,赶回家中。待到他发现母亲果真已经遭逢不幸,而表妹就是谋杀他母亲的凶手,这一个刺激更加重大,几乎令他痛不欲生,就要拔剑自杀:而现在则由于想起了父亲未曾完成的遗志,想起自己肩负的重担,刺激着他,恢复了他的生之意志!
他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猛地跳了起来,跑到母亲的床前,恩要抱起母亲的尸体,冲出火窟。
他揭开帐子,猛地里一呆,又一件奇事发生了。床上空空。
他母亲的尸体已经不见!“难道竟会有人偷我母亲的尸首?他为什么又不害我?”“难道我的母亲本来就没有死?”“不,这是决不可能的,除非我刚才所见的都是幻影!哦确实发觉她的尸体已经僵硬,而小凤的尸体也还在这里呀!”“呀!难道是母亲已经成仙去了?”
火舌卷来,窗子已经在焚烧了,满屋的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是再也无暇思索了,再也不能眈搁了,他抱起了一咏棉被,就冲出去。
踢开房门,忽地眼前又出现了奇事,只见门口躺看两个金国军官的尸体,距离稍远的地方更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都是金国军官的眼饰,其中有两具尸体已经开始着火燃烧。
他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在他昏迷未醒的时候,果然已有许多敌人进来,但却不知是什么人将这些军官杀死,暗中救了他的性命!正是:
阵阵疑云心上起,是谁相助拔刀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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