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有事在外,忙了一夜,回家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微白,几丝红霞,欲现又隐,天色仍然很黑。我在门口停车,才一跨出车门,就有一股黑影,挟着一阵劲风,自上而下扑来。
这种情形,本来很是突兀,令人吃惊,但是我却并不惊慌,因为我知道,我们家有一头“神鹰”(红绫这样称呼它),这凌空下降,欢迎我彻夜未还,至今方归的,自然就是鹰兄了。
我扬起了手臂,那鹰“呼”地一声,收了双翅,就在我的臂上。
我自然游目四顾,因为有鹰必有红绫,人鹰形影不离,早已成了习惯。
可是,这时门前冷冷清清,却不见有别人。
红绫起居并无定时,我说她这是野人本色,温宝裕却投其所好,说历来大人物,多有这种不常规作息的习惯,并且还举了许多例子,说甚么清朝名臣张之洞是如此,近代最伟大的最高领袖也是如此,说得红绫大乐。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去纠正她,也由得她去。
这鹰如此早已在外翱翔,看来红绫多半也是一夜未睡,这倒令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发生了甚么意外。
我向鹰望去,只见它神态自若,并无惶急之状。我就叫了一声,却听得红绫的声音,自屋内传来:“爸,你总算回来了,太好了!”
我伸手推开门,红绫的话有些蹊跷,所以我也很是心急。
推门一看,只见沙发上,摊手摊脚,坐着一人,见了我也不起来,若不是他的眼珠动了几下,我几乎疑心他是个死人。
此人非别,正是已好久不见的温家大少爷温宝裕是也。
温宝裕本是我家的常客,他的出现,自然不足为怪,近来虽有相当日子未见,但是我知道他的行踪,他是去找他的降头师爱人蓝丝去了。
蓝丝所在之处,再加上蓝丝父亲的隐居之所,是地球上最多姿多采的地区,极适合温宝裕的性格,再加上蓝丝和温宝裕真情相爱,只要两人在一起,即使身处穷山恶水,也是甜蜜如糖,自然就耽搁得久了些。这期间,温妈妈曾不下十次,来这儿打听他宝贝儿子的消息——若不是蓝丝认了超级大富豪陶启泉作义父,只怕温妈妈会大闹卫府,认为是我拐走了他的小宝。
温妈妈三番四次,催温宝裕快些把这个“南洋公主”娶回来。可是蓝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道:“别说我是降头师,师承的来头大,有责任在身,绝不能离开自己的家乡;就算不是,我也没有办法和你妈妈在一起,过一天的日子!”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我和白素、红绫都在,我们都清楚看到,她说了之后,连打了两个冷震,由此可知,在她的心中,真的认为和温妈妈一起生活,是万万不能,连想想也觉恐怖之事。
温宝裕还想力挽狂澜:“也不会和她在一起过日子,我那大屋子,她也不常来。”
蓝丝笑得甜媚:“我不在,她自然不来,我在,光是她带她的朋友来。『看我』,就叫人忍不住想要动点手脚,应付应付。”
温宝裕大惊失色——降头女王,若是“应付”起她不喜欢的人物来,那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他高举双手,大摇其头,叫:“算了!算了!”
温宝裕虽然和他母亲截然不同,但是母子的情分也很深,不想他母亲忽然全身发肿,口吐蜈蚣甚么的。
蓝丝叹了一声:“你可以常在我的身边。”
温宝裕也长叹了一声,自此“教义难两全”,他在蓝丝身边的日子,自然大大增加,这次一去,几乎已有一年光景了。
我看他躺在沙发上,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红绫在一旁土很是同情关注的神望着他,就道:“怎么才分手,又相思了?”
温宝裕一挺身,跳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原因之一……”
我笑:“之二呢?请快说,我一夜未睡。”
温宝裕苦笑:“其次是,我不想那么早就死。”
虽然我一贯知道这个人说话,夸张无比,无风三尺浪,可以把无中生有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而且又一脸的愁云惨雾,倒也着实令我大吃了一惊:“何致于便要死?”
温宝裕向我望来,突然之间,却又说了一句和刚才那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陈长青回来了。”
温宝裕说他“不想死”,对我来说,已是突兀之至,但是比起这句“陈长青回来了”,却根本不算甚么。
陈长青回来了——真是突兀到了极点。
熟悉我的记述故事者,自然知道陈长青这位仁兄是何等样人,不必细述——事实上,要细述的话,也无可能,除非这个故事全部给了他。
简言之,陈长青跟了一群对生命奥秘有极深了解的僧侣,去探讨生死之谜,自此一去不返,跳出红尘,我们称之为“上山学道”去了。
虽然说他孑然一身,在世上并没有甚么亲情的牵挂,但是他家财万贯,又有数不尽的兴趣,再加上又极好交游,生活也过得五光十色,热闹无比,正是说不尽的好风光,可是他却肯毅然放弃,单是这一点决心,就令人佩服得无话可说。
他不再留恋红尘,把世俗的一切,都留给了温宝裕,包括那幢名副其实,可以称为宝库的巨宅在内,那巨宅也成了温宝裕的天地,直到他渐渐长大,发现外面更是天大地大之后,才减少了对那巨宅的依恋。
可是那巨宅仍然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陈长青回来了,一是他失败了,一是他成功了。但不论是失败也好,是成功也好,他回来了,总是好事,何以温宝裕会有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呢?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所以忙问:“他回来了,人在哪里?”
温宝裕道:“在那大屋之中。”
我提高了声音:“搞什么鬼?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温宝裕道:“我不知道。”
我明白,若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去问他,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来个“总质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头说来”温宝裕仍是一副死样语气,我走向前去,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喝道:“振作一点,不然,令堂来逼你结婚,我不替你挡驾。”
温宝裕一听,直跳了起来,叫道:“别开这种玩笑,不好玩。”我向红绫道:“给他一点酒,看来,他需要镇定一下。”
红绫大叫一声:“得令!”雀跃而去,不一会,就提了酒来。
温宝裕果然连喝了三口,这才道:“我是三天前回来的——”他才说了一句,我就“哼”地一声。
这小子,三天前就回来了,居然到今天才出现,岂非可恶?
温宝裕立时向红绫望去,红绫道:“小宝打过电话来,是我接的——我没有机会告诉你。”
这几天,我确然另外有事情在忙,忙到了晨昏颠倒的地步,和红绫像是也有好多天没见了,所以,红绫才没有机会把小宝回来的事告诉我。
可是我仍然不满:“你也贵人多忙了,竟然抽不出时间来走一遭?”
温宝裕大是委屈:“我带回来了一些东西,立刻要处理,不然会失去效果,所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不能离开,一等这时限过去,我就来了——我是昨天来的了。”
红绫道:“是,小宝来的时候,还没有过午夜。”
一听得温宝裕竟然等了我一夜,我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不满的了。我哼了一声,同时,心中也不免奇怪——温宝裕和红绫之间的交情,自然毋容置疑,但是他们两人,并不是那种有这么多话说的交情,这大半夜,两人难道闷坐,还是红绫由得温宝裕独自坐着等我?
我正在思索间,红绫已然道:“爸,这次,小宝在蓝丝处,带了些怪东西回来。”
我本来急于想知道“陈长青回来了”是怎样一回事,也急于想温宝裕何以会说他“不想死”。可是在温宝裕身上,古灵精怪的事实在太多,一件接着一件,红绫忽然又那样说,温宝刚才又说过,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有七十二小时的时效,那东西也是来自蓝丝姑娘处的,这就更令人好奇了。
因为蓝丝是一个降头师,在神秘莫测的降头术之中,是甚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以发生的。
所以我先问这个问题:“是甚么东西?是降头术?”
这一问,小宝立时兴奋了起来:“和降头术有关,也和灵魂学有关。”
我不值他的大惊小敝:“降头术之中,本就有很大部分和灵魂学有关的。”
降头术之博大精深,包罗万有的情形,远超乎一般人对它的理解之上,我和温宝裕就曾遇过,一个大降头师,想通过降头术,把自己变成半人半鬼的混合物,这次经验,惊险之至,我已记述在『鬼混』这个故事之中,蓝丝姑娘也是在这个故事之中首度登场的。
温宝裕兴趣不减:“蓝丝才学了一门秘技,通过降头术的媒介,可将死去的人的精灵召出来。”
我在细想温宝裕说的话,温宝裕又道:“他们认为,人有精灵——他们不叫灵魂,乍看好像一样,但是……很有分别的。”
我在等着他解说我们通称的“灵魂”和降头术中的“精灵”,究竟有甚么分别,可是他摇头,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暂且别理会,只顾继续说下去,因为这种事,本来就是很难用言语说得明白的。
温宝裕强调了一下:“总之,有些不同就是。人死了之后,精灵大多散去,不知所终,但是在某种情形之下,精灵却会附在特定的一些物体之上。”
我“嗯”了一声:“请说得具体一些。”
同时,我也想到,温宝裕的话,已开始在说明“灵魂”和“精灵”的不同了。
这一方面,中国古人的智慧,早已触及。古人说人有“三魂六魄”,这“魂”是怎么一回事,“魄”又是怎么一回事,一直没有人说得明白。
但“三魂六魄”这种说法,指出了一点:人的灵魂,以许多方式存在,不是定于一说,而是变化多端,温宝裕提及降头术中对它存在的方式的那种理解,就是灵魂存在形式的变化之一。
温宝裕挥着手:“那被精灵附着的物体,一定和这个人的死亡有关,例如,一个人被一把刀杀死,那么,他的精灵,就会附在这把刀上,以此类推。”
我呆了片刻——这种说法,我以前未曾听说过,堪称新奇。
红绫插言:“一个人要是病死的,那精灵又附在何处?”
温宝裕道:“如果没有这种特定的情形,精灵便无所依附——我说过,大多数情形之下,人死了之后,精灵便不知去向了。”
红绫却又有她自己的意见:“也许,若是病死的,那人的精灵,便会附在致死的病菌上。”
我摇头:“这……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
温宝裕竟然赞同:“也不算甚么,灵魂在一块木炭之中,这不正是你的经验之一吗?”
我呆了一呆,是的,记述在『木炭』这个故事中的情形,就十分类似降头术中的“精灵附物”之说——一个人被杀时,抱住了一棵树,他的灵魂进入了树中,后来,这棵树被砍下来,烧成了炭,这个灵魂就被困在木炭中。
由此可知,人的灵魂也好,精灵也好,是可以有一种依附物体的存在方式的。
我把思绪拉了回来:“那是一种甚么东西?”
温宝裕抓着头:“对降头术,我一无所知,是蓝丝精心配制的,她本来不肯给我,是我苦苦哀求,她才答应——她给我的时候,很不放心,说是怕我不知道会惹出甚么祸事来。”
温宝裕虽然是绝不经意地说着,可是我却隐隐感到了一股寒意。
确然,只有一种降头术,能把亡故者的“精灵”召来,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虽也不能预料,因为人在这方面的所知,实在太少了。
我摇头:“蓝丝不应该给你这种东西的。”
温宝裕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是,我一想到”寒光阁“中的那些藏品,我实在忍不住了——我相信你也会一样忍不住的。”
我呆了一呆。
“寒光阁”中的收藏品!
这需要作一番说明,在陈长青的那幢巨宅之中,有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收藏品,其中甚至有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其中有一间很大的房间,题名叫“寒光阁”,里面收藏的是剑——陈长青的上代,是历史上一场著名的大动乱的制造者,造反起家,自然重武,所以对于各种各样兵器的收藏,十分丰富,而且分门别类,分得很细,寒光阁中,专门收的是剑,绝没有别的兵刃混在其中,收藏室的名称,一望而知,是来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诗句。
虽然只是剑,但是剑也有长、短、厚、薄、乾、坤、单、双等等的分别。在这间收藏室之中,不下一千余柄各种形制的剑。
我和温宝裕,以及几个对古兵器,尤其是对剑有研究的人,曾在这间收藏室中,花费了不少时日,一面观赏,一面研究。
剑在中国的兵器之中,称为“百兵之首”,已有几千年历史,所以铸作工艺,已到了精巧绝伦的地步。其中铸钢技术之进步,匪夷所思,真难以想像几百年乃至千年之前的铸剑匠,是如何能铸造出硬度如此之高的精钢来——硬度越高,越是锋利,削金断玉的利剑,并非只是传说,在这寒光阁之中,就有上百柄之多。
中国的铸剑术,有着浓重的神话色彩,干将莫邪夫妇,为了铸成旷世的宝剑,甚至发生了他们的女儿跳进炉火之中,以身殉剑的事,所铸成的剑,以他们夫妇的名为名,一雌一雄,虽然名剑不知所终,但是这故事,却可以万世流传下去。
在寒光阁中的剑,有一大特色,就是并没有甚么“湛卢”、“鱼肠”等历史上的名剑,但却全是锋利无匹,真正的杀人利器。
陈长青的祖上,既是武夫,又是头号的造反者,当然注重实用,多于名气。所以,那一千多柄剑,只怕每一柄,都曾杀过十七、八人,或者更多,有几柄剑,在殷蓝或如寒水般的剑身之上,隐隐有血丝盘缠。由此可知,在剑的岁月之,不知有过多少次白刃进红刃出,血溅十步,开胸破膛的经验。
温宝裕想到了那千余柄剑,是很自然的事,按照降头术的理论,每一柄剑上,都不知附有多少亡于剑下者的精灵在,若是能一一召来,那可以说是一个古今中外的精灵大聚会了。
能够制造这样的一场大聚会,温宝裕当然放过这机会——我也不会放过,这便是我何以一听到“寒光阁”,就怦然心动的原因。
一时之间,我和温宝裕对望着,两人都感到了一股异样的兴奋,因而说不出话来。
饼了一会,我才道:“你……已经成功了?”
温宝裕的回答,令我有点意外:“没有,我准备和你一起进行。”
他这话,深得我心——这样肯定会是奇趣横生的事,若是他瞒着我独自去进行,那未免太不够意思了。
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时,我也已知道,事情还有大不对头之处,因为温宝裕并不是专程来请我去进行召集精灵大聚会的。他来,另有目的,就是他不想死,然后又是“陈长青回来了”。
如今,说了半天,这两个“主题”,还根本未曾提及,所以我并不催他立刻去进行,只是等他说下去。
温宝裕自然知道我在等些甚么,刹那之间,他的兴奋消失无踪,神情也变得忧忧郁郁。红绫在一旁,比我更先不耐烦:“小宝,你这是怎么啦,你一直不是说话这样吞吞吐吐的人。”
被红绫一喝,温宝裕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震动了一下,然后,又现出极无可奈何的神情:“我……不是吞吐,而是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出事情必有过人的为难之处,因为小宝对分析事物的能力相当强,应该没有甚么事,可以难得住他的。
所以,我并不催他,只是道:“任何事,总有一个开始,就从开始说起。”
温宝裕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这种降头术,因为已进入了人鬼沟通的阶段,所以,是降头术之中,极高深的一种,普通的降头师,不能触及这一领域,蓝丝的师父猜王,因为自己归位在即,所以这才把这门最深奥的降头术,传给了蓝丝。”
他还是从降头术“开始”,那使我知道事情一定和降头术有关,可是,他不想死,或许可以和降头术扯上关系,陈长青回来了,又与之何干?
我没有问,由得他说下去。
温宝裕再一开口,竟然说起降头术概论来了:“绝大多数降头术,都和一些物质有关,各种古怪的植物、动物、死的和活的昆虫等,但这种召灵术,却还要外加施术者本身的精气——”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跟他熟了,知道他是在问我,是不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确然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在这句话中,提到了“精气”这样一个古怪的名词,我不是十分能确定它的意义。
温宝裕的神情,有点沮丧:“所谓『精灵』、『精气』都是我译的,原来在降头师的语言之中,另有专门名称。那精气的意思,是施术者需要高度集中的精神,把自己的思想意志,精神气力,贯串在降头术之中,所以我称之为『精气』。我点头:“很恰当的说法。”
温宝裕又高兴了起来:“蓝丝做了第一步,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由我来进行第二步的工作,所以,在进行之前,我要全神贯注,把自己的意念,和降头术相结合,才能成事。”
我又点头:“需要用施术者的脑能量去催动,这很合理,因为所谓『精灵』,也应该是过去死者的脑能量,两者之间,可以有能够设想的联系。”
温宝裕再道:“蓝丝交给我的是一包粉末状的物体,那包药粉,必须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溶于无根水之中——”他又向我望来,这次,我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甚么是“无根水”“无根水”就是未曾沾过地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