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魂忽然之间,有了这样的一番剖白,我听了之后,第一个反应是想笑,可是继而一想,却也笑不出来。沈万三获罪于人间的皇帝,已吃足了苦头,若是再得罪了阴间的皇帝,在他想来,上刀山,下油锅,那更是无究无尽的苦楚,以他懦弱的性格而言,自然理乐敢向阎王的权威作出挑战。
我道:“很好,你终于把心中的话全部掏出来了,且看蓝丝走了活路之后,结果如何,你再决定是不是也走活路不迟。”
我这几句话,却是愈说愈是气馁,因为蓝丝毅然去“走活路”,结果如何,全不可测。
这一夜,自然难以合眼,看来天色将明。蓝丝进易琳的房间,已有几个小时,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大是不耐,几次要去敲门,却为白素所阻。等到天色大明,易琳父母栖栖惶惶出来,东张西望。连白素也忍不住了,向我扬了扬眉,我立时推开了房门──在未曾推开门之前,我已料到,最大的可能,是蓝丝也神秘失踪了。
虽然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当门一推开,看到房间空无一个之时,胸口仍如同遭到了重锤一击一样。我定了定神,声音干涩,叫道:“蓝丝,你是躲在衣柜里和我们玩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所叫的绝不是事实,但这时,我除了像傻瓜一样说些傻话之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做的了。
白素却盯着那块板看,她一步一步走近去,又俯身把放在地上的那块板,取了起来,仔细看看。
我叹了一口气,勉力镇定心神,发挥我的观察力:“蓝丝曾在这块板前,盘腿坐了相当久。”
白素同意我的说法,因为在长毛地毯上,有过经重压的痕迹。
我道:“蓝丝,她也失踪了。”
白素摇头:“对我们来说,她失踪了,对她来说,她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我立时道:“上了活路。”
这时,我听到沈魂发出了一下申吟声,但我并没有他,因为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已经下了决定,只是还未曾想到应如何与白素说,白素已经道:“去找蓝丝,去找他们。”
那也我所决定要做的事。
我不容她再向下说,就急急道:“我去。”
白素望着我,这一刻已没有考虑,就道:“好。”
她在说了一个“好”字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先去。”
白素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先去,就算一去不回头,她也可以来找我,反正那块板是宝盒的“家”。有那样的作用在,只要下了走活路的决心,都可以进入一个神秘的境界。
我张开双臂,和白素轻拥了一下,白素走出房间去,我听得沈魂在喟叹:“你们真是勇者。”
我想讥讽他几句,但转念一想,人各有性格不同,何必浪费精神。
白素出了,把门关上,我在那块板的面前,坐了下来,盯着它看。
同时,我勉力镇定心神,不断地想着,我要走活咱……我要走活路。
虽然我勉力地摒除杂念,可是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仍然不免想到,活路是什么呢?若是每一个人走的都是死路,那么,什么力量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如果自有生命以来,每一个生命都在死路上前进,所有生命都已安于这种情形,是不是能够适应一个大改变?
我又想到,那一群青蛙状的生物,不知是哪里来的?他们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之下落了难,才被沈万三所救的,又会到哪里去──沈万三多半也曾想到这一点,所以增加了他的犹豫。
我杂七杂八地想着,每当想得岔开去时,我就集中精神,只想我要走活路,这盒快回家来,引我走向活路,我必不后悔。
渐渐地,我杂念渐少,思想更集中。我一直盯着那块板在看,也在不知不觉之间,产生了一种近乎幻觉的感觉,且觉得那块板愈来愈大,起初,大得像一幅地毯,又不断扩展。结果,眼前黑色一片,竟大如一个球场,再接着,我触目所及,全是一片黑色,竟像是已置身在一个黑色的海洋之中。
这时,我脑部的活动,还保持着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来了,来了!敝事快要发生了!
这样想着,突然之间,眼前大放光明,亮得睁不开眼来。那大团光亮,竟不知自何而来,一下子就占据了一切。我的身子,也产生了一种飘飘荡的感觉,我想看清楚身处的情形,可是光线实在太强,根本无法看得清四周的情形。
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感觉上,我的身体被一种力量在移动,很难说是向上、向下或是向前,总之,是在不停的移动。
那种飘浮的感觉持续了一阵,我就感到在四面八方的压力,压力愈来愈重,我不但身子被压得无法动弹,而且连呼吸也大是困难。但是最难忍受的,还是心跳──心跳加重,每跳一下,就像是有一个大铁锤,自内而外,在捶击胸膛一般。
身体上的这种异象,令得思想上发生了极度的恐惧。我勉力镇定,告诉自己,空间转移,那一定是空间转移,一切异象,都是空间转移过程中的必然现象,很快会过去的,会很快过去的。
在困厄的情况下,告诉自己,这种困厄很快会过去,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
压力愈来愈重,终于到了一下子我要闭过气去的,眼前一黑,我以为已经昏过去了,但倏忽之间,压力全消,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我自然而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空间转移已经完成,我被转移到什么地方来了呢?难道我已从必然的生命历程──死路上,被转移到了活路上?
这活路上,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呢?为什么一片黑暗?难道所谓活路,竟是一片漆黑?
这时,我的思绪紊乱之至,我伸展四肢,都可以活动,也可以站起来,我甚至跳动了几下。四周极静,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沉住了气,发声问:“请问,我现在的处境如何?”
在如此奇诡的情形之下,我除了这样发问之外,实在没有别的事可为,虽然这样做,看来像是傻瓜一样,但也无可奈何。
却不料我一问之下,立即有了反应,一个声音响起,回答了我的问题:“你现在是在活路的起端,你是不是决定向前走?”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简单明了之至,可是我听了之后,却又是犹豫,难以回答。
因为,一来,我不是有意来“走活路”的,我的目的只是来找上路的人;可是,我来的时候,却又真心诚意的表示愿意走活路。
照沈魂的说法,是不能后悔,一反悔,那盒子会发怒,我也不知后果如何。
二来,我也根本不知向前走活路,走下去会有什么结果,这都需要考虑。
如今的环境,又是如此奇诡,实在无法使人作周详的考虑,更难以决定。
我支吾了片刻,心想,那声音的语气听来很是亲切友善,可能容易商量,所以我先试探着问:“请问,这……活……路……走下去,是什么样的情况?”
那声音忽然发出了一阵“咯咯”的笑声,笑得人有点手足无措,接着,那声音道:“你和他们一样,根本没有走活路的打算,是不是?”
他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心思,这倒反而好办了,我坦然承认:“是,我是来找他们的──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你们的出现,已经打乱了我们正常的生活,请还我们平静。”
那声音立即道:“你们的‘正常生活’,那是一条死路啊!”
我知道这时我不能再犹豫,一定要坚持,不然,情形可能有变。
所以我立时道:“在你们的观点来看,或许如此,但这既然是我们的生命方式,也就是我们唯一的生命之路,既是唯一的路,也就无所谓活路或死路。”
我这一番话,说来流利之至,也道出了我对自身生命形式的看法。
我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之声,那声音又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敝不得,怪不得──”
他把每一句话都重复一遍,听来像是不胜感慨之至,接着又道:“难道你们之中,没有一个看得开放得下的?”
我大奇:“这与看得开放得下有何关连?”
那声音道:“看得开就放得下,一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可是你们既然不知有死路活路之分,当然也无法明白这一点。”
一时之间,我思想杂乱之至。这时,我已可以肯定,在经过了空间转移之后,我此际对话的是某一类外星人,就是多年之前,沈万三打救了的那种蛙形生物。他们的语气之中,一副悲天悯人,还有难以掩饰的轻视,这一点很令我不快。
就算他们的生命形式远比地球人(此处缺漏)的生命形式,也值得尊重,不能被轻视。
所以我道:“也没有什么可讲──当年,你们被人袋在篓子里发卖,若不是沈万三救了你们,只怕也是死路一条,不知被人清炖还是红烧,还不如我们呢!”
此言一出,我又听到了一阵杂乱的声音,仍是那声音道:“那次事故,是一个,恰好沈万三接收到了我们的讯号;若不是他,也一定还有别人接收到,我们未为此担心过。他现在怎么样了,何以他不来?”
听到声音的发问,竟像是不知道人间的时间已过去了五六百年,以为沈万三还在人世一样,我道:“沈万三早就死了,他的灵魂,不明白活路何所指,所以迟迟不敢前来。”
那声音叹道:“有说‘至死不悟’的,怎么连死了仍然不悟。”
我道:“那不能怪他,那不是他的生命形式范围之内的事,他不理解,那是常情。”
那声音连连叹息,像是遇到了绝不了解的怪事。
我又道:“我也一样,我来了,但我的是找以前来的三个人,我相信他们也该转移来了,我希望能把他们带回去。”
那声音道:“要是他们不愿回去走死路呢?”
我一字一顿:“那我希望能听到他们作出选择。”
那声音和其他不少声音,又是一阵欷虚声,这才道:“他们都不愿意走活路……真是想引你们走活路都难啊。”
我道:“我已说过,什么是活路,我们根本不知道,当然不会上路。”
那声音道:“先你来的那个知道,可是她也一样不愿意走。”
我怔了一怔,先我来的那人是蓝丝,她又怎知道活路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之间,我也无法追究,只是道:“能让我们见面,能一起送我们回去吗?”
那声音道:“可以。”
他的声音才一入耳,我就听到温宝裕在叫:“喂!我已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地球人,走的路,就是人的路,不论那是什么路,我只有走,你们别拉拉扯扯好不好。”
我叫道:“小宝!”
可是才叫了一声,四面八方,突然之间,又全是光亮照耀,那种压力又再产生。我心知转移又已开始,不是不知是我一个人,还是连小宝他们一起,心中又是焦急。
这一次,过程快得多,突然之间,身上一松,光亮也消失。
在强光消失,视线恢复的那一刹间,我只看到那块板就在我面前,有一只盒子正落向板上,和板碰在一起。两者正迅速变小,转眼之间,变得其小若尘,一眨眼间,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蓝丝和温宝裕一起发出的叫声:“不见了,它不见了。”
也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白素出现在门口。
这时,我真有点手忙脚乱,因为那盒子一落到那块板上,就迅速变小,消失的过程,不但快到极点,而且也奇诡之至,造成很大的震撼,所以我只闻温、蓝二人之声,连他们在哪里也没有来得及看。
若不是白素一推开门,就叫了我一声,我也不知道来的是谁。
等到我听到了白素的叫声,视线移开了刚才那盒子消失之处,才看到了白素,也看到了温宝裕和蓝丝。他们两人紧靠在一起,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他们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刚才那盒子的所在。
几乎在同时,我也看到了易琳,她也注视着那处,站定着,神情惘然。
白素急步走过来,我们握住了手,白素问:“怎么样?”
我道:“我们全回来了。”
这一点,其实是不用说的,人全在房间中了,大家都可以看得到。这时候,易父易母也冲了进来,大叫着,两个人一起把易琳拥在怀中,叫道:“阿女,你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们了。”
我轻轻一拉白素,退了出来,蓝丝和温宝裕也走了出来,我先问:“沈万三的灵魂呢?”
白素道:“不知道──他附在那板上,现在,那板也不见了,他只怕也……走了……”
温宝裕还不知道“沈万三的灵魂”是怎么一回事,大感兴趣,连连追问。
他需要了解的事甚多,白素走过去,对易琳说了几句话,易琳点头答应了,我们四人就告辞回家。
一路上,我已弄清楚,蓝丝的情形几乎和我一样。不同的是,他在一团光亮之中,和温宝裕相会,而光亮中传出的声音的对话,内容和我一样。
温宝裕的情形,略有不同。他是在房间之中,不住地思索易琳听到的呼唤是什么意思进,变化突然而来,以后过程,也和我们一样。
我们都一致同意,经过了一个空间转移的过程之后,我们到了另一个空间,那个空间,就是那种蛙形外星生物所丰在的空间。
在那个特定的空间中,如果我们愿意,只要放得下原有的生命形式,就可以走上活路,不必再在必然的死路上走,走向死路。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摆月兑原有的生命形式。
不过,走上活路之后,是什么样的一种生命形式,我们一无所知。
温宝裕道:“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对于温宝裕的这一个问题,易琳给了很是肯定的回答。易琳是应白素告别时的邀请,很快和我们会合,来作讨论的。
易琳的回答是:“我们在那只盒子之中。”
易琳的遭遇,和我们又有所不同,她偶然地听到了鬼魂的争吵,得到了那只盒子,又听到了不断要她走活路的召唤,终于令她心动,表示了一下愿意走活路的意愿,就经历了转移。
然后,是在光亮笼罩下的对话,她知道自己有了奇遇,而且,她思想比较单纯,一时间也没有想到“走活路”等于是改变生命形式,所以,表示了乐意接受。
那些蛙形生物,似乎很乐意助人“走活路”,但是也不勉强,要人我作考虑──他们给沈万三聚宝盆时,也曾请他一再考虑是不是真要富甲天下。由此可知,他们的作事方式,极尊重他人的意愿。
所以,易琳听到那声音道:“你再仔细想一想。”
易琳回答:“让我知道在活路上是怎么一个情形,我才能想。”
那声音道:“随心所欲,永无死亡,完全解月兑,彻底自在。”
当易琳叙述着,说出那十六个字时,我心中怦怦乱跳。若是有一种生命形式,到达了那十六个字的境界,那实在是无可再高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与之相比,当真是太不足道了。
我心中又想,若是我在那环境中,听到了这十六个字诱惑,只怕我会下定决心,改变生命方式。
易琳当时却对十六字个并没有像我这样的震撼,她毕竟年轻,未曾经历过忧患,也不会强烈地觉得自己的生命形式有什么不好,所以她又问道:“就此可得?”
那声音道:“当然你要放下。”
易琳问:“放下什么?”
那声音道:“放下你现有的一切。”
易琳默然,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在外星人的眼中,像易琳这样一个平凡的地球女孩子,实在什么也不拥有,只是在死路上蹒跚前进的可怜虫──在外星人的眼中,就算是地球上的帝王将相,富商巨贾,也不外是在死路上的可怜虫。但是,在易琳或任何地球人心目之中,任何人拥有的一切,就是一切,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所以易琳默然。
对方也极之善解人意,当时就发出了一阵叹息声:“算了,不放下,不能上活路,你还是回去吧!”
易琳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只是问:“我现在在哪里?”
那声音道:“在宝盒中。”
易琳大奇:“宝盒之小,我怎能──”
那声音笑了起来:“现在,宝盒更小如微尘,然而你若能放得下,小若微尘和在宇宙,也就绝无分别,你放不下,却也难明。”
易琳说到这里,神情迷惘:“我确然不明所以。”
温宝裕道:“纳须弥于芥子!三千大千世界,原可以小若微尘,只看你心中如何想。”
我长长吸了一口气:“不错,那十六个字,听来极其诱人,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但要你放下了才能得到,你放得下么。”
温宝裕侧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长叹一声,道:“放不下。”
蓝丝吁了一口气,嗔道:“你若是连我也想放下,我才不饶你。”
温宝裕又长叹一声,大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之概。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各自微笑,当然,那十六字虽然诱人,但我们也一样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活路对我们来说,也就只是遥远不可及的一条路。
普通人就当它不存在好了,让真正放得下的人去走吧──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道有几个人是走得进这十六个字所说的境界的。
我数不出。
你若知道,请告诉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