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在六和塔顶饿了两日两夜,又受了两日两夜的惊吓气恼,心力交瘁,甚是委顿。第三天早晨,忽有一个小书僮走近,说道:“少爷请东方老爷过去谈谈。”乾隆认得他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心头一喜,忙随着他走到下一层来。他一进门,陈家洛笑容满脸的迎出,当先一揖。乾隆还了一揖,走进室内。心砚献上茶来。陈家洛道:“快拿点心来。”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心砚放下两副杯筷,筛上酒来。陈家洛道:“小弟因要去探望一位朋友的伤,有失迎迓,还请如罪。”乾隆道:“好说,好说。”陈家洛道:“请先用些粗点,小弟还有事请教。”乾隆饿得肚皮已贴到了背心。他素来体格强健,食量惊人,两日两夜不吃东西,如何耐得?见陈家洛先举筷夹一个汤包吃了,当即下箸如飞,快过做诗十倍,顷刻之间,把四碟点心吃得干干净净,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子”。陈家洛每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喝了口汤,就放下筷子,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点心吃完,乾隆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端起茶杯,望着杯中碧绿的龙井细茶,缓缓啜饮,齿颊生津,脾胃沁芳。陈家洛把门推得洞开,道:“他们都守在底下,咱们在这里说话再妥当也没有,决不会有第三人听见。”乾隆板起脸,一字字低沉的道:“你把我劫持到这里,待要怎样?”陈家洛走上两步,望住他脸。乾隆只觉他目光如电,似乎直看到了自己心里去,不由得慢慢转开了头,隔了半晌,听得陈家洛道:“哥哥,你到今日还不认我么?”这句话语音柔和,声调恳切,钻入乾隆耳中,却如晴空打了个霹雳,他忽地跳起,颤声道:“你……你……你说甚么?”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自从文泰来被救,乾隆就知这个大秘密再也保守不住,但听陈家洛突然叫自己为“哥哥”,仍不禁震惊万分,登时全身无力,瘫痪在椅中。陈家洛道:“你到海宁扫墓,大举修筑海塘,把爸爸姆妈封为潮神和潮神娘娘,我知你并没忘本。你在这镜子里照照看。”说着把墙上画旁的一根线一拉,画幅卷起,露出一面大镜子来。乾隆站起身来,见镜中自己一身汉装,面目神情,毫无满洲人的痕迹,再看看站在身旁的陈家洛,两人年岁不同,容貌却实在颇为肖似,叹了口气,回坐椅中。陈家洛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乾隆只觉喉干舌燥,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隔了半晌,说道:“我本来叫你到京里去办事,你自己不肯去。”见陈家洛转身眼望大江,并不置答,续道:“我已查过,知道你已中乡试,那好得很啊。凭你才学,会试殿试必可高中,将来督抚、尚书、大学士,岂有不提拔你之理?这于家于国,对你对我,都是大有好处,何苦定要不忠不孝,干这种大逆不道之事。”陈家洛忽地转身,说道:“哥哥,我没说你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你反说起我来。”乾隆咦了一声,道:“臣对君尽忠,叛君则为大逆。我既已为君,又怎说得上不忠?”陈家洛道:“你明明是汉人,却降了胡虏,这是忠吗?父母在世之日,你没好好侍奉,父亲在朝廷之日,反而日日向你跪拜,你于心何安,这是孝么?”乾隆头上汗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低声说道:“我本来不知。是你们红花会已故的首领于万亭今年春天进宫来,我才听说的,现今我仍是将信将疑。不过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是愚,否则可是不孝。因此我到海宁来祭墓。”实则这年春天于万亭偕文泰来入宫,将陈夫人的一封信交给乾隆,信中详述当时经过,又说他左股有一块朱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乾隆已然信了九成。待于万亭走后,把当年喂女乃的乳母廖氏传来,秘密询问。更得悉了详情。原来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四皇子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听说大臣陈世倌的夫人同日生产,命人将小儿抱进府里观看。哪知抱进去的是儿子,抱出来的却是女儿。陈世倌知是四皇子掉了包,大骇之下,一句都不敢泄漏出去。当时康熙诸子争储夺嫡,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各人笼络大臣,阴蓄死党。允祯知父皇此时尚犹豫不决,兄弟中如允□、允禄、允□等才干都不在自己之下,诸人势均力敌。皇帝选择储君时,不但要比较诸皇子的才干,也要想到诸皇子的儿子,要知立储是万年之计,皇子死了,皇孙就是皇帝。如果皇子英明,皇孙昏庸,决非长远之策。允祯此时已有一子,但懦弱无用,素来不为祖父所喜,他知道在这一点上吃了亏,满盼再生一个儿子,哪知生出来的却是女儿。允祯不顾一切要做皇帝,凑巧陈世倌生了个儿子,就强行换了一个。允祯于诸皇子中手段最为狠辣,陈世倌哪敢声张?这换去的孩子取名弘历,后来就是乾隆。他自小聪颖武勇,六岁即能诵《爱莲说》,到了九岁时,更遇到一件事,使康熙十分喜爱。这年弘历跟随祖父到热河打猎,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康熙跟前。康熙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那熊扑地倒了。康熙放枪之时,弘历骑了一匹小马,举起火枪,在祖父身旁跃跃欲试,见了那庞大的黑熊居然丝毫不惧。康熙看得有趣,说道:“你过去打它一枪。”康熙爱惜孙儿,叫他去打一枪,就算是他打死的,将来说弘历九岁击毙大熊,可以夸示群臣。弘历下马走到黑熊跟前,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对准黑熊肚皮放了一枪,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康熙也是捻须微笑。弘历转身回来,刚要上马,哪知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恶狠狠向康熙马前扑来。众侍卫大惊,数枪齐发,将之击毙。康熙吃了一惊,对侍卫们道:“这孩子福份可真不小,要是他在黑熊跟前之时那熊站了起来,那还有命么?”从此康熙认为弘历福命大,兼之他文武双全,在诸孙中最为得宠。允祯后来能做皇帝,实颇仗这假儿子之力。是以终雍正一朝,海宁陈家荣宠无比,雍正一来是报答,二来是笼络,免得陈家有所怨望,而泄漏这天大秘密。至于换到陈家的女儿,本是公主,后来嫁给常熟蒋溥。蒋溥的父亲蒋廷锡于雍正初年任户部侍郎,其时陈世倌任山东巡抚,两人共同治水有功。陈蒋二人后来都入内阁。蒋溥由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而大学士,终乾隆一朝,蒋家荣宠不衰。据常熟故老相传,蒋溥陈夫人所住的楼堂,当地都称为“公主楼”。乾隆初被抱入雍亲王(允祯封号)府时啼哭不止,不肯吃女乃。允祯的侧妃钮祜禄氏只得把陈家原来给乾隆喂女乃的女乃母廖氏召到府中,乾隆这才止哭吃女乃。哪知事隔多年,乾隆忽然问起,廖氏本不肯说,但听他口气,知道已悉详情,无法再加隐瞒。廖氏这时已六十多岁,当夜就被乾隆派人绞死,防她走漏隐事。乾隆说这番话时,想起廖氏抚育之劳,心头颇为自疚。陈家洛道:“你自己看看又哪里像旗人了?还有甚么好疑虑的?”乾隆沉吟不语。陈家洛道:“你是汉人,汉人的锦绣江山沦入胡虏之手,你却去做了胡虏的头脑,率领鞑子来欺压咱们黄帝子孙。这岂不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吗?”乾隆无言可对,昂然道:“我今天反正已落入你的手里,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陈家洛温言道:“咱们在海塘上曾经约定,以后互不加害,言犹在耳,我岂能背誓?何况现下知道你是我的亲哥哥,兄弟相会,亲近还来不及,哪有相害之理?”说着不禁掉下泪来。
乾隆道:“那么你要我怎样?要逼我退位么?”陈家洛拭一拭眼泪,说道:“不,你仍然做你的皇帝,然而并非不忠不孝的皇帝,而是一位仁孝英明的开国之主。”乾隆奇道:“开国之主?”陈家洛道:“正是,做汉人的皇帝,不是满清的皇帝。”乾隆一听此言,已明白他意思,道:“你要我把满人赶出关外?”陈家洛道:“不错,你一样做皇帝,与其认贼作父,为后世唾骂,何不奋发鹰扬,建立万代不易之基?”乾隆本是好大喜功之人,听了这几句话,不由怦然心动。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自己说词已经见效,续道:“你现今做皇帝,不过是承袭祖宗余荫,有甚么希奇?你看看这人。”
乾隆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去,见一个农夫在远处田边挥锄耕作。陈家洛道:“要是这人生在雍亲王府中,而你生在农家,那么他就是皇帝,你却须得在田间锄地了。”乾隆一向自以为天纵神武,迥非常人可比,此刻细细体会陈家洛的话,不由得爽然苦失。陈家洛又道:“大丈夫生在世间,百年之期,倏忽而过,如不建功立业,转眼与草木同朽,历来帝皇,如汉高祖、唐太宗、明太祖,那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元人如成吉思汗,清人如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也算得一代雄主。如汉献帝、明崇祯这种人,纵使不是亡国之君,因人碌碌,又何足道哉?”
这番话每一句都打入了乾隆心坎。他知道自己是汉人后,曾几次想下令宫中朝中改服汉人衣冠,都被太后和满洲大臣拦住,心想倘若真的依着陈家洛的话,把满人赶出关外,重还汉家天下,自己就是陈姓皇朝的开国之主,功业实可上比刘邦、李世民。他正想接话,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又见陈家洛双眉一扬,凝神外望,只见四条身躯异常庞大的狼犬向六和塔疾奔而来,后面跟着两人。
转眼之间,两人四犬已奔到塔下,隐隐听到有人厉声喝问。六和塔塔高十三层,乾隆与陈家洛这时在第十二层上,与塔下相距甚远,听不清楚下面说话。只见两人四犬都冲进了塔中,忽然四条狼犬反身奔逃,孟健雄手夹弹弓追出,一阵连珠弹把四犬打得狺狺狂叫。
陈家洛正在奇怪,不知两人四犬是甚么路数,忽见塔中一人窜出,身法迅疾无比,夹手把孟健雄的弓夺过,左掌便向他项颈劈落。孟健雄一闪没避开,忙举手格时,被那人用弹弓弓端在腰里一戳,截中穴道,俯身跌倒。那人头也不回,直奔进塔。这人刚进塔门,塔里便抛出一个人来,仰天跌在地下,动也不动,却是安健罢。又听得塔内的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哨声大作,连连报警。
乾隆眼见来了救援,心中大喜。陈家洛四下*望,见各处并无动静,知道来攻的只此两人,马家父子此时才发警号,想是敌人行动过速,待到发现,敌已入塔。这两人身手如此矫健,必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看来比之金钩铁掌白振尚要胜得一筹。
四条狼犬重又折回,再窜进塔内,只听得女子斥骂声、少年叫喊声、狼犬吠叫声响成一片,那是把守第二层的周绮和心砚正在对付狼犬。突然两声惊叫,第二层窗口中投下两件兵器来,一是单刀,一是软鞭。陈家洛认得是周琦和心砚所用,想是被敌人夺去而掷下来的,不知两人是否遇险,甚是担心。乾隆见陈家洛本来神色自若,忽然脸有忧色,知道自己手下人占了上风,暗暗欢喜,突见他转露微笑,忙向下望。只见一条大汉手舞大铁桨,将四条狼犬打出塔来。周绮和心砚抢出来扶了孟健雄和安健罢进去。四条狼犬猛恶异常,直如四头豹子一般。一条狼犬后腿给铁桨打断,兀自不退,仍然猛扑乱咬,蒋四根给四只狗围在垓心,一时也无法取胜。心砚又从塔里奔出,双手连挥,十几块砖头把狼犬打得汪汪乱叫。蒋四根乘机一桨,击在一条狼犬臂部,把它直掼出去。周绮也奔出塔外呐喊助威,眼见四犬就要给蒋四根和心砚尽数打死。忽然第六层窗口有人探出头来,撮嘴作啸,声音甚是奇特。四犬一听,立即掉头,向外奔去。周绮和心砚拾起兵刃,站在塔下守御,怕再有敌人来攻。陈家洛见敌人在第六层窗口中指挥狼犬,心想:“那么第四层上的十二哥,第五层的九哥和第六层的八哥都没拦住他们……”想到这里,暗叫:“不好。”敌人武艺高强,而且两人合力,己方每层一人,一定拦他们不住,正要下令集合四人在第九层上拦截,忽见第七层窗中窜出一人,正是徐天宏。他刚跃出窗口,后面一人跟着跳出,一把抓住了他左脚。陈家洛大吃一惊,手中扣住的三粒围棋子正要掷出,忽听徐天宏大喝:“照镖!”右手一扬,敌人一缩头,却无暗器射来,徐天宏乘机一挣,挣月兑了左脚鞋子,已站在宝塔檐角之上。这时距离已近,看清敌人比徐天宏更矮,一身灰衣,满头白发,竟是个老太婆。她背插单剑,双手空着,凌空跃起,又抓了过去。徐天宏右手无刀,想来已被敌人打月兑,左手铁拐使招“一夫当关”在胸前一横,又喝:“照镖!”那老太婆骂道:“猴儿崽子,莫想再骗你女乃女乃!”夹手来夺单拐。哪知徐天宏这一次却非虚招,已揭起塔顶瓦片猛掷过去。那老妇避让不及,迎面一掌,把瓦片击得粉碎,四散纷飞。守在第八层的常氏双侠似已被另一人缠住,始终没出来相助。徐天宏武功远不及那老妇,交手数招,迭遇凶险,他声东击西,又支持了几招。周绮抬起了头,仰望徐天宏在塔角上和那老妇恶斗,眼见不敌,很是焦急,大叫:“爸爸,爸爸,快动手哪!”周仲英守在第十层上,也早见两个徒弟被打倒,义子处境危险,探身窗外,叫道:“甚么人在这里撒野?”两枚铁胆一先一后向那老妇掷去。铁胆未到,那老妇忽然如飞般直纵而下,左手手掌在瓦上一按,一个筋斗翻过来在第六层上站住,只听得叮叮叮一阵乱响,袖箭、铁莲子、钢镖、背弩,一批暗器纷纷落在第八层塔顶上,却是守在第九层上的赵半山为助徐天宏而放。周仲英铁胆打空,拍拍两声,把塔角的木檐打断。徐天宏俯身抢住一个,另一个在塔角瓦沟中乱转。周仲英纵身跃下想拾,脚未踏实,突然一阵掌风向胸口袭来。他身子临空,无法避让,掌风来势凌厉,若是出手抵挡,悬空不能借力,必被敌人推下塔去,跌得粉身碎骨,危急中拔出金背大刀在面前一立,和身向敌人扑去,拚着受他一掌,落个两败俱伤。敌人见周仲英扑来,侧身让过,左手来抓他手腕。周仲英见他手法又快又狠,不觉咦的一声,暗暗惊心:“这人是谁?”当即跳开,见常氏双侠已从窗中跳出,和那人打在一起。那人魁梧异常,常氏双侠是瘦长条子,此人身材却比双侠还高了些,一个鹰钩鼻,脸色红如朱砂,头顶光溜溜的秃得不剩一根头发。周仲英见此人神威凛凛,武功好得出奇,心想:“这样的人物也甘作清廷走狗?”
那秃顶老头双掌如风,迅疾无比,常氏兄弟在塔上跳跃来去,以二攻一。周仲英见常氏兄弟虽不能胜,也不致落败,不必过去相助,向下望时,却大吃一惊。
只见第六层上那白发老妇正把周绮逼得连连倒退。徐天宏大叫:“绮妹,退开退开。”周绮很听徐天宏的话,转身便走。那老妇不追,待要上跃,周绮却站住了脚,骂道:“老太婆,你敢追我么?我这里有埋伏。”那老妇双脚一点,如一枝箭般直飞过来。周绮大骇,返身便逃。
周仲英右手发出铁胆,向老妇后心飞去。那老妇堪堪追上周绮,刚要伸手抓她后心,忽听得背后暗器之声劲急猛恶,不敢伸手去接,当即使出轻功中“寒江独钓”招数,身子向外一挫,全身悬空塔外,只以左脚勾住塔角飞檐。当的一声大响,铁胆打得塔顶火星乱飞,砖瓦碎片四溅。那老妇避开铁胆,又追周绮。周仲英向下跳到第六层上,横刀当路,那时周绮已逃到塔后,两人一逃一追,绕着宝塔打转。周绮自与徐天宏订婚后,心想丈夫是出名的聪明人,自己如一味卤莽,怕被他看低了,是以临事已不若以往那么任性。这次听徐天宏叫她退走,便打打逃逃,和敌人拖延时刻。周仲英刚立定身子,已见女儿从塔后绕了出来,那老妇仍然空手追赶,老妇背后却又有一人跟着,双钩挥霍,向她后心挺刺,却总是差了尺许,看他奋勇直前,救援周绮,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这时杨成协、石双英等也从下层赶了上来,周仲英迎上抢过周绮,金刀呼呼生风,连劈两刀。那老妇见他刀法精奇,不敢轻敌,退开三步,正要拔剑,忽然那秃顶老头在上面喊道:“我上塔顶去攻下来,你从下面攻上!”声若洪钟,送将下来。那老妇一听,不再和众人缠战,飞身纵起,左手在第七层塔角上一扳,借势又翻上了第八层。这一层上已无人阻挡,仍以此法翻向第九层上。她从下面打上来时,知道每层守御之人武功一层高过一层,虽避开了周仲英一胆两刀,但已知他是少林高手,平地拚斗,不弱于己,只怕上面有更厉害劲敌,凝神屏气,身未上,剑先上,挽花护顶,忽觉手上一震,长剑被敌人兵刃粘住,险险月兑手。
那老妇知道又遇劲敌,长剑乘势向前一探,解去对方粘走之力,不敢正面纵上,向左斜奔三步,突然反身向右疾驰,一跃跳上第十层,寒风起处,一剑迎面刺到。那老妇以攻为守,刷刷刷三剑均攻对方要害。敌人以太极剑中“云麾三舞”三式解开。老妇见他化解时举重若轻,深得内家剑术三昧,不待对方回手,跳开一步,看敌人时,见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汉子,上唇一丛浓髭,鬓发微斑,左手捏住剑诀,凝神而视,并不追来。老妇叫道:“你一身好功夫,可惜可惜。”那人正是千手如来赵半山,他见这白发老妇身手迅捷,也自惊佩。两人挺剑又斗在一起。
乾隆见两人一路攻上,心头暗喜,但见陈家洛气度闲雅,不以为意,反而拖了一张椅子到窗口坐下观战,心想来救我的只有两人,总敌不过红花会人多,正自患得患失之际,忽听远处传来犬吠之声,又有吆喝声,马匹奔驰声。梯上脚步响处,心砚奔上楼来,用红花会切口向陈家洛禀报:“在塔外巡哨的头目来报,有两千多清兵正向这边过来,方向对正六和塔。”陈家洛点点头,心砚又奔下塔去。乾隆不懂心砚的话,但见他神情紧张,知道定是对他们不利的消息,凝神远望,枫叶如火,林梢忽然白旗飘动,旗上大书一个“李”字。乾隆大喜,知是李可秀带兵前来救驾了。陈家洛俯身窗口大叫:“马大哥,退到塔里,预备弓箭!”马善均在塔下答应。陈家洛喊声方毕,忽见那秃顶红面老者直窜上来,常氏双侠和周仲英在后紧追不舍。那老者绕塔盘旋,后面追得紧时就回身接几招,找到空隙,又跳上一层。那边厢赵半山和那老妇正斗到紧处,那老者已跳到第十二层来。常赫志见他来势猛恶,第十二层正是监视乾隆之处,不再追赶,腰间取出飞抓,迎风一晃,站在窗外,常伯志双掌斜举,抢在他身前两步。兄弟两人摆好阵势,飞抓远攻,肉掌近袭,双双挡在窗外。那老者眼见情势,竟不过来,直上塔顶。周仲英追赶不及,从窗口跳入塔内。乾隆见他执刀跳进,吃了一惊,却见他奔到塔顶通下来的梯级上横刀待敌。
赵半山和那老妇攻拒进退,旗鼓相当,转瞬间拆了百余招。那老妇剑法迅速无比,赵半山展开太极快剑,也是以快打快,心中暗暗称奇:“这人白发如银,又是女流,怎地竟然战她不下?”心中焦躁,要模暗器取胜,岂知那老妇逼得甚紧,微一疏神,左手衣袖竟被她长剑划破了一道口子,虽然未伤皮肉,但也不免心惊。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石双英和周绮手执兵刃,旁观赵半山和那老妇恶斗,见两人剑光闪烁,打得激烈异常,尽皆骇然,忽见赵半山衣袖中剑,都吃了一惊。卫春华双钩一摆,便要抢上相助。赵半山一剑“李广射石”,把老妇迫退一步,忽地跳开,说道:“老太太果然高明,请上吧。”卫春华愕然止步。赵半山衣袖中剑,不再恋战,心想:“陆菲青大哥守在十一层上,一别十余年,想他武功必然精进,定可制住这老妇。众兄弟均佩他云天高义,却未见识过他的超妙剑术。”他任由老妇上去,意在让好友陆菲青露脸扬名,否则划破袖口,尽可再战,也未必会输。那老妇见他谦退,举剑施了一礼,说道:“好剑法!”纵身直上。周绮叫道:“赵三叔,你没输啊,干么这么客气?”赵半山微微一笑,道:“她剑法好极啦,咱们去看看陆大爷的武当派功夫。咦,周姑娘,你干么这般客气,叫我三叔?七弟可叫我三哥。”周绮脸一红道:“我只跟爹爹叫。”杨成协笑道:“那么你叫他七叔么?”说着向徐天宏一指。周绮道:“呸,他想么?”各人知道己方人多,敌人虽然武功精湛,料也无能为力,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奔上塔去。第九、第十两层悄无一人,冲进第十一层时,只道陆菲青定在和那老妇斗剑,哪知室中空荡荡地竟无人影。众人吃了一惊,疾忙再上,将进室内,已听得刀剑交并,铮铮有声,一进门,只见周仲英使开金背大刀,风声虎虎,正和那白发老妇激战,一个刀大力沉,一个剑走轻灵,一时不分高下。陈家洛把乾隆拖在一角,坐在榻上观战。徐天宏一打手势,杨成协、石双英两人守住窗口。徐天宏叫道:“抛下兵器,饶你不死!”老妇见身陷重围,并不畏惧,刷刷刷数记进手招数。周绮道:“这人的剑术和一个人很像,你说是么?”徐天宏道:“不错,我也觉得奇怪。”那老妇把周仲英迫退一步,突然一拉桌子,挡在胸前,贴墙而立。周仲英一刀急斩,险险砍在桌上,疾忙收刀。那老妇转头向乾隆叫道:“你是皇帝吗?”乾隆忙道:“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救兵都来了么?”那老妇一跃上桌,突然举剑当胸,如一只大鸟般向他急扑过去,一招“鹏搏万里”,向乾隆胸口直刺。这一剑去势既快且狠,群雄只道她是乾隆的手下前来搭救,哪知忽然行刺,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人人均是愕然失色,手足无措。陈家洛虽然站在乾隆身旁,但这剑实在来得太快,也是不及抵挡,立即左手双指一骈,向老妇胁下要穴点去,这是攻敌之不得不救。老妇剑尖将及乾隆胸口,突见陈家洛手指袭到,左掌“金龙探爪”,自下向上一撩,随即反手抓出,这是三十六路大擒拿法中的厉害招数,和点穴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家洛只要腕脉被抓,当时就得全身瘫软。就这样,她右手剑的势道缓得一缓,陈家洛右手已拔出短剑,向上急架,铮的一声,火星飞溅,左手跟着反击敌人面门。这一招之后,紧着下面还有一腿,叫作“上下交征”。那老妇拳术娴熟,见他左手击来,又伸左掌抓拿,下盘向右闪避,手中剑刺向对方咽喉。不料陈家洛的“百花错拳”每一招均与众不同,老妇向右闪避,他一脚偏从右方踢来,好在她长剑亦已刺出,陈家洛腿力尚未使足,随即收势。
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甚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甚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晚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那老妇身子稍侧,不受这礼,森然问道:“既说是一家人,干么你们却帮皇帝,不让我杀他?”
杨成协等见陈家洛对她很是恭敬,而这老太婆却神态倨傲,都感气恼。这时常氏双侠也已从窗口跳进室内,常赫志道:“皇帝是我们抓来的,要杀也轮不到你。”那老妇咦了一声道:“皇帝是给你们抓来的?”
陈家洛道:“前辈有所不知,皇帝确是我们请来的。我们只当两位是清宫侍卫,前来打救皇帝,因此一路上拦截。两位前辈武功实在高明之极,我们众兄弟不是对手,没能拦住,以致生了误会。”其实红花会群雄已把二人截住,众人都知他这话是谦逊之辞。那老妇忽然探身窗外,纵声大叫:“当家的,你下来。”过了半晌,不闻回答,忽然飕的一声,塔下一枝箭直射上来。老妇伸左手抓住箭尾,转身一掷,那枝箭插在桌面之上,箭尾不住颤动,厉声喝道:“无信小辈,怎地又放暗箭?”陈家洛道:“前辈勿怒,塔下兄弟尚未知情,以致得罪,回头叫他们赔礼。”走到窗口,自下喊道:“是自己人,别放箭!”语声未毕,又是一箭射到。这时陈家洛也已看得清楚,下面千余名清兵已将六和塔团团围住,弯弓搭箭,见窗口有人探头就射箭上来。陈家洛对赵半山道:“三哥,你去派人守住塔门,别冲出去厮杀。”赵半山应声下去。
周仲英道:“这位是雪雕关老师父吧,在下久仰得很。”那老妇正是雪雕关明梅,是秃头老者陈正德的妻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秃头,一个白发,江湖上人称秃鹫雪雕,合称天山双鹰。关明梅听了周仲英的话,微微点头。陈家洛道:“这位是铁胆周仲英周老英雄。”关明梅道:“嗯,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头。”说到这里,忽然张口大叫:“当家的,快下来,你在干甚么呀?”她正说得好好的,夹如其来的一声大喊,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周仲英道:“陈老师父在和无尘道长斗剑,咱们快去把事情说清楚。”陈家洛向常氏双侠使个眼色。双侠会意,走到乾隆身旁监视。陈家洛和关明梅等奔上梯级,走到第十三层来,在梯级上却不闻刀剑之声,群雄都有点担忧,心想这两人武功卓绝,出手快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那一个失手疏虞,都是终身恨事。关明梅却漫不在意,知道丈夫平生罕遇敌手,决不致有甚失闪。众人刚到室门,只见白刃耀眼,满室剑光,两个人影在斗室中盘旋飞舞,虽只两栖剑相斗,但金刃劈风之声,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群雄刚站定,无尘和陈正德又已拆了十余招。两人斗到酣处,剑法一招紧似一招,点到即收,双剑不交。关明梅本来托大,但看到两人拆了数十招后,丈夫丝毫未见便宜,不由得暗暗心惊:“怎地江南竟有如此人物?”只见两人越斗越紧,兀自分不出高下。
陈家洛叫道:“道长,是自己人,请住手吧!”无尘举剑一封,退后一步。陈正德杀得性起,剑招连绵,剑锋不离敌手左右。无尘退后一步,他一剑“神驼骏足”刺了过去。无尘向左一闪,还了一剑。两人又交数招。关明梅叫道:“当家的,他们是红花会!”陈正德一怔,说道:“是吗?”他势道微缓,高手斗剑,直无毫发之差,只听得嗤的一声,右边衣襟已被无尘一剑穿过,这还是无尘听了陈家洛的话后手下容情,否则这一剑当更为狠辣。陈正德大怒,喝道:“好老道!”刷刷刷连环三剑。无尘一步不退,还了四剑。两人又斗数十招。陈正德使出“三分剑术”中的绝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无尘展开“追魂夺命剑法”,七十二路正变中包藏八十一路奇变。只见陈正德一剑“冰河开冻”,向无尘右臂直劈下来。无尘向左侧让,陈正德长剑突然上撩,“夜半烽烟”,迅捷绝伦。哪知无尘没了左臂,这时反占便宜,喝道:“好剑法!”一剑“孟婆灌汤”,直刺敌喉。陈正德这剑撩了个空,心头一惊:“老胡涂!他没左臂,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无尘长剑剑尖已指到咽喉。来剑势若电闪,陈正德再也不及闪让,败中求胜,举剑横削,眼见已不免两败俱伤。众人大惊,呼叫声中,无尘突向右倒,将陈正德来袭之势让过,回剑接住来剑,只听当的一声,两剑颤动,声若龙吟,嗡嗡之音,良久不绝。
无尘右膝跪地,双剑交并,两人都不敢移动,各运内力,势均力敌,两柄纯钢的长剑相交处各生缺口,慢慢互相陷入。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接过杨成协手中钢鞭,抢上前去要将两人隔开,刚跨出一步,只听得头顶一人哈哈长笑,叫道:“好剑法,好剑法!”语声方毕,人影下堕,铮的一声,无尘和陈正德双剑齐断。两人各向前窜出数步,才收住势子,各持半截断剑,转过身来,只见一人笑吟吟的站在中间,手中长剑如一泓秋水。无尘见从梁上跳下来的是陆菲青,微微一笑,道:“好剑!”陈正德红起了眼,扑上去要和他拚斗。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不认得小弟了吗?”陈正德一呆,向他凝视片刻,突然惊叫:“啊,你是绵里针。”陆菲青笑道:“正是小弟。”陈正德道:“你怎么在这里?”陆菲青不答他问话,插剑入鞘,回身向关明梅一揖,道:“大嫂,多年不见,你功夫越来越俊啦!”关明梅喜叫:“陆大哥!”原来陆菲青在第十一层上守御,见天山双鹰攻上,二人生具异相,虽然多年不见,仍是一眼即知。陆菲青和他们夫妻相交有素,知二人是侠士高人,决不会给清廷做走狗,何以拚命向监禁乾隆之处攻来,必有原因,决定躲起来看个究竟,因此关明梅闯到第十一层时无人阻截。他见关明梅剑刺乾隆,和陈家洛等说明误会,就比众人先一步上了第十三层,躲在梁上,他轻功卓绝,陈正德和无尘又斗得激烈,都没留心。他见两人奋力相拚,时候久了必有损伤,于是削断两人长剑,解了僵持之局。陈正德道:“哼,陆老弟,你的剑真是宝物!”陆菲青知道此老火气极大,笑道:“这是别人的东西,暂且放在我这里的。”原来这便是张召重的凝碧剑,骆冰在狮子峰上取来后交给了总舵主。陈家洛以这是武当派历代相传的名剑,转交给他。陆菲青又道:“亏得这把剑好,否则两大高手斗在一起,天下又有哪一人解拆得开?”这句话把陈正德和无尘两人一捧,两人心气顿和。陆菲青道:“不打不成相识,陈大哥,我给你引见引见。”于是从陈家洛起,逐一引见了。陆菲青道:“我只道你们两位在天山脚下安享清福,哪知赶到了江南来杀皇帝。”关明梅道:“你们都见过小徒霍青桐,这事就由她身上而起。皇帝派兵去打回部,青桐的爸爸木卓伦领兵抵抗,敌不过清兵人多,连吃了几个败仗。后来清兵的粮草在黄河边上给人劫了……”陆菲青插嘴道:“那便是红花会的各位英雄,为了相助木卓伦老英雄而劫的。”关明梅道:“嗯,在回部时我也听人说起过。”望了陈家洛一眼,道:“怪不得她送这短剑给你。”陈家洛道:“那是在此之前,木卓伦老英雄率众夺还经书,我们在途中遇到了。”关明梅道:“夺还经书,你们也帮过忙的。回人说起来,把你们说成个个是大英雄,哼!”言下之意,是说今日相见,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又道:“清兵没粮草,败了一仗,木卓伦便提和议,双方正在停战商谈,哪知兆惠得了粮草,又即进攻。”陆菲青道:“满清官兵原本不守信义。”关明梅道:“回部百姓给清兵害得很惨,木卓伦老英雄抵敌不住,邀我们去商量。我们夫妇本来并不想理会这种事……”陈正德插口道:“都是你,现下又来撇清。”关明梅道:“怎么都是我?你瞧着清兵在回部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心里安么?”陈正德哼了一声,又要接嘴。陆菲青笑道:“你们老夫妻还是这么一副脾气,一说话就吵嘴,也不怕年轻人笑话。大嫂,莫理他,你说下去。”关明梅向丈夫白了一眼,说道:“我们本想去刺杀统兵的兆惠,后来一想,杀了这个甚么狗屁定边大将军,皇帝又可另派一个,杀来杀去没甚么用,不如把皇帝杀了来得直截了当。于是便赶去北京,路上得到消息说皇帝到了江南。靠了那几条狗,我们老夫妻在杭州追踪了大半夜。原来你们是从地道里把皇帝抓走的,害得我们一路跟踪,也钻了一回地道。我们正自奇怪,皇帝为甚么大发雅兴,要钻地道。”陈正德道:“甚么?皇帝是你们抓来的?”陈家洛把捉到乾隆之事简略说了。陈正德道:“这一手做得不坏,只是不够爽快,何必饿他?一刀杀了,岂不干净利落?”无尘冷冷的道:“国家大事,岂是一刀一剑就能办得了的。”陈正德怒道:“道长剑术高明之极,咱们还没分高下,道长如有兴致,再来玩玩如何?”无尘道:“瞧你这大把年纪,还没你徒弟霍青桐这女娃子有见识。咱们是自己人,何必再打?”关明梅笑道:“你瞧,我说你胡涂,你从来不服。现下人家也说你来看,怎么样?”眼见老夫妻又要抬起杠来。陈正德道:“就算我没见识。”转身又对无尘道:“咱们又不是拚命,比试一下剑法打甚么紧?你剑法确是不错,那叫甚么名堂,倒要请教。”
陆菲青怕两人说僵了再动手,伤了和气,忙插嘴道:“你的剑法叫作三分剑术,道长的叫作追魂夺命剑,都是震古烁今的绝技。”陈正德道:“也未必能将人追去了魂,夺得了命。”无尘本来瞧在陆菲青份上让他一步,哪知这老头十分好胜,简直不通情理,听了这几句话心头火起,说道:“好吧,那么咱们再来比比。我输了以后终身不再用剑。”群雄一听,都待要出言劝解,陈正德说道:“我们夫妇离开回部时,说过杀不了皇帝决不回去,既然你们不让杀,那也得拿点本领出来,教人心服了才算。道长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我输了转身就走,决不再来行刺。”语声方毕,已从关明梅手中夺过剑来。陈家洛走上一步,长揖到地,说道:“无尘道长虽然剑法精妙绝伦,但火候总还逊老前辈一筹。大家有目共睹,何必再比?”陈正德傲然道:“陈总舵主你又何必客气?你师父是世外高人,不屑跟我们凡夫俗子动手,我只好向你领教了。我先请道长赐教,再请你教训教训我这老头子如何?”众人都觉这个老头儿实在不近人情,却不知他和天池怪侠袁士霄素有心病,一直耿耿于怀,因此一口气发作在陈家洛身上。陈家洛忍气道:“我更不是老前辈的对手了。我恩师平时常对晚辈说起天山双鹰,他是十分佩服的。”
陈正德一指关明梅,怒道:“你师父佩服的是她,不是我。”关明梅叫道:“当着这许多新朋友,你又呷甚么干醋了?”群雄相顾愕然。陆菲青笑道:“秃兄,你们两夫妻都是六十开外的人啦,这件事吵了几十年还没吵完吗?”
陈正德横性发作,须眉俱张,忽然如一枝箭般从窗中直窜出去,叫道:“小道士,不出来的不算好汉。”红花会群雄都觉陈正德未免欺人太甚。杨成协道:“可惜四哥不在这里,否则定可和他斗上一斗。”无尘听了这一句激将之言,忍无可忍,叫道:“三弟,把剑给我。”这时赵半山已从下面上来,把剑递了给他,低声道:“道长,要顾全咱们和木卓伦、霍青桐的交情。”无尘点点头,挺剑跃出窗去。塔下的清兵见塔角上有人,早已箭如飞蝗般射将上来。无尘道:“咱们到下面去打,在箭丛里较量一下如何?”陈正德哪肯示弱,道:“好极啦!”双脚一挺,头下脚上,直扑下去,从第十三层顶扑到第六层,左手在塔檐上一扳,已在第五层塔角上立定。他外号秃鹫,轻身功夫自是高明之极,这一扑一翻,当真如一头大鹫相似。塔中群雄齐声喝采。塔下清兵箭射得密了。陈正德持剑拨箭,仰视无尘动静。无尘双脚并拢,右手贴腿,如一根木棍般笔直堕下。塔下清兵齐声呐喊,纷纷让开。无尘堕到第五层时仍未止住,眼见要向第四层堕去,突然右臂平伸,剑锋已在塔檐上平平贴住,手一使劲,赵半山那柄纯钢剑剑身柔韧,反弹起来。他一借劲,已站在第五层上。
陈正德见他这手功夫中轻功、内力、剑法、胆识,无一不是生平罕见,哪里敢有半点轻忽,待他站定,说道:“进招了!”剑走偏锋,斜刺左肩。
清兵见两人拚斗,只道其中必有一个是自己人,怕有误伤,当下停弓不射。无尘道:“咱们各掷一箭,引他们放箭!”陈正德道:“好!”两人各从塔顶捡起一枝箭,以甩手箭手法甩了下去,射伤了两名兵卒。塔下清兵高声呐喊,千箭齐发。这时离地已近,每一箭射中都可致命,两人攻防相斗,同时拨打下面射上来的箭枝,如此比武可说从所未有,群雄都奔到第六层观看。关明梅暗暗担忧,心想这道人剑法狠辣异常,丈夫年事已高,耳目已不如昔日灵便,平地斗剑决无疏虞,现处高塔,清兵箭如骤雨,实是凶险万分,手中暗扣三粒铁莲子,站在窗口相护。
两人在箭雨中斗得激烈,连在第十二层上看守乾隆的常氏双侠也忍不住探首窗外,向下观战。两人各握住了乾隆的一只手,防他逃走。乾隆双手柔软细女敕,给常氏兄弟这对精擅黑沙掌的粗手巨掌握住了,总算他兄弟不使劲力,否则一捏之下,乾隆手骨粉碎,从此再也不能做诗题字,天下精品书画,名胜佳地,倒可少遭无数劫难。此时乾隆虽知来了救兵,但自己身在红花会手中,倘若他们败了,老羞成怒,说不定会给自己一刀,心想宁可让红花会得胜,听陈家洛口气,定可释放自己。塔角上双剑于万箭攒射中狠斗,胜负难决。陈家洛大叫:“两位剑法神妙,不必再比了。”两人斗得正紧,哪里停得住手?陈正德心想:“这道人剑法果然高明,看来我无法取胜。”他逞强好胜,缓缓移动脚步,面向东方,背朝塔下清兵,这显是十分不利的地位,日光耀眼,受箭又多,心想只须打成平手,无形中已然胜了对方。
无尘见他故意抢占恶劣地势,已知他用意,心道:“你自讨苦吃,可莫怪我无情。”使出追魂夺命剑中上八路剑法,专刺他面目咽喉,剑尖映日,耀眼生花。陈正德连拆三剑,暗叫不妙,忽听背后呼呼数声,六七枝箭射了上来。陈正德矮身低头,一剑“平沙落雁”,疾刺无尘右臂,同时那些箭枝也向无尘射来。无尘剑拔箭杆,左腿疾起,向陈正德太阳穴踢去。陈正德不知他腿上功夫如此精妙,吃了一惊,吸一口气,倒退一步,正在此时,忽然一枝箭劲急异常,突向他背后射到。这箭是清宫侍卫中高手所发,来得极快,他向后疾退,恰是以背迎敌。关明梅叫声:“啊哟!”发铁莲子救援已然不及,群雄也齐声惊呼。无尘忽施“马面掷叉”绝技,长剑月兑手,把那枝箭碰歪,长剑和箭枝同时向塔下跌去。群雄喘了口气,刚要喝采,下面又射来数箭,无尘手中没剑,无法拨打,只得闪避。关明梅铁莲子发出,打落三箭,陈正德也回身拨打。两人本来狠命厮拚,这时却互相救援,塔下官兵大为不解。白振见无尘手中没了兵器,他在西湖中较艺曾输在这道人手上,心中记恨,叫箭手齐射无尘。一时羽箭蝗集。无尘东躲西避,闹了个手忙脚乱。陈正德叫道:“别怕,我给你挡住!”挺剑上来,正要拨打,忽然第六层窗口中飞身纵出一人,抢在其前,尚未立定,转瞬间双手已接住十几枝羽箭,使开甩手箭手法,掷箭出去击打来箭,手法奇妙,快速已极,随来随接,随接随掷,竟无一箭落空,一个人便似生了几十条手臂一般。塔下清兵看得呆了,都停了放箭。杨成协俯身大叫:“今日叫你们见见千臂如来的手段!”清兵队中兵将侍卫衷心佩服,彩声如雷。赵半山微笑抱拳,躬身答谢。众官兵见他风度如此,更是情不自禁的鼓掌。
三人纵身跃入塔中,群雄都过来道贺。陈氏夫妇这时才真心钦佩无尘、赵半山的武功,对无尘舍己救敌的侠义心肠尤为敬服。众人互相谦让赞誉了几句,塔下清兵鼓噪又起。徐天宏道:“我去叫皇帝压服他们。”说罢飞步上楼。过了半晌,只见乾隆从第七层窗口探出头来,叫道:“我在这里。”白振叫道:“皇上在塔上。”率领众人,伏地高呼:“万岁!”乾隆叫道:“我在这里有事,你们别吵!”隔了一会,又道:“各人退后三十步!”李可秀奉旨,勒兵后退。陈家洛笑道:“七哥指挥皇帝,皇帝指挥官兵,这比冲下去大杀一阵好得多啦。皇帝者,天下之至宝也,与其杀之,不如用之。”群雄听得陈家洛掉文,尽皆大笑。
卫春华望着清兵后退,见他们队伍中有几名猎户牵着猎狗,说道:“我正想不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原来他们也带了狗。”从小头目手中接过弓箭,弯弓搭箭,飕飕两箭向塔下射去,只听得几声长嗥,两条狗被射死在地。清兵发一声喊,退得更快。陈家洛向陆菲青道:“陆周两位前辈,请你们陪陈老前辈、关老前辈说话,我上去和皇帝再谈。”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他上楼时红花会群雄都站起来相送,陆周两人也欠身为礼。陈正德和关明梅见陈家洛形容清贵、丰神俊雅,年纪又轻,群豪对他却都执礼甚恭,颇以为异。
陈家洛走到第七层上,常氏双侠和徐天宏行礼退出。乾隆嗒然若失,闷坐椅上。陈家洛道:“你打定了主意没有?”乾隆道:“我既落入你手里,要杀便杀,何必多说?”陈家洛叹道:“可惜,可惜!”乾隆道:“可惜甚么?”陈家洛道:“我一向以为你是个雄才大略之人,庆幸我爸爸姆妈生了你这好儿子,我有一个好哥哥,哪知道……”乾隆问道:“哪知道怎样?”陈家洛沉吟半晌,道:“哪知外表似乎颇有胆量,内里却是胆小万分。”乾隆怒道:“我甚么地方胆小了?”陈家洛道:“不怕死,那最容易不过了。匹夫之勇,有甚么可贵?可是图大事、决大疑,却非大勇者所不能为。这个你就不能了。”乾隆怫然而起,道:“天下建大功、立大业之事,有没有被人胁逼而成的?”陈家洛道:“当年唐高祖在太原起事之初,犹豫不决,他儿子李世民多方部署,令他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宋太祖如无陈桥兵变,岂有黄袍加身?这两位开国之主虽受儿子或部下所迫,不得不冒险自立,终成大事,但后世何尝不对他们景仰拜服?”乾隆沉吟不语,颇为心动。陈家洛又道:“何况哥哥你才能远胜李渊、赵匡胤。只要你决心恢复汉家天下,我们这许多草莽豪杰立时听你指挥。我可拍胸担保,他们从此决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不尽为臣子之道。”
乾隆不住点头,心下尚还有一份顾虑,却是不便出口。陈家洛猜到他心意,说道:“我只要见哥哥把满清胡虏赶到关外,那就心满意足。那时要请你准我归隐西湖,和我手下这些兄弟们赏花饮酒,共享太平,以终余年。”乾隆道:“这是哪里话?如能成就大事,天下军政大计都要请你辅佐才好。”陈家洛道:“咱们话说在先,一等大事成功,你必须准我退休。须知我们这些兄弟不知礼法,如有不合你心意之处,反而失了君臣之礼,兄弟之义。”乾隆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去了心中顾虑,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好,就这么办!”陈家洛大喜,道:“你再没犹豫了?”乾隆道:“没有了。只是我要托你一件事,你们故总舵主于万亭,有几件东西放在回部,说是我出身的证据,你去拿来给我瞧瞧。我看了之后,对自己真是汉人这件事才没丝毫疑心,那时必定和你共图大事。”陈家洛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道:“好,这些东西听文四哥说要紧非常,我明日就动身亲自去拿。”乾隆道:“等你回来,你先来御林军办事,我把你升作御林军总管,统率护军、骁骑、前锋三营,过些时候,再兼京师九门提督。天下各省兵权也慢慢交在咱们亲信的汉人手里。等到我命你做兵部尚书,把八旗精兵分散得七零八落之后,咱们就可举事了。”陈家洛大喜,道:“皇上计谋深长,何愁大事不成。”当即跪下行君臣之礼,乾隆忙伸手扶起。陈家洛道:“今日之事,须和众人立誓为盟,不得反悔。”乾隆点点头。陈家洛双掌一拍,命心砚取来乾隆原来的衣冠,服侍他换过了。陈家洛道:“请大家进来参见皇上。”群雄入内。陈家洛说明乾隆已允驱满复汉,朗声道:“以后咱们辅佐皇上,共图大事,如有异心,泄露机密,天诛地灭。”当下歃血为盟。乾隆也饮了一口盟酒。只有陈正德和关明梅在一旁微微冷笑。陆菲青道:“大哥、大嫂,你们也来喝一杯盟酒!”陈正德道:“官府的话说得再好听,我也从来不相信,何况是官府的头脑?”关明梅道:“恢复汉家山河,那是咱们每个黄帝子孙万死不辞之事。只要皇帝真有此心,如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陈总舵主送个信来,我们这对老骨头赴汤蹈火,决没半点含糊。这口酒,我们是不喝的了。”陈正德右手一伸,忽地插入墙中,抓下了一大块泥土砖石,厉声说道:“要是谁狼心狗肺,负义背盟,出卖朋友,坏了大事,这就是榜样!”手指一发力,砖石都碎成细粉,簌簌而落。乾隆见墙上那洞指痕宛然,甚是惊骇。陈家洛道:“两位老前辈虽不加盟,和大家也是一条心。这里都是血性朋友,我也不必多嘱。但愿皇上不可三心两意,忘了今日之盟。”乾隆道:“大家尽避放心。”陈家洛道:“好,我们送皇上出去。”卫春华奔到塔外,叫道:“你们过来迎接皇上!”李可秀与白振听了,将信将疑,怕红花会又使诡计,率领兵卒慢慢走近,见乾隆丙然从塔中走出,忙伏地迎接。白振牵过马来,乾隆上了马,对白振道:“我在这里和他们饮酒赋诗,贪图几日清静。你们偏要大惊小敝,败了我的清兴。”白振连说:“臣该死!”当下前后拥卫,旌旗招展,打起得胜鼓,威风凛凛的奏凯回杭。只是金鼓声中,偶夹几声猎犬的“汪汪、呜呜”,略嫌美中不足。
红花会群雄正要重回六和塔,陈正德道:“我们老夫妇今日会到江南群雄,见了素来仰慕的周老英雄,又和分别多年的陆老弟重逢,实在高兴得很。得与无尘道长两番交手,更是生平第一快事。我和老妻另有俗事,就此别过。”陈家洛忙道:“两位前辈难得到江南来,务必要请多住几日,好让后辈多多请教。”陈正德白眼一翻,道:“你师父本领比我大得多,你向我请教甚么?无尘道长,将来咱们再斗一斗酒量,看谁厉害。”无尘笑道:“那我是甘拜下风。”关明梅把陈家洛拉在一旁道:“你娶了亲没有?”陈家洛脸一红道:“没有。”关明梅又道:“定了亲么?”陈家洛道:“也没有。”关明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忽然厉声道:“如你无情无义,将来负了赠剑之人,我老婆子决不饶你。”陈家洛不禁愕然,无辞以对。那边陈正德叫道:“喂,你蝎蝎螫螫的,跟人家年轻小伙子谈甚么心?好走啦!”关明梅眉头一皱,转身过去,忽然撮唇作哨,四条大狗从树林中奔了出来。两夫妇向群雄施了一礼,带了四犬便走。陆菲青叫道:“大哥、大嫂,你们去哪里?”两人不答,不一会,身影已在林中隐没,只听犬吠之声渐渐远去。常氏双侠愤愤不平,常赫志道:“倚老卖老。”常伯志接口道:“没点礼数。”陈家洛道:“世外高人,大抵如此。咱们到塔里谈吧。”众人回到六和塔内。陈家洛道:“我答应了皇帝,要到我师父那里去拿两件要紧物事,现下咱们先去天目山看四哥和十四弟的伤势,然后再调配人手如何?”众人都无异议。出得塔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自回杭州。群雄乘马向西进发,次日到了于潜,又一日上山来看文泰来和余鱼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