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名镖伙乃镖局中有名的“小春雷”,他见那小无赖毁了人家东西,仍然这般轻松,不由得勃然大怒!
当下一个箭步追上去,一把揪住小无赖后领,厉声喝道:“我问你小子,走路有没有带眼睛?”
那小无赖脖子一缩,挣扎着扭过头来,翻眼反问道:“带了怎样?没带又怎样?”
一付横蛮无理之态,小春雷见了益发为之怒不可遏,五指紧了紧,用力一抖,瞪目喝道:“老子想接人!”
那小无赖头一点道:“好得很,先下手为强!”
右臂一曲,突以肘弯对准小春雷胸口一下顶去!
小春雷猝不及防,双手一撤,一个踉跄,倒退三四步,咕咚一声栽倒!
不过,小无赖出手,凭的全是一股蛮劲,小春雷虽因一时大意中算,却显然未受任何内伤。这时一个翻滚,随自地面一跃而起!
那小无赖一招冷袭扬威,登时大大神气起来。但见他脚下略向后移,上身向前一勾,马步错开,握掌嘿嘿道:“有种的就再来!”
小春雷瞧着小无赖此刻那付土架势,不禁暗暗冷笑。
他在龙威镖局虽然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趟子手,但毕竟是懂得三招两式的,比起小无赖,自然要高明得多。
当下二话不说,一个垫步上前,左拳一点一划,领开小无赖的眼神,右拳黑虎偷心,呼的一声向小无赖腰眼捣来!
小无赖不知对方第一拳只是虚招,正待奋勇捞取对方来拳时,冷不防对方另一拳已趁隙打来。
一个立足不稳,应声仰面倒地!
现在轮到小春雷神气了:“还来不来,小子?”
小无赖一骨碌爬起来,闷声不响,纳头便冲,其势之猛,宛如一条疯牛!
小春雷哈哈大笑道:“来得好!”
身躯一转,单掌微扬,准备待小无赖冲到之际,放过肩头部分,然后顺势向腰月复部分一脚蹬去!
这在武功招式上,叫做‘顺水推舟”,又叫做“四两拨千斤”。
小无赖一头撞空,其势已经是一发难收,到时候如再被小春雷补上一脚,在这种石板街道上,那份热闹,可就够瞧的了!
可是天下事,往往就有这么巧,小无赖冲至半途,脚下忽然绊着一块砖角,身躯立即失去平衡,经此一来,歪打正着,竟然不偏不倚,一头正好撞在小春雷空门大露的小肮上!
小春雷因事出意外,一时闪避不及,被撞之下,一声闷哼,顿如两只滚球般,一上一下,双双滚倒在地!
两街伫观之闲人,看到过瘾处,不由得笑叫着齐声喊起好来!
小春雷两次吃瘪,狂性顿发,再顾不了什么体统和章法,就地一滚,反将小无赖压在身下,砰砰蓬蓬,抡掌便打!
小无赖正式交手虽不在行,谈到瞎打,却蛮有一套。
他这时蒙着头脸,咬牙狠狠挨了几掌,然后出其不意,猛然使劲一翻,再度取得居高临下之势!
就这样,翻过来,覆过去,你捶我擂,乱拳如雨,不消片刻,两人全被对方打得头青脸肿,鼻破血流。
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都在疯狂地喊好助威……
镖局中人,终于被惊动了,金鞭孟尝起先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带着两名镖师,匆匆赶来一看,见到只是该局一名镖伙在跟一名破衣小子打乱架,这才放下心来。
两名镖师一齐走上来吆喝道:“住手,住手!”
那小无赖这时恰又一度取得优势,闻言哪里肯听,一拳紧似一拳,依然照擂不误。
两名镖师见喝止不住,只好上前一人拉一个,将两人硬给扯了开来。
金鞭孟尝向那镖伙沉脸问道:“事情是怎么闹起来的?”
小春雷含着一肚子委屈,将前后经过,喘息着说了一遍。金鞭孟尝听完之后,挥挥手道:“回去,回去!”
接着向小无赖走过来,注目问道:“小兄弟可是本城人氏?”
那小无赖向地下狠狠呸了一口道:“我会是你们长安人?嘿!”
金鞭孟尝眉峰微皱道:“小兄弟的火气怎么如此之大?”
小无赖胸口一拍道:“人穷命一条。我怕了谁来?”
说着,又摆出先前那付架势,上身向前一勾,脚下马步错开,握拳作势道:“谁不服气,谁就来!”
金鞭孟尝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可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老夫又是什么人?”
小无赖拳头一摇道:“管你妈的是谁,是谁都一样,一天下是打出来的,小爷若是怕事之人,就不会跑到你们长安来了!”
金鞭孟尝点点头,悦容又说道:“听小兄弟口音,来的地方当不会离这儿太远,想你小兄弟该不会没有听说长安城中有家龙威镖局吧?”
小无赖头一点道:“是的,听人说过,那家镖局不小,里面那位马局主,为人也不错,不过,嘿嘿,你这老家伙可别梦想抬出这块金字招牌……”
四周闲人,哄然大笑!连金鞭孟尝身边那两名镖师,也止不住笑了起来!
小无赖转过身去,瞪眼大吼道:“笑,笑,笑你女乃女乃的。谁要有种,就站出来笑给你家小爷看看!”
金鞭孟尝又走上一步,含笑说道:“小兄弟,不关他们的事,让我来告诉你。你知道刚才跟你打架的那人是谁吗?他是龙威镖局的一名镖伙,姓常,名玉山,外号小春雷;而老夫不是别人,正是蒙你小兄弟尚存一点好感的龙威镖局局主马如龙!”
稍顿,又含笑说道:“本局目前正缺人手,你小兄弟这份戆直和胆勇,老夫非常赏识,假如小兄弟眼下别无他处要去,就到老夫局里帮帮忙如何?”
小无赖愣在那里好半晌,方始定下神来、眨了眨眼皮道:“我到你们镖局里去,坐第几把交椅?”
此语一出,旁观闲人,再度为之绝倒!
不过,这一次,小无赖已不再计较众人之哗笑,他双目紧盯在金鞭孟尝脸上,不稍一瞬,静候回答。
金鞭孟尝忍住笑意说道:“先到里面去换换衣服,洗脸吃饭,这些留到以后再说不迟!”
小无赖坚持道:“不,我要先弄清楚!”
金鞭孟尝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所谓交椅,乃是江湖上黑道人物排名的说法,我们镖行之中,是从来没有这种称呼的。”
小无赖接着道:“那么镖局中都用什么称呼?”
金鞭孟尝答道:“在镖局中,除了局主,以及一位总镖师外,以外便是镖师、副镖师,趟手、旗手、杂差,和内务方面的司账、文牍、厨房、库房等。”
小无赖诧异道:“刚才你喊那个姓常的什么,镖伙?”
金鞭孟尝点头道:“是的,这是一种统称,凡副镖师以下之趟手、旗手、杂差等,一向都统称为镖伙!”
小无赖眨眨眼皮道:“那么,姓常的他是镖伙,我比他强,当一名副镖师,总不算过分吧?”
闲人们又是一阵哈哈哄笑!
金鞭孟尝知道面对这样一名浑小子,有理说不清,再纠缠下去,只有叫别人笑话,当即走过来,一把揽起小无赖的手臂,笑着说道:“好,好,都依你,进去再说吧!”
此后的几天中,长安城内,算是又多了一项笑谈龙威镖局请到一位不会武功的“副镖师”。
当天晚上,俞人杰躺在龙威镖局后院一间厢房中,一面模着青肿的额角,一面于心底寻思道:那位逍遥书生如果真的来了长安,在状元楼那次白吃,当非无故;会不会他是因为在无意中听到我跟金老头儿的谈话,故意耍了那一手,来逗我的呢?
假使真是如此,我今天这一闹,以他老人家之圣明,应不难猜想到闹事的是谁,那么他老人家会不会再找过来呢?
就在这时候,外面院中,忽然响起一阵杂沓脚步声。
俞人杰凝神聆辨之下,不禁微微一怔,心想:听这脚步声,人数至少亦在二十个以上,这龙威镖局上上下下,全部集合起来,当亦不过此数,值此更深人静,大家不睡觉,在干什么?
他受了好奇心之驱使,悄悄下床,沿墙壁模向窗户,缓缓探头,从窗缝中眯眼向外望去,看清之下,不禁又是一怔!
由于他下床稍迟,这时他看到的,只是行列最后的几条人影;那走在最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局那位马大局主!
前面的一部分,已过中门,进入里院,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丝丝摇曳的光亮,仿佛是两行灯笼前导,后面跟着一列肩舆小轿。
是本局之内卷么?
内眷会有这样多?
还有,这么晚了,是从哪儿回来的呢?
转眼之间,七八天过去。俞人杰对初来的那一夜的灯光人影之谜,始终无法找出解答。
这龙威镖局,与住宅连在一起,前后计达五进之深,平常时候,上下人等,轻易不许越过二进院子。他为了慎重起见,又不敢随便向其他镖伙出言试探;而最怪的便是七八天下来,局中竟未有其他异状出现!
在这七八天中,他表现得很好,已渐渐赢得局中所有同人之好感;别人将他当傻小子看待;他也将计就计,处处发挥他的“傻里傻气”。譬如:他报的姓名是“余济仁”,若有人喊他“小余”或“老弟”,他就瞪眼,置之不理。谁要喊他一声“余副镖师”,尽避招呼中充满嘲弄意味,他都欣然相应。先逊回一句“不敢当”,然后反问对方“有何见教?”
有何见教?十有九次,不是倒茶,便是拿烟!
大家都知道他的浑脾气,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每次要他做事,不是说“请”,便是说“麻烦”;好像那不是“差遣”,而是一种“亲热”;他只要对方做得不太露骨,都一概受之。
在这段期间,另外还有一件事,也使俞人杰感到迷惑。局中除了那位马局主之外,上自总镖师,下至车夫,其日常之享受,全都奢侈无比。
顿顿鱼、肉;烟丝、茶叶,全是上等的。
大概是他来到的第三天吧?他为了想买点零碎东西,去柜上借薪饷,说明只要一吊钱,结果那位管账的李师爷却一出手就是五两整!口里还说:“不够花用时,只管来拿就是了!”
至于那些镖伙们,每天天一黑下来,只要局主和总镖师不在,差不多都在后面大厨房里推天九,一场输赢进出,辄以数十两计。
大伙儿这份富裕的生活,是靠什么收入来维持的呢?
靠保镖么?恐怕不尽然。因为就他所知,这镖局在营业方面,似乎并不见得如何鼎盛。
局中计有总镖师一名,正镖师五名,副镖师三名,旗手、趟手、杂差、车马夫等,共约十五六名左右,自他投入镖局以来,上述这些人,除了喝酒。赌钱、玩!”娘,整日里几乎一个也不缺!
一家声誉卓著的镖局,会有这等清闲?
所以,俞人杰如今虽然身在镖局,但对这家镖局,却愈来愈感到莫测高深。因为这家镖局在表面上看来,实在太平凡,也太平静了!
这一天,俞人杰感到有点无聊,打算找个借口去外面走走,看看流星赶月和恶君平是否仍在长安,以及状元楼那日那位疑为逍遥书生的老人,有无再于状元楼出现之际,镖局外面忽然匆匆走进一名矮矮胖胖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生相颇为奇特,一张两颊多肉的红蟹脸,双眉浓密宽长,一张嘴巴却小得像个烟锅儿,年约四十上下,看上去神色极为鬼祟。
那汉子进得门来,一双乌豆眼,骨碌碌乱转,似乎想找什么人,当时总镖师在后院,几名正副镖师,被人请去状元楼,店堂中只剩下他跟小春雷、李师爷,还有两名叫老钱老孙的镖伙。
俞人杰心里正自疑忖:这人会是一个上门谈生意的主顾吗?
小春雷忽然起身手一招道:“余副头,去后面,我跟您说几句话。”
俞人杰跟至后面院中问道:“常兄有何见教?”
小春雷搓搓手说道:“对于前些日子咱们之间那档事,小弟愈想愈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咳咳,小弟打算……”
俞人杰心中微微一动,是了,小子无话找话说,准是为了那汉子的缘故。小子大概怕我呆在店堂里碍事,才托词将我引开。由此看来,外面那名蟹脸汉子,十之八九,必然不是什么好来路!
他因为一时想不出月兑身之策,只好虚与委蛇道:“常兄打算怎样?”
小春雷又咳了一声道:“打算,咳,咳,哪天有空,请副镖头痛痛快快的喝一顿!”
俞人杰心想:哪天有空,我得痛痛快快的揍你小子一顿,倒是真的!
口中则敷衍着道:“常兄太客气了!”
“尚望副镖头赏光。”
“到时候再说如何?”
“得请副镖头先行答应下来,小弟才能安心……”
丙然不出所料,等到一阵胡扯告一段落,再回到前面时,那名蟹脸汉子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这天晚上,局中别无事故,店门关得很早,那些镖伙们照旧聚在大厨房里推天九,只是正副八名镖师,一个没有回来,都不知去了哪里。
第二天,消息传来,“西京”和“双燕”两家镖局共同承运的一宗镖货,隔晚在茂陵地面出了事,两家派出的四名镖师,与十多名镖伙,无一幸免;镖银损失,总价值在十万两以上!
俞人杰终于明白过来:这龙威骠局,原来是靠这样维持的!
由于两家派出之护镖人员无一生还,以致对劫镖匪徒之来龙去脉、人数多寡、口音状貌、衣着出手,件件都成了不可解之谜。换言之,这是一桩无头公案。除非匪徒内哄自败,将永无追回失镖之可能!
这边,龙威镖局中,于“获讯”后,局主“金鞭孟尝”立即偕同总镖师“一剑追魂”吕鸣岳,分赴“西京”和“双燕”两家出事镖局,致慰问之忱,并全力担保,将提供龙威镖局人手,协助两家连镖缉凶,如无法于短期内寻回失镖,也将尽龙威镖局现有之财力,助两家处理善后,赔偿雇主,抚恤遗孤!
俞人杰咬牙切齿之余,迅即作下决定。他逡巡着走去账柜旁,向那位李师爷,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咳咳,真想不到,干保镖的这一行……”
李师爷似甚意外地道:“老弟害怕了么?”
俞人杰赧然讷讷道:“有一点点,我当初只看到当镖师的威风,却没有想到当了镖师之后,竟等于玩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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