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地上面,排植着数株垂柳,柳条纷披中,隐隐有檐角露出,其情境与酒叟之居处,又别有一番况味。
老少两人刚刚来到那排垂柳之前,屋后便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适之么?”
酒叟边走边答道:“除了我酒叟,你这糟老头儿,共有几门亲戚?”
屋后又问道:“同来的谁?”
酒叟回答道:“小杰!”
屋后哦了一下道:“小杰么?怎么样?取了没有?”
酒叟应声道:“你猜呢?”
屋后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好猜的?当然取了!像小杰这样的孩子,放眼当今各派弟子中,哪里去找第二个?”
酒叟干咬了一声道:“我也这样想!”
屋后似乎一惊道:“难道”
酒叟缓缓接着道:“可惜人家天龙传人,看法却不一样!”
屋后怪声嚷道:“胡说!”
苞着,一名高大的老人,自屋后急步抢出。
只见这位“六曹”之一的“剑叟”,年纪亦在七旬上下,一张重枣脸,隆准!”额,虽然须眉尽白,一双眼神,却仍奕奕如电!
剑叟在腰间围着一条旧布裙,双手一片泥污,似乎是在屋后忙着和泥搭建什么的。
这位剑叟的脾气,显然较酒叟躁烈得多,这时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瞪着酒叟,迫不及待地连声追问道:“说说清楚……”
酒叟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酒,好整以暇的说道:“说什么?要说的,早就说完啦;不取就是不取,简单明了!”
剑叟转向俞人杰道:“孩子,你说!”
俞人杰苦笑了笑道:“杰儿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昨天,参加初试者,共计十八人,最后录取三名,两名衡山弟子,还有杰儿。不意今晨入府面试时,金笔四友一句话没问,便挥手示意,命杰儿退下……”
剑叟注目道:“另外那两名衡山弟子取了没有?”
俞人杰摇头道:“也没有!”
剑久又问道:“你说金笔四友连一句话都没有问你?”
俞人杰点头道:“是的!”
剑叟接着道:“令狐玄本人有无表示?”
酒叟冷冷插口道:“废话!”
剑叟转脸相向道:“为何是废话?”
酒叟翻着眼珠道:“我们那位天龙传人,他要是有过表示,这小子此刻还会在此地?”
剑叟重又转向俞人杰道:“别理他,孩子,还是你来说!”
俞人杰想了一下道:“至于金笔大侠……杰儿记得……他好像对杰儿很注意,不过,他老人家似乎另有心事,坐在那里,始终未发一言。”
剑叟搔着耳根子道:“这不是怪事么?”
接着,头一抬,又问道:“在初试时,你报的什么出身?”
俞人杰答道:“杰儿报的是长葛俞家庄人氏,曾随庄中一名蔡姓武师练过二年多拳脚。”
剑叟惑然道:“长葛什么地方有个俞家庄?”
俞人杰微微低下头去道:“杰儿本想在录取之后,再说出真正身世,以及跟两位爷爷练过三年……杰儿没有料到……天龙府的大门……竟是……如此般的……难以跨入。”
酒叟从旁点头道:“一个人得失事小,气节事大,你小子能有这份骨气,亦不枉是笛叟俞某人之孙,我们两个糟爷爷,总算没有白疼你!”
剑叟叹了口气道:“孩子,武林有史以来,也没有出过多少像我们天龙六曹这样的人物,你已跟爷爷们练过三年,现在,接下去,再来个三四年,我看也差不多了!”
俞人杰抬头正容道:“两位爷爷与家祖共事数十年,出生人死,情逾手足,无论怎么样,杰儿也不敢对两位爷爷的武学安置一词;不过,两位爷爷都知道的,杰儿当初所以要求两位爷爷传授武功,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列身天龙门墙,现在既然事与愿违,杰儿年事尚轻,尽可改志他图,关于武功一道,请两位爷爷原谅,杰儿不愿再提了!”
酒剑两叟,相视无言。隔了片刻,剑叟忽然说道:“孩子,我问你一件事:你想投入天龙门下,是为了想获传天龙武学?还是因为羡慕天龙师徒之为人?”
俞人杰道:“杰儿以为两者无可划分!”
剑叟微哦道:“怎么说?”
俞人杰道:“天龙武学如无天龙师徒这等人物,用以诛凶锄暴,天龙武学势将一无是处。反之如天龙师徒没有这种绝世武学为翼护,他们师徒,纵有凌云之志,亦属枉然!杰儿管见如此,尚望两位爷爷诲正!”
剑叟转身向酒叟道:“若叫这孩子再跑一趟天水,你酒鬼以为有无一点小希望?”
酒叟愕然道:“你是说”
剑叟点点头道:“老朽正是这个意思。天龙六曹,如今只剩下你我两个;而且,这孩子细说起来,也不算外人!”
目光紧注,接道:“怎么样?现在就凭你酒鬼一言取决!”
酒叟皱眉道:“试……当然可以试上一试,不过……到时候,万一扑个空,像这么远的路……你叫这孩子,他受得了么?”
俞人杰星目一闪,连忙接口道:“受得了受不了,只要杰儿愿意去,便不须两位爷爷烦心,倒是这一趟天水之行的用意何在,两位爷爷最好先行说个清楚!”
剑叟望了酒叟一眼,摆摆头道:“到里面去说吧……”
三个月后,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
在天水郡,渭县北,靠近庄浪河的一座小村落中,忽然冒着风雪出现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
这座小村落,仅有十来户人家。因为天气严寒之故,家家户户柴扉紧闭,放眼望去,鸡犬不闻,显得甚是凄清荒凉。
少年找了一处避风所在,活动了一下脖子,伸出双手,呵一口气,用力搓几搓,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张绉招的小纸片。
少年将纸片抹平,反复端详了一阵,最后点点头道:“就是这里,不会错的了……”
那是一排三间,用泥砖砌造的小茅屋,门框上的一付楹联,业已褪尽颜色,但依稀尚可辨认出上面的字句是:
一二亩瘦田,雨笠烟蓑朝起早;
三四间破屋,青灯黄卷夜眠迟。
少年看了,不禁暗暗好笑,心想:“‘夜眠迟’信而有征,‘朝起早’则未见得!”
少年理了理衣襟,走上土阶,正待举手叩门,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怔。
门环上扣着一条草绳,绳结上满是蛛网浮尘。
少年一只右手,僵举半空中,久久无法放落。
“果然被徐爷爷不幸而言中!”
俞人杰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子。
就在这时候,忽有一阵儿啼,顺风传送过来。
俞人杰精神微微一振,抬头循声望去,知道这阵儿啼,是由东北角落上一栋小茅屋所发出。
当下急忙走过去,隔着窗户,向屋里问道:“有人在吗?”
一个妇人的声音应道:“谁呀?”
俞人杰道:“问个人,大婶。请问大婶,这附近,有没有住着一位柳老夫子?”
熬人像是没有听懂道:“柳老夫子?”
接着,又啊了一声道:“你是问住在西边那排屋子里的那个柳老头儿么?”
俞人杰连忙接口道:“是的,大婶。”
熬人大声说道:“要找这老头儿,可不容易呢。我看,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来一趟,如果碰得巧,也许能够遇上!”
俞人杰苦笑笑,高声道:“好的,大婶,打搅您啦!”
风雪愈来愈大,天空中一片昏暗。俞人杰拉紧领口,缩起脖子,转身向村外走去。
迢迢数千里,满怀希望,又告幻灭!
这次,为了成全他的壮志宏愿,两位爷爷向他透露了一个当今武林已鲜有人知的秘密。
原来昔年的武林奇人“八指翁”,事实上共收有两名门徒:一个便是叱咤江湖,几达半个甲子之久,已于十多年前去世的“天龙老人”,另一个便是他这次访而未遇的“逍遥书生”,两位爷爷说:“天龙老人”和“逍遥书生”当年系同时拜师受艺,后来之成就,亦在伯仲之间。这对师兄弟,惟一不同之处,便是一个心胸豪迈,一个性甘淡泊;以致同枝异果,数十年之后,一个成了家喻户晓的当代大侠,一个则牺隐边睡,默默无闻,几乎连姓名都已为世人所遗忘!
两位爷爷向他保证:事在人为,逍遥书生柳子放,并不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孤僻之士,只要这位当年的逍遥书生尚在人世,且能顺利找着,他便不难于若干年后,成为另一位金笔大侠!
他自信不会辜负两位爷爷对他的期望。可是,命舛缘悭,天不从人愿
漫漫严冬过尽,俞人杰来到古都长安。
现在,俞人杰最感迫切需要的,有两件事:洗一个热水澡,换一套干净衣服!
说起来,这不是两件难事,但是,问题是,他带的几两银子,四五个月下来,已用得一文不名了!
所以,俞人杰发觉,洗澡换衣服,尚属其次;目前真正迫切需要的,还是如何去马上谋得一份可以解决一日三餐的差事。
他在家乡时,常听人说长安遍地皆是黄金。
就好像只要到了长安,无不立成巨富似的。
如今,他正彷徨在长安街头,面对着熙攘行人,月复中饥肠辘辘黄金在哪里?
俞人杰信步前行,也不知道走过几条大街,穿过多少条小巷,忽然,他停下脚步,同时仰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个泥金大字:
“状元楼”!
接着传入耳鼓的,有笑语,有酒香,以及阵阵曼妙的歌声。
拌声是一首小令,调寄凭栏人,歌词唱的是:
“两处相思无计留
君上孤舟妾倚楼
这些兰叶舟
怎装如许愁……”
拌声一歇,彩声四起!
“好!”
“好!”
“要得,小泵娘,再来一曲!”
“……”
“咳咳!”
“咳咳!”
“啊,不,大家静一静,且先听我们王公子的评语!”
“歌喉嘛,咳咳,还不错。”
“好!”
“好!”
“歌喉不错!”
“的确不错!”
“赏下去,重重地赏……”
“咳咳咳!”
“静一静!”
“不过,咳咳,老家伙的琵琶,却未免差劲了些。”
“琵琶差劲!”
“的确差劲!”
“陈九,随便打发几个……”
俞人杰暗暗点头,心想:
“上面这位什么王公子,虽属纨绔者流,却不失为知音,刚才配弹的琵琶,委实不够高明!”
俞人杰思索着,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当下不再犹豫,衣角一撩,飞步登楼,他一面走向那对正待离去看似祖孙的老者与少女,一面探手自背后摘下笛袋,高声说道:“红妹,且慢,再唱一曲,我来吹笛……”
他呼“红妹”,是因为那少女穿的是一身红衣!
那红衣少女闻言非常意外的转过身来,张大一双丹凤眼,愕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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