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长街。
整齐的石板道,参差的小街巷。
长街穿过山城,在四月灿烂的阳光下,看来就像一条金色的百足蜈蚣。
这座山城,就叫蜈蚣镇。
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也是关洛道上的咽喉。
西出阳关,东人京洛,这里是必经之途,所以它竟然只是一个小镇,却是关洛道上的黄金地段。
在这个多彩多姿的小镇上,你只要带足了荷包,它几乎随时都可以满足任何一种。
在这里,不分昼夜,你高兴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这里的禁例,只有一条:那便是你绝不可以在这里随便杀人!
因为这里是高大爷的地盘,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爷,关洛七雄的老大。
斑大爷一向不喜欢有人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
在蜈蚣镇,甚至于整条关洛道上,很少有人敢违背高大爷定下来的规矩。
斑大爷定下来的规矩,敢不遵守的人,也只有一个。
那便是高大爷自己。
斑大爷今天就要在这条街上杀人。
正午。
美人酒家门口。
斑大爷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在关洛道上,高大爷是个受人尊敬的大人物;如果高大爷喜欢杀人,高大爷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不过,这也并不是高大爷没有杀过人。
同样的理由,高大爷如果没有杀过人,高大爷也绝不会成为今天的高大爷!
斑大爷杀人,一定有杀人的理由。
斑大爷一向只杀该死的人或是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
如今,这个高大爷认为该死的人,已经出现。
四月的阳光,温暖、金黄。
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迎着阳光,懒洋洋地从长街那一头走过来,慢慢地走向美人酒家。
一切都在高大爷的意料之中。
现在巳牌时分,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年轻人将会带着七分酒意,从美人酒家里哼着小调走出来。
人出大门,人头落地!
酒厅里稀稀落落坐着十来名酒客。
现在当然还不是上座的时候。
鲍冶长背负着双手,徒步踱向厅角一副座头,那是他每天占用的老地方。
他每次来,这个座位都空着。
并不是酒家对他优待,特地为他留下了这个座位,专等他来,而是这副座头太烂太旧,只要一不留神,就有打翻酒菜的危险。
在蜈蚣镇上,这爿美人酒家,并不是一处很高级的地方。
这里,只卖白酒,下酒的小菜,也没有几样。
挑担的,赶车的,无论生张熟魏,只要你身上有个三两吊钱,你就随时都可以进来喝个痛快。
这里的酒菜低廉,设备简陋,只有一样,却是名实相符。
这爿美人酒家里确有美人。
美人仅有一个。
老板娘。
花十八!
花十八一个很不容易听到的名字,也是一个很不容易见到的女人。
这也许正是这爿美人酒家比镇上其他类似的酒家,每天的生意,要好上好几倍的原因。
因为你在别处,花的代价相同,绝不会像在这里一样,一抬头,便能看到一张迷人的面孔。
迷人的面孔。
销魂的微笑。
完全免费。
鲍冶长如今就正在享受着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老规矩?”
“老规矩。”
老规矩的意思,就是三斤白酒,一盘卤猪耳、一盘茵香豆。
花十八微笑着手一摆,一名瘸腿酒保,立将酒菜送上。
在目前这座酒厅中,公冶长可说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因为在此厅中的十来名酒客里面,除了数他年纪最轻之外,只有他一个人穿着长衫,也只有他一个人佩了兵刃。
不过,他的长衫和兵刃,并没有为他增加与众不同的气派。
相反的,他这一身装束,只有使他显得比别人更寒贱、更潦倒、更落魄!
因为他身上那件长衫,虽然看起来还算干净,但已经很难说出是一种什么颜色。
那口佩剑的情形也差不多。
满是锈斑的剑鞘,枯草般的剑穗,在在都说明它主人和它的关系,一向似乎并不怎么亲近,他身上推一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便是他此刻那副喝酒的神气。
他虽然也跟别人一样,喝的是白酒,但远远看上去,像一位国王享用着一席御宴。
邻座有人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笑话,立即引起同桌的伙伴一阵哈哈大笑。
鲍冶长也跟着笑了。
这里本来就是一个制造欢笑的地方。
在这里使用的每一文钱,都是流血流汗赚来的,以血汗换取的钱,在欢笑中花去,岂不是人生一乐?
花十八在账柜后面低下了头。
她也听到了这个笑话。
她也在笑。
但是,她笑,只能笑在心里,不能笑在脸上,因为那并不是一个适宜于妇道人家听到的笑话。
鲍冶长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向账柜走去。
花十八在脚步声中抬起了头,含笑以待。
她非常清楚,她这里比别家的生意好。是由于什么原因,所以,她也知道,有时遇上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光是微笑,是不够的。
有些客人只是欢喜一双眼光上占便宜,有的客人欢喜口头上占便宜,另有一部分客人则必须手脚上占便宜地心满意足。
镑式各等的客人,她都遇见过。
现在,她知道,今天的第一个醉翁来了。
她笑在脸上,也笑在心里。
“来吧!小子,你花家姑女乃女乃正闲得发慌,让你小子过来尽孝心也好!”
鲍冶长慢慢地走过来,斜靠账柜,侧脸微微一笑道:“听说这儿住了一位高大爷?”
花十八道:“是的。”
鲍冶长道:“听说大后天就是高大爷的六十大寿!”
花十八道:“是的。”
鲍冶长道:“这样说来,丁二爷、胡四爷、艾三爷、巫五爷。花六爷、孙七爷他们几位这几天都要赶来这里,为他们关洛七雄中这位大当家的贺寿了?”
花十八的眼珠微微一转,说道:“相公贵姓?”
鲍冶长道:“公冶长。”
花十八道:“公冶相公也是跟着高大爷贺寿来的?”
鲍冶长微微一笑道:“有这份心意,只怕进不了高府大门。”
花十八一怔道:“为什么?”
鲍冶长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行头,像不像个喝寿酒的贺客?”
花十八笑了,这小子虽然一副寒酸相,说起话来,倒是蛮风趣的。
鲍冶长笑笑,又道:“高大爷有没有来过这里?”
花十八笑道:“来干什么?”
鲍冶长微笑道:“你这里除了酒,还能干什么?”
好小子,上路了!
她飞了他一眼道:“你说呢?”
鲍冶长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我一向只做不说。”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了开去。
留下花十八在那里发呆。
这小子是不是有点毛病!
靠酒厅门口的一副座头上,坐着三名短衣汉子。
罢才那个粗俗不堪的笑话,就是其中一个汉子讲的,现在那汉子正在唾沫横飞地说着另一个笑话。
鲍冶长在空着的一边坐了下来。
说笑话那汉子突然住口,三人齐拿眼睛瞪着公冶长。
说笑话的那个汉子道:“这老弟这算什么意思?”
鲍冶长道:“听笑话。”
那汉子道:“谁请你过来的?”
鲍冶长道:“我自己!”
那汉子转向另外两名汉子道:“你们听听这小子说话的口气!”
左首一个红脸汉子嘿嘿一笑,道:“这小子身佩凶器,八成是找碴来的,张老大,给点颜色让他瞧瞧!”
说笑话的那汉子就是张老大。
他瞪着公冶长,冷冷道:“你小子究竟滚不滚?”
鲍冶长微笑道:“不滚。”
张老大霍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开凳子,沉脸厉声道:“蜈蚣镇是你小子耍赖的地方?你小子瞎了眼了!”
鲍冶长微笑道:“正因为我眼睛没有瞎,才看出你们三个不是好东西。”
张老大勃然大怒,突然闪身绕过桌角,一拳对准公冶长的鼻梁击了过去!
另外那两名汉子也跟着跳了起来,人离座位,手上已分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
鲍冶长朗声一笑道:“高大爷手底下的狠角果然不少!”
他一拧腰,人已闪了开去。
张老大一拳挥空,突然扭转身躯,单足斜斜飞起,直蹬公冶长的咽喉。
身形灵活,劲道凌厉,居然使的是正宗辰州薛家十八连环飞腿!
鲍冶长继续后退,仍然没有还手。
那名握刀的汉子,已经自他身后包抄而至,这时见公冶长不断后退,两人眼色一使,双刀并起,带着两道闪闪寒光,同时左右插向公冶长的腰胁。
鲍冶长头也没回一下,冷冷道:“动刀者死!”
只见人影一花,然后是两声惨吼。
那两名动刀的汉子,一齐踉跄后退,两把牛耳尖刀,已齐柄戳进了他们自己的心窝。
两名汉子双手扶着刀柄。弓腰向后退了几步,终于扭曲着面孔,在自己画出的血线一端倒了下去。
张老大僵在那里,像呆了一样,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一脚踢出时,只见对方身形如飞蓬般原地一转,两名伙伴的牛耳刀,就插入自己的心窝!对方如何夺刀还击?用的是什么手法?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能够看清楚!
像这样一名敌人,他张金牛会是对方的敌手吗?
鲍冶长似乎非常欣赏这位张老大的悬崖勒马,点点头道:“很好!算你伙计识相,请回去告诉高大爷,留你伙计一个活口,就算是我公冶长送给他高大爷的一份寿礼,另外请你带个口信:请他高大爷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张老大仍然像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突听门口有人冷冷接口道:“我也想送高大爷一件礼物!”
鲍冶长一转身,系看到一名满脸杀气的黑衣青年,正握着一把长刀,像冰柱一般,站在大门口。
鲍冶长道:“朋友想送高大爷一件什么礼物?”
黑衣青年道:“你的人头!”
鲍冶长道:“朋友怎么称呼?”
黑衣青年道:“血刀袁飞!”
鲍冶长动容道:“燕云七杀手中的血刀袁飞!”
袁飞冷冷道:“算你有点见识。”
鲍冶长不禁点了点头,道:“你方才如果不声不响,抽冷子挥出一刀,我这颗人头,也许早就不在脖子上了。燕云七杀手,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有点风度。”
袁飞寒着脸道:“我如果现在挥刀,你的人头照样要离开你的脖子!”
鲍冶长微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不挥刀?”
袁飞道:“等你拔剑!”
鲍冶长又笑了笑道:“因为你不愿杀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
袁飞道:“这是原因之一。”
鲍冶长道:“哦?”
袁飞道:“另一个原因便是我一向不欢喜在别人店里杀人。”
鲍冶长点头道:“这是一种好习惯,我该学学。”
袁飞不再开口,身子一转,向街心走去。
鲍冶长慢慢跟着出去。
袁飞转过身来,公冶长站下,仍然没有拔剑。
袁飞冷冷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还等什么?”
鲍冶长微笑道:“等你发问。”
袁飞道:“我没有话问。”
鲍冶长微笑道:“连我是谁,你也不想知道?”
袁飞道:“不想!”
鲍冶长道:“为什么?”
袁飞道:“无此需要。”
鲍冶长道:“因为我已死定?”
袁飞冷冷一呼,道:“不错!名字只对活人有意义。”
鲍冶长道:“也不想知道高大爷要杀我的原因?”
袁飞道:“我也不是评理来的,无论是什么原因,都跟我没有关系。”
鲍冶长忽又露出笑意说道:“那么,我可不可向你袁兄请教一件事?”
袁飞道:“说!”
鲍冶长道:“听说袁兄是艾四爷的人,为什么现在要替高大爷杀人?”
袁飞道:“关洛七雄一向不分彼此,高大爷要杀的人,也就等于艾四爷要杀的人。”
鲍冶长微微一笑,说道:“关洛七雄均为好客之士,我公冶长如果不死,迟早必为七雄门下客,到时候我跟袁兄也将是一家人,袁兄何不放远眼光,趁今天这个机会,先买小弟一个人情?”
袁飞冷冷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至少目前你还不是七雄门下客!”
鲍冶长道:“袁兄为什么不给小弟一个机会?”
袁飞冷冷道:“我等你拔剑,就是给你机会!”
鲍冶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一点,说道:“好!”
日丽当空。
正午。
长街两端,已经围满闲人。
现在每一双眼光,都屏息凝注在公冶长拔剑的那只右手上。
长剑缓缓出鞘。
长剑出鞘,两边人群中,登时响起一片嗡嗡窃议之声。
“这是一把什么剑?”
“没有见过。”
原来公冶长拔出的,更具有一般剑的长度和样式,但却是一把没有开过口的钝剑;剑身上不仅没有一丝光华,甚至还布满了点点锈斑,与其说是一把剑,似乎还不及说它是一根长长扁扁的旧铁条来得恰当。
但说也奇怪,血刀袁飞一见到这把剑,突然变了脸色。
他瞪着公冶长道:“诛心剑?”
鲍冶长道:“是!”
袁飞道:“阁下是灵台老人门下?”
鲍冶长道:“是!”
袁飞露出不信之色说道:“灵台老人一生举世无争,阁下若是灵台门下,何以对名利二字如此热衷?”
鲍冶长微微一笑道:“圣贤愚劣,因人而异一一你袁兄不是也有一个很好的出身么?”
袁飞嘿了一声,没有开口。
鲍冶长含笑缓缓接着道:“如袁兄愿高抬贵手……”
袁飞又望了那口诛心剑一眼,忽然点头道:“久闻诛心大九式有风雷之威,灵台老人已归道山,今天能向阁下领教两手,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口中说,语音突然一沉,又道:“小心接刀!”
刀字出口,刀已挥出。
刀光如匹练,突向公冶长胸膛问卷过去。
鲍冶长一偏身,向左挪离丈许,横剑平胸,注目屹立如故。
袁飞人随刀转,一个箭步窜出,第二刀又带着一片炫目的光华,如毒蟒出洞,疾劈过去!
鲍冶长再度纵身闪避,唇角同时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
袁飞冷哼一声,道:“好!绑下果然识货。”
原来这两刀看上去虽然凌厉无匹,其实只是引诱对方出手的虚招。
一名武林高手的虚招,经常都是一种带着糖衣的毒药。
因为一着成功的虚招,往往会令人觉得它好像攻错了部位,而且往往显得破绽百出。
对于交手的对方来说,这种错觉经常是一种很大的诱惑。
如果对方接受不了这份诱惑,贸然出手还击,他将会发现敌人原先暴露的空门,会突然消失不见。
他同时会发现,敌人所等待的,正是他这种愚蠢的反应!
愚蠢的代价,便是死亡。
但是,公冶长显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的对手。
鲍冶长的确识货。
识货便是行家,对付一位行家,除了凭真本事获胜,绝无取巧的捷径。
血刀袁飞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取巧的人。
他发出虚招,目的只是想试试这位灵台门人的胆识和眼力,如今两刀无功之后,他决定不再浪掷时光。
他攻出了第三刀。
一刀平平送出。
刀尖颤动。
刀芒如臼。
朴实无华的一刀,也是要命的一刀!
这一次公冶长没有退让,事实这一刀他想让也让不开。
因为他已看出,这一刀至少蕴藏了七种以上不同的变化,无论他门去哪一个方向,这一刀无疑都能制他于死命!
这是不容回避的一刀。
鲍冶长等刀尖以一种诡异的弧线堪培划至胸前,剑尖一挑,突然振腕点出。
点向光圈的中心!
只听得夺的一声,光影消失,一切突然告寂止。
但见街心中央,两人正以一种很奇特的姿态,面对面地僵立着,彼此之间,相距不到三尺。
两人的兵刃均未月兑手。
袁飞的刀尖,斜指着公冶长的左胁,公冶长的剑尖,则紧压在袁飞的长刀上。
袁飞左手搭着公冶长的左臂,公冶长左手的食中二指,则指着袁飞胸口的将台穴。
这是一个动作尚未完成,而突然停顿的画面。
如果双方继续完成彼此预定的动作,情形将是:袁飞的刀尖在剑尖压力之下,一定会从公冶长左胁空门下穿出去。
袁飞的左手虽然搭着公冶长的左臂,但那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化解把式,公冶长只须稍稍加劲,无疑可一下点中袁飞的将台穴!
袁飞一刀刺出,将台穴又遭点中,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那是人人都会想得到的。
那么,公冶长何以不点过去?
这一点也许无法了解,但在交手发招双方,无疑都清楚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袁飞刚才没有从背后挥刀。
尊重自己的人,才会受人尊重。
至于袁飞当时如果真的挥刀,究竟伤不伤得公冶长?公冶长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身后来了强敌?那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双方僵持,只是一眨眼的事。
接着,双方立时撤招,立时抽身后退。
袁飞还刀人鞘,冷冷地道:“一报还一报,袁飞领阁下盛情。”
鲍冶长微笑道:“不错,今天我们谁也不欠谁,以后的账,以后再算。”
袁飞冷冷接着道:“阁下手出虽快,但还没有快到令人无法预防的程度,下次有机会遇上,袁某人相信,照样有办法可以砍下你的人头。”
鲍冶长笑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他一边收起那把诛心剑,一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谁又知道,我们下次遇上时,一定还是仇人,而不会变成朋友?”
袁飞寒着面孔道:“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朋友!”
他话一说完,不等公冶长再开口,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鲍冶长耸耸肩膀,又懒洋洋地走进了美人酒家。
斑大爷坐在花厅中,双手紧握着太师椅柄,脸色阴沉得像块铝板。
他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张老大,就像在望着一只不知道撕着吃好,还是切开来吃好的烤全鸡。
他左首坐着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正在那里悠闲地吸着旱烟。
张老大已经战战兢兢的,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如今把全身的力量,都汇集在左边腰眼上,只等高大爷一脚将他踢出去。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高大爷脸色虽然难看,语气居然非常平和,似乎一点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你说那小子最后怎么说?你重说一遍看看。”
“他说,要小人带个口信给大爷:请大爷你,多想想,如果发觉走错了路,就该趁早回头!”
斑大爷皱皱眉头,转脸朝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望去。
山羊胡老人点了点头,朝高大爷使了一个眼色。
斑大爷咳了一声,缓缓道:“好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张老大如获大赦,趴下去磕了个头,依言退出花厅。
等张老大会远了,高大爷才向那山羊胡老人,低声说道:“葛老懂那小子最后几句话的意思?”
梆老徐徐喷了一口烟雾,点头道:“是的,老朽不仅懂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意思,而且觉得那小子这几句话,的确不无几分道理。”
斑大爷微微一怔道:“那就是说高某人目前的确走错了路?”
梆老点头道:“是的,不但走错了路,而且错得相当厉害。”
斑大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梆老转过脸来道:“东家将丁二爷他们几位最近的情况了解得清楚不清楚?”
斑大爷点点头。
梆老眯着眼道:“那么,老朽想请问东家一声:丁二爷身边还有个穿心镖谷燕,艾四爷身边有个血刀袁飞,花六爷身边有个双戟温侯薛长空,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最近听说分别收留了不少好手东家你身边目前有谁?”
斑大爷呆住了!他显然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身边当然也有人。
像刚才的那位张老大,便是一个。
像张老大这一类的角色,平日耀武扬威,吹胡子瞪眼睛,也不能说不是人物,只可惜跟燕云七杀手那等人物一比起来,恐怕连替人提草鞋的资格都不够。
斑大爷呆了一阵,讷讷道:“我我前些日子,不是已派出人去,跟七杀手中另外的四杀手接头了么?”
梆老意味深长地又徐徐喷了一口烟雾道:“老朽只怕东家这样做,也许已经太迟了。”
斑大爷道:“太迟?”
梆老道:“老朽刚才走进来,便是为了要向东家报告一个消息。”
斑大爷道:“什么消息?”
梆老道:“今天早上,状元楼老赵偷偷跑来告诉老朽,说是胡三爷、巫五爷、孙七爷等三位的随从中,都有一张陌生的面孔,而且长相都很特别,极像传说中的某几个人。”
斑大爷道:“像谁跟谁?”
梆老道:“魔鞭左天斗,鬼斧桑元,清太岁史必烈!”
斑大爷一呆道:“燕云七杀手中的另外三名杀手!”
梆老轻咳了一声道:“所以东家即使还能在燕云七杀手中分一瓢羹,除了那位虎刀段青,可说已别无选择。”
斑大爷皱眉道:“虎刀段青那小子据说脾气顽硬如铁,非常不好伺候,而且又是七杀手之中,行踪最飘忽不定的一个,一时之间到哪里去找那小子?”
梆老似乎没有听出高大爷最后这几句话是个问句,他慢慢地又装了一袋烟,唏里呼噜吸了几口,才从容不迫地接着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东家好像也没有留意。”
斑大爷道:“什么事?”
梆老缓缓道:“东家似乎并不十分关心今天美人酒家门口那一战的经过。”
斑大爷愕然道:“谁说我不关心?”
梆老悠然喷了口烟雾道:“那么一定就是东家没有听清楚张老大刚才的报告。”
斑大爷细细回味着这句话,忽然一拍茶几,失声道:“这里面果然有鬼!”
他咬着牙齿,正待接着要说什么时,葛老扬了扬烟筒说道:“够了,话说得太明白,只有徒伤情感。”
斑大爷恨恨道:“好个艾四,我高某人一向待他如亲兄弟,想不到他竟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耍我的花样!”
梆老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这样至少可以让你东家明白,万事求人不如求自己,即使是磕头的兄弟,也未必就靠得住。”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高大爷道:“现在,东家该懂得,公冶长那小子带这个口信给东家的用意了吧?”
斑大爷一怔,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道:“难道那小子……”
梆老微笑道:“是的,那小子的话说得非常露骨,这足以证明那小子是个有心人。”
斑大爷面有难色,紧皱着眉道:“如果我们收容了这小子,半个月前,富贵镇上那笔账怎么算?”
梆老微微一笑,道:“不好算的账,可以不算。”
他模着山羊胡子,微笑着接下去道:“至于富贵镇上的那笔账,谈损失也不过是三条人命,以及赌场里一些不值钱的台椅,在东家来说,如能将这小子收为心月复,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失,又算什么?”
斑大爷道:“这也只是我们猜想,我们又怎知道那小子是不是真有这一诚意?”
梆老笑笑:“这一点不用你东家操心,你听老朽的好消息就是了。”
梆老吸着旱烟筒,慢慢地走向镇头。
太阳已经偏西。
晚风中飘送着欢乐的笑语,也夹杂着酒肉的香气。
盎足的小镇。
愉快的黄昏。
梆老抬头望望天色,停下来又装了一袋烟,才继续悠闲地向前走去。
他所以显得如此从容,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他已打听出公冶长那个年轻人住在什么地方。
同时,他也知道,如今太阳尚未下山,根据过去几天的习惯,公冶长一定还没有回到他住的地方去。
这个年轻人,如今说不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
但他如今要去的却并不是美人酒家。
他去的是万花楼。
万花楼是高大爷常来的地方,但这种需要金钱又需要精力的温柔乡,显然并不适合一个像葛老这样的老人。
同时,他来的也不是时候。
他答应高大爷,要找那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他也知道那年轻人此刻一定还泡在美人酒家里,他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一个人悄悄跑来万花楼呢?
梆老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从后门进来,是很大的园子,园子里散建着无数座凉亭。
每当夏秋之夜,皓月当空,美酒盈樽,佳人在抱,这些凉亭,正是寻芳客掷金销魂之所。
但如今只是残春方尽,白天的太阳,有时候会热得令人冒汗,但一到夜晚,冷风吸起,依然会使人受不了。
所以这些凉亭如今还空在这里,四周的杂草,也没有清除。
梆老略作张望,然后便慢慢地朝其中一座凉亭走去。
亭子里石桌后面,如石像似的,坐着一名灰衣人。
梆老慢慢地踅过去,招呼也没打一个,便隔着石桌,在灰衣人对面坐了下来。
灰衣人面孔木板而苍白,只要稍微有点江湖阅历的人,都不难看出这名灰衣人脸上,无疑正戴着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灰衣人冷冷地道:“我交代你的几件事,都查清了没有?”
梆老恭恭敬敬地,肃声回答道:“都查清楚了。”
灰衣人道:“一件一件说。”
梆老道:“是!”
他顿了一下,低声接着道:“七兄弟中的另外六位,昨晚都到齐了,来得最早的是艾四爷,到得最迟的是花六爷。”
灰衣人点点头,没有开口。葛老低低接下去道:“尊驾猜得一点也不错,七兄弟之间,最近果然出了一点麻烦。”
灰衣人目光中露出问询之色。
梆老道:“事情的经过是那样的:二十多天前,一名扶风的商人,带着一批珠宝,于潼关附近,忽然连人带货,一起失去踪影。”
灰衣人道:“扶风是谁的地盘?”
梆老道:“花六爷。”
灰衣人道:“潼关呢?”
梆老道:“艾四爷。”
灰衣人道:“这名商人于扶风起程时,有没有按七雄订下的规矩,先拜当地的雄主花六爷,请领护行花符?”
梆老道:“有。
灰衣人道:“如今这笔损失照理该由谁负责赔偿!”
梆老道:“应由花六爷和艾四爷,各摊一半。”
灰衣人道:“既然订有规矩,照单赔偿就是了,哪来的麻烦。”
梆老又应道:“有。”
灰衣人道:“为什么?”
梆老道:“他说这是花六爷有心在整他的冤枉!”
灰衣人一哦道:“换句话说,他认为是花六爷在那商人身上做了手脚?”葛老道:“是的。”
灰衣人道:“他有什么证据?”
梆老道:“没有。”
灰衣人道:“理由呢?”
梆老道:“理由倒是很充分的,他说这是一趟暗镖,在那商人出事之前,也只有花六爷知道这批红货,所以下手的决不会是第二个人。”
灰衣人沉吟了片刻,才道:“高大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梆老轻轻叹了口气道:“高大爷除了尽量化解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灰衣人目光闪动,忽又问道:“高大爷于六十大寿喜日前夕,突然遇上这种头疼事,照说发愁还来不及,怎么他还有心情,跟一个叫公冶长的年轻人争闲气?”
梆老微笑道:“这正是老朽要向尊驾报告的另一件事。”
灰衣人道:“哦?”
梆老又笑了笑,道:“高大爷适才经老朽加以开导,已改变主意决定接受那个年轻人的建议。”
灰衣人道:“什么建议?”
梆老微笑着:“那小子暗示高大爷目前正走上一条可怕的错路,他劝高大爷应该及早回头。”
灰衣人道:“什么叫走错了路?”
梆老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小子的意思是说:七雄中的六兄弟,目前正在纷纷收买杀手,暗地里作扩张实力的打算,只有高大爷,尚懵然无知,尤其是跟他公冶长作对,更属不智之至!”
灰衣人目光闪动道:“所以?”
梆老得意地笑笑道:“所以老朽等会儿离开这里,就要去找那小子谈条件!”
灰衣人点点头,隔了片刻,才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石桌上道:“五百两,四海通的票子,如有新消息,仍照老规矩联络见面!”
梆老走了,走时显得又兴奋,又紧张,就像偷吃了油罐子的小老鼠。
灰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直到葛老走出园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灰衣人才慢慢地从脸上取下那副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如果葛老这时突然走回来,看清这名灰衣人的真面目,准会惊但得不知所措。
原来这名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向高大爷献计,准备收为心月复的那位年轻杀手:龙剑公冶长!
又是一个美好的天气。
蜈蚣镇上也好像突然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愉悦的笑容,每个人的心情都似乎跟天气一样的开朗,今天的高远镖局,看上去更是充满了一片洋洋喜气。
镖局的大门口,缀满锦缎彩球,镖局里上自总镖头,下至打杂的小伙计,人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人人脸上,都闪现着一片喜悦的红光。
镖局门口,车马不停。
因为高远镖局的东主就是高大爷,高大爷六十大寿的账房,就设在这里高远镖局。
斑大爷做六十大寿,谁不想在礼簿上留个名字?
局中管账的杨师爷,这几天来,手都写酸了,但这位杨师爷一点也不以为这是一份苦差事。
因为他是非常清楚他们东家的为人。
斑大爷在江湖上的名声虽然毁多于誉,但对待下人,一向还不算刻薄,他知道这场喜事过去,大家一定都会分到一份可观的红利。
所以这位杨师爷只要一放下笔管,就会托着水烟台,走去门口张望。
一方面瞧瞧街景,舒散心神,一方面则是顺便看看有没有新的贺客上门。
这时,一辆簇新的四轮平顶车,由一匹油光水亮的健骡拖着,正从镇头上向这边缓缓驶过来。
杨师爷看到这辆新骡车,眼中不禁微微一亮。
他知道又有送礼的来了。
而且一定是份大礼!
因为别的不说,单是拉车的这头健骡,在蜈蚣镇上,恐就找不出第二匹来。
车上的礼品,堆了有三尺来高,上面覆着一幅大红布,车后跟着两匹黄骠马,马上坐的是两名蓝色劲装大汉,这两名蓝衣大汉,一人佩着一口单刀,一看便知道是黑道上的人物。
行人带着钦羡的眼光,纷纷让道。
骡车驶至镖局门口停下,马上吸引了一大群闲人,大家显然都想看看这份礼是谁送的,是什么人出手如此大方?
杨师爷匆匆扭头朝两名小伙计使了一个眼色,连水烟台也来不及放下,便抢下台阶,迎了上去。马上一名蓝衣汉子宏声问道:“高大爷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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