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头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在一个孤零零的老人来说,晒晒太阳,捉捉虱子,无疑也是一种享受。
胡老头双鬓已斑,一双老花眼也已经不大济事,所以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慢吞吞的,叫别人看了着急。
他捉虱子的动作,当然也不例外。
他总是慢吞吞地翻着衣领,慢慢地模,慢慢地找,好不容易捉到一只,还要先放在手背上,看它爬动一会儿,直到玩尽了兴,才卜的一声,用指甲把虱子挤成血糊糊的一片。
然后,擦擦手,停上片刻,慢吞吞地开始再找第二只。
胡老头捉虱子的动作迟缓,其实也不全是由于上了年纪的关系。
冬天才刚刚开始,日子是漫长的,而虱子却有限。
他是不想一下捉绝了种。
他是为了每天都有得捉,慢慢地提,慢慢地享受。
在七星镇,胡老头是个被遗忘了的老人,甚至比黑皮牛二和小癞子都不如。
因为黑皮牛二还有片豆腐店,小癞子还能卖卖茶叶蛋,他则只能打打更,全靠别人凑份子、施舍度日。
除了梆子和一面破锣,虱子便是他唯一的伴侣。
“虱子”也是胡老头的外号。
只有白天星喊他“胡老头”,镇上其他的人,统统喊他“胡虱子”,或干脆喊一声“老虱子”。
大家替他取上这样一个外号,倒并不是因为他身上生的虱子比别人多,而是因为他生活得就像一只虱子。
活动在黑暗中,和虱子一样卑贱。
如果一定要说明老头和一只虱子有什么不同,那也许便是虱子还有吃得圆圆滚滚的时候,而胡老头却又黑又瘦,永远都是那么干巴巴的一把骨头。
现在捉在胡老头手上的,是今天的第三只虱子。
捉到这只虱子,胡老头脸上马上浮起了笑容,因为这只虱子又肥又大,肚子圆得发亮,显然是只虱子王。
像这样一只虱子,胡老头当然舍不得一下子便把它干掉。
他小心地将它放在手背上,聚精会神地等着它爬动。
虱子舒展着细小的腿,开始往前爬动了。
只是,扫兴得很,这只虱子才爬了不远,便一滚身滑下手背,掉到地缝里去了。
使胡老头突然吃惊缩手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
走进来的是尹福。
胡老头似乎并不认识进来的这名大汉是谁,他眯着一双老花眼,望着尹福朝他走来,脸上布满了讶异的表情。
尹福步伐跨得很大,只不过四五步光景,便到了胡老头面前。
胡老头仰起面孔,眨着眼皮道:“这位大爷”
尹福叉着腰道:“别他妈的来这一套了!后面没有人看你表演。”
胡老头笑了笑得一点也不像是个打更的老头儿。
尹福沉声匆匆接着道:“赶快送信给一号或三号,钱麻子很可能藏在方大娘饺子店里。”
胡老头笑眯眯地道:“靠得住?”
尹福道:“就是扑一个空,也损失不了什么。”
胡老头道:“为什么不通知九号?通知九号不是方便得多。”
尹福道:“九号恐怕办不了。”
胡老头道:“且我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还怕不能得手?”
尹福道:“你还不能露面。”
胡老头道:“为何不能?”
尹福道:“二号交代过了,东西完全到手之前,你还得好好看住那个浪子,二号始终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
胡老头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七星广场上,人已到得不少。
到处议论纷纷,但谈的还是一个老话题:钱麻子!知道飞腿追魂宫寒爱孙失踪的人,似乎还不太多。
白天星领着尹文俊罢刚找好适当的位置不久,尹福便拿着两张板凳赶来了。
白天星笑笑道:“哪里借的?”
尹福道:“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总觉得开不了口,最后想不到办法,还是重新回头,找豆浆店何大嫂打的商量。”
白天星轻轻一啊,拍着额角道:“你瞧我多糊涂,当时就没有想到这一点,白害你多跑了好多冤枉路!”
张弟忽然推了他一下道:“你那位好朋友又在叫你。”
白天星回过头去一瞧,原来是快口乌八。
乌八站在不远处一副酒担子旁边,正在朝他这边招手。
白天星跟尹文俊打了个招呼,转身走过去道:“请我喝酒?”
乌八买了两碗酒,将白天星拉去一旁道:“昨天那件事有没有一点儿眉目?”
白天星喝了口酒,点点头道:“眉目是有一点,只是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乌八一双眼睛当时亮了起来,征道:“没有关系,不管靠不靠得住,说来听听总不妨。”
白天星道:“你有没有去方大娘那里吃过饺子?”
乌八一愣,睁大了眼睛道:“什么?人被藏在方大娘饺子店里?”
白天星皱起了眉头道:“你别性急好不好?”
乌八赶紧道:“是是,好好,你说,你说。”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向你乌兄提出忠告:做人得圆转些,银子固然可爱,性命也是很要紧。”
乌八脸孔一红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天星道:“我意思是说,你乌兄向吴公子提供这个线索时,话要说得技巧一点,别为贪一时之功,替自己惹上麻烦。”
乌八期期地道:“我……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你……你再说明白点行不行?”
白天星缓缓道:“比方说:这条线索,只是我们的猜测,我们谁也没有亲眼看到那位宫大少爷是不是真的藏在方大娘那里。所以,当你回去向吴公子报告时,你就要记住:语气千万不可以太肯定!这样一来,如果我们猜中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即使万一落了空,我们也可以不负什么责任。你说对不对?”
乌八连忙点头道:“有理,有理。”
只要是有银子可赚的事,他一向是从善如流的。
白天星接下去道:“这个秘密,我是在无意中从恶花蜂梁强口里偷偷听来的。”
乌八忍不住道:“姓梁的怎么说?”
白天星道:“昨晚在热窝里,姓梁的悄悄告诉另一个黑道上的人物,说是镇上几百户人家,他都-一留意过了,要谈可疑,只有两处……”
乌八一呆道:“你弄错了吧?”
白天星道:“我什么事弄错了?”
乌八怔怔然道:“你难道听不出姓梁的指的是钱麻子?”
白天星头一点道:“不错,他们谈的真是钱麻子,但道理却是一样。
乌八道:“什么道理一样?”
白天星道:“七星镇就是这么大的一点地方,可供藏人之处并不多,我敢说宫大少爷跟钱麻子如今必然会被藏在一处地方,能找到钱麻子,就一定能找到那位宫大少爷!”
乌八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问道:“姓梁的说了两处地方,还有一处是哪里?”
白天星道:“何寡妇的豆浆店!”
乌八道:“姓梁的这样说,可有什么根据?”
白天星道:“当然有,他说今天镇上只有这两家没有男人,只有这两家有空房子;而没有外地人借住,所以也只有这两家窝藏钱麻子的可能性最大!”
乌八点头道:“是有点道理。”
白天星道:“姓梁的底下还说了些什么,我当时没有听清楚,不过我觉得,就凭这点提示已经尽被了。”
乌八沉吟道:“何寡妇那里,我看似乎不大可能。”
白天星道:“是的,我的想法也是如此。她那里白天有人喝豆浆,晚上有人打牌,日夜不断有人进出,如有生面孔出现,应该逃不过左邻右舍的耳目。”
乌八忽然皱起了眉头道:“就算人有八成藏在方大娘那里,正如你所说,这只是猜测,无凭无据的,你叫我如何向吴公子提起?”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刚才不是一开头就提醒过你了吗?语气不要太肯定,你难道不能托称这是你从恶花蜂梁强口中听来的?”
乌八一下子开了窍似的,大喜点头道:“对!对!有道理,听来的,说归我说,信不信是他们的事情。”
白天星微笑道:“找不找得到人,也是他们的事情。万一找到了,银子就是我们的!”
乌八笑得合不拢嘴道:“有理,有理!可战可守,万无一失!”
白天星一口喝尽余酒,交还空碗,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领到银子之后,可别将老朋友忘了才好!”
乌八高高兴兴地走了,白天星又回到尹家主仆这边。
尹文俊道:“你那位朋友是谁?”
白天星笑笑道:“大家都喊他快口乌八,一个很无聊的家伙。”
尹文俊道:“他找你干什么?是不是向你伸手借钱?”
白天星笑道:“正好相反!”
尹文俊一怔道:“相反?难道他会有银子借给你?”
白天星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比借银子给我还要好一点。”
尹文俊听不懂了。
能借到银子的朋友,这年头已不多见,比借还好,那就是送。有一个肯送银子给自己用的朋友,背后还要骂他是无聊的家伙,岂不是太过分了些?
白天星笑笑,接下去道:“他说:有个姓宫的老家伙,爱孙走失了,出了很高的赏格,这事只有他知道,他要我帮着找,如果找着了,赏银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尹文俊转动着眼珠子道:“那姓宫的老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摇摇头道:“没有见过,只知道名气大得很。”
尹文俊道:“哦?”
白天星道:“此人姓宫名寒,有个外号叫‘飞腿追魂’”。
尹文俊道:“腿上功夫了得?”
白天星道:“大概是的吧?我不怎么清楚,我只知道老家伙名头相当响亮,黑白两道人物,人人争着巴结,惹得起这老家伙的,恐怕还不见多。”
尹文俊道:“他那个孙子多大了?”
白天星道:“听说大约十八九岁。”
尹文俊道:“这么大的人了,还会走失?”
白天星含蓄地笑笑道:“今天的七星镇上,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感觉稀奇。”
尹文俊道:“你是说那位宫大少爷被人绑架了?”
白天星微笑道:“难说。”
尹文俊道:“谁有这种胆量?”
白天星笑道:“我要是能知道谁有这种胆量,事情就好办了。”
他像突然引发起一股感慨似的,叹了口气,又道:“听起来都是银子在害人,这年头为了一念之贪而效飞蛾扑火的,又何止一个二个……”
不知是何缘故,尹文俊面孔居然微微红了一下。
白天星没有看到。
因为白天星的眼睛,这时正在望着右边耳台上的贵宾席。
斌宾席上这时坐了三位贵宾。
除了小孟尝吴才之外,另外两位竟是从未正式露面的七步翁鱼山谷,以及久无音讯的灵飞剑客长孙弘。
因为大会开始在即,张弟已经告辞走了。
尹福因为不便与主人合坐一起,一个人闲着无聊,正向一副酒担子慢慢走过去。
白天星四下望了一望,忽然回过头来,低声笑着道:“尹兄今天无法看到一个人,实在遗憾。”
尹文俊道:“谁?”
白天星笑道:“一个名满江湖的大美人儿。”
尹文俊道:“叫什么名字?”
白天星笑道:“销魂娘子杨燕!”
尹文俊面孔不禁又红了一下,可见这位洛阳才子,在女人这一方面,经验还少得很。
他哧哧地道:“这女人怎么样?”
白天星低低地道:“人如其号,包你一见销魂!”
尹文俊红着脸道:“真的?”
这位大才子好像有点动了心。
白天星忙道:“我骗你干什么?只可惜她今天没有来,你如果见到了她的人,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尹文俊红着脸又道:“你们很要好?”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过一阵子,谈不上很要好。”
尹文俊又听不懂了。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兄弟在外面跑的地方也不算少,但像这样叫人怀念的女人,可说还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尹文俊微微一怔道:“怀念?她如今不理你了?”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很难说。”
尹文俊道:“什么事难说?”
白天星叹息道:“有人说,女人的心,很难捉模,这女人的心尤其难以捉模之至。”
尹文俊道:“哦?”
白天星道:“这种女人,你永远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苦笑着又道:“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尹文俊淡淡一笑,没有接腔,似乎已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
拿女人当话题,原是一种很大的乐趣,任你如何正经的男人,也难以抵制这种乐趣的引诱。
但如果这类话题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牢骚,便毫无乐趣可言了。
尹文俊缓缓移开目光,从白天星脸上移到自己脚尖,然后又缓缓移向品刀台左边那座耳台。
白天星正想接下去要说什么时,尹文俊忽然指着左边那座耳台道:“啊,瞧,刀客出场了!”
不错,刀客出场了!
出场的刀客,依顺序是:鬼刀花杰,飞花刀左羽,开山刀田焕,追风刀江长波,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最后一名是张弟。
除去张弟不算,到目前为止,十八刀客恰巧还剩一半。
尹文俊转过头来道:“今天出场品刀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个子最高,相貌生得最威武的那一位。”
尹文俊道:“将刀郭威?”
白天星道:“正是。”
尹文俊又溜了那位将刀一眼,点点头道:“这位将刀人如其号,仪表的确不俗,只是不知道在刀法上的成就如何?”
白天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尹文俊说了些什么。
因为他此刻正在专心注视着一个人。
屠刀公孙绝。
屠刀公孙绝的一副相貌实在很难形容,因为这位屠刀从头到脚,无论哪一方面,都很难找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个子不算高,但也不矮,面孔不算英俊,但也不丑,举止谈不上斯文,但也不显得如何粗鲁。
如果一定要说这位屠刀身上有什么令人难忘的特征,也许便是双目中那股剽悍之气。但那也是昨天以前的事情了。
今天,这位屠刀看上去,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面色苍白,精神委靡,双目中几乎找不到一丝丝光彩。
白天星微微点头,仿佛存于心底的某一个疑团,已经获得了解答。
便场上慢慢沉寂下来。
大会时间已到。
今天品刀部分的主持人,仍是擎天居士宰万方,以及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将刀郭威应召登上主台之后,宰万方问道:“郭大侠哪里人氏?”
冰威道:“徐州府。”
宰万方道:“贵庚几何?”
冰威道:“廿八。”
宰万方道:“郭大侠练习刀法已有多久历史?”
冰威道:“二十年。”
便场上人人为之一怔!
二十年?
这位将刀,从七岁起,就已经开始练刀?
自从品刀大会开始以来,这无疑又是一项新纪录!饼去九位刀客之中,练刀历史最久的是流星刀辛文炳,但也不过是十四年。
流星刀辛文炳也是廿八岁。
同样都是廿八岁,这位将刀练刀的历史,竟比流星刀整整多了六年。
六年,是一段很长的日子,一个人肯多花六年的时间,无论他做什么事情,也一定会有点特别成就的。
这是否意味着这位将刀,事实上正是所有刀客之中,成就最突出的一位呢?
宰万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同时,很快地在面前那本花名册上记下了几行字。然后,由那位冒牌一品刀接着问道:“郭大侠认为一个使刀的人,应该特别注意的,是哪几件事?”
将刀郭威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词,当下神态从容地道:“不才的见解,共有三点。”
一品刀点点头,露出倾听的神气来。
便场上更静了。
这是自鬼刀花杰宣布弃权以来,第四位仍敢发言的刀客。
前面的三位,是流星刀辛文柄、魔刀令狐玄和屠刀公孙绝。
流星刀乡音太重,说的话没人听得懂,而且第二天就死了,魔刀令狐玄和屠刀公孙绝,则根本谈不上品刀。
同时魔刀令狐玄的死讯,经恶花蜂梁强的一宣扬,已经传遍全镇,屠刀公孙绝虽然还活着,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位屠刀似乎也活得相当辛苦,他昨夜一夜是怎样捱过的,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严格地说起来,接在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之后,这位将刀应该是正式品刀的第三位。同时也是在连串血案发生后,以良好风度对刀法提出见解的第一位!由于这种种原因,再加上这位将刀练刀的历史,大家自然特别重视这位将刀将要说些什么。
将刀郭威以徐州府特有的清晰口音,缓缓接着道:“第一点:不才认为每一个练刀的人,首先应该注意气质方面的修养,心浮气躁的人不宜练刀,恃才傲物的人不宜练刀,生性残忍的人,更不宜练刀!”
他说得很慢,也很有力。
几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清清楚楚地传入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这番话,立即换来了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第一个鼓掌的人是白天星。
尹文俊也一边鼓掌一边道:“这位将刀的确名不虚传,言谈中肯,不亢不卑,果然具有泱泱大将之风!”
将刀郭威待掌声平息,从容接下去道:“第二点:不才认为一个练刀的人,必须对刀这件兵刃持有正确的态度。刀跟所有的兵刃一样,的确是用来杀人的,而且杀起人来,较任何兵刃更具犀利方便!但是,一个使刀的人,至少应该记住两件事:杀什么样的人,以及在何种情况下杀人!”
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人鼓掌。每个人都在屏息以待。
因为大家知道,将刀郭威的第二点见解尚未说完,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以掌声扰乱了这位将刀的思绪。
将刀郭威稍作停顿,缓缓接着道:“别的事情,都可以凭意气用事,唯有杀人不能。上至公侯将相,下及贩夫走卒,人命是平等的,任何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条。所以,无论杀人或被杀,都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十分严重的事!这世界上,绝没有一个人愿意死在别人的刀下,另一方面,一个人若是杀错了一个不该杀的人,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才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有过这种经验,你误杀了一个人,除非你天良已泯,你必然会因而时时感到内疚,甚至抱憾终身!”
如雷掌声,再度响起,比第一次更为热烈。大家过去听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论刀,都觉得两人的见解空前精辟。如今再听这位将刀的话,才发觉这位将刀的见解,显然比快刀马立和狠刀苗天雷又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这时不仅广场上听众热烈如狂,就连品刀台上的四位见证人以及台主廖三爷,亦均为之悚然动容。
将刀郭威等掌声过去,平静地接下去道:“第三点,也是不才要说的最后一点:就是一个使刀的人,必须时时刻刻增强自己应变的能力。不才所指的能力,不是指出刀要‘快’,也不是指出刀要‘狠’,过去,有好几位朋友,几乎是死在睡梦中,一个人出刀再快,当他睡着之后,这份能力便等于零。同样的理由,如果对方的刀,已经刺进你的心窝,你有多狠,也是枉然。”
他吸了口气,慢慢地接着道:“不才所指的‘能力’,是要能‘防患于未然’!必于这一点,不才认为,只须做到心胸坦荡就够了。俗云:杀人者恒杀之。一个人只要不为自己制造被杀的理收,那么被杀的机会也毕竟不多。同样的,一个人若是早已种下祸根,任你如何提防,也必有大意松懈的一天。”
他又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才并非完人,自涉足江湖以来,结怨者亦非少数,绝不是几句空话,便能证明不才之应变能力超人一等。唯可告慰者,事至今日不才尚能保持冷静,只要双方形势不太悬殊,相信明天见到不才身首异处的机会还不太多。最后,愿今后之事实能够证明这点!谢谢各位。谢谢,谢谢!”
将刀郭威于掌声中退回耳台。
掌声足足延续一盏热茶之久,才慢慢平息下来。
今天的大会结束了,但广场上人潮依旧,人人都似乎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万一这位将刀明天也不能幸免,一定会在每个人的心头,刻下永远无法磨灭的阴影。
这是品刀大会一个新的高潮。
自从快刀马立死去之后,七星镇上的人第一次对另一名刀客产生了深厚的亲切感。
尹文俊似乎也很激动,他转身向白天星问道:“你觉得这位将刀怎么样呢?”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我那位师弟看样子大概是没有希望了。
尹文俊一愣道:“什么没有希望?”
白天星道:“由于以往的一些刀客,不是丧命,就是弃权,再不然便是胡乱咆吼一通,我满以为我那位师弟可以稳操胜券,但照今天的情形看起来,希望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尹文俊眨了眨眼皮道:“你的意思,可是认为这位将刀一定不会遭到意外,最后终能成为七星刀的得主?”
白天星反问道:“你说呢?”
尹文俊一想道:“我说?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
白天星耸耸肩道:“我也不过这样说说而已,谁又知道以后的变化。”
张弟从人丛中走了过来,脸色一片肃穆。
白天星笑:“别谈你的感想,你想要说什么,我已代你说过了。”
张弟绷紧着面孔,一声不响。
尹文俊笑着站起身来道:“不谈这些了,我们去热窝喝酒吧!”
他右手一托,摆了个请的姿态,左手则曲去背后,迅速朝仍然站在酒担子旁边的尹福打了手势。
这个手势当然只有尹福一人看得懂。
尹福酒已喝完,正准备付账离去,看到这个手势之后,立即模出十数青钱,放在空碗中堆成三叠,打着眼色递去那卖酒汉子的手上。
青钱在酒碗里堆成三叠是什么意思,当然也只有那卖酒的汉子看得懂。
热窝里闹哄哄的一片,一切都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卖的酒菜,还是两样。
一壶淡淡的酒,一盘薄薄的羊肉片,加起来是十分银子,只要你叫这样一份酒菜,你就可以在这里一直耗下去,高兴坐多久就坐多久。
客人方面,也是一样。
吃的,喝的,赌的,玩的,差不多也仍旧是那几张老面孔。
若是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与往日不同,那也许便是白天星今天对老萧的态度。
白天星今天对这位热窝里的龙头伙计,好像显得特别热络。
“老萧。”
“是!”
“桌子抹抹干净。”
“是!”
“拿几壶酒,切几盘肉来。”
“是!”
他喊的还是老萧,称呼并没有改变。
但谁也不难听出,他今天的语气中,似乎含有一种像一家人般的亲切感。
而老萧今天也好像显得特别殷勤,不断哈腰,不断应是,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也似乎特别顺眼。
为什么今天每个人的心情,看起来都是那么样的愉快呢?
因为今天天气特别好?
还是因为受了将刀郭威一篇词严义正的品刀演说所影响?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气氛,并未能保持多久。
就在老萧把四份酒菜送上桌子,刚刚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一名矮矮胖胖的蓝衣老人,突然带着严肃得近乎冷峻的神情,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苞在蓝衣老人身后的,是两名青衣劲装大汉。
看到这名蓝衣老人走进来,尹文俊一张面孔登时变了颜色。
他不安地动了一子,似乎想起身逃避,但那老人眼光满厅一扫,就已经看到了他。
蓝衣老人带着一脸寒霜走过来,尹文俊只好勉强站起来,红着脸道:“易总管好!”
蓝衣老人向前跨上半步,单膝微微一屈道:“奴才向公子请安!”
冷冰冰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是奴才的口气。
尹文俊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子,还……还好吧?”
蓝衣老人转过脸去,狠狠瞪了尹福一眼,同时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意思好像说:是你把公子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对吗?嘿嘿,你干得好事!
尹福垂下头,像是一下子矮了三尺。
尹文俊赔着笑脸又道:“总管一路辛苦,你先坐下来喝杯酒,有话慢慢地说,这次……
其实……也……也不能算是尹福错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转向张弟道:“你瞧瞧人家大户人家的规矩!”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不低,蓝衣老人当然不会听不到,但蓝衣老人连望也没望他一眼。
尹文俊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忙向蓝衣老人为两人引见道:“这两位是文俊新交的……”
蓝衣老人冷冷打断他的话头道:“老爷子交代,请公子马上跟奴才回去!”
张弟仰脸哼了一声,道:“没人留客,早走早好。”
尹文俊僵在那里,似乎感到有点左右为难。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严命不可不从,尹兄还是请回去吧!”
尹文俊微叹了一口气,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向白天星拱拱手,苦笑一声,欲言又止,然后又叹了口气,便跟在蓝衣老人身后走了。
白天星等主仆一行五人走出了大厅,忽然也叹了口气:“算我没有口福,一碗香喷喷的红烧狮子头刚刚摆上桌子,又被人端跑了!”
张弟忍不住转过脸来道:“你说什么狮子头?”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江浙一带的名菜,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出自扬州,这道菜的做法是五花肉两斤,鸡蛋四枚,酱油,葱末,白糖……”
张弟瞪眼道:“谁问你这些?”
白天星笑道:“那么你问什么?”
张弟道:“你说狮子头刚刚摆上桌子,又被人端跑了,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笑道:“你真的不懂?”
张弟道:“我如果懂,我还问你干什么?”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不懂也好,免得我又多费唇舌。”
张弟眼珠转了几下,忽然道:“你意思难道是说……”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面孔突然胀得通红。
白天星微笑道:“懂了,是吗?”
张弟怔了怔道:“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会扮得这么像,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地道:“她要是不怀疑我已认出了她,刚才这位易总管就不会这么快出现了!”
张弟道:“你既然识破了她的诡计,刚才你为什么不当场拆穿她?”
白天星苦笑道:“那有什么好处?再说,在目前仅是怀疑,尚不能十分确定,大家保留几分,以后还好相处,岂不比一下撕破面皮强得多?”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你是说这女人她……就是……就是……销魂娘子杨燕?”
白天星一使眼色,张弟立即住口。
白天星喝了口酒,悠悠然道:“有这么大胆子的女人当然不多。”
张弟怔了怔道:“这女人是谁?难道你不认识?”
有人走过来了。
走来的是老萧。
老萧是从白天星背后走过来的,脚步轻得像只猫。
张弟虽然不明白白天星何以对老萧这样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此防范,但心底下却不得不佩服白天星这份过人的警觉性。
白天星像是根本不知道身后来了人,慢慢端起酒杯,叹了口气,说道:“这位尹大才子想想也是可怜,已经是二十出头的人,竟被一个老管家管得像个孩子似的。唉!”
老萧很巧妙地一转身,向邻座一名大汉哈腰道:“蒋爷要不要来点酒?”
那位蒋爷果然又来了一壶酒,老萧哈腰应是而退。
这一来张弟的警觉心也提高了。
他等老萧去远,才压低声音道:“你认为这个老萧也有问题。”
白天星脸一侧道:“谁告诉你的?”
张弟轻轻一哼道:“你少要瞒我,如果你不是在想主意来整他,今天你绝不会对他故意如此的亲热。”
白天星笑:“你懂得不懂做人的道理?做人难道不该处处待人亲切一点吗?”
张弟又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乌八和钱麻子都是你亲切过的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到现在喉头上还贴着药!你若再对他们亲切一点,不把他们性命亲掉才怪!”
白天星笑笑,没说什么。一双眼光则游移不定,不时在两名押牌九的汉子身上打转。
张弟没有看到那两名汉子,就是看到,他也不会特别留意。
因为那只是两个卖白酒的汉子,跟其他赌徒混杂在一起,根本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得眼之处。
白天星忽然笑着道:“我们一起过去押两把怎么样?”
张弟摇头道:“我对这玩艺儿不感兴趣。”
白天星笑道:“那么你对什么玩艺儿有兴趣?就坐在这里,喝这种水酒?”
张弟紧皱着眉头道:“我在思索一件事,但这件事却使我越想越糊涂。”
白天星道:“哪一件事?”
张弟道:“就是销魂娘子杨燕这个女人,我始终想不透她究竟在帮谁的忙?”
白天星道:“依你的看法呢?”
张弟又皱了一下眉头道:“如果她真是毒影叟古无之的外甥女,照理说她就应该帮的是毒影叟才对。但是,从种种迹象看来,她跟那老毒物之间显然根本就没有联络!”
白天星点点头。
这是事实。
毒影叟古无之露面很晚,而且这老毒物事事喜欢独断独行,看来手底下似乎没有几名党羽。
如果没有充分准备的人手,绝无法于转眼之间,就派出一名假总管,以及两名假家了作接应!
张弟接着道:“如说这女人是谋害刀客那一伙人的同党,表面上看起来,虽然顺理成章,但事实上却又有矛盾存在。”
白天星道:“什么矛盾?”
张弟道:“七绝拐吴明与谋害刀客之凶徒是同路人,这点该没有疑问吧?”
白天星点点头。
张弟道:“那么,这女人如果跟他们是一家人,七绝拐以五十两银子的代价,雇乌八在这女人后面盯梢,又该作何解释?”
白天星又点头,这表示他对这一点也无法作适当的解释。
张弟道:“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两批人了。”
这两批人,无须明说,当然指的是以小孟尝吴才和七步翁鱼山谷为首的那两批。
张弟道:“有一点似乎毫无疑问,那便是这女人绝不可能跟七步翁鱼山谷那一批人有勾结。”
白天星再度点头。
这也是事实。
因为销魂娘子如果是七步翁的人,星河倒泻金雨就不该相信七绝拐吴明失踪,是因为七绝拐吴明可能已取得大悲宝藏!
张弟又皱起眉头道:“如今九九归一,照说该只剩得一个小孟尝吴才了。可是,仔细一想,似乎也不太可能。”
白天星道:“为什么?”
张弟道:“今天,几乎人人都已认定,只要找到钱麻子,便可以获得宝藏,吴才那一伙人,当然也不例外。钱麻子如今正由黑鹰帮加以保护之中,这事虽非尽人皆知,但在吴才那伙人来说,已根本不是一个秘密,这女人如果是吴才的人,她伪冒京中才子之身份故意与你接近,又是为了什么?”
白天星点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张弟道:“难道你能说,这女人设法接近你,是为了替吴才他们向你打听钱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摇摇头。
表示这不可能。
他虽然已以语出无心的方式,为那女人指出一条明路。但那完全是出于他的自愿,绝没有人事先能预料到这一点。
张弟道:“所以,可以断言,这女人接近你的目的,无疑是双重的。一方面固然是想在你身上,看能不能发现一点有关钱麻子的消息,而另一个主要的目的,显然是想证实你究竟是不是那位真正的一品刀!”
白天星点头,因为这番假设,的确人情人理。
张弟接着道:“如果你也承认这一说法,那么,我的怀疑就可以成立了!谤据毒影叟所作之透露,姓吴的目前手头拮据非常,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那批宝物,至于谁是真正的一品刀,他应该没有理由如此关心。同时,姓吴的如今有了飞腿追魂这样一个重要的谋士,应该更不会劳师动众,舍生财正路不走,而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白天星不由得又点了一下头。
从他的眼色中可以看得出来,如果说他是赞同张弟这番精微的分析,勿宁说他是非常高兴看到张弟凭冷静的头脑,对事事物物都能作深入的推敲。
张弟皱皱眉头,又道:“这就是我的看法,任何假设,都可以找到解答,但问题却依然存在:这女人究竟在帮谁的忙?”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两片羊肉,才慢慢地道:“比较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张弟道:“你认为应该如何解释?”
白天星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知道的还不够多。”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我的意思就是说,目前七星镇上,也许还存在着一批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人物,这女人说不定便是这批人物之中,唯一被我们知道的一个。”
张弟怀疑地道:“你认为真有这种可能?”
他好像怕白天星听不懂他的话,接着又道:“如果这女人属于另一批人马,她何以会跟小孟尝吴才处得那样接近?她当初又为何甘冒生命之险,受七绝拐吴明的驱使?”
白天星深深叹了口气道:“是的,问题太多太多了,如果一个个地往牛角尖钻下去,真能叫人发疯!”
张弟也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不谈也罢,否则我还真想再问你另外的一个问题。”
白天星点头道:“问吧!没有关系,有话间在心里,总不是办法。”
张弟喝了口酒道:“那天夜里,我们从花家集回来,你说铁三掌蔡龙等人,如弄清了你是真正的一品刀,反而不会加害于你,当时你虽然没有说出原因,但事后你已作过暗示,那是由于他们想从你身上找到大悲宝藏,因为他们怀疑一品刀的一身武功,是从大悲老人遗留的秘芨上学来的。获得大悲老人武学秘芨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那批宝藏的下落。你当时的想法,是否如此?”
白天星点头道:“不错。”
张弟道:“那么,我就要问了,既然他们认为一品刀才是大悲宝藏的得主,何以他们又相信大悲宝藏落在钱麻子手上呢?”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张弟道:“哦?”
白天星笑笑道:“除了后来增加他们信心的那幅明妃画像不算外,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无疑早就为自己设想过了。”
张弟道:“如何设想?”
白天星笑道:“他们想到的解答,可能分为两种。”
张弟道:“哦?”
白天星道:“他们的第一种解答是:钱麻子获得宝物在先,一品刀获得秘芨在后!如此解答,看来好像矛盾,其实两者之间并不冲突。一个人见了大批财物,心花怒放之余,匆促间漏下一本薄薄的秘芨,当然不算一件什么稀奇之事!”
张弟道:“第二种情形呢?”
白天星道:“第二种解答是:一品刀获得全部宝物之后,由于一时大意,藏放之所落在钱麻子眼里,被钱麻子趁其不备,偷偷来了个大搬位,同时这也正可以解释钱麻子来到七星镇的原因:这麻子是避风头来的!”
张弟仔细一想,觉得这两种解释,果然都很合理,当下忍不住又问道:“俗语说得好:
纸包不住火。钱麻子毕竟背的只是一口黑锅,如果这麻子落在一个有心人手上,真相一旦拆穿,麻烦岂非马上就要落在你的头上?”
白天星笑着摇摇头道:“这种机会我想不太多。”
张弟道:“你指的是哪种机会?是指钱麻子不会落入别人之手?还是指真相不易拆穿?”
白天星道:“真相不易拆穿。”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第一个上当的人是弓无常,弓无常已经死了,钱麻子在死无对证之下,怎么辩白也洗刷不清。”
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我可要去押上两把,杀杀手瘾了。”
推庄的是赵老板。
赵老板今天的手气似乎很不坏,台面上吃进的注子,堆得像座小山。
当庄的手气好,下家正是不妙。
这时挤在台子四周的几十名赌徒,一个个面孔通红,有的不住抹汗喘气,有的粗话骂不绝口。
其中只有押天门的两个大汉是例外。
这两个汉子面貌生得很相像,似是一对兄弟。两人看上去长相虽然极其粗扩,但赌品却是好得出奇。
他们因为下的注子比别人大,天门的牌,都是由他们两人轮流抓。
两人一个坐在庄家的正对面,一个站在这人的身旁,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准备随时跟坐着的那人要点子。
一副牌抓进来,一人分一张,两人轮着要点子,喊的全是行话;声腔顿挫有致,如唱山歌。
“点烛上香,天地玄黄!”
这就是说,要点子的人拿到了一张蜡烛签,么六短牌七点;来天地牌最理想,可以配成“天九”或“地九”。
“天地带虎头,越粗越风流。”这是最常听到的两句话,表示要点子的人抓到了一张七点或八点,天地牌或虎头十一,都可以将点子配定。
点子当然不是一喊就喊得出来的,但不论输赢如何,这对像兄弟似的汉子,脸色都是一成不变,好像根本没将这十两八两银子的进出放在心上。
白天星慢慢往里挤,最后就在这两名汉子身边占定一个位子,站了下来。
那些赌徒当中,当然有认得他的人。
在上门下注的就有一个。
这人名叫卢九,在黑皮牛二家隔壁开了一家什货店,平常生意不错,只可惜辛辛苦苦赚来的几个钱,差不多全都缴给了热窝。
卢九一看到他,立即招手道:“白头儿,来来,来这里押,这一门他女乃女乃的霉透了!”
白天星笑道:“这是什么话?伙计,霉透的门子叫我押,拖我下水?”
卢九忙道:“哪里的话,想托你的福气,压压庄家的点子罢了。”
白天星摇摇头道:“你找错了人,我今天的运气也不怎么好。”
卢九道:“你一把都没押,怎么知道运气好不好?”
白天星唉了一声道:“刚才碰到一个不讲理的家伙,几乎送掉老命,出门遇上这种事,赔钱不输才怪!”
卢九像是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道:“居然有人敢找你白头儿的麻烦?”
白天星道:“为何不敢?”
卢九眨了眨眼皮道:“听说你白头儿也是个练家子,你那位师弟又是新选的刀客,谁找上你们师兄弟,岂不是活得腻烦了么?”
白天星苦笑笑道:“如果换了你卢九兄,自然又当别论。”
卢九一哦道:“对方是谁?”
白天星道:“一个姓梁的,听说外号叫做什么‘恶花蜂’。”
那个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的汉子,闻言神色微微一动,同时用脚尖在另外那名汉子上轻轻点了一下。
被点的那名汉子,微微点头,表示他已经听到了。
赵老板似乎没有听到,牌洗好砌好,关了门子,扬起骰子,大声喝道:“下,下,再不下我可要满庄啦!”
满庄的意思,就是已经赢够了,打算歇手不推,让贤。
这当然只是一种恫吓,但这种恫吓还真有效。
于是,大家纷纷抢着落注,仿佛银子在咬手似的。
卢九当然也不愿平白损失押一把的机会。
他匆匆放下两吊钱,才又接着问道:“那姓梁的怎么样?”
白天星道:“他在方大娘饺子店附近东张西望,好像发现了一件什么稀奇古怪事似的,我不过随口劝了他几句,想不到竟惹起他的不满。”
卢九道:“你怎么劝他?”
白天星道:“我说方大娘家里是真的没有男人,他这样探头探脑的,很可能引起街坊的闲言闲语……”
卢九道:“你这话也没有说错呀!”
白天星苦笑道:“可是”
庄家亮牌了。
天五!
天门人五,下门长三,上门无名九配无名七,臭六。
独赔上门!
卢九乐开了,他显然认为这全是白天星为他带来的好运,匆匆忙忙地押下第二注之后,又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来道:“可是怎样?”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可是那位梁大仁兄却好像恨我破坏了他的好事似的,两道眉毛登时竖了起来,像要把我一口吞下去,样子好不怕人。”
卢九道:“后来呢?”
白天星耸耸肩膀道:“后来?嘿!后来还不是靠两条腿子跑得快!”
第二条牌子又开了。
还是上门赢。
下门三点,天门十。
天门抓牌的那个汉子,忽然叽咕着站了起来道:“女乃女乃的,今天的牌真是有鬼,怎么押也不见起色,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先去后面泻泻霉气……”
两个汉子一走,马上有人补了空位。
这种人来人往的场所,走掉两名输家,当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卢九连中了两把,笑逐颜开,乐不可支。
白天星目送那两名汉子进了后院,唇角不禁油然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因为他无疑也押中了一注。
西天一片艳红,太阳快要下山了。
方大娘饺子店里,只剩下一个客人;这个客人当然是今天最后的一个客人。
方二嫂已从店后拿出一盏罩子灯,这表示马上就要关门打烊了。
这最后的一个客人,是个年约三十余岁的褐衣汉子。
这汉子分两次一共叫了四十个水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他正在慢慢吃着最后的一只饺子。
方大娘人虽痴肥如桶,十根手指头,却灵活无比。
她揭起一张饺皮子,拨拨弄弄,折折捏捏,一个饺子就好了。
方大娘还在包饺子。
褐衣汉子朝平台上那一排已经包好的饺子偷偷溜了一眼,双目中不禁现出一股阴森的讥消之意。
已快打烊了,还在包个不停,这些饺子包给谁吃?
方二嫂点亮了罩灯,褐衣汉子也慢慢地站了起来。
两个饺子一文钱,褐衣汉子数了二十枚青钱放在桌子上,抹抹嘴巴,打着饱嗝慢慢地踱出了店门。
接着,店门很快地就关上了。
方大娘长长地嘘了口气,放下最后一个饺子,吃力地从方凳上站起。
方二娘拿来一只大竹篮,把平台上的那些饺子,以敏捷的手指,全部捡了起来,然后捧着竹篮,快步走向店后灶间。
小丫丫忽然从后院中奔了进来,喊叫道:“娘,快点送饺子去,宋大叔说他饿了!”
方二嫂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刚关店门,饺子已经下锅,马上就送去。”
小丫丫点点头,一跳一蹦的,转身又走了。
方大娘像只肥鹅似的,一摆一摆地走去灶后坐下,一面添些水,一面口中嘀咕着道:
“全是些饿鬼投的胎,一天要吃四五顿,一顿要吃那么多,还不断嚷着饿呀饿的……”
方二嫂笑笑道:“不要紧,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顿了。”
方大娘抬头道:“哦中午你送饺子去,他们怎么说?”
方二嫂道:“宋四说外面风声越来越紧,等天黑了以后,他们决定另外换个地方。”
方大娘道:“换去哪里?”
方二嫂道:“宋四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或许会先去城里藏上一阵子也不一定。”
方大娘叹了口气道:“早走早好,这几天我们的罪也受够了,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成天担心会有人突然闯上门来,唉唉,这哪像是过日子!”
方二嫂笑道:“娘放心好了,后面那地方隐蔽得很,就是真有人找上门来,他们也不会找到什么的。”
门后阴影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一个人。
她们婆媳说的话,这人都听到了。
当方大娘发出埋怨时,这人神色一动,作势便待扑出,及至听得方二嫂这样一说,这人的眼珠一转,又向后缩回身子。
兵子里的饺子,慢慢地泛涌着浮了上来。
饺子熟了。
方二嫂把饺子捞入一只提桶,然后提着一桶饺子,走向西厢。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西厢房中,没有点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儿。
方二嫂模黑走进去,轻轻喊道:“丫丫,丫丫。”
卧房床下一块木板忽然慢慢向上翘起,一片淡淡的灯光,跟着由木板四周照射出来。
接着出现的,是小丫丫那张惹人怜爱的俏脸蛋儿。
小丫丫头一伸,又缩了回去:“宋大叔,我娘送饺子来了!”
不一会儿,另一张脸孔从木板下面探了出来,这人大概便是宋四。
一个缺嘴!
宋四在笑,一对大黄板牙,全从嘴唇咧开的部分露了出来。
方二嫂走过去,递出提桶。
宋四笑道:“辛苦你了!二嫂。”
他接提桶时,顺势在方二嫂手背上模了一把。
这位兔唇宋四大概真的饿了,只不过饿的也许不是一张肚皮。
方二嫂只是缩回手,并没有什么不快的表示。
她男人交上的是什么朋友,她当然比别人来得清楚;吃点小亏,忍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要是嚷将出来,对谁也没有好处。
她每次送饺子来,每次都要被模上一把,只模手背,已经是算好的了。
宋四接过提桶,嘻嘻一笑,又道:“外面的情形怎么样?”
方二嫂道:“还好。”
宋四道:“有没有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客人上门?”
方二嫂道:“没有。”
宋四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晚换不换地方,到现在还没作决定,如果今晚还在这里,下半夜我真想出来走走。咳!咳!”
他将走走两个字说得很含蓄,再加上两声轻咳,用意自是格外明显。
方二嫂只当没有听到,略略提高声音,向地窖中喊道:“丫丫,女乃女乃喊你,该吃晚饭啦!”
丫丫上来了,宋四只好缩缩脖子退了下去。
院子里一片漆黑。
方二嫂拉着丫丫走出西厢,母女两个才走下石阶,就被四只强有力的手,突自背后伸出,一下捂住了嘴巴。
方二嫂奋力挣扎,不断蹬踢扭动。
她心中的焦虑多于害怕。
因为她这时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爱女小丫丫,她要看看小丫丫怎样了,但那两只手臂实在太强壮,使她根本没动弹的余地。
不过,她还是马上看到了爱女小丫丫被劫持的情形。
那是勒住她的那个人,帮着她转过去的。那人似乎也很希望她早点看个清楚。
方二嫂一看到小丫丫被劫持的情形,马上就停止了挣扎。
她虽然无法看到从背后勒住自己的那个人生得什么样子,但此刻以手臂勒住小丫丫的那个人,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勒住小丫丫的那个人,正是刚才在这里吃了饺子的那个褐衣汉子。
褐衣汉子以一只左臂将小丫丫连头夹脸圈在臂弯中,左手拎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刀,刀尖就抵住小丫丫的肩颈之间。
形势非常明显,只要她一嚷嚷,小丫丫细女敕的脖子上,无疑就要立即出现一个大血窟窿!
那人见方二嫂不再挣动,知道他们采取的手段已经形成,他勒住方二嫂的手臂,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们将母女俩拖去院中一角,勒住方二嫂的那人低声道:“只要你这娘儿们乖乖听话,大爷们担保你们母女太平无事,否则,哼哼”
否则怎样,自是不难想像得到。
方二嫂无法出声,只好以点头作答。
那人似乎相当满意,于是接着问道:“热窝里的那个钱麻子,是不是藏在西厢地窖下面?”
方二嫂点头。
那人道:“有几个人在看着他?”
方二嫂竖起三根指头。
那人道:“你是说假说?真的只有三个人?”
方二嫂点头。
那人道:“这三人在黑鹰帮中地位如何?”
方二嫂摇头。
摇头的意思,可以解释为地位不高,但也可以解释为她对此事不清楚。
所以那人想了一下,又道:“你是说三人地位都不高?”
方二嫂摇头,同时竖起一根指头。
那人道:“一个地位很高,另外两个地位不高?”
方二嫂点点头。
那人声音一沉,严厉地道:“现在,你这娘们听清楚了:我们把你女儿绑上,暂时放在这里,你带我们过去,设法将下面那个家伙一个一个地哄出来。如果你表现得不够好,被那几个家伙识破了,我们就先宰了你,回头再来宰掉这个小丫头!”
方二嫂打了个冷战,身子也不由得跟着索索地颤抖起来。
但她还是勉强点了一下头。
只要爱女小丫丫不受伤害,她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那名褐衣汉子一点也不浪费时间,他将牛耳刀插回刀鞘,迅速取出一卷布条,像裹粽子似的,片刻之间便将小丫丫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两人又押着方二嫂,悄悄掩人西厢。
方二嫂压低了嗓子喊道:“宋四叔!”
“谁?”
“我。”
“方二嫂?”
“嗯。”
“什么事?二嫂?”“宋四叔,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来啦!二嫂。”
一声轻响,床下那块木板,又被撑了起来。
缺嘴宋四探出脑袋,四下略一张望,便看到方二嫂正站在房门口朝他招手。
宋四的免唇一下咧得大大的,连那张黄板牙上的肉根子都露出来了。
他得意地想:如何?嘿嘿!十个女人九个肯,只怕男人嘴不稳,我模她的手,她动也不动,我就晓得这娘儿们心思已经活动!
宋四勾着腰,伸足走过来,呲着一对大黄板牙,嘻嘻地道:“葛堂主和段二还没有睡——
太早了一点吧?”
他最后一个字刚刚出口,刀光一闪,人头飞起。
褐衣汉子出刀快,手脚更快。
他一刀劈下,左手一抄,接着宋四落下的脑袋,右脚同时向前一横,适时承住宋四倒下的尸身。
除了一刀砍断颈骨时,会发出唰的一声轻响外,就没有再带出其他的声音来。
方二嫂几乎昏倒。
但一截冰凉的刀尖,马上就帮她回复了清醒。
她身后的那人以刀尖在她耳根下轻轻一点,示意她不许慌乱。
方二嫂只好定定心神,又向下面喊道:“段……段二叔!”
下面有人应道:“宋四不是已经上去了?”
方二嫂打着战道:“是……是的。段二叔,你……你最好也……上来一下。”
下面的段二有点诧异道:“方二嫂,你是怎么啦?”
方二嫂手足发冷,结结巴巴的道:“前面好像……好像是来了几个人……我们……我们……好害怕。”
段二道:“老四呢?”
方二嫂道:“他……到……到……前面去……去了。”
段二道:“好,我来看看。”
一阵脚步声移动,段二出现了。
这个叫段二的黑鹰帮徒,身材高瘦,一身劲装,从他窜出地窖时的灵活动作,便知道这个段二的武功无疑要比宋四高明得多。
他快步走了过来道:“来了几个人?都生做什么样子?”
方二嫂正想回答,耳根后的尖刀,又轻轻点了她一下,示意她这是紧要关头,她必须好好回答。
为什么那人要特别重视这个段二呢?
理由很简单,这个段二没在方二嫂身上打歪主意。
宋四是勾着腰,伸着头,一颗脑袋直往方二嫂怀里送,他既自动把脖子拉得长长的,两只眼睛又只死盯着一处地方,落刀真是方便之至。
而段二则离两三步就站住了脚,如果要向这个段二落刀,得手虽然没有问题,但只怕惊动下面那位葛堂主。
方二嫂打了一愣,稍稍盘算了一下,才狠着心肠回答道:“有好几个站在门外,我没看清楚,你最好……请……请……葛堂主,也……也……也来一下”
段二想了想,觉得这话也是道理。
对方的人既然不止一个,自然不是他和宋四两人所能应付得了的。
于是,他转过身去,向地窖中喊道:“葛堂主,你出来一下,我们好像被人卯上了。”
他话刚说完,腰间一麻,浑身顿时失去力气。
褐衣汉子先点中段二的穴道,这才一把揪住段二的衣领,一刀送出。
一刀穿月复,直透心窝,段二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梆堂主出现,褐衣汉子已将段二的死尸拖去一边放好。
这时房门口的地面上虽然流满了血,只可惜全在那块木板的阴影中,甫从亮处走出的葛堂主,一时自是不易觉察。
这位葛堂主,正是钱麻子求救时,在七星栈见到的那位快马堂主葛百里。
快马为黑鹰帮总舵上左堂之一,能坐上这个宝座的人物,自非宋四段二之流可比。
所以,这位葛堂主虽然没有看到房门口的血,这时精眸一转,依然被他瞧出了破绽。
房门口这时只站着一个面无人色的方二嫂,段二哪里去了?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段二难道不该留下来,先向他报告一下吗?
这位快马堂主也算得上是块老姜,他虽然看出事有蹊跷,却仍旧声色不响,继续向方二嫂走去。
方二嫂心如鹿撞,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见葛百里也像宋四和段二两人一样,毫无戒备地朝着她走来,她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地向这位快马堂主大声发出警告。
这并不是说她不忍再见惨剧发生,也不是说她对这姓葛的具有什么特别好感,而是因为这位快马堂主已是三人中的最后一个。
如果三人都被除去了,对方真会言而有信,放过她们母女?
倘若她们母女俩最后仍难逃一死,她自己倒没有什么,爱女小丫丫岂非死得冤枉之至?
因为当初她如果第一个就向宋四发出警告,她自己一刀固然是捱定了,但那样一来,对方为了要应付葛百里等三人,就势必无法再去杀害小丫丫。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当初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
方二嫂想到这里,不禁又悔又恨,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她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葛百里已经到了她的前面。
梆百里脚下已经踩到血迹,仍似一无所觉,他望着方二嫂道:“段二呢?”
方二嫂牙齿打战道:“段……段……段……”
梆百里忽然扬手一挥,好像吩咐她用不着再说下去。
其实,就是没有葛百里这个手势,方二嫂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知道,躲在房门后面的那个褐衣汉子,也许不等葛百里挥动的手臂放下来,一刀就已砍上葛百里的脖子了。
丙然不错,就在葛百里手臂挥去之际,一道银光突然闪起。
但那不是刀光。
那是一根亮银打造、突然抖得笔直的双龙棍。
这根双龙棍从葛百里的衣袖中洒出来,宛如一条被烟熏出洞穴的毒蛇,刷的一下直窜那扇虚敞着的房门。
梆百里当然不是因为已经看到了躲在门后的褐衣汉子,才发动攻击的。
一个老经验的江湖人物,处在这种情形之下,绝不会只依赖一双眼睛。
对方来人不止一个,那是没有疑问的,来人之中必然有一个藏在房内,也绝无疑问,而今放眼房中,可供藏人之处,仅有一处:那便是房门后面。
蓬的一声,木屑飞扬,房门上立即出现一个碗大的裂口。
这一棍只要打中了,无论打中什么地方,无疑都够褐衣汉子生受的。
只可惜这一棍并未打中。
因为葛百里出手太仓促,他算错了落棍的方位。
他一棍打去的地方,高度与肩平齐,如果有人站在门后,这原是一处致命的部位。
必键全在那时候的褐衣汉子已蓄势准备扑出,扑出的预备姿态,是先蹲下腰身,结果这一棍便以寸许之差,击在褐衣汉子的头顶上方。
褐衣汉子虽然没被击中,还是给激恼了。
他大吼一声:“我操你女乃女乃的!”
砰的一脚,踹开房门,人如饿虎一般,突然挥刀窜出。
房门经这一撞,立即自动关上。
方二嫂被身后那人推向一边,那人从她身边飞起一脚,又将房门踢开。
房中葛百里和褐衣汉子已经乒乓打成一团。
方二嫂正感眼花缭乱之际,忽觉身子一轻,双足离地向前平飞出去。
飞向房中。
方二嫂闭上眼睛,月兑口尖叫。
火星子像爆米花一般,不断从两件交互撞击的兵刃上迸发出来,而她如今就正朝着这两件兵刃飞去。
梆百里见状心肠一软,急忙刹势收棍后退。
一声轻响,方二嫂掠过褐衣汉子的刀尖,刀从腰际划过,虽没伤及皮肉,一件夹祆却给割开了尺长的裂缝,登时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梆百里救了方二嫂一条命,却为自己带来了厄运。
一把推出方二嫂的是个黑衣汉子,这汉子不仅一身黑衣,脸上还蒙了一幅黑色面纱,叫人根本无法认出他的本来面目。
褐衣汉子不戴面纱,这黑衣汉子却戴了面纱,是何道理?
难道他是一张熟面孔?
黑衣汉子使劲一把推出方二嫂,他自己也跟着扑进房中。
梆百里只顾问避方二嫂,急切间竟忘了敌人是以方二嫂当盾牌使用,等他猛然悟及这一点,眼前寒光一闪,一把二尺多长雁翎刀,已带着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穿人他的胸膛。
梆百里倒下了。
黑衣汉子拔出雁翎刀,一股滚热的鲜血,登时如泉汩汩涌出。
黑衣汉子一脚踢开尸身,转向褐衣汉子道:“下去把那个麻子带上来。”
褐衣汉子望望横仰床上已经昏了过去的方二嫂,贪婪地舌忝舌忝嘴唇,转过身来,暧昧地低声笑了笑道:“还是你麻烦一下吧,咳咳”
黑衣汉子眼珠一滚,道:“你想打这娘们的主意?”
褐衣汉子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毛病,你最清楚,担保不误正事。”
黑衣汉子推了他一把,道:“去你的,我要你下去,正是防你这一着。”
褐衣汉子仍赖着不走:“又用不着多久,何必如此死心眼儿?我们时间有的是,我来过了,你还可以……”
黑衣汉子声音一沉道:“一号已答应将来一定把黑牡丹辛玉姬交给你,你还不满足?”
不知道是由于“一号”的震慑力,还是由于“黑牡丹辛玉姬”的诱惑力,褐衣汉子听黑衣汉子这样一说,居然悬崖勒马,乖乖地下了地窖。
不一会儿,脸色苍白的钱麻子被押上来。
钱麻子好像已经认了命,面孔木板,目光呆滞,竟任由两名汉子摆布,一句话也没有。
两名汉子将钱麻子押走之后,四合院中又回复一片沉寂。
方大娘不知生死如何,小丫丫被弃置在院中一角,方二嫂仍然昏迷未醒。
就在这时候,一条灰色身影,突然灵捷地窜入西厢。
映着来自地答中的那片暗弱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出,来的这人竟是白天星。
白天星还是平常见到的那副老样子,身上没穿夜行衣,没有戴上面罩,也没有佩带兵刃。
唯一与平常不同的地方,也许只是神情稍稍显得严肃了些。
他进入西厢那间卧房之后,只轻轻拍了一掌,方二嫂便告悠悠醒转。
然后,他就停立于床前,静待方二嫂恢复神智。
方二嫂身躯一转侧,眼皮刚刚睁开,就像受惊的兔子般,从床上突然跳起来。
白天星平静地道:“别怕,方二嫂。是我,白浪子!”
方二嫂仓惶四顾,喘促地道:“那些人呢?小丫丫呢?他……他们,都到……哪里……
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那些人已经走了,方大娘和小丫丫全都太平无事,你先定定神,换一件衣服,再去前面看她们。”
方二嫂突然伏在床上,埋脸大哭。
白天星一动不动守候着。
他知道女人与男人不同,一个女人无论受多少委屈或惊吓,只要事后能大哭一场,心情就会慢慢平复过来的。
方二嫂哭了片刻,果然拭掉眼泪,又离床站了起来。
她激动地拉起白天星一只手道:“白大叔,是你把那些人赶走的吧?”
白天星道:“是他们自己走的,我来迟了,只替你们放开了被绑的小丫丫和方大娘。”
他缓缓缩回手,又道:“方二嫂,我有几句话,请你跟方大娘记着:今天的事,怪不得别人,方二哥回来之后,你们最好搬去别的地方,另外找点小生意做做。方二哥如果不肯回头,这一类的事情,我敢说以后一定还会发生。”
他话说完,在床上放下一只沉甸甸的布袋,不待方二嫂有所表示,人已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