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七星镇上几百户人家,人出门而从不上锁的房子,恐怕也仅只有他们这一间。
白天星推开了门,只藉着皎洁的月色,朝屋子里随便张望了一眼,并马上走进去。
他忽然转过身子,望着张弟笑道:“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弟没好气地瞪眼道:“秘密什么秘密?”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适才向钱麻子借的那些银子,其实都是我自己的!”
张弟不禁呆了呆,道:“你说那些银子都是你自己的?”
白天星笑道:“是的。所以你根本不该生我的气,这种事本来比一加一等二还要明白,你所以觉得奇怪,只怪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他笑了一下又道:“你想想吧:钱麻子是个连几分银子一壶酒都不愿被人白吃的人,他会平白把这么一大笔银子借给别人?”
张弟征然道:“你……
白天星笑道:“我在酒席散了以后,说要去后面解个手,便是去他那里存银子,我存在他那里的数目,是二千五百两,如今连赢的加在一起,等于收回了九成,也差不多了。”
张弟道:“你为什么要把银子存放在他那里?”
白天星笑道:“我告诉他的理由是为了安全,以及取用方便。”
张弟道:“那么,真正的理由呢?”
白天星笑道:“真正的理由,也有两个。”
张弟道:“两个什么理由?”
白天星道:“第一,向别人解释我这个浪子看来收入有限,何以会不为日常花用发愁!”
张弟道:“向谁解释?”
白天星道:“很多人。”
张弟想了想又道:“那么第二个理由呢?”
白天星忽然笑着反问道:“你觉得钱麻子这个人怎么样?”
张弟道:“当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白天星笑:“那就对了!我这样做的第二个理由,便是为了要让这钱麻子难受难受!”
张弟道:“你银子放在他那里,要不要利息?”
白天星道:“不要。”
张弟道:“他如果转存到银号里去,生的利息岂不变成他的收入?”
白天星道:“不错。”
张弟道:“这种情形之下,你以为他会难受?”
白天星笑道:“难受得要死!”
钱来得容易,收入太多,有时的确也是件很难受的事。
就拿钱麻子来说吧!深更半夜,别人都进入睡乡,却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候。
因为他必须在上床之前,结清一天的账目。
别人睡的是炕床,他睡的是一口大木柜,不等银钱账簿收进了大木柜,就是要他睡,他也睡不着的。
钱麻子今天的账目已经结好。
他推开算盘,正待将账簿和一袋碎银放入木柜之际,房门口人影一闪,忽如魁灵般出现一名褐衣汉子。
这人的一张面孔本来就很可怕,映着闪晃不定的灯光,看了更叫人背脊骨凉得发麻。
钱麻子定下神来道:“朋友有何贵干?”
褐衣汉子两只眼睛满屋转个不停,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钱麻子问的话。
钱麻子轻轻咳了一声,又道:“朋友如果”
褐衣汉子忽然收回眼光,盯着钱麻子道:“听说钱老板为人很四海!”
钱麻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个耍光棍的人!
他做这种乌龟生意,常年少不了这种人上门,在他来说,应付这一类的角色,几已成为家常便饭,自然用不着再紧张。
钱麻子想着,马上换了一副脸色,指一张椅子,摆摆手道:“请坐!”
褐衣汉子站着没动。
钱麻子带着笑容,说道:“朋友贵姓?”
褐衣汉子道:“弓。
钱麻子道:“失敬,失敬,原来是弓爷。”
褐衣汉子道:“不敢当。”
钱麻子又咳了一声道:“七星镇是个小地方,要不是冲着这次品刀会,单靠过往客商,根本无法支撑,弓爷是跑大码头的人……”
褐衣汉子道:“我并不想强人所难,我只想援别人前例,也向钱老板借点银子花花。”
钱麻子更放心了。上门伸手的货色,都不是什么大角色,要钱要得急的,更好打发!
于是,他也不再多说废话,开门见山问道:“弓爷差多少应急?”
褐衣汉子缓缓地道:“不多,一千五百五十两!”
钱麻子一呆道:“多少?”
褐衣汉子道:“一千五百五十两!”
钱麻子木愣愣地道:“弓爷……您……是……说笑话吧?”
褐衣汉子道:“大爷要取乐,不会找你,大爷会去找你的那些姑娘。”
钱麻子一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一千五百五十两?你是要我把这点基业全都让给你?”
褐衣汉子侧目阴阴一笑道:“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说过只是援例,就在不久之前,不是有人从钱老板这里借走过这个数儿吗?”
钱麻子愣了一愣,旋即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当下不禁再度露出了笑容道:“弓爷是指那个姓白的浪子?”
褐衣汉子冷冷地道:“我不管他是白浪子还是黑浪子,我说过了,我只是援例办理。”
钱麻子的笑容似乎又深了些,他笑吟吟地望着褐衣汉子道:“弓爷,我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下?”
褐衣汉子平平板板地道:“可以!不过最好少说废话。”
钱麻子微笑着道:“我想请教弓爷,如果今天换了你弓爷是我钱麻子,手底就是这么一点局面,有人向您狮子大开口,一借就是成千的银子,请问弓爷惜不借给他?”
褐衣汉子道:“借!”
钱麻子脸上的笑容一下不见了。
褐衣汉子冷冷接着道:“所以你也应该借给我,如果你钱老板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我弓某人如今来问你借银子,并不是冲着你开的这片热窝。”
钱麻子一头雾水似的眨着眼皮道:“弓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褐衣汉子冷冷一笑道:“你钱老板真的听不懂?”
他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前去,出手如风,一把抄起钱麻子的一条胳膊,冷笑着道:“那我就只好用一个你听得懂的方式告诉你了!”
他微微使劲一扭,钱麻子登时连人带椅子,像车篷似的原地转了半圈。
钱麻子虽然也练过几天武功,但那只能作为替赌场妓院充打手混饭吃的本钱,跟这褐衣汉子比起来,自是差得太远。
褐衣汉子反扭着他的手臂,往他背上一捺一推,钱麻子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但他总算是在外面混过的人,虽然痛得冷汗直冒,仍强忍着没有出声求饶。
褐衣汉子阴阴地道:“怎么样,大老板,现在懂了没有?”
钱麻子喘着气道:“弓爷有话好说,何必……何必……”
褐衣汉子又稍稍加了一把劲,嘿嘿冷笑着道:“弓爷要说的话并不多,你钱大老板最好仔细听清楚,金银财宝,醇酒美人,只有活人方能享受,不论你钱大老板靠山有多硬,也无法阻止弓爷使你钱大老板马上由活人变成死人,所以你钱大老板最好想开点,别以为熬过这一阵,事情便可以过去。这意思你钱大老板懂了没有?”
钱麻子痛得弯下了腰道:“懂,懂,我依您的意思……照……照付就是了。
褐衣汉子两眼冒火,重重哼了一声道:“你,他妈的还跟老子装迷糊!”
随后这声咒骂,手起一掌,照准钱麻子后心拍了下去!
钱麻子喉咙一甜,口里立刻泛起一股腥成之味。
不过,这一掌虽然挨得不轻,却使钱麻子突然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房间就只这么大,钱银放在什么地方,谁都不难一眼看出,可见这厮要借银子只是一种借口,实际上要的一定不是银子。
至于这厮究竟要的是什么,他想不出,也不愿去多想。
他本来还想告诉对方,他付那个浪子银子,是因为那浪子有银子存在他这里,现在他觉得这种解释也是多余的。
总之,对方不论要的是什么,那样东西他一定拿不出。
他硬顶下去,只有皮肉受苦,要是一个应付不当,甚至真的会像对方说的,由一个“活人变成死人”!
所以他如今只能骂自己该死,因为有一件事他早就该做,却一直没有做。
这件事现在做当然还不迟。
钱麻子想着,用力吞下了那口应该吐出来的血,装作完全顺服了的样子,扭过头苦着脸,说道:“弓爷请放手,我说就是了。”
使苦肉计,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他只要扮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经常能获得别人的同情。
但这一次他没有成功。
褐衣汉子冷冷地道:“你说,我听得到。”
钱麻子战抖着伸出左手,好像要指一处地方,又拿不着似的,褐衣汉子只好稍稍放松,以便他能将身子转过来一点。
钱麻子转向账台,指着一只抽屉道:“在那里面,你自己拿。”
他口里说着,脚尖同时向台上一处暗桩探去。
这根暗桩通到隔壁一个房间,只要一踩上去,隔壁一块云板便会发出惊响,房间里住有八名护院打手。
这八名打手,全是黑道上的一些亡命之徒,这种人你几乎在任何一家妓院里都可找得出两个来。
他们的身手虽非一流,但那股肯卖命的狠劲儿,任谁见了,恐怕都得退让几分。
钱麻子知道,只要招来了这八名打手,他便有月兑身之望。
只要他能及时逃月兑虎口,他便不愁事情解决不了。
黑鹰帮为人办事,价钱一向公道,他只须把在燕娘身上发的意外之财,拿个三分之一出来,事情就可以摆平了。
抽屉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刀草纸。
褐衣汉子的脸色一变道:“你他妈的,居然还敢拿老子开玩笑?”
钱麻子见褐衣汉子手掌一扬,又待拍落,急忙缩起脖子道:“不,不,我说放在抽屉里,指的是锁匙。”
褐衣汉子顿住下拍之势道:“什么锁匙?”
钱麻子道:“开钱柜的锁匙。”
褐衣汉子道:“在哪里?”
钱麻子道:“草纸底下。”
草纸底下,果然放着一串锁匙。
褐衣汉子抓起那串锁匙道:“开钱柜的是哪一把?”
钱麻子道:“是最长……长的……一把。”
他声音有点战抖,脸上也露出恐惧之色。
因为开钱柜的锁匙,并不在那串锁匙里面。他怎会将如此重要的一把锁匙随手乱放呢?
那把锁匙其实不分日夜都吊在他的裤头上。
他的目的只是拖延时间,如果隔壁那些打手不能及时赶至,只要褐衣汉子打不开钱柜上那把锁,他就安定了。
总算还好,褐衣汉子挑出那把长锁匙,正待点上钱麻子穴道,以便去打开那座钱柜时,房门突然砰的一声巨响,被撞了开来。
五六个手执各式兵刃的大汉,如狼似虎的蜂拥而入。
褐衣汉子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却一点也不慌乱,他并不怀疑这是钱麻子耍的花样,同时也没有把这批打手放在心上。
当那些打手冲进来时,他连回头也没有望一眼,直到两名手执铁棍的打手,举起铁棍照准他背心砸下,他才猝然旋身,飞腿一脚踢出。
他踢出的左脚,脚踝击中左边一名打手的太阳穴,这名打手的铁棍一歪,正好敲在右边那名打手的头上。
被踢的打手,只给踢得昏了过去,另一名受鱼池之殃的打手,却在伙伴的一棍之下,脑袋开了红花。
苞在后面的四名打手,眼睛全红了。
只听呼的一声,一名打手突然洒出一支带着长链的飞爪。
另一名使刀的打手,身子一矮,鬼头刀带起森森寒光,趁机疾如旋风般向褐衣汉子下盘砍去。
其余两名打手,一个使斧,一个使钩,这时分别挡在褐衣汉子两旁,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房间里地方不大,一个人在四种兵刃交逼之下,纵有再高的身手,也很难施展得开。
褐衣汉子虽然不把这几名打手放在心上,但在看到一支飞爪飞向自己时,却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飞爪不是一件可怕的兵刃,但却是一件很讨厌的兵刃。
因为他如今要对付的不止一名敌人。
对于近身搏斗的敌人,再多他也不在乎,但对于一个使飞爪的敌人,情形就不一样了。
他必须先解决了这支飞爪,才有机会解决站得较远的敌人。
他若是将注意力都放在这支飞爪上,那么他的一双脚,便得交给那个使刀的打手。
如果他不想阴沟里翻船,栽在几名技院打手的手底下,他就得暂时抛开杂念,拿出真功夫来,好好施展一番。
褐衣汉子想着,不再迟疑,一把推倒钱麻子,同时藉这一推之力,低头避过飞爪,足尖一点,突然向左首那名使斧的打手扑去。
那使斧的打手,斧头刚刚扬起,只觉手腕一麻,一把板斧已经到了别人手上。
然后,只见斧光一闪,这一把板斧便砍上了他的胸膛。
钱麻子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之后,突然翻过钱柜,对着柜后墙壁,一肩撞了过去。
糊着花纸的墙壁上,原来开着一道活动的暗门。
褐衣汉子闻声回头,墙壁已经回复原状,钱麻子则不见了人影了。
天快亮了。
夜色如墨。
这正是黎明前露水最生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钱麻子像狗似的爬出了热窝后门。
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能在见到第一个熟人之前,可以在七星客栈中顺利找到那两名黑鹰香主。
七星栈中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那两名黑鹰香主住在哪一个房间里呢?钱麻子跳下墙头,心跳气喘,手脚发麻,浑身一片泥污。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想了一件事。
饼去,他只顾拼命赚钱,竟连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交上,就连七星栈东老孙,跟他都谈不上点交情。
老孙去热窝,照样不能挂账。
饼去,他一直认为,不交朋友的好处,简直说不尽。
不怕人记账。
不怕人借钱。
不需要交际应酬……
没有朋友的坏处,似乎只有一件:你必须永远春风得意,千万别有那么一天,遇上一个像弓无常这样的人!
钱麻子知道老孙住的地方,只要找到老孙,当然就能找到黑鹰帮的人。
但是,他不敢去。
他怕老孙也许会出卖他,像七星镇上其他的人一样,能看到他钱麻子的笑话,相信谁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就在这时候,钱麻子忽然听到一阵如茶壶水滚般的丝丝之声。
有人在墙脚下小便。
钱麻子眼力很好,他居然认出这个小便的人就是乌八。
他一时忘了乌八是个比老孙还要沾惹不得的人,竟然月兑口低低喊了一声:“是乌八爷么?”
乌八睡得迷迷糊糊的,此刻虽在解着小便,眼皮却未完全睁开,听得这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小便也吓得缩回去了。
钱麻子连忙接着道:“是我……钱麻子。”
乌八匆匆系好裤带,转过身来道:“谁?钱钱老板?”
钱麻子悄悄拢过去道:“是的,是我,声音轻一点。”
乌八似乎有点不相信,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才露出诧异之色道:“钱老板这个时候来这里干什么?”
钱麻子启齿为难地低低说道:“我,咳……是因为……是因为……昨天热窝里出了点小麻烦,想找黑鹰帮的人出头招呼一下,免得事情愈闹愈大,你八爷知道的,我是个生意人,咳咳……咳咳……”
乌八道:“黑鹰帮的人,你找过了没有?”
钱麻子道:“我正要向八爷请教,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乌八睡意全消,眼中忽然露出狡猾之色,两只精眸转了几转,才慢慢地道:“好的,这是件小事情,过两天我替你打听一下就是了。”
回答得真绝!他明知道钱麻子一刻也等不得,竟故作纵容,要过几天才打听。钱麻子如果能等几天,在这种时候跑出来干什么?
好在钱麻子也是混字号出身,听了引子,便知曲文。
于是他连忙掏出一张银票,塞了过去,道:“谢谢,谢谢,那就多劳八爷费心了!”
乌八接下了银票,口中却道:“这,这是干什么?”
他当然不会不懂这是干什么,他问的其实是银票上的款额,在这种节骨眼上,十两八两银子,当然不能满足他的胃口。
钱麻子已经模出了路,心里自然有数,当下附耳低声:“一百两,小意思,八爷以后去热窝,另外我再招待。”
乌八显然很满意这个数目,点点头道:“你钱老板的事,就等于是我的事一样,我怎能不放在心上。”
他故意想了一下,才接着道:“前面三号房里,好像住了他们的人,只是不知道在帮里的身份如何。”
钱麻子轻轻叩着三号客房的门。
“谁?”
“我!”
“你是谁?”
“钱麻子。”
“钱什么?”
“钱麻子!热窝里的钱麻子。”
“找谁?”
“找曹香主和罗香主。”
“他们不住这里。”
“没有关系,只要是贵帮的人,随便哪一位都是一样。”
门开了,钱麻子像老鼠似的溜了进去,同时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经过半夜折腾,一直熬到现在,他才算有了几分安全感。
黑暗中,开门的那个人,又把门轻轻闩上。
钱麻子模着一张凳子坐下,喘着道:“不要点灯,如果你有伤药和冷茶,请做做好事,先拿点给我。”
那人也坐下了,但没有开口,当然也没有给他药和茶。
钱麻子只好接着说出来意,并将褐衣汉子无端上门闹事的经过,详详细细从头说了一遍。
那人听完之后问道:“你说对方姓什么?”
钱麻子道:“姓弓。”
那人道:“弓箭的‘弓’?还是龙共‘龚’?”
钱麻子道:“这个我就不怎么清楚,他只说姓弓,我也没问他哪个弓。”
那人道:“这人以前没有到热窝里来过?”
钱麻子道:“没有。”
那人想了想,又道:“这人生做一副什么样子?”
钱麻子道:“样子怕人得很,青惨惨的一张脸,塌鼻梁,大嘴巴,两眼亮得发绿,活像从棺材里跑出来的一个僵尸。”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弓无常!”
钱麻子怔道:“弓无常?”
那人道:“是的,是湖广道上有名的三大狠角之一,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无常原是他的外号,以后喊顺了,大家便喊他弓无常。”
那人又叹了口气道:“你钱老板惹上这位仁兄,实在太不幸了。”
钱麻子着急道:“是他找上门来的,我没有惹过他啊!”
那人缓缓地道:“不管事情是怎么引起来的,结果都是一样。”
钱麻子迫不及待地道:“这人是不是连贵帮也不敢得罪?”
那人道:“那倒不见得。”
钱麻子松了口气道:“这就好了,你当家的开价钱吧!”
那人道:“价钱有两种。不过,在开价之先,我劝你钱老板还是连夜远走高飞,找个地方躲躲,省掉这笔开销。”
钱麻子道:“为什么?”
那人道:“因为钱老板的钱来得不容易,两种价钱,无论那一种,你钱老板都可能负担不起!”
钱麻子咬咬牙齿,下狠心道:“你说,没有关系。”
那人道:“杀掉这个人,价钱是一万两纹银整。”
钱麻子耳门一嗡,几乎昏了过去。
一万两银子,他拿得出,但如拿出这一万两银子,他就几乎变成一个空壳。以后的日子,他怎么过?
以后的日子岂非生不如死?
那人缓缓接着道:“第二种价钱,保你太平无事,期限是一个月,价银折半,五千两整!”
钱麻子僵在那里,像呆了一样,隔了好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一个字。好。
那人道:“你选第二种价钱?”
钱麻子道:“是的。”
好人道:“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向你钱老板交代明白:在没有收你钱老板半数定金之前,你还可以多多考虑一下。”
钱麻子道:“考虑什么?”
那人:“那就是本帮决定了接受一件委托之后,中途绝不更改当场约定之事项。你钱老板在交付定金之前,仍可重作选择,将来若是改变主意,便是属于新的契约。到时候,你钱老板如果认为有斩革除根之必要,除了这五千两之外,就得另付一万两,并不因为你是老主顾,而有一分一厘的折扣!”
钱麻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就这样决定,用不着考虑了。”
他其实已经考虑过了。
今天的七星镇,一天之中都会发生很多事,有一个月,时间够长的了。
时间自会澄清一切,他不相信褐衣汉子弓无常真的会跟他钱麻子过不去,这次十之八九,必然是个误会。是误会就有闷释的一天!他又何必因一时沉不住气,多花这五千两银子?
那人道:“那么,两千五百两定金,什么时候可以付?”
钱麻子哑声申吟似的道:“现在就可以……”
那人从桌面上推过来一只铁盒道:“茶在桌上壶里,这是伤药,我的床铺今夜就让给你睡。”
品刀大会第十天。
天气很好。
阳光柔和而明亮,镇上每个人今天看起来似乎都很愉快。
井老板尤其愉快。
因为今天他一开店门,就卖出了六口棺材。
生意是热窝里老萧来接的头。
热窝里一夜之间死了六名打手,死在老板钱麻子的房里,血肉狼藉,惨不忍睹,老板钱麻子本人则不知去向。
最奇怪的是,房里一口钱柜虽给斧头劈开了,钱财却似乎没有什么损失。
这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反正今天的七星镇上,寻常死几个人,已不算什么稀奇事。
如果哪一天发现居然没有人死,才是稀奇事。
到目前为止,井老板已卖出了十三口棺材。他卖出去的这十三口棺材,质料差,做工粗,价钱却比平时贵好几倍,而且不欠不拖,都是现金交易。
现在,他算算这些日子的收入,发觉手头上的积蓄,数目已经相当可观,这使他的信心愈来愈坚定。
他决定等这次品刀大会一过去,就向何寡妇提婚事。
他相信何寡妇在昨天晚上还趁人不注意在他上狠狠拧了一把。
他回来月兑下裤子一看,上青了好大一块。
他模着被拧青的地方,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之感!
那娘儿过去最多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如今竟背人偷偷绞拧他的,而且拧得如此之重,这岂不比说什么都强?
那娘儿几时这样拧饼别人的?
又是喝豆浆的时候了。
豆浆店里,空空如也。
何寡妇坐在店门口,眼看着一些老客人行色匆匆,过门不入,都朝着一个相同的方向赶去,她知道今天的生意要受影响了。
这些人都忙着赶去什么地方呢?
大家赶去的地方是热窝。
春色无边的热窝,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座死人窝,白皮棺材一口一口地抬进去,又一口一口地抬出来。
轻飘飘地抬进去,沉甸甸地抬出来。
由于搬运匆忙,有几口棺材上还可以看到斑斑血渍。
大厅中挤满了人,后院里也挤满了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家都在奇怪,六具尸首中没有钱麻子,可见钱麻子并未被杀。那么钱麻子去了哪里呢?
有人问老萧,老萧摇头。
问另外两名打手,那两名打手也同样莫名其妙。
他们两人昨夜都喝醉了酒,睡在姑娘房里,想不到竟因此避过一劫。
打手玩的姑娘,当然都是红姑娘,但他们虽然歇的是同一进院子,却没有听到打斗的声音。
这一点倒没有什么稀奇,一个人灌足了黄汤,怀里又搂着一个女人,自然很少分心旁骛。
白天星和张弟也来了,他们站在远远的一角。
他们身后,便是一排姑娘们的房间。
就在这时候,其中一扇房门忽然悄悄地打开,露出一张隔宿面孔,向这边低低喊了声:
“白头儿,你们来!”
喊过之后,头微微一点,那张面孔即于门后消失不见。
白天星以肘尖轻轻碰了张弟一下道:“走!饼去坐坐。”
张弟摇摇头道:“我不去。”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放心,这女人只是代人传话,并不是在替她自己拉生意。”
张弟微微一怔道:“你怎知道她是在替别人传话?”
白天星笑道:“因为拉生意不会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同时也只该说‘你来’,而不该说‘你们来’。”
张弟怔怔然又道:“替谁传话呢?”
白天星笑道:“你何不自己过去看看?如果我猜错了,又没人强迫你留下,你退出来也不迟。”
白天星没有猎错。
他们一走进去,便看到房里除了那女人之外,果然在床上还坐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
铁算盘钱如命。
那女人看见他们进来,立即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钱如命指着床前一张凳子道:“坐,请坐!”
白天星坐下之后,笑笑道:“钱兄昨天跟在那个姓金的后面,有没有跟出一点名堂来?”
钱如命皱眉头,隔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你说那姓金的中途离席,是因为作贼心虚,起初看上去倒也的确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只是……”
白天星一哦道:“只是怎样?”
钱如命又皱了皱眉头道:“只是后来的进展,却使人有点想不透。”
白天星道:“怎么呢?”
钱如命缓缓接着道:“姓金的在七星栈也开了一个房间,当时离开这里之后,只回去栈里晃了一下,便又从后门走出去,倒回头来到这里的后院。”
白天星发愣道:“来干什么?”
钱如命道:“他在后院包下一个叫美凤的清倌人,当时,美凤房里有人在打牌,那几个打牌的家伙,显然都是这厮的同党……”
白天星忙道:“那是几个什么样的人?”
钱如命朝着他道:“恶花蜂梁强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道:“见过,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钱如命缓缓接着道:“另一个是七步翁鱼山谷。”
白天星悚然动容道:“谁?七步翁鱼山谷?就是十年前在龙门武会上,执着昆仑掌门人凌云侠两条大腿,将凌云侠活生生撕成两片的那个老家伙?”
钱如命头一点道:“不错,就是那个老家伙!”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怪不得恶花蜂梁强这小子,前天在艾胡子店里那样神气活现的,原来是仗着这么一个硬靠山!”
钱如命道:“这老家伙虽然是个棘手人物,但这一点你们大可不必操心,我们吴公子自有他的办法。”
白天星将信将疑地道:“吴公子有办法对付这个老家伙?”
钱如命笑笑:“现在不必多问,到时候你们等着瞧就是了!”
白天星又道:“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
钱如命道:“还有一个。”
白天星道:“谁?”
钱如命道:“弓无常。”
白天星点点头道:“这名字也好像听说过。”
钱如命道:“对面钱麻子房里昨夜的六条人命,便是这位弓大仁兄的杰作。”
白天星不觉一愕道:“原来这次血案就是他们一伙子下的?”
钱如命点点头道:“是的,我从昨夜天黑之后就来了这里,这厮行凶的经过,我在这边窗子口可说看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一下,又道:“方才我想不透,也就是指的这件事!”
白天星道:“哦?”
钱如命道:“我始终想不透,他们何以会无缘无故找上一个钱麻子这样的小人物?”
白天星点点头,露出思索之色道:“这事的确有点蹊跷。”
房里暂时沉寂下来。
院中人语渐稀,似乎高潮已过,看热闹的人正在慢慢散去。
白天星想了片刻,蓦然一拍大腿道:“对,对,我想通了!”
钱如命眼中微微一亮道:“老弟想通了什么?”
白天星道:“我想通了姓弓的他们为什么突然要跟钱麻子过不去!”
钱如命道:“哦?”
白天星忽然微微笑道:“钱兄方才说金雨他们一伙是几个人?”
钱如命道:“四个。不对吗?”
白天星微笑道:“不对!我说应该是五个。”
钱如命一呆道:“还有一个是谁?”
白天星笑道:“就是如今失踪了的那一个!”
钱如命道:“钱麻子?”
白天星笑道:“不错!”
钱如命眨着眼皮道:“像钱麻子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老弟认为他也会牵涉在这种大事中么?”
白天星道:“恶花蜂梁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对吗?”
他微微一笑,又道:“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小人物有时也有小人物的大用处!”
钱如命道:“什么用处?”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用处,就是这种小人物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钱如命似乎有所领会,闪动着目光道:“老弟的意思……”
白天星道:“道理非常简单,钱麻子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小人物,姓弓的昨夜就不该找上他。如今姓弓的居然找上了这个小人物,而且使用了如此毒辣的手段,那就应该只有一种解释!”
钱如命道:“什么解释?”
白天星道:“小人物干大事!”
钱如命道:“黑吃黑?”
白天星道:“对了!钱麻子怀疑就是大悲老人遗珍的保管人,像这样一个小人物,既不易引起别人注意,又不担心他作怪,岂非是最佳人选?”
他笑了笑,又道:“但姓弓的他们没有想到,事情最后居然出了毛病!昨天,金雨在酒席上听了吴公子的话,可能觉得风声越来越紧,便回到这里后院与同党密议,结果大概是想趁夜半无人,从钱麻子处取出宝物,另作妥善安排,不意钱麻子竟来了个监守自盗,已无宝物可交了!”
钱如命忍不住道:“钱麻子既然吞下了这批宝物,为何却不离开?”
白天星笑道:“要离开也不是件容易事,他又怎知道有没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再说,我们又怎么知道,这麻子没有在打远走高飞的主意?如果钱麻子没有一点准备,他昨夜又怎会逃得出姓弓的掌心?”
钱如命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的确有道理!”
他望着白天星,迫切地道:“依老弟之意,我们现在是不是马上就设法去把这个钱麻子给找出来呢?”
白天星微笑道:“不必!”
钱如命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钱麻子敢玩这一手,背后是否另有靠山,我们还不知道,这事该由别人代劳!”
钱如命眼珠子一转,迅即体会出他话中之意,不禁也露出了笑容,大拇指一竖道:“还是你老弟行!大家都喊我铁算盘,想不到你老弟的算盘,竟比我的算盘还要打得精。”
白天星笑道:“这也许就叫福至心灵吧?一个人遇上有财可发,总会变得聪明些的。”
钱如命欣然道:“好!你们现在先离去,咱们暂且按兵不动,等事情有了进展,再暗中联络。”
走出热窝之后,张弟悄声道:“方才你跟钱如命说的是真心话?”
白天星笑道:“你看像不像?”
张弟道:“像个鬼!我看你准是胡扯一通。”
白天星大笑道:“恰当极了!”
张弟道:“什么恰当极了?”
白天星道:“像个鬼鬼说什么话,我说的就是什么话!你懂吗?鬼话!”
张弟皱眉道:“我看你最好还是少得意。”
白天星笑道:“为什么?”
张弟道:“你这种鬼话连我都骗不了,我不信像钱如命那种老狐狸会真的信而不疑。”
白天星笑道:“狐狸也有走进陷阱的时候,你等着瞧好了!”
张弟摇头,又走了几步,忽然说道:“响,对了,有两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白天星道:“哪两件事?”
张弟道:“第一件事是,昨天酒席上,小孟尝吴才和毒影叟古无之,我不懂两人何以一致绝口不提七星刀也是大悲老人遗物之一?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两人竟不约而同要代七星刀廖三保守这个秘密。”
白天星道:“简单之至,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
张弟道:“这话怎讲?”
白天星道:“除了这把七星刀以外,你看廖三像不像还得到了大悲老人其他的宝物?”
张弟道:“应该没有。”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张弟道:“姓廖的也是个精明人物,他如果获得了大悲老人的全部遗珍,应该不会举办这次品刀会为自己添麻烦的。”
白天星道:“答案就在这里了!这一点极少灵敏人心里清楚,并非人人都作如是想。如果七星刀的秘密一旦公开,保险不出三天,品刀大会就会随廖三的生命一起结束!大会散了,戏也散了,那时他们还去哪里追究宝物?”
张弟点点头,觉得这话果然言之成理,他接着又道:“第二件事是你说前天在艾胡子店里,你故意戏耍那个恶花蜂梁强,因而获悉了两个秘密,当时你因时间关系,只说出了一个秘密,还有一个秘密是什么?”
白天星笑道:“你的记性真好,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张弟道:“别说废话!”
白天星又笑了笑道:“艾胡子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张弟道:“不错。”
白天星道:“武功呢?”
张弟一呆,旋即皱眉道:“说不说由你,少开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我几时在这种事情上跟你开过玩笑?这就是前天我没有来得及说出的第二个秘密!”
张弟道:“你凭什么认为艾胡子练过武功?”
白天星笑笑道:“当然是凭我的眼睛和耳朵。”
张弟道:“当时我也在场,难道我就没有眼睛和耳朵?”
白天星笑道:“好!那么我问你,当我告诉他说,我去了一趟黄花镇,去见的人是小孟尝吴才时,你看到的是什么?你听到的又是什么?”
张弟思索了一下道:“当时艾胡子好像是呆了一下,露出似乎不相信的样子,重复了一句‘吴公子’,除了这一声‘吴公子’,我记得他并没有说别的什么话。”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没有。不过就这一句,也就尽被了!”
张弟道:“够了什么?”
白天星道:“他这一声吴公子,再配以当时的神情,可作为两种解释:一是不相信我们见过吴公子,二是根本就不相信我们去过黄花镇!”
他笑了一下,又道:“不论解释有多种,它所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
张弟道:“代表什么意义?”
白天星道:“代表他对我们前一天去的地方,根本就清清楚楚!一个普通面馆里的老板,消息也会如此灵通,你不感觉惊奇?”
张弟道:“这也有什么稀奇,去他店里吃面的人很多,或许先一天有人在路上碰到我们,已经告诉了他也不一定。”
白天星头一点道:“好!那么,我再问你:当恶花蜂梁强向我打出暗器时,你留意到那个胡子的反应没有?”
张弟道:“我看到他站在一边,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已经吓呆了一样。”
白天星笑道:“你多说了一句。”
张弟道:“多说了哪一句?”
白天星道:“最后一句:好像吓呆了一样!”
张弟道:“这句话什么地方不对?”
白天星道:“因为你说他吓呆了,只是你的猜想。他站在一边,没有表情,是对的,但绝不是因为吓呆了的缘故。绝没有一个受了惊吓的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张弟道:“是又怎样?”
白天星道:“这也有两种解释:一是当时的变故早在他意料之中,二是他对这种变故一点也不在乎!”
他笑了笑,又道:“这两种解释,也只代表一种意义:这胡子是个会武功的人!甚至可以说:这胡子的武功还相当高明,恶花蜂梁强那点玩艺儿,根本就没有看在他眼里!”
张弟点点头,没有开口。
他虽然始终不怎么相信这胡子是个会武功的人,但白天星的这番剖析,听起来又似乎不无道理。
他们慢慢地走到了小巷子。
张弟道:“现在去哪里?”
白天星道:“豆浆店。”
张弟道:“去喝豆浆?”
白天星笑笑道:“一方面去喝豆浆,一方面去向姓古的老家伙打报告!”
张弟皱眉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受这个老家伙的利用?”
白天星回过头来笑道:“你怎知道一定是他在利用我,而不是我在利用他?”
张弟微微一怔道:“你在利用他?”
白天星微笑道:“利用的意思,就是想藉交往,在一个人身上得到好处。对不对?”
张弟道:“你跟这个老家伙交往,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白天星道:“太多太多了!”
张弟道:“举个例子听听怎么样?”
白天星笑道:“最大的好处,是在找出大悲老人的宝物之前,我们至少可以不必担心突然无疾而终!”
张弟皱起眉头,想要说什么,终又忍住。因为这是实情。
苞一个像毒影叟古无之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好处虽然谈不上,但是如得罪了这个毒物,后果却不难想象得到。
处身于今天这种环境之下,少一个毒影叟这样的敌人,又岂能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张弟想了想,改口问道:“那么,你打算告诉他一些什么事?”
白天星笑道:“有一句,说一句!”
今天出场论刀的刀客是魔刀令狐玄。
但广场上所有人的眼光,却全集在第一天登台的张弟身上。
张弟已换了一身新衣服,是何寡妇赶工缝制的。天蓝细缎,剪裁合身,再配以同色头巾和腰带,看上去相当挺拔悦目。
大家对这位新刀客已不陌生,也没人觉得这位年轻的新刀客不配坐上那个位置,降龙伏虎刀岳人豪并不是人人都能杀得死的,能杀得死一名刀客的人,不论他年纪多轻,你就不能不承认他的地位。
江湖是现实的。
刀更现实。
适者生存,达者为能。
不过,人人虽对这位新刀客投以羡慕的眼光,但在张弟本人来说,今天这个位置,却并没为他带来什么。
没有荣耀,没有喜悦,什么也没有。
因为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他完全是受白天星的怂恿,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的。
白天星坚持的理由,使他无法拒绝。
因为白天星说:要解开刀客惨遭谋害之谜,目前因应之道,第一需求“自保”,第二要设法“深入”。
白天星为了他的安全,不惜向黑鹰帮缴交三千两银子,以及跟毒影叟虚与委蛇,便是二个很好的例子。
白天星既肯如此牺牲,他稍稍委屈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仍是循例进行。
魔刀令狐玄是个胖子,圆滚的脸,气色很好,当那位西贝一品刀问他对使刀的见解时,这位魔刀的面孔上,居然出现了笑容。
他微笑着道:“本人是第十二个出场的刀客,前面十一位同道对刀的见解,以及他们的遭遇,相信大家都很清楚。所以,本人今天无论是大发宏论或宣称弃权,都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便场上慢慢地静下来了。
这是一个很新鲜的开始。
这位魔刀既不想依例论刀,又不愿宣布弃权,那么,他底下要说的,会是什么呢?
这时,就连证刀席上一向很少有表情流露的百善大师和三绝道长,都为之精神一振,露出倾听的神气。
魔刀令狐玄眼光四下一扫,含笑缓缓接下去道:“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性命都无能自保,根本就不配称为一名刀客,更不必大言不惭,发什么议论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本人今天要说的话很简单,说话的对象,也只有一个。希望哪位仁兄刻下也在场,并且能听清我令狐玄的话。我魔刀令狐玄,将从今夜三更起,独自一人,恭候于这品刀台前,直到天亮,希望哪位仁兄能出面与我令狐玄较较刀法。”
他轻轻咳了一声,又道:“只要他仁兄肯赏脸,就是玩点手段,我令狐玄也不在乎。我令狐玄今天要说的话,就到此为止!”
台下欢呼四起,掌声雷动,历久不绝,情绪之激烈,堪称空前。
魔刀令狐玄抱拳道:“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今天,各位不妨当我令狐玄是个狂人,如我令狐玄幸能不步马侠苗侠等几位之后尘,再请大家予我令狐某人以定评!谢谢,谢谢!”
说完,双拳一举,转身退下。
掌声与欢呼,再度响起。
暮气沉沉的品刀大会,终于振敝起衰,又换了一副新面目。
现在,就看明天的了!
明天,大家是不是还能看到一位活的魔刀令狐玄呢?
今天的热窝,居然没有停止营业。
没有停止营业的热窝,酒肉虽然粗劣如常,生意却似乎更好了起来。
白天星和张弟当然是少不了的顾客之一。
张弟是白天星硬给拉来的。
他听白天星说艾胡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江湖人物,本想去艾胡子店里吃碗面,趁机观察一下那个艾胡子是不是真像个会武功的人。
但是,白天星说,观察艾胡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天的热窝,则非去不可。
今天的热窝为什么非来不可呢?
白天星又不说了。
所以,张弟肚子里很不高兴,酒肉送来了,他埋头吃喝,始终不吭一声。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来到他们桌子旁边。
杯无常。
张弟只好放下筷子。
热窝的酒和肉,本来就难下咽,再有这样一位人物站在身旁,东西吃下去,当然更不知滋味。
杯无常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恶心的笑容,望着白天星道:“阁下姓白?”
白天星道:“是的,白天星。朋友贵姓?”
杯无常道:“敝姓引”
他似乎并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
其实,以他仁兄的一副尊容,除非是戴上人皮面具,要想别人不知道他是谁,无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天星道:“原来是弓大爷。”
他喊“大爷”,不喊“大侠”,当然是在装迷糊。
张弟的兴趣慢慢被引起来了。
昨晚一场牌九,把钱麻子整得惨兮兮的。今天,白天星是不是又想在这个家伙身上,要什么花样呢?
杯无常忽然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们今天要不要再来小玩玩?”
白天星道:“时间还太早,昨天我们不是说过,等天黑了再上场吗?”
杯无常立即改口道:“是的,时间的确还太早了一点,我也该先叫点东西吃吃才对。”
他指指面前的空位,又道:“我能不能就在这里坐下来?”
白天星说道:“可以,可以,我们只等一个人,刚好有个空位。”
杯无常一哦道:“白兄在等人?”
白天星道:“是的,等一位姓乌的朋友。”
杯无常又是一哦道:“乌?乌焦巴去的乌?”
白天星道:“是的。”
杯无常道:“这个姓跟兄弟姓的一样,倒也是个很少见的姓。”
白天星笑笑道:“岂止如此。”
杯无常道:“怎么呢?”
白天星笑道:“不仅姓少见,人也是个很少见的人。”
杯无常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笑道:“可以说是万事通!”
杯无常一怔道:“七星镇上有着这么一位人物,兄弟怎么不知道?”
白天星笑道:“这位仁兄神通虽然广大,但走的并非正道,同时也不是对每个人都有用处。”
杯无常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笑道:“我是为了想向他打听一个人的下落才找他的,今天七星镇上,如谈耳目之灵,恐怕……”
他说到这里,故意左右望了一眼,然后引颈低声道:“弓兄知不知道昨夜这里出了大事情?”
杯无常镇定异常,头一点,淡淡地道:“早上在栈里听人说过了。”
白天星低低接着道:“我等这位仁兄来,便是为了向他打听钱麻子的下落,这件事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你弓兄,昨晚,你弓兄亲眼看到的,那麻子等于是小弟的一颗摇钱树,他如今踪影不见,对别人无所谓,小弟可受不了……”
杯无常故作漫不经心地道:“那麻子有把柄落在白兄手里?”
白天星露出得意之色道:“弓兄在外面跑的人,这种事还不是一B了然?”
杯无常忽然摇摇头道:“这种地方就是你白兄不够火候了。有道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那麻子既被你抓住了小辫子,你为什么不在他出事之前,做一次狠狠敲他一棍?”
白天星作无可奈何状,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你弓兄就不明白了!”
杯无常道:“你役有这份胆量?”
白天星道:“倒不是没有胆量。”
杯无常道:“否则为什么不干?”
白天星忽又伸头压低了声音道:“这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你弓兄一个人严格说起来,那麻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
杯无常一呆道:“你不是说……”
如果这只是出于一场误会,他昨夜动的那番手脚岂非无谓之至?
白天星低低接着道:“五六天前,我看见那麻子趁夜半无人时,偷偷用小船从后门运出去几箱东西,觉得形迹甚为可疑,第二天,我稍稍敲了一下边鼓,那麻子马上就变了颜色,以后,几乎只要我一伸手,无不有求必应,偶尔玩玩他的姑娘,也从没有花过一文钱……”
杯无常道:“这不就对了吗?”
白天星苦笑笑道:“对什么?我其实根本就不晓得那是几箱什么东西!”
杯无常点点头,脸色又缓和了下来。
他昨夜的行动还值得的。要说错,也许就错在他不该放跑那个麻子。
不过,这一点如今好像也不成为其问题了。
白天星苦笑着接道:“现在你弓兄明白了吧”像这种有影无形的把柄,最多只能打打空心雷,敲几个,算几个,要是贪过了头,八成非出毛病不可。”
杯无常点头敷衍着道:“照这样说起来,倒也是稳健一点的好。”
他叫的酒和肉,这时也送上了。
白天星开始殷勤劝酒,就好像他昨天赢了弓无常八百两银子,今天拼命套亲近,还想再赢个八百两一般。
但是,瞧弓无常的神情,显然一点胃口也没有。
但他愈是没胃口,却吃喝得愈快,无疑想早点吃喝完了,好找个借口离去。
一盘薄薄的肉,一壶淡淡的酒,当然用不了多少时间,他很快地便将酒和肉全装进了肚子。
白天星道:“再来一份怎么样?”
杯无常打了个饱呃,摇摇头道:“够了,我钱包放在客栈里,忘了带出来,身上只有一点零碎银子,等会儿玩起来,多不对劲,我得回去一下。”
白天星笑道:“好,快去快来,我在这里边喝边等。”
杯无常放下一块碎银道:“两位慢慢用,今天我做个小东道主。”
白天星慌忙拦着道:“这这怎么可以?昨天我是赢家,该由我来才对。”
杯无常不理他,放下银子,摆一摆手,笑笑,走了。
等弓无常出了大厅,张弟悄声道:“你又想整乌八?”
白天星笑笑道:“凡是该整的家伙,一个我也不会放过,只不过有着轻重迟早之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