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水牢的那条地道,黑暗异常,虽然点了三盏灯笼,仍给人一种阴森森如入鬼城之感。
众掌门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堂堂一座剑王宫中竟会设有这样一个处所。
栅门打开,牢中仍是那一池脏水,臭气四溢,令人欲呕。
黄山百媚仙子,萧妙姬第一个掏出手绢掩住口鼻。
像这样一座水牢,有什么好看的呢?
十方罗汉想起那位神秘人物要他们查看的是水牢牢底,当下回过身去问道:“这一池水,放不放得出去?”
无情金剑点点头道:“放得出去。”
他忽然想到几句很聪明的话,觉得不说出来,实在非常可惜,于是接着又说道:“本宫因为剑士众多,其中难免良莠不齐,开凿这座水牢的用意,便是对那些违反宫规的剑士,拿来作为禁闭之用,由于敝上管理有方,剑士之中很少有人犯规,所以这座水牢也一直很少使用,你们看水脏成这种样子也就知道了。”
十方罗汉道:“这正是我想下去看个仔细的原因,敝帮的护法长老们,一直想不出一个好方法来惩罚那些违反帮规的弟子,如果敝帮也有这样一座水牢,事情就好办多了。”
无情金剑很高兴。
他从没有想到不善词令的他,居然也会在无意中生出这等急智。
看吧,连丐帮也要兴造这种水牢了!就凭这番动人的解释,也就足以补尽他说出这座水牢的无心之失了。
栓塞拔去,一阵哗哗声响,满池脏水,转眼流得干干净净。
十方罗汉以肘弯轻轻碰了峨嵋大头和尚一下。
大头和尚会意,突向无情金剑问道:“有一个人,总管认不认识?”
他身子一转,正好挡住无情金剑的视线。
无情金剑发愣道:“谁?”
大头和尚道:“姓胜名箭,外号笑里藏刀,听说此人酒量也很好,不知总管有没有听人说过这个人。”
他抬起头来问道:“掌门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人来?”
大头和尚道:“有人说此人酒量比总管的酒量还强,我和尚十分不服气,很想找个机会,跟这厮拼一下……”
十方罗汉很快的便在牢中找到了刀圣葛维义的那两行遗言。
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刀圣当年原来就是死在这座水牢之中?
他真想将每个掌门人都喊下来看看,但是他知道他绝不能这样做。
他目前惟一能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暗运真气,以不着痕迹的动作,将两行字消灭掉。
在丐帮的掌门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
十方罗汉从水牢中走上来,大头和尚跟无情金剑之间的废话亦告结束。
无情金剑上前从十方罗汉手上接过灯笼,一面含笑问道:“怎么样?老大哥认为那小子抵死不肯招供,问题是不是由于这座水牢在某些方面尚不够理想?”
十方罗汉回过头去,又朝水牢望了一眼,沉吟道:“关键可能全在由对面壁间伸出来的那块本板下,水牢的本身无可厚非,有了这样一块木板,效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无情金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也怕再说下去,惹起这个叫化头子的蛮劲儿,来个灵不灵当场试验,他就惨了,他到那里去找一个天杀星,来交给叫化头子试验呢?
同样的,十方罗汉因为看到了刀圣葛维义的那两行遗言,心中思潮起伏,感慨万千,也已失去了再谈这座水牢的兴趣,他现在正思索着如何将此一重大秘密告诉各派掌门人,因为这一发现二攸关整个武林命运至矩,一个措置不当,后果势将不堪设想。
这位剑王既连盟兄刀圣都忍心下手,他还会将其他门派放在眼里吗?
最后他决定暂时不露声色,等更深人静,所有的剑士都离开宾馆后,再提出来,与各大门派掌门人详细研讨。
一行回返宾馆,重整杯盘,继续饮宴。
那个守在宾馆中的蓝衣剑士绝口未提剑王已经回宫,连无情金剑亦给蒙在鼓中。
正像刚才众人离开宾馆,剑王便赶到了一样,当众掌门人走出水牢不久,那位剑王也跟着悄悄进入水牢。
惟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跟在剑王身边的人,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两名剑士,而是师爷麻金甲。
牢底上那两行字虽已除去,但却留下一层薄薄的石粉。
麻师爷当然也看到了。
剑王指着他问道:“看,问题就在这里了!这里原先有人写了字,刚刚才被人以大力掌法抹去,看这些石粉就知道了。”
麻师爷俯子,将石粉刮去一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直起身来道:“这些字我敢说一定不是那位天杀星留下的。”
剑王脸色一变,瞠目道:“你意思是说”
麻师爷缓缓接道:“这座水牢先后一共只关过两个人,这些字是谁写的,东翁心里应该有数。”
剑王愣了一阵,忽然恨恨说道:“这都怪一飞糊涂,当年我曾叫他将这座水牢好好地彻底清理一番,想不到他口头应好,实际上却没有动手,这个家伙你说该不该死?金甲,如今秘密已泄,你看这事如何收场?”
麻师爷阴沉的道:“办法只有一个。”
剑王注目道:“什么办法?”
麻师爷道:“东翁不妨于天黑后现身,装作刚刚回宫的样子,然后立即下令提调天杀星,以便与各掌门人漏夜审讯……”
剑王不禁一怔道:“提人!到那里去提人?那里还有第二个天杀星?”
麻师爷道:“当然没有第二个天杀星。”
剑王惑道:“既然……”
麻师爷道:“犯人在提解时月兑逃,并不是一件新鲜事,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天杀星身上,更不足为奇。”
剑王眨了一下眼皮道:“你想使众掌门人相信那小子在今天以前,一直都被关在本宫?”
麻师爷道:“这样做对本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剑王益发为之不解道:“就算让众掌门人信而不疑,但这与葛老头在本宫遇害一事,又有什么牵连?”
麻师爷微微一笑道:“谁说没有牵连?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太大了!梆老头在这座水牢不管留下的是些什么遗言,以及这些遗言对众掌门人发生了什么影响,直到目前为止,都可说尚未对本宫构成任何威胁。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防止事件扩大!换句话说,就是怎样才能避免这件公案传扬出去!”
剑王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我刚才不是问你这事要怎样收场么?”
麻师爷微笑道:“要使这些掌门人一个个都变成哑巴,几乎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剑王道:“当然不可能。”
麻师爷微笑道:“但要想使这些掌门人一个个永远不再开口,却不是一件为难事。”
剑王眼中一亮道:“你的意思”
麻师爷微笑着接下去道:“这些掌门人在离开剑王宫之后突然于归途中相继遇害,在一般情形之下,人们也许会疑及本宫,但由于天杀星月兑逃在先,人们的看法就会改观了,尤其是这些掌门人一个个的死状都很凄惨,显示出与行凶者之间,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这名行凶者,他会是谁呢?只有一个人:天杀星!”
剑王连连头道:“好主意,好主意!这正是一石两鸟之法。在这些掌门人之中,有好几个一直对葛老头当年离奇失踪一事耿耿于怀,藉此机会,一了百了,也好减却老夫一桩心事。”
麻师爷道:“这件事东翁毋须操心,属下自会妥予安排,甚至连剑士的人选卑属都已想好了。”
剑王目光连连闪动,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暧昧之意,接着轻轻咳了一声道:“在这些掌门人中,我想……”
麻师爷低低接口道:“东翁就是不说,卑属心里也会有数,在这十位之中,一定留下一个活口,交给东翁亲自发落就是了。”
傍晚时分,剑王依麻师爷之计装成刚刚返宫的样子,在两名锦衣剑士陪同之下,匆匆赶抵宾馆。
这位剑王如果早一天回宫,此刻宾馆中的气氛,也许完全不同了。
饼去,在各大派掌门人心目中,这位剑王一直是一位被大家所公认的武林领袖,在这位剑王的面前,谁也不敢稍存不敬之心。
如今呢?
自从大家去过一趟水牢之后,虽然大家尚不知道十方罗汉究竟在水牢底发现了什么,但这些掌门人已不难从那位丐帮帮主的神色上,稍稍窥悉些许端倪,其实这是不难想像得到的,如以剑王宫今天在武林中的地位来说,宫中根本就不该有着这样一处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当剑王进宾馆之后,众人尽避照样起身迎接,照样叙礼,照样寒暄,但气氛却总显得不似往常那般自然。
而这时宾馆中,另有一人几乎比各掌门人还要来得不自在,这个人便是那位大总管无情金剑。
因为剑王进馆之后,非但没有跟他招呼,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一个和他四目相对的人,是一锦衣剑士一名冒牌的锦衣剑士。
这名冒牌的锦衣剑士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麻师爷的临时化身。
麻师爷一进门便以眼色示意他出去说话。
无情金剑心头扑扑乱跳,趁剑王与各掌门人周旋之际,抽身走了出来。
无情金剑走出宾馆,麻师爷对他不知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麻师爷仍回宾馆,无情金剑则向广场中央那座耸立的警塔快步走了过去。
宾馆中宾主叙礼落座后,剑王四下环扫了一眼道:“艾总管呢?”
麻师爷躬身答道:“他怕老爷子还没有用过晚膳,到厨下着人整治饭菜去了。”
剑王皱了皱眉头道:“这时候那还有心情顾到这些。”
接着,手一摆道:“派几个人去把那姓申的小子押来,难得各掌门人都已到齐了,正好会同加以发落……”
麻师爷应了一声是,转身出馆而去。
这边众掌门人因为不晓得这位剑王纯粹是在演戏,一听说要提讯那位天杀星,不由得人人都是一阵紧张。
只有一个十方罗汉,仍然神色如常。
这位丐帮帮主经过半天来一再仔细推敲,显然已经渐渐猜出那位暗中分送短柬者之身份。
如果他没有猜错,今天的剑王宫中,根本就不可能还有一个天杀星出现。
他会不会猜错了呢?
必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十分把握。
至少他没有把握肯定天杀星就是刀圣的传人。
“后人此牢者,请保有用之身,如能月兑困出害,在福来村之后小河近柳树处,有余投入之铁盒一只,内盛何物,启阅自知。葛维义×年×月×日绝笔!”
这是他在水牢牢底发现的两行字。
若是仔细研究,将不难发觉这短短两行字中,几乎充满了不可理解的矛盾,而不像是出自一代奇人刀圣之手笔。
不是吗?
凡是被关进剑王宫中水牢的人,有几人还能重获自由?
他自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而留下这两行字最大的危险,是它很可能等不到第二个人关进水牢,就先落入那位剑王的眼中。
如此一来,这两行字岂非正好落得一个相反的效果?
不错,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绝不会做出这种傻事,更不用说是刀圣那样的奇人了。
不过,在一个决心与世长辞的人来说,情形就不一样了。
从没有一封绝笔书读起来会像一篇文章。
也从没有任何一篇文章会比一封绝笔书读起来更令人感动。
这里面惟一的分别,便是后者没有词藻的修饰,没有世俗的顾忌,没有理性的推敲,有的只是真情的流露。
所以,他一看到这两行字,便认定是刀圣的遗言,而没有一点怀疑。
这两行字在水牢底,有机会发现它的人,又有几个呢?
只有被送过水牢的人,才有这种机会。
因此,他认定那个暗中分发短柬给各掌门人的神秘人物,舍天杀星之外,应该没有别人。
但这一点并不能同时证明这位天杀星就是刀圣的传人。
天杀星不可能是刀圣的传人,理由有很多个,其中最大的一个理由,就是刀圣的传人,应不至如此嗜杀。
他即使有心为师复仇,他也只该杀剑王宫的人,或是与剑王宫有着深厚渊源的人。
像太湖渔隐与金陵公子这些人,他们与剑王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
“有!”
“有!”
十方罗汉正思索间,远处突然传来警钟之声,一声紧似一声,震人心弦。
众人脸色大变,不禁纷纷离座起身。
剑王面上也露出错愕之色。
不过,他仍坐在原处,并未跟着起立。
他当然用不着站起来。他只要在面上摆出这样一副表情,能与目前的气氛配合,也就尽被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蓝衣剑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喘息着大声嚷道:“不……不……
不好了!”
剑王故意面孔一沉道:“什么事慢慢地说!”
那剑士又喘了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道:“那……那……那个姓申的小子……刚刚伤了两名守卫……给……给……逃出去了!”
众人骇然失声道:“什么?天杀星逃掉了?”
十方罗汉忽然平静地插进来道:“这位兄弟你能不能平一口气,把话说得稍为清楚一点?”
那剑士点点头,没有马上回答,他依十方罗汉的吩咐,待喘息平定之后,才又从头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麻剑士带着小的几个,到后面大牢押解那小子,那小子大概已看出各派掌门人要会同连夜审讯他,竟假称肚子痛,躺在铺位上不肯起来,麻剑士走过去正想点上他的穴道,不意小子竟冷不防一跃而起,反将麻剑士一掌劈倒在地。”
北邙千面书生廖公侯诧异道:“你们将这位天杀星关在牢里,连他的穴道也没有点上?”
那剑士道:“本来是点上了的,但那小子声称,如不解开他的穴道,他就拒绝进餐,他说他早晚难逃一死,既然活不了几天,就得尽情享受一番,我们总管鉴于那座牢房尚称坚固,除了加派守卫剑士之外,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十方罗汉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吧!”
那剑士道:“因为小的们全想不到那小子会有这份胆量,在层层警戒之下,竟敢逞强图逃,当时牢门已经打开,加上那小子身法奇快,等小的们发觉不妙,那小子已如箭一般飞掠而出,红衣队的赵剑士上前拦阻,那小子仅一挥手,便将赵剑士震出十多步远,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比麻剑士伤得还要重……”
十方罗汉道:“你来的时候,有没有派人追下去?”
那剑士道:“本宫所有的锦衣剑士和红衣剑士,差不多都出动了,这小子对附近山路不熟,相信一定不会跑得了的。”
千面书生廖公侯叹了口气道:“也只好如此希望了,天杀星若是这样好对付,我们今天了也用不着劳师动众,不辞千里跋涉赶来这里了。”
剑王挥挥手,示意那名剑士退下,然后他转向众人,神情凝重地缓缓说道:“剑王宫发生这样的事,薛某人除了感到惭愧,几乎无话可说。现在,薛某人只向各位要求一件事:请各位再在本宫屈就三天,过了三天,如果仍然没有那位天杀星的消息,薛某人愿再以半年为期,届时一定向各位交出一个天杀星,万一到时候诺言仍然无法兑现,薛某人将立即封闭剑王宫,从此退出江湖以谢天下!”
十方罗汉忙道:“薛公这又何必?捉拿这位天杀星也不是你薛公一个人的事,何况这次事件完全是一种意外,并不是那一个人的错,你薛公这样一说,叫我们又如何安心?”
众人亦纷纷出言加以安慰。
剑王寒着面孔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诸位请安歇,薛某人须先料理一下,只好失陪了!”——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