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顶篷的破老牛车。
说实话,这味道还真不是普通的臭。
他的地陪阿里木是个热心过度、人来疯又自来熟的维族人。
阿里木自称不到四十岁,脸上的皱纹却多得像树妖,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最滑稽的部分是他的双颊,永远都泛着被太阳荼毒的两坨红晕,黑里带红的。
一路上,他们本来都是以吉普车代步,但是阿里木却说来到这里就该体验一下当地的风俗文化,也包括交通……
体验就体验也无所谓,只不过他不懂,为什么不是体验快速的帅气马车。而是体验会一边走一边排泄,又慢吞吞的老牛车?
更糟的是这个——
“达阪城的石头圆又圆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里的姑娘辫子长呀,两只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骑着马车来……”
上了慢吞吞的老牛车后,似乎牵起了阿里木的壮年思春情怀,他从罗大佑的恋曲1980,唱到伍佰的七彩霓虹灯,紧接着是蔡依林的舞娘,最后到这一首新疆民謡达阪城的姑娘,曲风涵盖得相当广阔……
“达阪城的石头圆又圆呀,西瓜大又甜啊。
那里的姑娘辫子长呀,两只眼睛明又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
不是说阿里木唱歌很难听,主要是这首民謡的歌词,从头到尾总共只有这么四句,而他正在无限循环的跳针,少说也跳了十分钟之久。
陈昭阳真的忍无可忍了。
他摘下盖在脸上用蔺草编织的大草帽,呸掉嘴里的硬草梗,开口打断还在忘情引吭高歌的阿里木。
“达阪城的姑娘真的这么漂亮?”
老天!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想阻止阿里木继续无限循环地唱下去。
“西瓜大又甜啊……”阿里木再次循环的歌声终于顿住。
他回头,瞅着悠悠哉哉半仰躺在干草上的陈昭阳几秒钟,然后噗的一声,很夸张地喷笑出来。
“唷唷!那当然骗人的!达阪城为什么会有着亚洲最大的风力发电厂?那是因为那里有大风……”
“废话,这跟姑娘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唷唷,我又还没说完!那里的风大到能吹翻火车和汽车;沙多,太阳又毒辣,姑娘们的皮肤被这些自然环境凌迟得又黑又粗,模起就算不像乌龟壳,也像乌龟皮!你说这风,跟姑娘漂不漂亮有没有关系?”说完,很自得其乐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惊飞了路边一群小麻雀。
“我看你的嘴比那些自然现象还凌迟人。”陈昭阳耙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凌乱黑发,扯了一下唇角,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只要别这样唱歌烦他,阿里木这个人其实相处起来还是有几分趣意的。
“说真的。”阿里木挤眉弄眼,脸上的皱纹皱得媲美小笼包黄金十八褶。“昨天我带你去的喀什老城区的维族美女才多咧,看看你随便都能捡到一个像羊羔似的鲜女敕女敕小妞。怎么样?昨晚上手了没?”说到后来,挑了挑眉,口吻就暧昧龌龊了。
“我拒絶谈论这个话题。再说,你明知道她不是维族人,别乱扯。”陈昭阳哼笑一声,再次拿起大草帽盖在脸上,挡去毒辣辣的阳光。
他懒得理会阿里木的调侃,一点都不想提供娱乐话题给这家伙。
不过,这件事再度被阿里木提起,他也就很难不去回想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昨天那女人要求他顺路送她回饭店,他才知道她跟他住同一家饭店,虽然大部分的旅人都会选择住在方便的喀什市区,只是住同一家饭店也未免太巧合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以为一开始是自己默默跟着她,搞不好他才是一开始就被盯上的人。
并非他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之心,也不是他风声鹤唳、杯弓蛇影,而是走了这么多地方,诓观光客的光怪陆离骗术实在看得太多了。
台湾人骗台湾人的事件也是时有耳闻,更别提两天前才有一个同饭店的旅人被同样的手法骗过。
这种自称落难,利用别人同情心的骗术是最厚颜无耻的;不偷不抢,圆谎容易,单独一个人就可以执行,让人心甘情愿地掏钱,你还找不到她犯罪的直接证据。
那个利用甜美笑容的小骗子,今天不知道在哪里用同样的手法骗人……
“唷唷!”耳边突然飘来阿里木凉凉的声音,打断他远扬的思绪。
“又为了车资起冲突了,啧啧啧啧啧,跟地头蛇争什么争呢?骗也没骗多少钱,快给了钱就没事,不给钱马上就出事,谁都知道这里公安都不公安……”
陈昭阳知道阿里木指的是什么事,他动也不动,连看都不想看,省得心烦。
无独有偶。这几天,只要到这附近的观光客景点,常常会遇见这种小争执。
虽然不认同阿里木这种姑息养奸的观念,但人在它乡,当个识时务的俊杰才是明哲保身之道。大部分的旅人,最后也只能对那些恶质的地头蛇做出无奈的妥协,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一股生熟杂粮的混浊气味扑鼻而来,愈来愈鼎沸的交谈声和动物蹄子声,让陈昭阳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大巴扎的入口。
巴扎,维吾尔语,意指市集。
这是一个有十万人口聚集的大市集。
由于从贩卖的生活必需品,最能直接感受到当地新疆人的生活模式,这里甚至还有贩卖大量活生生的牛、羊、马这些牲口奇景,因此,此地是观光客必游的圣地。
阿里木似乎把牛车驾得更近了,愈来越显明的争执声传递过来——
“上车前明明说好是二十元人民币的,怎么到了这里却变成二十元美金了?”
“没的事!咱们说好二十美金的!”这汉语说得很生硬,口气也相当强硬。
“你这摆明了是欺生,做生意要有诚信!”
“是你耳朵背了,我说二十美金就二十美金!”
“谁耳朵背了!我上车前跟你确认过三次!三次!你们这里没公安了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要以为骗骗几块钱、为为小恶人家就不追究,这种事是可以透过网络放送到全世界……”
脸还埋在大草帽底下的陈昭阳皱起了浓眉。
这据理力争的娇软声音……
如果一开始他还有点疑惑,听到后来他也肯定了。
这……敢情是两岸骗子大对决?
“看你是要付二十块美金,还是要被拆卸成二十块!”说着生硬汉语的司机不耐烦地直剌剌威胁了。
任谁都听得出这语气中蓄势待发的危险,可与他争执的女人似乎因处于气头上,根本没把这威胁听进去——
“我没钱了!身上只有二十块人民币,要不要随你!”这次她叫嚷出来的声音更是高亢尖鋭。
“唷——”阿里木的声音穿插了进来。
这次他的唷唷口气不凉凉了,变得非常惊诧且担忧:“这不是昨天那位羊羔小女敕妞吗?人这么小小一只,全身瘦得象鸟脖子一样,看不出来脾气象头壮牛这么拗……糟了!皮恰!”
皮恰?
陈昭阳瞬间冷凝了脸。
他听懂了这句阿里木情急之下喊出的维族语,那是指匕首的意思。
也就是说……
可恶!他一点都不想管这种麻烦事!
他咒骂一声,迅速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一抬眼望去,就看到一个气得对面目不善的司机指手划脚,还蹦蹦跳的小女人。
一个看起来既娇弱又顽强的——不知死活的女人!
老天!陈昭阳忍不住按了一下突然抽痛的额角。
地头蛇当然不会只有一尾,通常是成团的自成一窝。她全然没发现有好几个高大男人渐渐靠围过去,其中有几个男人手中正握着“皮恰”。
当机立断,他跳下牛车,流星般地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抄起她的腰,大大退后两步,利落地避开其中一个男人的瞬间欺近。
他只要再慢一步,那个人的皮恰就架在她腰上了!
李若柔突然整个人被提起来离地十公分,她颈后陡地寒毛竖起!
背后被以一种过度亲密的模式嵌入一具男性的结实体魄,这种太亲昵的肢体碰触,让她感到被严重侵犯了。
她背脊僵硬,脑袋经过几秒钟的空白后,她张开发白的嘴唇,准备放声尖叫……
“不要叫。把事情闹大了,在这里没人能够帮你,快点把二十块美金给他。”陈昭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及时阻止她的尖声叫喊。
听到这个有点熟悉的声音,若柔愣了一瞬,然后一转头,近距离地对上一双充满警告意味的男性黑眸。
真的是他,昨天那位型男!
认出这张五官端正,个性十足的黝黑俊脸,她回过神来,旋即仰起头与他怒目相向,颇有指责他怕事的意思。
型男先生是不是搞错立场了?
“我身上没多余的钱,就只有二十块人民币!”娇脆的嗓音里满是执拗,相当坚持要维持正义。
陈昭阳睇着她瞪得圆滚滚的黑眼珠和撑膨的脸颊,脑中闪过花栗鼠的影像,眼角控制不住地一抽。
他非常努力地压制住那股不合时宜的滑稽好笑感,正色道:“惹毛了他们,他们会非常乐意捅你几刀。”
“我都说我没多余的钱了!”花栗鼠不悦地快速反驳,很显然没有把他慎重的警告听进去。
虽然知道她说没钱是倔气话,陈昭阳还是觉得这一切真的很荒谬。
这个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地与他怒颜相向,昨天明明知道她很有可能是骗子,他还是给她钱了,因为他也想过万一她是真的落难的可能性,就算那样的机率微乎其微,但如果是真的呢?
只要有一分的可能性,他就无法对她那样的状况视若无睹。
现在看来果然是假的。
否则她怎么还会在这里?怎么还有心情逛市集?是为了找其他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