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归善寺。
方丈室内,燕飞和支遁再次聚首,均感欢欣亲切。两人盘膝对坐,互相问好后,燕飞道:“我正要来向大师请安,只因俗事繁忙,到现在才有空,希望没有扰大师的清修。”
支遁微笑道:“我们还须说客气话吗?先让我向燕施主报上桓玄的近况如何?”
燕飞哑然笑道:“听大师的语气,似乎很满意桓玄最近的发展,对吗?”
支遁欣然道:“燕施主的用语生动传神,老衲也不打诳语,桓玄占据建康后,虽只是数天时间,已尽显他苛刻烦琐、喜爱炫耀的性情,更急于称帝,其所作所为,真是可笑。”
燕飞皱眉道:“大师知否谯纵、谯奉先、谯女敕玉、李淑庄和陈公公,均属魔门之徒,他们深谋远虑,且部署多年,怎容桓玄胡来呢?”
支遁道:“悲风早告诉我有关谯纵等人的事,所以我亦特别对他们留神。如果桓玄肯对谯纵等言听计从,确有成功的机会。可是桓玄何等样人,恃着才干家世,自命为不世英杰,现今一朝得志,更不会接纳其它人的意见,何况他这人疑心极重,如谯纵等人的意见屡屡和他相左,不生疑才怪。照现时的情况看,桓玄重用的并非谯纵和谯奉先,而是他本族的人,例如以桓伟出任荆州刺史、桓谦当侍中、桓胤当中书令、桓弘任青州刺史,桓修为抚军大将军。”
稍顿续道:“而在建康城破前,早向他投诚者均得重用,如王谧、殷仲文、卡范之等人,其中王谧更被任命为中书监。至于献石头城立下大功的王愉,本应被投闲置散,但在王谧的斡旋下,竟不用外放,改当尚书仆射,可见桓玄用人,只讲一己好恶,并没有周详的安排。”
燕飞道:“这么说,魔门是选错了人。”
支遁道:“魔门亦没有别的选择。桓玄好大喜功,常以高门才识自负,对奏事官吏特别苛刻,如发现奏章有一个错宇或笔误,便如获至宝,以示聪明,且严厉查办,弄得人人自危,又亲自指派最低层的官员,韶书命令纷乱如麻,多得令人应接不暇,小事如此细致,大事却一点不抓,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由此可见桓玄根本不是治国的人材。”
燕飞心忖如果侯亮生仍然在世,又得桓玄重用,而侯亮生亦肯全力辅助桓玄施政,肯定不会有现在施政紊乱的情况。
支遁道:“安公并没有看错桓玄,这个人根本不是治世的料子。我之所以不厌其详道出桓玄入主建康后的情况,是希望燕施主能转告刘裕,愈让桓玄多暝诮康,愈能令建康高门认识清楚桓玄的本质。安公没有说错,桓玄虽有窃国之力,却无治国之材,难成大器。”
燕飞明白过来,支遁这番话,是要提醒刘裕,不用急于反攻桓玄,而是予桓玄时间自暴其短,弄得天怒人怨时,再来反击桓玄便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亦可把对建康的伤害减至最低。支遁不愧一代名僧,佛法高深不在话下,对政事也卓有见地,故能成为谢安的方外好友。
问道:“桓玄在登基称帝一事上,有甚么行动?”
支遁低喧佛号,道:“称帝?这几天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燕施主道是句甚么话呢?”
燕飞有点模不着头脑,不明白支遁为何岔到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上,他们不是正谈到桓玄称帝的事吗?苦笑道:“我完全猜不到,且没有半点头绪。”
支遁淡淡道:“那句话就是‘如果安公仍在……’。”
燕飞恍然明白,事实上支遁已答了他的问题。桓玄意图篡晋之心,路人皆知,便像当年桓玄的老爹桓温,分别在桓温当时有谢安阻挠掣肘,桓玄却是无人制止,致令建康的人怀念起谢安来,想到如果谢安尚在,岂到桓玄放肆。人死不能复生,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由此可见人们的无奈,亦可知不满桓玄者大有人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支遁道:“昨天桓玄装模作样,上疏请求皇上准他返回莉州,旋又逼皇上下诏反对驳回;到今早桓玄又有新的主意,呈上另一奏疏要率领大军北伐,甚么扫乎关中、河洛,然另一手则强皇上下诏拒绝。种种动作,莫不是为先‘加授九锡’,再而‘禅让’铺路,所作所为,教人鄙视。”
燕飞首次感到支遁亦是个忧国忧民的人,难怪能成为谢安的知己。
支遁有感而发的道:“每当朝廷有事,首当其街的总是王、谢二家。安公在多年前,早预见眼前情况。阿弥陀佛!安公在世时,绝不像外人看他般如此逍遥快活。或许人不该太有智慧眼光,洞悉一切会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和痛苦,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更不好受,人世间的丑恶会令人感到厌倦。唉!老衲着相哩!”
燕飞深切地明白支遁说的话,他自己本身的情况也是另一种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身处局内却知道局外的事,曾有一段时间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幸好一切已成过去,他已掌握‘出局’的秘密和方法。
道:“安公还有刘裕这着棋子,足可令桓玄把赢得的全赔出来。桓玄如此急于称帝,正显示他不顾魔门的部署,自行其是,这对我们是天大的好消息。”
支遁道:“现今京师桓玄得势,致颇乱舞,若不是得玉晴来助,我们将首遭劫难。”
燕飞道:“大师何不暂离建康?如此魔门将失去目标。”
支遁道:“有作用吗?”
燕飞道:“现在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果魔门倾力来对付大师,恐怕我和玉晴两人拦他们不住。在一般情况下,敌人或许不敢触怒静斋,但此为非常时期,实难以预测。大师为南方佛门的领袖,我们绝对不容有失。只要大师肯点头,我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支遁道:“一切随缘,燕施主若认为老衲该暂时离开,便依燕施主的办法去做。”
燕飞暗叹一口气,支遁必须在安玉晴的追随保护下离开,换言之安玉晴须和他暂别一段日子,可是确是别无选择,最大问题是他燕飞不可以暴露行藏,那不单会引起魔门的警觉,还会令桓玄派人大举来搜捕他。但对支遁的通情达理,他大感欣慰。
道:“事情就这决定。大师今夜便走,目的地是寿阳,我会送大师一程。离开建康,我们便有办法,可安排大师坐船到寿阳去。”
接着又把那晚听到谯女敕玉与门人对话的事说出来,问道:“他们的所谓‘圣君’,究竟是何方神圣?”
支遁皱眉道:“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号。魔门分两派六道,各有统烦的人,谁都不服谁。但既有圣君的出现,可见魔门各派系间达成协议,已团结在此人之下。此人能被尊为圣君,魔门之徒又肯听他的指示,他必为魔门最出类拔萃之辈,其才智武功亦足以服众,燕施主要留神了。”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再商量离去的细节后,燕飞寻安玉晴去了。
“砰!砰!砰!”
斑彦睡眼惺松的拥被坐将起来,拍门吵醒他的尹清雅笑意盈盈的来到床边坐下,伸个懒腰,舒畅的道:“昨夜睡得真好,很久没试过这么一觉睡到天明哩!”
见高彦瞪大眼睡意全消,又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的腰身,嗔道:“死高彦!你那双贼眼在看甚么,日看夜看还不够吗?”
斑彦嬉皮笑脸的道:“怎会看够呢?看一世也不够!何况昨夜你又不准我继续看下去。不恼我了吗?”
尹清雅讶道:“恼你甚么呢?”
斑彦暗骂自己多嘴,忙赔笑道:“没甚么,只是随口说说吧!昨夜我还以为可以和雅儿共渡良宵,却被雅儿赶了出来,落得形单影只,辗转难眠,醒来后胡思乱想,是所难免。哈!”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我看你睡得不知多沉稳,拍了半天门才见你醒来。嘻!你甚么地方惹火我呢?为何我想不起来?”
斑彦不舍地离开被窝,到床边和她并排而坐,赔笑脸道:“过去的忘掉算了,一切由今天开始。计算日子,我和雅儿情投意合已有一段时间,何时方可以正式结为夫妇,洞房花烛呢?”
尹清雅嗔道:“谁和你这个满脑子只有脏东西的家伙情投意合?现在我们是去打仗呵!你还整天只想着如何占人家的便宜,有点耐性好吗?”
斑彦探手搂着她香肩,笑道:“好好!雅儿说甚么便甚么。不要当我不明白雅儿的心事,雅儿是要待割掉桓玄的卵蛋后才和我洞房花烛。哈!我怎会不明白。不过我今次想出反攻巴陵的大计,怎都算立下点汗马功劳吧!雅儿暂时虽不以大便宜来谢我,小便宜怎都该送我吧!”
尹清雅任他搂抱,耸耸肩胛轻描淡写的道:“抵销了!”
斑彦失声道:“抵销了?”
尹清雅忍善笑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你四处张扬曾亲过雅儿的嘴,若不是真给你这小子占过这个便宜,我便一剑干掉你。”
斑彦心都痒起来,道:“能亲雅儿的嘴,是截至现时我高小子最伟大的成就,一时忍不住向外公布,是人之常情,否则还有甚事说出来可镇住老卓那疯子呢?哈!”
尹清雅道:“功过相抵就是功过相抵,没得商量。想多占点便宜吗?便要再立功。”
斑彦随口问道:“要立甚么功呢?”
尹清雅没好气道:“我不再和你胡扯,人家心里有件事很担心呢!”
斑彦奇道:“是甚么事呵?”
尹清雅低声道:“我怕大江帮的人会找天叔算账。”
斑彦一头雾水的道:“谁是天叔?我见过他没有?”
尹清雅气道:“天叔就是胡叫天,你竟然没听过吗?枉你还自认是边荒的首席风媒。”
斑彦赔笑道:“听过听过!他是大江帮的叛徒,依江湖规矩,这种事我们很难插手。”
尹清雅嗔道:“但他是我们两湖帮的人呵!死小子!快帮我想办法。”
斑彦道:“叫他躲远点不就成了吗?”
尹清雅不悦道:“我正是不想天叔过那种柬躲西藏的凄凉日子,他对师傅非常忠心,如师傅在天之灵晓得我连天叔也护不住,会怪我的。”
提起聂天还,尹清雅两眼一红,泫然欲泣。
斑彦登时投降,道:“此事要和刘裕说才成,否则谁都不敢和大小姐开口。我的娘,待攻陷巴陵再理会这方面的事好吗?”
尹清雅欣然道:“算你吧!你定要说服刘裕那家伙。”
斑彦拍胸道:“再不成便请出燕飞去和刘裕说,怎到他不答应?此事包在我身上。”
又贼眼兮兮的去看她,道:“这算否大功一件呢?”
尹清雅跳了起来,笑着道:“当然是天大的功劳,只可惜你尚未立下此功。”
斑彦想把她抓回来,尹清雅一个闪身,出房去了。
斑彦倒回床上去,幸福的感觉蔓延全身,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要想想将来大功告成时,与小白雁洞房花烛,便感到没有白活。
任青-的声音在房外响起道:“三哥!宋大哥来了!正在外厅等你。”
屠奉三从床上坐起来,心中苦笑,任青-唤他“三哥”,弄得他浑身不自然起来,但又有甚么办法呢?她一副大家都是自己人的神气态度,纵然晓得事实如此,又或发展至这种地步,他仍是感到有点难以接受,没法面对这种现实。
他并不奇怪宋悲风会来找他,因为抵建康后第一件事,便是通过暗记向宋悲风传递信息,他只是奇怪宋悲风到今天才来相见。
匆匆梳洗后,屠奉三到外厅见宋悲风,任青-正烹茶招呼宋悲风。
这个秘巢位于城西人口密集处,邻近石头城,外观与四周的民房没有太大的分别,非常稳妥。
任青-笑脸如花的殷勤奉上香茗后,退往内进去,让他们方便说话,确是知情识趣。
屠奉三讶道:“宋大哥不奇怪为何我会和她在一起吗?”
宋悲风道:“我刚到京口见过刘帅,昨夜才赶回来,还有甚么好奇怪的?”接着把原委道出,又颓丧的道:“我回来后想趁天亮前潜进乌衣巷见大小姐,向她转述刘帅的话,岂知乌衣巷警备森严,且有敌方高手巡逡,我怕打草惊蛇,只好放弃。”
屠奉三沉吟片刻,问道:“刘帅与孙小姐并非一般的关系,对吗?”
宋悲风苦笑道:“事实上我知道的只比你多一点点。上一回在建康,我曾应孙小姐的要求,安排他们两人秘密私下会面,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我全不知情。”
屠奉三愕然道:“孙小姐为何要见刘帅呢?”
宋悲风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其中牵涉到王恭的美丽女儿王淡真,而孙小姐正是王淡真的闺中密友。唉!一并告诉你吧!刘帅曾与淡真小姐苦恋,结果不用我说出来吧!”
屠奉三遽震无语。
宋悲风狠狠道:“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是干掉桓玄那个小于,个人的生死绝不放在我心上。”
屠奉三双目精芒闪闪地看着宋悲风,沉声道:“这是劳而无功的事,只会白白牺牲,一个不好,如被擒而不死,落在魔门的人手上,说不定会泄露我们的秘密。小不忍则乱大谋,桓玄本身武功高强,近身亲卫更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换了燕飞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尚有魔门高手全力保护桓玄。宋大哥绝不可轻举妄动。”
宋悲风颓然点头。
“两位大哥好!”
两人闻声瞧去,燕飞正穿窗而入,来到两人身旁,微笑道:“屠兄说得对,一切好商量,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桓玄那容易被干掉,我立即去办。”
屠奉三笑道:“有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在,见大小姐一事可以迎刃而解。”
燕飞欣然坐下,道:“任后呢?”
屠奉三以眼神示意任青-在内进处。
燕飞道:“我刚从大江北岸回来,凑巧碰上一个震动人心的情景,你们试猜猜看我见到甚么呢?”
宋悲风是没有猜谜的心情,屠奉三则是完全没有头绪,后者摊手表示投降。
燕飞欣然道:“我见到的是高挂北府兵和我们刘爷旗帜的‘奇兵号’,公然硬闯建康的大江河段,主持者肯定是老手,把前去拦截的敌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撞沉了其中一艘,确是非常精彩。当时岸上看热闹的至少有数百人,此事将轰动全城,桓玄今回面子肯定挂不住。老手的确有一手。”
两人为之愕然。
屠奉三讶道:“老手驾‘奇兵号’要到哪里去?为何舍易取难?”
燕飞道:“当是两湖帮传来好消息,因为我看到指挥台上尚有我们的赌仙。今次‘奇兵号’高调张扬,尽显锋芒,是要为刘帅以别开生面的方式传递军令,同时向两湖帮示好,也让桓玄疑神疑鬼,却偏又毫无办法。”
宋悲风道:“此着非常高明,一艘战船,便把桓玄的气焰硬压下去。”
屠奉三喜道:“总算有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果两湖帮能取回巴陵,桓玄将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局势。”
燕飞道:“究竟出了甚么问题?宋大哥为何想去刺杀桓玄?”
屠奉三道出因由,然后道:“现今我们根本没法到乌衣巷见大小姐,幸好有你燕飞在,此事只有你一个人办得到。”
宋悲风道:“孙小姐是安公最疼爱的后辈,我绝不会让桓玄伤害她。”
燕飞道:“我们当然不可让王淡真的惨事在孙小姐身上重演,不过我必须待至夜色降临,方有在不惊动任何人下偷进谢府的把握。”
接着向两人打个眼色。
任青-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后门处,满脸喜色的道:“噢!燕爷来了!”又欠身施礼。
燕飞起立还礼,笑道:“任后来得正好,今次我来是有要事找任后商量。”
屠奉三明白过来,以燕飞的为人,若不是有事,绝不会主动接触任青-,不是因他难忘旧恨,而是不想虚与委蛇。
任青-欣然在地席坐下,垂首感激的道:“只要燕爷吩咐下来,青-会尽心尽力去为燕爷办妥。青-之所以有今日,一切能重新开始,全赖燕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青-的过错。”
屠奉三和宋悲风都明白任青-的意思,因为燕飞对刘裕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如果燕飞从中作梗,今回倒李淑庄的行动,肯定难以成事。
燕飞微笑道:“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好了。我今回来找任后,是怕事情有变,我们必须改变计划。”
众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