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和屠奉三并骑立于谷口外,看着车队和牲口缓缓入谷。
战士在四方戒备,山谷高处哨卫重重。
屠奉三道:‘真奇怪!天师军仍没有动静,难道竟看破我们的手段?’燕飞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听过他说几句话,印象却颇深刻,感觉此人胆大心细,长于应变。’屠奉三皱眉道:‘你是否在说徐道覆?你怎知是他在主持而非孙恩又或卢循呢?’燕飞愕然道:‘可能是因卓狂生说过,天师军是由徐道覆指挥,不过我真的感觉到他正在虎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屠奉三惊异地打量他,问道:‘听说花妖是由你老兄纯凭感觉识破的,更有传言你的蝶恋花会向主人示警,究竟属甚么功法?’燕飞心中暗骂不知哪个混蛋泄漏自己的机密,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我自己也很想找人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屠奉三道:‘现在你是我的战友,我当然希望你的灵机愈敏锐愈好。告诉我!你现在是否有危机迫近的预感?’燕飞的目光投往边荒集,道:‘我并不是神仙,幸好凡人有凡人的方法,就是设身处地为徐道覆作出考虑。假如我是徐道覆,忽然看到大批人马离开边荒集,赶往小比,会怎样想呢?’屠奉三同意道:‘肯定他看穿这是个陷阱,所以按兵不动,问题在他会如何反应呢?’燕飞道:‘徐道覆若确如传闻般的智勇兼备,精于兵事,该猜到我们是要在集外设立能长时间稳守的坚强据点,更该猜到小比是边荒集失陷时的唯一退路。另一条路或许是跳进颖水逃生。’屠奉三一震道:‘他将采截断的手段,并以此迫我们离谷作战,此招确是很绝。’燕飞微笑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大家小心点。’屠奉三探手和他相握,道:‘希望燕兄回来时带着孙恩的首级,不过勿要勉强,保命方是要紧。’燕飞握着他的手,听着此以冷酷无情见称的人道别的叮咛,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道:‘屠兄也须小心行事,迟些儿我们再在边荒集喝酒聊天。’屠奉三放开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他,低声问道:‘你感觉到孙恩吗?’燕飞眉头蹙聚,道:‘我似乎感应到他,又似完全没有感应,这感应奇怪至极点,如实却似虚,真伪难辨。’屠奉三道:‘如此方才合理,在天师徒众眼中,孙恩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人之所不能。在识者心中,孙恩的道术武功已臻贯通天人的境界,鬼神莫测其秘。燕兄今次与孙恩之战,不论谁胜谁负,将会千古留名。’燕飞点头道:‘屠兄对孙恩的评语当是中肯,否则以任遥之能,不会察觉不到他老人家在旁虎视眈眈,我会以此为戒。’屠奉三笑道:‘燕飞并不是任遥,孙恩今次遇上敌手哩!屠某在此祝燕兄旗开得胜,凯旋而归。’燕飞洒然一笑,往后退开,几个身法没入南面的疏林里。
屠奉三心生感慨。
或许是因燕飞与世无争的性格作风,或因识英雄重英雄,又或因大家正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至少在此刻,他的感觉是燕飞确为他的朋友。
可叹是未来形势难料,纵可保住边荒集,但当桓玄起兵作反,将会出现新的变化,现在的朋友,会变成将来的死敌。他和燕飞间关系的发展,殊不乐观。
拓跋仪和五百本族战士,穿林过野,沿颖水望北推进。
骑队分散前进,似是杂乱无章,散乱中又隐具法度。虽没有火把照明,黑夜却对他们这经历多年马贼生涯的战士,没有丝毫影响。
马蹄穿上特制的软甲蹄靴,踏在地上时只弄出黯哑的闷响,使他们有如从地府钻出来的幽灵骑士。
以拓跋圭为首的马贼团,一直在苻坚大力清剿的情况下竭力求存,且不住壮大,对付围剿追杀他们的敌人,他们一向采取的策略是‘一击不中,远扬千里’的游击战法。从来他们都是以少胜多,所以现在面对虽是庞大的敌人,要偷袭的是被誉为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却人人没有半点畏怯犹豫。
拓跋仪发出鸟呜暗号,手下立即散往各方,自发地寻找埋伏的地点。
拓跋仪与丁宣跳下马来,由左右牵走坐骑,两人徒步掠前,登上高地,遥观两里许外的敌阵。
丁宣一震道:‘似乎超过一万五千之众。’
拓跋仪细察对方形势,在火把光照耀下,颖水两岸敌人阵容鼎盛地分布有序。
东岸尽是步军,只有作先锋的是二百骑兵,该为整个逾万人的步兵团作开路侦察的探子。这边的人全坐在地上休息候令。
西岸是清一式的骑兵,数在五千之间,正整理装备,一副准备起行的模样。
水道上泊着五十艘黄河帮的破浪船,这种中型战船载兵量不大,以每艘五十人计,只可运送二干五百人。真正数目肯定在此数之下,因为必须拨出至少十艘以运载物资粮草。
在西岸离岸千步许处设有木寨营地,照猜估该是用来作后援基地,由黄河帮的人留守。黄河帮的船将不住把粮货从北方运至,再由战船把所需经水道运往前线,快捷方便。
拓跋仪冷然道:‘应是一万八干人到二万人间,慕容垂确是名不虚传,只看这等阵仗,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丁宣头皮发麻的道:‘他们的战马休养充足,反之我们的战马已走了七、八里路,我们和他们比速度肯定不成,比实力更是一对十之数,不论我们如何偷袭伏击,无疑是以卵击石,肯定死路一条。’拓跋仪目光在水道巡梭,道:‘看到吗?他们把木筏绑起来,五个一排,当黄河帮的破浪舟控制水道后,木筏将在黄河帮的撑橹手控制下顺流漂往边荒集去,届时连筏为桥,东岸的大军可以迅速渡河,边荒集立即完蛋。’丁宣倒抽一口凉气。
慕容垂的战略清楚展现在他们眼前,就是先以精骑沿颖水西岸多路进发,于子时与孙恩和两湖帮的大军夹击边荒集。
东岸的步兵团同时推进,配合水道黄河帮的战船由水陆两路压境而至,木筏随后。
当黄河帮的战船肃清水道的障碍和敌舰,会于边荒集东的河段连筏为桥,步兵团将蜂拥渡河,水银泻地的从东面破墙入侵边荒集。
边荒集此时正穷于应付南北敌军的狂攻猛打,试问如何抵抗这支超逾万人的强大敌军?拓跋仪道:‘水道的争夺战将交由宋孟齐和阴奇处理,我们无从插手。我们可以做的是在西岸区设置专对付马儿的陷阱机关,利用火油弹放火烧林,迫对方绕道,不单可延误敌人行军,更可阻止敌人在西岸呼应河道的破浪船。’接着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微笑道:‘我起程前,卓名士密告我整个由千千小姐拟定的作战计划,每一场战争也有不同的战法。待慕容垂大军去后,我们立即突袭木寨,以此乱慕容垂的军心。你立即使人赶回去通知边荒集,我们眼所见的事,免致他们措手不及。’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看着两艘破浪船从敌区河段开出进行探路的任务,心忖能否守得稳边荒集,将看河道的操控权能否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上。
燕飞在林木间飞翔。
开始时各种意念纷至沓来,不旋踵进入万念俱寂、空极不空的灵机妙境。
他先越过小比,西行近里,方绕往南方。
他开始感觉到孙恩的存在,这是没法解释的感应灵觉,超乎于日常感官之上。
即使没有灵机妙觉,仍不难从孙恩一向的习惯猜测他的位置。
孙恩若要总揽全局,必须立足于可同时观看到颖水和边荒集西南面的位置。这么一个位置只有位于边荒集南面的‘镇荒岗’。
此岗处于边荒集南方约两里许处,由几座小山丘连结而成,‘镇荒岗’便是这排小山峦的峰颠。也是边荒集南面平野的最高点,可俯瞰边荒集的西南方及颖水河段。
孙恩一向惯用的战术,是凭其盖世魔功,择肥而噬。一旦给他觑准机会,不论对方如何人多势众,他会利用了然于胸的环境,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一举弄垮敌人。
任遥之死情况相同,正是他这种独一无二战术下的牺牲品。
燕飞此行的任务是要阻止他重施故技,所以必须在这等事发生前收拾他。
他会绕往‘镇荒岗’的南面,对孙恩进行突袭。
燕飞心中一无所惧。
金丹大法全面运行,心灵晶莹剔透,并没有因对手是孙恩有丝毫畏缩。
孙恩究竟厉害至何等程度?快将揭盅。
就在此时,心中现出警兆,右方半里许处有人隐伏其中。
燕飞心中一动,暗忖横竖不费多少功夫,忙从树顶投往林地,悄悄朝目标潜过去。
铁士心今年三十三岁,身材魁梧,远看像一座铁塔,宽肩上的秃头在火把光照耀下闪闪生辉,其体形确令见者生畏。不知是否为加强其威武的形相,即使在平日他亦爱穿战甲,此时在战场上更是全副武装。他的战甲也与众不同,是以鲨甲和水牛皮革揉制而成,掉进水里反可增加浮力,否则若因战甲过重沉尸江底,会成天大的笑话。
他过人的体魄对他的事业有直接的帮助,只五年间便从依赖黄河寻生计的小流氓变为一个小帮会的老大。
其事业的转折点是遇上逃避族人追杀的慕容垂,并义助后者从水路逃难避过一劫。自此两人结为拜把兄弟。
到慕容垂成为苻坚手下猛将,在慕容垂的照拂下,铁士心把一个地方的小帮会发展成为雄霸黄河的大帮,正式易名为黄河帮。
在淝水之战前,铁士心一直与拓跋圭紧密合作,负责运送战马和财货。到拓跋圭与慕容垂的关系频于决裂,双方的合作方告终。
铁士心不单是慕容垂忠诚的伙伴,更是慕容垂的耳目,通过他慕容垂可掌握北方的形势变化,从容定计。
今趟进攻边荒集的决定,是由铁士心穿针引线,透过任遥与聂天还和孙恩斡旋,始能成事。
铁士心高大威武而不臃肿,下颔厚实,脸宽眼大,却出奇地不予人盛气凌人的感觉。他惯用的兵器是大刀,刀名‘巨浪’,在北方非常有名,论武功属竺法庆、任遥、江凌虚和安世清等北方汉人顶尖高手的级数,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此时他与慕容垂来到颖水岸旁一处高阜说私话,两人交情深厚,说话没有任何顾忌,无须转弯抹角。
铁士心长吁一口气道:‘今仗并不容易。’
慕容垂从容道:‘今仗我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否则纵能得于边荒集,亦将失于北方。’铁士心当然明白他意之所指。边荒集虽然关系重大,说到底仍是统一北方的连场大战里的小插曲,若因此伤亡惨重,将大大影响慕容垂统一北方的战事和威势。
目光投往对岸休息候命的步军团,点头道:‘大哥这一招很绝,边荒集当集中力量防守颖水西岸码头区,大哥偏于敌人难以顾及的东岸行军,到时只要成功渡河,此战立可分出胜负。’慕容垂道:‘水道的控制权倚仗士心去争取,边人莫不是胆大包天之辈,更爱行险着,士心千万勿掉以轻心。’铁士心道:‘只要两湖帮配合作战,牵制对方实力薄弱的船队,我们顺流攻去,该是万无一失。’慕容垂讶道:‘既然如此,因何你还是忧色重重的样子?’铁士心叹道:‘事情颇不寻常,姬别竟然背叛了我。’慕容垂哑然失笑道:‘边人只讲利益,当姬别弄清楚情况,得知有孙恩和聂天还参与其事,当然醒觉过来,晓得边荒集没有他立足之地。’铁士心道:‘我并非奇怪他背叛我,而是因深明他爱逸恶劳、贪生怕死的个性。以他的为人,怎会留在边荒集等死,而不选择立即逃走呢?’慕容垂道:‘你知道的是多久前的情况?’
铁士心道:‘是个许时辰前最后一批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他们指于击溃赫连勃勃和郝长亨的部队后,所有人均可自由离开,姬别却偏偏不走,还积极参与布防的工作。他在边荒集的兵工厂或许是天下规模最大的,只是弩箭机便有数十台,手下更有巧匠无数,有他留下,边荒集势如虎添翼。’慕容垂沉吟片刻,点头道:‘姬别的行径确出人意表,他一向最怕的人是你,现在竟敢与你公然为敌,会否是因为纪千千呢?’铁士心摇头道:‘女人一向是他的玩物,怎会忽然反变成听女人之命的奴材?’慕容垂目光投往夜空,双目闪闪生辉,淡淡道:‘让我告诉你,纪千千是与别不同的。能令谢安乐而忘忧,能令整个建康如痴如醉,能令边荒集化戾气为祥和,从一盘散沙变为精诚团结,岂会是寻常美色?或徒具躯壳的漂亮人儿?’铁士心愕然瞧他。
慕容垂迎上他的目光,沉声道:‘今仗确不轻易,边荒集现时的情况是从未在该处出现过的,若我们只是恃强攻击,纵可获胜也只是惨胜。所以必须多方施计,不住增添压力,以摧毁其信心士气。’又冷哼道:‘天下没有一座是我慕容垂攻不下的城池,坚城如长安、洛阳也如是。何况区区一个没有城墙可恃的边荒集?’铁士心点头道:‘此战胜之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在我方伤亡不大下得竟全功,听大哥这么说,我安心多了。咦!’慕容垂亦有所觉,目光投往河道,两艘没有亮灯的船出现河道处,桅帆半张,只靠桨力迅速接近,彷似从黑暗冒出来的鬼舟。
铁士心一震,高喝示警道:‘敌船偷袭,儿郎们立即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