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煞止。
刘裕从疗伤的静坐裹醒过来,正奇怪因何停下,希望不是遇上另一个危机吧!
王上颜推开车门探头进来道:‘我们休息一个时辰后方继续赶路,让马儿可吃草喝水。刘大人要不要到外面来吸点大自然的灵气,今晚的夜空很迷人。’刘裕心忖高门大族的家将,说起话来总爱转弯抹角,以表现胸中识见,暗觉好笑。从坐处站起来,朝车门走过去道:‘有没有派人到高处和四周放哨,以策万全。’王上颜向后让开以便他下车,有点羞惭的道:‘我还怎敢造次,已筑起警戒网。’到刘裕来到他身旁环目四顾的一刻,压低声音道:‘还未谢过刘大人智退司马元显的恩德,否则后果会不堪之极,我送命没有问题,最紧要保小姐安全。刘大人那一手确是漂亮之极,小姐虽然没说话,不过大家都看出她很感激你。’刘裕正在欣赏眼前的环境。
在风灯的掩映里,横亘眼前的是一道小河,可是不知是否因常有暴雨山洪冲刷,两岸各有宽达数十步的碎石滩,开敞平坦。水流在月照星光下闪闪烁动,景致迷人至极点。
王府家将把马儿牵往喝水,躲在马车上的女眷亦钻出来透透气,原来是侍候王淡真的婢仆。
此处偏离驿道千多步,位于平野上,是个不适合偷袭的安全地方,王上颜确学乖了。
唉!
假若她不是王恭之女,我必定趁她对自己印象大佳之际,全力追求她。
淡淡道:‘我出力是应分的,否则玄帅会治我以死罪,王兄不用客气。咦!淡真小姐呢?’王上颜还以为刘裕关心的是王淡真的安全,忙恭敬答道:‘小姐只是到上游处洗濯,我们有人随身保护。’刘裕晓得他因自己在不损一人下骇退司马元显,赢得他的敬重。不过他正心事重重,没有与他闲聊的兴致。拍拍他的肩头道:‘我到下游去吧!我惯了和马儿一起喝水洗澡的。’最后一句出口方大感后悔,却收不回来,好像和王淡真唱对台戏似的,又显得自己介意身分地位。幸好王上颜或许以为他是自知身分故避开王淡真,并没有异样神态。
刘裕迈开脚步往下游石滩走去,心中充满苦涩之意。
这些高门大族娇纵的贵女绝对不易相处,他本以为王淡真比谢钟秀好多了,却是被她秀美的外表欺骗,发起小姐脾气来可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
自己究竟哪一句说话,又或哪一句话的语调开罪她呢?他的印象模糊起来,是否因自己希望把和她的交往彻底忘掉。
听王上颜的话,王淡真是故意冷淡他刘裕,故意不在家将前提起他。击退司马元显后,她没有正面和他说半句话。
‘咚’!
刘裕俯伏河边,月兑掉头巾,把整个头浸进晚夜清寒的河水里去。
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的脑筋倏地变得清晰灵敏,再没有迷迷糊糊,满脑子胡思乱想。
边荒集肯定完蛋,他唯一可做的事,是想尽办法在北府兵中争取权位,当有兵权在手,他便可以向孙恩和聂天还展开报复。
与王淡真的事亦告一段落,他和这令他神魂颠倒的动人女子是绝没有结果的,换过别一种情况,连和她说话也不是社会所容许。高门寒门之别,便像仙凡之分,他的妄念会为自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谢玄也护不着他。
‘刘大人!’
刘裕把头湿淋淋的从水里拔出来,冰凉的河水从头睑直淌进脖子裹去,衣襟尽湿,他却感到无比的痛快。
别头瞧去,迎接他的是王淡真闪亮的明眸。
斑彦醒转过来,耳内填满各种奇怪的吵声,全身疼痛难耐,五脏欲碎,差点大声申吟,幸好及时忍住。
从水里爬上岸后,尹清雅芳踪杳杳,亦见不到从背后偷袭他的敌人。心忖自己能捡回一命,全赖内穿的护甲和能抵御内家掌劲的小背囊。不过亦伤得很严重,勉强爬到岸边一堆树丛裹,失去知觉,直到此刻。
从树丛望出去,巫女河上游处在火把光照明下人影憧憧,他虽看不真切,耳鼓内却不住响起木筏被推进水里去的‘哗啦’水声。
斑彦心叫完了,重陷昏迷。
燕飞和纪千千步出古钟楼,战士们肃然致敬。
纪千千伴着燕飞举步朝西面走去,道:‘边荒四景,千千到过的有‘萍桥危立’和‘钟楼观远’,其它两景又有甚么好听的名字。’燕飞生出女子送情郎出征的迷人感觉,经过一盏又一盏的灯、一个又一个投在地上的光晕,夜窝子自有另一种迷人的风采。轻轻道:‘边荒集的第三景叫[颖河彼岸],只要你在边荒集旁颖水东岸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论白天晚上,不但可尽览边荒集沿岸的美景,更可看到河道舟船往来的繁荣情况。第四景则……’纪千千打断他道:‘千千想知道的是第三景,现在已心满意足,第四景改天再告诉千千吧?’又回头笑道:‘你们是保护千千的吗?’
从钟楼跟到这裹来的十二位经特别挑选、胡汉混杂的战士轰然应是。
纪千千甜笑道:‘谢谢你们!’
燕飞仍在咀嚼她刚才的话。
她故意留下第四景不问,正显示战争里人们朝不保夕的危机心态,怕燕飞四景尽说等如交待后事。事实上征战前没有人不惧意头不吉利的话。纪千千着他改日再告诉她,正是要他活着回来见她,带她去游遍四景。
来到广场边缘,纪千千止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千千送你到此,我还要去找姬别呢!’燕飞讶道:‘有甚么事比坐镇钟楼,指挥全局更重要?’纪千千现出顽皮爱闹的神情,欣然道:‘我想请他赶制一批圆弹子,当撤退时我们可以撒在路上,阻挡敌骑。’燕飞呆了一呆,接着哈哈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既有此妙用,姬别必会尽力想办法。圆弹子若像木雷般长有尖刺,效用会更大。’纪千千喜道:‘好提议!’
忽然扯着他衣袖,凑到他耳旁柔声道:‘我知你去对付的是孙恩,他可能是天下间最难缠的人,可是我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记紧活着回来见我,没有你我将变成一无所有。’说罢往外退开,深情地瞧着他,到七、八步方别转娇躯去了。
燕飞看着她与随行战士远去,心中一阵激动。与纪千千的热恋是突然而来的。眼前面对的虽然是可令他失去一切残酷无情的战争,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到拥有一切。单调失落和绝望的日子已成为过去,迎接他的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将来,可是正因得失难定,生命才显现出独特的姿采。
对纪千千毫无保留的火辣爱恋,他是由衷的感激。
燕飞收拾心情,往西门方向掠去。
船队从码头开出,逆水北上,十多艘战船乌灯黑火,只在船首船尾挂上‘掩敌灯’,好让船队间晓得别船的方位。
领头的是汉帮作战能力最高的飞鸟船,头尖如鸟,四桨一橹,吃水只三、四尺,竖二桅,头篷一丈五尺,大篷四丈八尺。
这样的战船共有七艘,虽及不上大江帮双头船的作战能力,但在边荒集诸帮中已足可称冠。
十五艘战船均在船头位置装置射程可达千五步的弩箭机,每次可连续射出八枝弩箭,力能洞穿小船。对上黄河帮的小型舰舟,可生出巨大的破坏力。
从飞鸟舰的每船六十人,至胡帮可容三十人的船舟,他们只能在河内与敌人周旋,一旦船翻登岸,便只有逃命的份儿。所以此行的凶险,实是难以估量。
阴奇立在领头的飞鸟舰的望台处,目光投往前方黑暗的河岸。
纪千千已使人先一步通知宋孟齐,但没有人晓得宋孟齐能否收到消息,更不清楚形势是否容许宋孟齐等候他们这支援兵的到达。
当战争进行时,没有人把握下一刻会发生的事。
阴奇不单是屠奉三的心月复大将,更是荆州军中最擅长水战的人,可是今仗他却没有半分把握。如非每艘战船均由他的手下操控,他将连少许信心也失去。
在称雄河海的三帮中,仅以水战论,黄河帮只能居于末位,不过对方用的是惯用的战船,而己方则尚未熟习战船的特性,又陷于逆流作战之蔽,实不敢抱太大希望。
幸好他并非要击垮黄河帮的船队,只是要延误敌人。
战争不论胜败,总是有人要牺牲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情,方能创造奇迹。
阴奇着手下打出灯号,十五艘战船逐渐增速,往北驶去。
屠奉三和慕容战并骑立在边荒集外西南方里许处的高地上,观察南面的情况。
由一千荆州军和五百鲜卑战士组成的部队,于离他们半里许处的平野疏林区内候命。
屠奉三回头一瞥,满怀感叹的道:‘在我到边荒集前的一晚,我曾在这里遥观灯火辉煌的边荒集,当时从未想过会为保护边荒集拼老命。世事之难以逆料者,对我来说,莫过于此。’慕容战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奇异的地方,具有别处所无的感染力,可以把任何人同化。在这里生活惯了,到其它甚么地方去都不会习惯。好像去年我返回长安,不到十天便嚷着走。’屠奉三淡淡道:‘慕容兄勿要怪我交浅言深,你们的鲜卑族虽占有关东部分地区,却是似强实弱。首先关中尚有姚苌划地为王,大大分薄你们的利益。其次是苻坚一天未死,始终是个烫手热山芋。杀他不行,不杀他更不行。苻坚怎么说仍是你们名分上的帝君,谁干掉他,其它人均出师有名,至乎连手来讨伐你们。’慕容战苦笑道:‘屠兄看得很透彻,事实确是如此。换了别人,我们还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苻坚仍有一班人支持他,且拥有长安,更偷偷与关外如秃发乌孤等旧部暗通消息,密谋反扑,令我的堂兄弟们非常头痛。’屠奉三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论北方情况如何发展,只要你守稳边荒集,便有安身立命之所。慕容兄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族人也可有避难的安乐窝。’慕容战一震道:‘多谢屠兄指点。’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屠奉三洒然笑道:‘我和你今夜生死难卜,为何不畅所欲言呢?’慕容战有点尴尬的道:‘我本想问,屠兄有此想法,是否不看好桓玄呢?又怕这么说会令你不快。’屠奉三平静答道:‘刚好相反,我比任何人更看好桓玄,因为我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亦只有像他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业。环顾南方,除谢玄外,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不过据闻谢玄在淝水之战时因与慕容垂决战,身负内伤,后来又先后与任遥和竺不归交手,伤势更趋严重,故躲在广陵养伤。此为我们千载一时的机会,南郡公绝不会放过。’慕容战试探道:‘我应否恭喜屠兄呢?’
屠奉三苦笑道:‘你是听出我说话间没丝毫兴奋之情,所以不知应否恭喜我。此中另有情由,且是说来话长,兼且我不惯向人吐露心事,请恕我卖个关子。’提起马鞭,指着两里许外横亘东西的一处密林,道:‘天师军的人马应已推进至该处,所以不时有宿鸟惊飞,幸好我们来早一步,否则如让敌人先我们抵达小比,我们只好回去死守边荒集。’慕容战忽有所觉,朝西瞧去。
灯光一闪,接着再闪两下。
屠奉三也把目光投往灯火闪耀处,此时在更远处又见同样灯号。
慕容战欣然道:‘我们的探子已弄清楚情况,行军的时候到哩!’屠奉三哈哈笑道:‘让我们和老徐玩个有趣的游戏。’从怀内掏出火箭,递往慕容战由他以火熠点燃,手挥,火箭直冲天际。
‘砰’!
火箭爆出五采烟花,夺目好看。
后方部队得到指示,全军起行,望小比进发。
两人仍在原处监视敌况,不过纵使敌人立即全速赶来拦截,也要落后最少一里路程。
此着以烟花火箭张扬其事,不单是下令部队动程,乘机知会边荒集观远台上的纪千千,更是惑敌之计。
只要敌帅费神思索这是否一个陷阱,将会延误军机。
此着正是屠奉三想出来的奇招。
慕容战心忖以才智论,屠奉三实不下于敌方任何人,兼之老谋深算,刻下能着着占上机先,绝非侥幸得来。
屠奉三欣然道:‘天师军以徐道覆兵法称第一,论武功亦在卢循之上,仅次于孙恩。而以整个边荒集计数,他最想杀的人就是我。’慕容战点头道:‘在[外九品高手]榜上,他排名第四,若能杀死你老哥,可以荣升一级,从第四跳上第三。三甲之外和三甲之内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屠奉三笑道:‘我最想杀的却不是居第二位的聂天还,而是榜首的孙天师,我的志气该比徐道覆高吧!’慕容战道:‘今晚并不是争排名的好时候,我们的纪才女已钦点燕飞对付孙恩,我们似应希望他会令屠兄你好梦落空才对。’屠奉三叹道:‘燕飞!’
慕容战皱眉道:‘你不看好燕飞吗?’
屠奉三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燕飞和孙恩都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实力难以估计,孰强孰弱,未动手见真章前,老天爷也难作判断。’慕容战双目精芒骤闪,沉声道:‘敌人开始移动哩!’屠奉三拉转马头,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记得留意天上的烟花讯号。’看着屠奉三奔下山坡,慕容战一夹马月复,从另一方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