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豫州平乐镇上最热闹的沙皮巷内,迎风张开一幅大大的布帘,墨汁淋漓写了一个“角”字。
一踏进门里,迎面先是一股肉馅混着熟面皮的鲜滋味,再来是一声爽脆的“客官请坐,今天吃点儿什么啊?”——这儿,便是平乐镇上赫赫有名的胡家角子馆。里边掌杓的,是前“胡家饭馆”千金,名叫翩儿。
这会儿时间,年仅十七、扎头巾、一身男孩打扮的胡翩儿,正汗涔涔地站在灶口前,紧盯着锅里不断冒上的滚水。
外头传来喊声——
“翩儿,角子再下三十只。”
“知道了。”
胡翩儿一手抄起木架子,“咻”地朝锅里拨了三十只生角子。“胡家角子馆”每颗角子,连皮带馅,都是她一手一个搓捏起来。每只都白胖圆润、皮韧馅香,凡吃过,无不称绝。
热腾的角子起锅,再浇上一点麻油,翩儿掀开布帘,往店头一递。
“嫂嫂,有劳。”
“来了。”
身着蓝布素襦的何甄——也就是翩儿口中唤的嫂嫂,笑盈盈地接过盘子,再端来一小碟秋油。
“大爷,您的角子;刚起锅,小心烫。”
一铺面六张桌子,还没正午,已经满了五张。翩儿忖着角子所剩不多,忙又钻回灶房,抓起木棍擀着面皮。
只见一片片光滑形圆的面皮飞也似地迭起,不一会儿成了座小山。她抓起面皮,舀上一杓调着碎猪肉与鸡毛菜末的馅儿,面皮合起,再这么一挤一掐,一个角子就成了。
“真香。”
一个含着笑意的赞声自她身后响起,翩儿回头,正好望见穿着宝蓝宁绸大衫、杭纺褂子的文式辰在偷吃。
身形瘦高,生得一张白玉面容、剑眉凤眼的文式辰,大翩儿九岁。身为平乐镇大地主之后的他,却没有一般公子爷的臭架子臭脾气。他和翩儿最喜欢的大哥胡翼是同窗好友,打小就意气相投,甚至结成了异姓兄弟。
也因为这样,认识了爱黏哥哥的翩儿。
只是不晓得是八字不合还是怎么着,文式辰与翩儿打相识就斗个不停。翩儿无时无刻跟在她大哥身后,偏偏文式辰专找胡翼陪他到些孩童不宜的地方,惹得翩儿一见他就剑拔弩张,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过扪心说,文式辰所以爱惹翩儿,绝对不是因为讨厌,反而是喜欢;翩儿生得一双杏眼,肤白秀丽,一气起来,双眼便不住发亮、两颊红扑扑的——他就爱看她神采灿然的模样。
只是他一颗男子芳心,情窦未开的翩儿非但感觉不到,还老嫌他碍眼。
她丢下包好的角子,卯足劲往他手上一打。“谁准你碰我的菜?”
文式辰甩手呼痛。“这么小气,尝一口试味道也不行?”
“也不往街坊邻居问问,”她两手往腰际一插。“我胡翩儿做的菜,哪道不是咸香适口、货真价实——还轮得到你这赖皮鬼来试?”
“胡家妹子此言差矣,”文式辰摇头晃脑掉起书袋。“俗话说百密一疏,蛋壳再密,也能寻到一个缝儿。何况这菜,你从煮好到现在,怕也过了一个时辰。说不定搁着搁着,已经偷偷走了味儿——”
“你才走了味儿。”翩儿冷不防抓起抹布往他脸上一丢。身为前“胡家饭馆”的千金,最忌讳人说她的菜有问题。“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在那儿跟我喳喳呼呼。”
“掌嘴。”文式辰指头往她腮边一弹,轻轻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一个姑娘家,说话不可以这么没规矩。”
他这一弹,虽然不痛,还是让她气鼓了面颊。
“你以为你谁啊你,少在那儿教训我!”她用力推开他。
“就凭我是阿翼的拜把兄弟。”
文式辰一抬出胡翼名号,翩儿气焰就消了。
要问翩儿这辈子最在乎的人,肯定就是一年前为了救她,却不幸葬身火窟的大哥。
只见她小嘴儿一抿,忽然失了先前的泼辣劲。
瞧她表情,文式辰心头微微一抽。
说真话,要不是翩儿近来说话口气越来越粗鲁失礼,他也不会端出好友名字来提醒她——他很清楚,大火之后,翩儿一直对她大哥的死怀有愧疚。也知道她所以变成现在这模样——削去一头黑缎子似的长发,扎上男子才用的头巾,身穿短衫长裤,全是为了向她爹证明,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只要下定决心、拼尽全力,一样有办法养家活口。
气氛正僵之际,嫂嫂何甄突自帘外探进头来。
“我想说里边怎么有声音,原来是文少爷。”何甄把客人吃净的盘子端了进来。“文少爷要吃点什么?跟翩儿叫了没有?”
“还没。”文式辰打开后门,露出他推来的木板车。“有人给了我一车黄矮菜,想想实在吃不完,有劳嫂子帮忙收拾。”
“这怎么好意思——”何甄捧了一颗掂着。“呦,翩儿,你瞧瞧,这些黄矮菜多女敕多肥,剁一剁拿来包角子肯定好吃。”
犹然一手一个捏着角子的翩儿头也不抬。“嫂嫂,算钱给他。”
“喔——”何甄看了文式辰一眼。
“就说是我吃不完多着的,哪能跟你们收钱。”文式辰推辞。
“不行。”翩儿不肯笑纳。“常言无功不受禄,我们收了东西就是要给银子。”
臭脾气。文式辰翻了下白眼。他怎会不晓得她这别扭劲,千欠万欠,就是不肯欠他人情。
“好了好了,别吵了,”何甄打着圆场。她也不懂,这两个人怎么一碰着面就斗,都几年了,也不觉腻?“文少爷,一两银够不够?”
“不够——”翩儿忙道。
“够了。”文式辰抢话。“外加二十颗角子,一碟十香菜,外边吃。”
何甄看了气嘟嘟的翩儿一眼,摇摇头,示意文式辰到前头。
一坐定,文式辰往灶房一望,确定帘子掩得紧实,立刻把银子塞回何甄手里。“有劳嫂子。”
后门那些黄矮菜,肯定又是他掏银子买的。何甄心领神会。这个傻人!什么叫为善不欲人知,就是他这个样了。“放心,翩儿帐没查得这么细,倒是你,老是这样拐弯帮着我们,辛苦了。”
文式辰对翩儿的心意,何甄早已模得清楚。大火之后,眼见翩儿她爹成了一滩烂泥,竟日泡在酒缸里边不说,对余下的老小还不闻不问,文式辰二话不说接管一切——安排丧事,找好房子,甚至送上救急的银两,就怕他们一伙人饿着冻着。
说起文式辰的性格,有人给了他一个封号,叫“笑面虎”,平常看他嘻嘻哈哈,一副好说话没脾气模样,可肚子里的主意才多了。每次他一认真起来,脑袋之清楚、出手之利落,总是教看轻他的人大叹看走了眼。
只是——何甄常觉得有愧于文式辰。她一直后悔没教夫婿早早把翩儿跟文式辰的亲事订下。现下好了,“胡家饭馆”没了,夫婿走了,公公还成了废人一般的酒鬼;加上翩儿穿起男衫、开角子馆的特异行径,想让平乐镇大地主文老爷接受翩儿这个媳妇儿,难了。
文式辰摇手。真论起辛苦,他自认比不上翩儿——想她一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却成天浸在热腾腾的灶房里汗流浃背,一年过去,她牡丹花似的圆脸蛋早瘦了一圈。
看翩儿这样,文式辰真是有说不出的心疼。他和家中二老提过几次,想把她娶进家门照顾,他爹娘却不答应,理由是——门不当户不对。
但他,说什么也要娶翩儿为妻。
“怎么了?”何甄察言观色。“又跟文老爷闹脾气了?”
文式辰是个出格的少爷,依文家家势,就算他天天鲍鱼鱼翅也不嫌过分。可偏偏他就不爱那些锦衣玉食,每天往来的,尽是些目不识丁的穷人百姓,吃的呢,也多是搬不上台面的角子跟面食。
不过也因为这样,喜欢帮他跑腿办事的百姓特别多;在平乐镇上,他可说是一呼百诺,深得民心。
“别提了。”一想起爹说的话,他就有气。富人是人,难道穷人就不是人?可爹开口闭口就是门第不对、家世不合,还要他多留心旁人眼光,别净跟些搬不上台面的朋友往来。
他啊,最忌听到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话,哪怕是自个儿爹亲,他也一样不假辞色。正巧文老爷脾气也冲,父子俩常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
“真说起来,文老爷的顾忌也没错,我们胡家,确实大不如前了——”何甄叹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文式辰冷下脸来。
“嫂嫂,您想亲眼见识我脾气是不?”
“不敢。”何甄马上答。文式辰性子之烈,夫婿生前跟她提过好多次。想想也是,一个连自家长辈命令都敢反抗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好相与的角色。
正好,店里又进来客人,何甄趁这机会走开身。
“角子好了。”翩儿探头喊道,发觉嫂嫂正忙,只好端着走了出来。
“呐。”她一手角子一手十香菜,往文式辰面前一搁。
“谢了。”他筷子一伸,挟了一口十香菜入嘴。
翩儿做的十香菜,完完全全承袭了“胡家饭馆”的口味:红莱菔切丝先炒,再炒黄豆芽,之后再把豆腐干儿、千张、金针、木耳等十来样菜切成等匀的细丝丢进锅里,添秋油、盐、糖拌炒,吃起来清香宜人、不油不涩,不管热吃冷吃都爽口。
“好吃。”
翩儿在他桌边杵着不动,就是在等他这声赞。
“还用说。”她眉眼一挑,志得意满地转身。
还说不在乎人家。何甄在旁边偷笑道:“翩儿,再下五十颗角子,廿五各一盘。”
“知道了。”翩儿撩起帘儿一步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