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笑对文麟道:“你方才所说的话我全明白,如不把我当作无耻下贱的人,请听我说。我大约比你痴长半岁,自信做你姊姊,勉强也配得上,你由前日起便奔走跋涉,身上难免风尘,衣服还未换过。我想山居无事,此去不过寻你好友和心上人的爱子。已然耽搁三天,也不在此半夜光阴。如真照你所说,不拿我当外人,我家设有暖房浴室,索性洗完了澡再去安歇,明日饭后再走。此时浓雾已消,至多有点断云,也不至于雾中失足,你看如何?”
文麟见她说时十分诚恳,神情也颇庄重,方一迟疑,三姑面上便露不快之容,暗忖:
“人贵知足,适可而止,自从昨夜来此,我已看出此女是个美质,只为处境不良,所适非人,才有这等结果,身世也真可怜。照她口气神情,分明知我心志坚绝,无法挽回,但又情痴太甚,心中难舍,不得已而思其次,才息同梦之念,欲为骨肉之交,对我用情,仍是无微不至。不过再如坚拒,必当我只顾月兑身,方才所说全是假话,仍然看她不起,生出反响,反而不美,满月复热情,不曾公然吐露而已。”两相比较,处境十九相同,于是更起同情之心,忙笑答道:“我此时想起初见面时,三姊曾经问我年庚。照此说来,三姊也是属狗的了。今夜就改称呼也好,不过我已打扰甚多,使女下人多半未睡,为我一人实是不安。三姊如不想睡,再谈片时,小弟奉陪。此时沐浴未免费事,改日带了舍侄前来奉看,再行沐浴如何?”
三姑笑道:“你无须和我客套。家中下人全随先父多年,个个忠心,人数又多。这些使女平日享受,寻常小康人家子女俱还不如她们。因我从小娇惯,饮食起居多半任性,她们照例分班伺候,日夜均有专人。我又天性喜洁,不论冬夏,每日都要沐浴。后面有窑,柴炭方便,暖房中火昼夜不熄。先打算送你回房睡下就走,方才见你小衣领口已污,想起山居清苦,你虽未拜简老人为师,也算后辈,又是有志出家的人,自然不应有什习气。你多年光棍虽成习惯,不知独身难处,一个男子无人照料,到底许多不便。你虽不觉其苦,我却看它不惯。你那茅篷水火艰难,同居的又是一个小娃儿,他尚须人照料,你两个平日不知如何脏法。既蒙不弃,当我姊姊,我固应视你若弟,遇事尽心,你也应该好好听我的话,洗一个舒服澡再来安息,便你意中人日后知道,也必以我为然。如再不听好话,以后有事求我,却休怪我不讲情面呢!”
文麟不知对方另有深意,只觉自己和淑华的事,除却心心相印,对谁也未泄漏,她是如何知道,屡次提起?想要探问由何得知,又恐言多语失,生出别的枝节,到口又复忍住,知强不过,同病相怜,也实不忍再行坚拒,只得含笑谢诺。三姑随说:“时已不早,暖房就在这房后面,我送你去。”
文麟听她亲送,不免疑虑,话已出口,不能不算,看出三姑势在必行,只得故作从容,随同前往。到后一看,那暖房就在房后,中隔一间,乃是浴后更衣休息之所。浴室一间,比楼面低下六七尺,四面均用火砖砌成夹墙,内里生火,外有护墙木板,当中一个大理石砌成的浴池,大约方丈,水深四尺,四边均有石级,中横一条大理石凳,平滑如玉,内里满贮清泉,温暖异常,人口小门另设小梯以供上下,门上悬有窗帘,池边木架,设有浴衣浴中和各种用具,更衣室内软榻坐具备极华美,乃是浴后休息小卧之用,方恐对方情热,留此不走,如何应付?三姑已先笑道:“此间一切齐备,只是楼上全是女人,你又守礼君子,无法服侍,只好请你自己动手。洗完将床前金铃一拉,便有人来。
换洗衣服虽是以前冤孽所留,全都新制,从未用过,长短大小也颇合适。这两间暖房浴室经我历年布置,颇用心思,直到去年方始备齐,我每日浴后必在房中卧上些时。你如欢喜,索性就在房中睡到明日再起也好。恕不奉陪,我要走了。”随带二婢走去。
文麟方始心定,等三姑主仆去后,伸手一试,水甚温热合用,便把暖室房门关好,将衣月兑下一看,不禁叫了一声“惭愧”。原来文麟生自世家,平日服用起居本甚讲求,后在沈家作客多年,因主人也是有钱人家,对于先生礼敬周到,女主人又是昔年爱侣,限于礼法,虽然难得相见,对于文麟的痴情热爱以及相从多年、终身不娶的用意原所深知,教读爱子又是那等用心,人非草木,自然感动,对方深情无以为报,便在饮食起居上面格外留心。文麟生性喜洁,本来沐浴无间冬夏,自随沈煌峨眉从师,山中水火自不方便,师徒二人每日忙于用功,从去年起还未洗过一次澡,连日山中急窜,衣履尘污甚多,身上也有不少积垢,想起好笑,见火墙甚热,暗忖:“少时洗完出去,旧衣过于污秽,如何见人?”数月不曾洗澡,洗完出水,觉着舒畅异常,反正无人进来,便就池中热水洗涤旧衣,放在壁间去烤,换上三姑所留新衣,忙上一阵,有了倦意,房中又热,连长衣也未穿,便去温榻上卧倒。
本意睡上片时,等旧衣干后取来换上,再行回房,等午前起身,告辞回去,睡到榻上一看,那榻颇矮,茵褥甚厚,睡在上面,温软舒适从来未有。因是横卧,空着大半边,室中陈设本极富丽,时闻温香由枕褥中透出,两旁更有几盆春花,暖香融融,花开繁艳,不禁生出遐想,暗忖:“三姑真个奇女子,这等享受,便公侯之家,也未必有此齐备,难为她设想如此周到,自己对于淑华,相思已是刻骨,如非意中人立志守节,自己想成全她的苦志,只管苦恋,不肯表现出来,如能和我一样,肯学文君故智,便为她身败名裂,也非所计,此时在此孤眠,虽有一人对我钟情,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心,只好辜负她的美意,如是淑华对面而卧,即便不作双栖之想,就此并枕谈心,也足够我消受,今生当是无望,来生不知如何?”
想到这里忽发痴念,竟把双目虚掩,作为意中人就在对面,始而向其温存慰问,详诉别后想思之苦,后又埋怨意中人,昔年不该误信浮言,受父母之迫嫁与沈家,如今闹得茹苦含辛,芳华虚度,过那永无止境的凄凉岁月,使我一世伤心,长恨无穷,胸中虽有千言万语,无限愁肠,无法向人倾吐。为了礼教拘束,见面都难,其实互相爱好,只要情深,不在婚嫁,彼此心地光明,何畏人言?你又流籍异乡,无什亲友往来,大门之内全可自主,不说对我温存,稍微体贴,连面都不肯见上面,就你和我一样,情深义厚,同此相思,你不露出,如何得知?几句使我高兴喜慰的空话俱都不肯出口,便对我衣食起居多么关心,有什意思?现在无意之中遇到孽缘,人家对我何尝不是一往情深,百计纠缠,为了表面无力抗拒,只管随同饮酒说笑,我仍情有独钟,不曾丝毫摇动,自信心志拿定,何尝有什避忌?你偏弃我如遗,不加怜悯,两相比较,岂不相差大多?本意借着教读煌儿为由,住在你家,终身相从,随时照料,免你寡妇孤儿无力支持门户,受人欺侮,我也无什别念,只想春秋佳日长得良晤,稍慰相思之苦,又不要与你私自相见,遭人物议,只和你丈夫在时一样,宛如家人兄弟,随时见面,已是万幸,别无他念,每次相会,均有仆婢随侍,至少煌儿终在身边,这还有什嫌疑?你却薄情不肯,往往经年累月不得一遇,这已使我心灰意短,最伤心是,不见我面还可说是女子面女敕避嫌,好名心重,也还罢了,自去春起,明知我万念皆灰,功名富贵更是身外之物,不在话下,每一见面,不是劝我功名要紧,便是嗣续为重,一面并还代我物色佳偶,分明嫌我住在你家,万一情痴大甚露出形迹,有累你的清名。休说我对你万分敬爱,处处留心,不会引出流言,即便情不自禁,你那样防闲周密,连面都见不到,如何会有嫌疑?照此情势,无异下那逐客之令,只愿自己虚名要紧,全不以我为念,每一想起,便自心伤肠断,这才无意人世,只想把煌儿隐病后患去掉,使其成一文武全才,为你增光扬名,完我初愿,我便披发入山。这等苦楚你自不知,就知道也不会对我垂怜。昔日见你凉薄,也曾几次灰心,想要走去,无如前世冤孽,你那亭亭情影始终横在心头,怎么也丢不开,煌儿尤为可爱,迁延至今方始绝望,决计出家,更不再见,免你多疑,对我嫌忌。今生如此,他生更不可知。
说到这里,正自伤心流泪,忽又想起,淑华表面温婉,性情孤做,从小不受闲气,看她平日关注情形和煌儿口中露出来的口风,对我情非不深,不过生自世家,好名胆小也是常情,既然相知以心,相爱以诚,何必非要见面不可?听煌儿说,意中人每当春秋佳日,往往临风洒泪,对月长吁,明是为我而发,隐有难言之痛,念头一转,又觉淑华身世凄凉,处境可怜,我既无法向其爱慰,如何反加埋怨?又觉对她不起,全是冤枉。
再一回忆昔年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意中人往往故作娇嗔,向其赔话情景,于是改过话风,重又向其赔罪,好语温存,再作为淑华负气不理自己,千方百计加以抚慰。
似这样似悲似喜,和疯了一般,自言自语了一阵,忽然想到这些全是空的,休说文君私奔不是所望,能似眼前虚拟之景,有上一天也可无憾,无奈自己出家之念已决,对方成见更是牢不可破,就候到沈煌病好学成归去,至多当着多人,和自己见上一面,吃上一席酒,连想把这满月复相思说上十之一二都无指望,不禁心中一凉,忍不住流下泪来。
正在心念玉人,神魂颠倒,隐闻门侧有人冷笑之声,心疑主仆三人在外窥看,忙把双目闭上,本想暗中静听门外是否有人,再等片时,衣服干后,换好出去,谁知室中暖气融融,裳枕温软,睡在上面,舒服异常,又熬了多半夜,新浴之后加了疲乏,先前伤心过度,心中一静,重又生出倦意,眼睛闭上便懒得睁开,心神微一迷糊,便自昏沉睡去。这一睡,竟去了不少时候。
醒来觉着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和打秋千一样,不住上下晃动,清风吹面,甚是凉爽,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上下四外一白茫茫,已成了一片云海,四外山峦只露角尖,宛如大小翠螺玉笋,浮沉荡漾天风海涛之中,下面云雾布满,上空却是晴辉万里,华日当空,天色十分晴美,春风拂拂,吹面不寒,身子却被绑紧,被一身材高大、通体黄毛的怪物背在身后,飞行云海之中,不住蹿高跳矮,凌空飞跃,顺着云中山路朝前疾驰,有时行到低处,连人带兽一齐沉入云海之中,为了飞驰太急,所过之处,身前云雾全被冲开,后面立现一条云弄,人过以后,重又滚滚翻腾,溃然涌起,回复原状,天风过处,波涛浩荡,吹得一团团的白云迎面飞来,目光立被迷住,什么也看不见,云过以后,面上湿阴阴的,时见一缕缕的云丝飘荡襟袖之间,随风-去,怪兽头上,这类云丝更多,有时和刚开锅的蒸笼一般,先颇害怕,后一查看,背他的竟似寒萼谷所见异兽,身上包着一床锦被,再用丝带包扎在怪兽身上,胸前还有一包东西,伸手一模,乃是几件衣服,看出不是恶意,才放了心。
回忆前情,记得昨夜浴后熟睡温室之中,并未见人走进,忽被怪兽背走,料是司徒兄妹所遣,以为三姑无耻,人又强横,恐己吃亏,命其往援,去的必是一些能手,否则不会挨了两日才来,这东西凶猛非常,三姑为我,已将冯家那班盗党得罪,孤立无援,司徒兄妹不知三姑并非婬贱恶人,如今经我示意解劝,又念那日救命之恩,已然约定结为姊弟,不再相扰,万一误会,将她主仆杀伤,虽然我未同谋,毕竟伯仁由我而死,恩将仇报,如何对得起人?越想心越优疑,忍不住“喂”了一声。
敝兽闻听回顾,龇着满口钢牙似笑非笑,轰的一声,立有一股膻气扑人欲呕。目光到处,觉与前见怪兽不类。原来那东西虽也一身黄毛,但是通体一样长短,根根强韧,不似前见通体柔毛又细又密,行动之间闪动起一身波纹,月光之下闪闪放光,尤其脑后一股长发下垂至肢,飞行起来,临风直立宛如金针,好看非常,身材也较这个矮小一些,不禁又生疑虑,因见不似恶意,忍不住笑问道:“你是奉了寒萼谷小主人之命来接我么?
蔡三姑并非恶人,可曾伤她主仆?”话未说完,怪兽忽然暴怒,厉吼了一声。
文麟骤出不意,震得耳鸣心悸,不禁大惊,模不准是什来路,照那包扎情势,必定有人同去,下手时并还匆忙,所以连人都未唤醒,包扎如此严密舒适,绑得虽紧,并无痛楚,似防怪兽性野,纵跃太猛,将人跌落,如非人为,决无如此细心,分明一面分人和三姑争斗,一面带了怪兽乘机把人抢走,双方争杀定必激烈,三姑主仆凶多吉少,越想越担心,无力与抗,间又发怒,只得听之。怪兽飞驰神速,一路窜山过涧,渐渐走到云雾渐稀之处,这才看出处境之危。那怪兽跑将起来又猛又急,不问多险的路,稍有阻隔,不是临空飞越便是一蹿而下,每遇大壑当前,无路可通,只把两臂一张,一声怒啸,就此飞越过去,对岸落处,往往远近相差不过尺许,便要坠入壑底粉身碎骨,休想活命,下面还有云雾迷目,常被吓得惊魂皆颤,越看越悬心,不敢再看,只得紧闭双目,吉凶付之天命。
正想所行途径太生,心中奇怪,因其飞驰太快,身旁云树直和奔马一般迎面飞来,往身后倒退下去,神速无比,不多一会,觉着路已老远,还未见到,心方奇怪,微闻前面兽吼,偷眼一看,所行之处乃是一条山谷,云雾还未退净,隐闻云中鸡犬之声,再一细看,就这晃眼之间,峰回路转,前面云烟杏雹中,半山腰上已现出大片楼台亭谢、花树山田,但那地方从未到过,紧跟着便见一伙少年男女呼啸而出,并还带着一个形似犀牛的怪兽,转眼临近,认出内有三人正是前夜所见几个男女盗党,照此形势,当地必是三姑所说冯村无疑。先觉三姑老贼义女,当不至于受害,心方略宽,猛想起昨夜三姑曾说,为了自己,已将冯村盗党得罪,现与三姑说好结为姊弟,如与对方同谋,不会行强,命一猛兽将我背来,细看三姑果不在来人之内,而那三个男女盗党只朝自己看了一眼,便往前面山下跑去,并未理睬,神情甚做,不知自己一个文人,与对方无仇无怨,何故把人掳来?正寻思间,对面楼中又走出一男一女,似是为首之人,把手一招,怪兽停住,来人便代把人解下。
男的年约四十余岁,笑说:“我们虽和你那几个朋友是对头,但你一个酸秀才,素无仇怨,不过蔡三姑这泼妇骄横可恶,老村主对她从小照看,爱如掌珠,她偏忘恩负义,目无尊长,背后狂言犯上也还罢了,最该死是昨日老村主好意命人前往探看,防她受人之愚,为敌所害,谁知恩将仇报,目中无人,不问情由,打成重伤,后知误会,把事做错,恋着你这好夫,想要勾引,只将人中途放回,未来赔罪,反说了好些无理的话,欺人太甚!老村主为此气病。这才动了公愤,今日命人带了神兽黄腥子,前往擒她问罪。
不料晚到一步,泼妇不知何往。知她恋好情热,如将你带回,得信必要赶来,想留你在此,使其自行投到,对你并无恶意。如知利害,各自安分守候。事情一完,自会放走。
如若妄想逃遁,我们便不杀你,也必被这独角竹犀和黄腥子撕成粉碎,后悔无及了。”
说时,文麟因觉当地风寒,自己睡时只一单身小衣,连鞋袜也未穿,解下以后,胸前所有衣履纷纷落地,均是三姑所赠,一色全新,心想事已至此,害怕无用,任凭对方发话恫吓,也不答理,匆匆穿上,忽想起雷四先生所赠铁木令本是贴身悬挂,系在内衣纽上,初意事急之时取出与三姑观看,仗以月兑身,后因胖妇未死以前追赶自己,曾见此物,三姑不会不知,惟恐取臂无效徒自取辱,因循下来,及见三姑不如前料那等婬悍,已成至交,便未再提,浴时打算行时仍穿旧衣,不曾取下,这类怪兽如何能知轻重,万一遗失,岂不可惜,不禁“噫”了一声。
男的见他穿好,正待引其入内,闻声喝问道:“我们对你已是万分客气,莫非还有话不成?”文麟本想说出遗失木令之事,继一想,对头如与自己这面诸人为敌,简老前辈尚非所畏,雷四先生必也是他仇敌之一,莫要生出枝节,平白多受欺侮,欲言又止,改口答道:“我一文人,并无本领,已落你手,有何话说?不过彼此无仇,所说的话我多不解,山中虽有几个师友之交,一个出门未归,下余也全是初交,虽然投契,平日无什来往,你们因何成仇,丝毫不知。至于三姑的事,我本无心,始而和今日一样,受人强迫,并且前夜相助三姑劫我上路的,便有冯村的人在内,后来蒙她见谅,双方把话言明,结为骨肉之交,已不再谈婚姻二字。你们先是一路,忽又成仇,全都与我无干。我虽文弱,也是血性男子,决不受辱!只以客礼相待,不嫌厚扰,住上两日何妨?闻说你们江湖豪杰,自命英雄,行事当通情理,这等盛气凌人,又何必呢?”
男的浓眉一竖,似要发作。女的摇手一拦道:“此言有理。你真个和蔡三姑没有苟且么?”文麟冷笑道:“我已看破世情,虽然蒙她错爱,但她也是一个奇女子,始终不曾明露口风稍微示意,经我说出心志,看出真诚,立止前念,结为骨肉之交。彼此均极自爱,如何污人名节?”
女的笑答:“你虽有点呆气,人却不差,难怪三姑看中,不肯死心。方才人回,说你睡在她那浴室暖房之中。此女好洁,她那暖房,休说男子,便我们和她相交多年,也从不肯许人人内,你却酣睡在她暖房软榻之上,所备衣履均是新制,好些可疑。看你神情和昨早与你同席之人归报,又不像是假话。也许单面相思,想用水磨功夫,等日久情深再加勾引,此时尚未人港。你能这样,也是好的。我们为你备有住处,果如所言,决不对你怠慢。是非真假,少时自知。不过话须言明,你虽文人无干,但你那些朋友,还有三个小贼,却是可恶已极。此间乃老村主冯八大公避暑纳福之地,高居峰半近顶之处,好些地方均是壁立数十百丈,休说是你,寻常武家也难随意上下,又养有好些猛兽。你在房内,自可无事,只一出门,休想活命。再者山势险恶,你也无法逃走。安分最好,日子也不会多,只把三姑引来,便可送你回去,放心好了。”说时,三人已然走往楼内。
文麟所居乃是明暗两大问,里面陈设倒也非常精致,窗外便是一片危崖,无路可下,窗也未闭。楼中并无多人,先前那伙男女盗党,已各带兵刃,连那怪兽全都走去,楼中只有几个男女下人。文麟见对方只初到时,那中年男子威吓了几句,女的词色较为和善,不时似向男的示意微笑,暗忖:“这几日来真和作梦一般,无缘无故受人摆弄,不知何时才是了局,也不知煌儿、龙子他们是何光景?”心正寻思,女的朝男的抿嘴一笑,说道:“你陪来客稍坐,我和老爹去说一声,何苦为了泼妇,与不相干的人作对?”说罢走去。
文麟听出口风尚好,又见男的年约四旬,眉目神情虽颇英悍,坐定之后对于自己渐有礼貌,不像蔡家所见盗党可厌,身居虎口,越从容越好,免被轻视,把气一沉,转问姓名,才知那男的乃老贼白银拐冯八公的长子冯胜,女的是他妻子,乃昔年有名女盗乾坤一枝花项凤英,随说起老贼为了蔡三姑不肯听话,已然有气,前夜又听子女同门回来,说起三姑强横无礼,口出不逊,许多可恶,越发激怒,才命将人擒来,等少时把话问明发落等语。
原来老贼昔年虽江湖侠盗,性甚,有一爱妾已死,老来情痴,十分想念。三姑之父乃老贼至交,只此独女,爱如掌珠,知其生小娇惯,行事任性,临终以前,除将;日日门人徒党招来,令对三姑随时照看而外,又将老贼请来,向其托孤,令三姑拜为义父。此时三姑年幼,老贼爱妾也还未死,三姑好友之女,人又聪明美秀,自是怜爱,双方老少悬殊,本无他意。及至过了三数年,三姑长成以后人更美艳,最奇是和老贼热爱二三十年的爱妾,貌相身材竟如一人。老贼勾动旧情,日月一多渐生邪心,只是无法出口,后又试出三姑性情刚烈,人更机智,”知己年老不易打动,于是想下一计,将三姑配与他门下一个死党之子,等其成婚之后,再命党羽暗中离间。
三姑对那前夫,原看不上,无如老贼假借乃父遗命,又命家人再三劝说,终日絮聒不休。三姑一想,父亲死前屡说:“生平虽在江湖走动,不曾造孽,如今绝子无后。我儿文武双全,美慧绝伦,可惜是个女儿,不能承继香烟。我对你从小钟爱,满拟长大成人,为你物色一个佳婿,招赘我家,生下儿子,继承我蔡氏香烟,谁知命数已终,不能久于人世。我儿年才十二,异日婚嫁之事实是难题。你义父是我多年老友,我已托孤与他。我死之后,你应视之若父,第一,要照我所说,在十八岁以前,由他作主,为你选一佳婿,但须招赘我家,为我蔡氏承继香烟;第二,你性情大做,又有一身家传武功,如在外面走动,难免惹事结怨,最好结婚之后夫妻同隐。我所留田产金银决用不完,这里虽是山中隐僻之区,地在深谷之中,气候温和,土地肥美,不似前山每年初冬大雪封山便须困守,有了这大一片田园,如能和我晚年心意一样,日常赏花饮酒,打猎垂钓,种花养鱼,春秋佳日尽多乐事。因恐我儿山居寂寞,除随我人山的亲友门人数十家外,另有七八家均是昔年江湖上有名人物,经我用尽心机,加上许多钱财资助,好容易劝得他们答应洗手人山,如今分居在前后山和近城一带,不愁没有照应,我儿有事,一呼即至。女婿能体我心意,和你隐居终老,不离此山,再好没有。如他不是光身汉子,家有尊亲财业,必须随时出山,你义父因他人才性情太好,不得不照我所说诸条稍微变动,招他入赘,到了出山之时,也只由他一人前去,限时回山,你仍不能离山一步,足迹只能走到前山和近城诸家为止。你义父成名多年,交游门人甚多,为你择婿,比我容易,眼界又高,经他看中,为你选得佳婿,一定是个非常人物,你切切不可违命。早婚我固不喜,如过十八还未招赘,便是不孝。”说时老泪纵横,十分悲苦。一算今年已是十九岁,义父所选的人虽非上品,比起常见那些人也还不算太差,父亲又有“我儿不嫁,死不瞑目”之言,义父平日又极关爱,再三婉劝,说:“我归隐多年,一班旧友门人大都分居四方,难得相见,每遇年节寿日,虽有不少宾客,不是品貌太差,便是父母俱存,家中人多,与你父亲遗命不符,再不便是生性强做,不甘雌伏,这七八年来,也曾费尽心力为你物色,随时留意,到处托人,终是难得其选,连我均不中意,何况于你?看来看去,只有这人少年英俊,虽然人品武功还嫌配你不上,如照平日所见,已是难得,山居选婿本是难事,我儿今年十九,再要延误使年华虚度,不特对不起你父托孤之重,你也无以见先人于九泉下。”旁边人再又一苦劝,回忆父亲临终遗命和山中选婿之难,正在迟疑不定。老贼听出口风稍转,立命隆重举办。三姑见义父全家那般热诚,所有衣物妆奁,全是专人去往各省通都大邑采办而来,样样华丽精美、合意称心,少女无知,平日只管豪爽,这类事终不免于害羞,情不可却,就此委屈答应。婚礼盛况自不必说,婚后光阴也颇和美。
本来可以相安,谁知老贼老不死心,竟是阴谋毒计,一面命那受过老贼深恩的徒党入赘蔡家,一面命人两边离间,更把三姑常时接到冯家,百计挽留,不令回去,往往十天半月夫妻不在一起。三姑虽是少年夫妇,一则家无多人,从小住边冯家,不以为奇,又知义父疼爱自己,甚如亲生,以前未婚时,终年累月难得回家几次,老人家对于所爱子女,自愿时常相聚,分别太久,难免想念,毫未想到老贼人面兽心,先催嫁人,开其情窦,然后设法离间,使其分开,循此渐进,等到双方离散,用计遂他婬欲。三姑只一说走,众女伴必加嘲笑,说她离不开丈夫,只顾和丈夫恩爱情深,对于以前弟兄姊妹已不在心上。三姑好胜,受不住众人冷嘲热讽,有时再一负气,索性不走,看他留到几时。
哪知老贼御下严厉,令出必行,除对三姑心中迷恋、任其骄惯放纵而外,连子女儿媳全都奉命惟谨,稍有违忤或是暗中议论,被其发现,必受严刑,门下徒党更不必说,又有一身极好武功,表面和气,一脸笑容,谁都当他阎王一般看待,三姑不走,正合心意,必等三姑实在气不过,非走不可,才得月兑身,可是到家不多几天,冯家来接的人已有多起。丈夫父子两代均受老贼照应和救命之恩,如何敢违?心中不愿爱妻久离,表面还得从旁力劝,以博老贼欢心。三姑一则情不可却,又见丈夫在旁力劝,只得答应,心中还怪丈夫只知敷衍外人,对她情份不厚,又爱赌气,往往打定主意不答应,为了丈夫一说,负气而去,索性久居冯家不归,想看丈夫是否舍得。虽知丈夫父子深知老贼有名的金口阎王令,畏之如虎,婚后见爱妻一住冯家不归,先接了两次,老贼命人暗中警告,痛骂了一顿,说:“我这养女,爱如亲生,又受她父托孤,以前便住我家,你人财两得已是天幸,老年人喜人陪伴,接她回娘家小住也是常情,如何不知好歹?”由此吓退,再也不敢开口,又恐妻子无心说出,得罪老贼,还不敢向其埋怨。有意想连丈夫一同移往冯家居住,免得夫妻久别不能相见,无如老贼一向骄傲自大,休说徒党门人不经过他的允许不敢贸然求见,便子女儿媳如不奉有命令也不许擅人房中一步,规例甚严,三姑先想把丈夫招来同住,不好意思出口,偶露口风,同伴全是一些狗男女,早看出老贼心意,只装不解。
闹了两年多,三姑不知丈夫已听信老贼故意造出来的谣言,渐渐心中生疑,只是不敢发作;既恨丈夫情薄,不问在冯家住上多久,从未接过一次,即便回去,神情也无初婚时那样情浓,暗忖:“人家都说久别甚于新婚,不知真假?丈夫如何这样冷淡?”越想越无趣,心便冷了下来,对于老贼不顾廉耻,自造谣言污她清白,全不知情。乃夫既愤妻子不贞,又因全家性命悬于老贼之手,始终不敢露出,气在心里。老贼也真阴毒,命一美貌女贼暗中设计勾引;等到双方成好,情热头上,再命人暗告三姑。三姑得信,自然妒火中烧,立时赶去。刚把女贼堵住,老贼忽装好人赶来,暗中命人把女贼放逃,把男的痛骂了一阵,令向三姑赔罪,却不使他夫妻同居,借口劝解消气,仍把三姑带回;跟着命人送了许多金银与男的,告以速走,从此不许回山,更不许再提冯、蔡两家一个字。男的本就怨恨切齿,又怕老贼凶威,假装正经寻事问罪,终日在家暴怒如狂,后与女贼成好,对于三姑越发痛恶,闻言自是称心,连夜追上女贼,同往山东,成了夫妇,托人带信令三姑改嫁。
三姑只说丈夫无良,始终蒙在鼓里。又过了多半年,渐渐看出老贼邪念,愧忿交加,仗着家学渊源,本就练有一身惊人武功,这些年来,又把老贼的本领学去十之八九,始而照常往来,对于老贼时常戏侮。后见老贼不以为奇,丑态百出,并还居然当面露出口风。三姑一见室中无人,便和老贼翻脸,痛骂了一顿,说。“你只敢碰我一下,休看我一女子,你们人多,来时我早打好主意,把你老而无耻许多丑态以及所说无耻之言,已全写下书信,分交下人和我父亲那些好友,只我稍有不测,下人见我今夜不归,立把所留书信拆看,分头赶往各家报信。拆开密信,你恶迹污名立时传遍江湖,而这班人全是我爹爹的好友,必不和你甘休,看你如何做人!你再进一步,我能和你拼命,同归于尽再好没有;如敌不过,我必自杀,自有人来为我报仇,总算先父显灵。那日为了接到那没良心的来信,来此和你商谈,以为婚姻是你主持,必能为我作主,见你嘻嘻哈哈,疯言疯语,乘着劝酒,拉我手臂,仍当无心之举,没有在意,后来喝了两杯急酒,心中烦闷,睡在床上想心思,你误认我酒醉,唤我两声未应,借着为我盖被,两次捏我的脚,才知你不怀好意。本要发作,想着以前受你照看,也颇尽心,仍作为酒后糊涂,勉强容忍,直到你得尺进步,来亲我嘴,气不过,假装翻身,打了你一大嘴巴,连老牙都差一点打断,以为你当知道警诫,谁知过不三天又生邪念,妄想用药酒迷我。不料我自发现你丧尽天良、人面兽心之后,便留了神,并未中你诡计。几次拿话点你,俱都执迷不悟,今日竟敢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本来和你拼命,既而一想,你以前待我甚好,也许彼时并无邪念。为看过去情份,你一世英名也非容易,好在室中无人,姑且放过。你只从此洗心革面,我决不向人提起,表面仍是父女称呼,留你面子,只从此不在你家居住,无事我也不来,休再寻我。”老贼自知不合,只得再三赔话,听其走去,不知怎的,心中仍放不下。
三姑还不知老贼拆散她夫妻的阴谋,又念昔年相待之厚,心虽鄙薄,并未向人提过。
为了丈夫薄幸,故意放出口风,选婿入赘,结果把一些江湖无赖嘲弄了一个够,一个也未看中。最后文麟寻来,竟是前世缘孽,一见钟情,闹个骑虎难下。本不想告知冯家,也是胖妇平日受了老贼收买,为作耳目,又因在寒萼谷吃了大亏,暗往冯家报信,凶僧、恶道恰又前往苦诉。老贼以为有机可乘,重又勾动邪念,命家中几个狗男女前往,推说:
“去年那班强敌不久均要寻来,内有几个均是你父仇人,请往一商。”三姑平日寂寞,为了文麟之事,心更烦闷,本意欲往前山寻人相助,和司徒兄妹一拼,来人又是旧好,问知心事以后,再献殷勤,心想:“这老贼许久不曾来接,也许知悔。”再念以前好处,便不计旧恶,随同前往。
见面商谈了一阵,三姑想把文麟劫来,老贼面上依从,暗中作梗,终被三姑看破,闹了一阵方始成行。因知司徒兄妹不是好意,难于善后,又不信服冯家这班人,早命心月复下人去往前山约人接应。还未到家,所约的人遇见一位异人向其警告,不敢多事,并由异人口中得知前情,命随去慧婢转告三姑,令对冯家这班狗男女留意,说所谓对头均是老贼他们强敌。就与蔡家有仇,这班前辈英侠也决不会作那敌人已死又寻他孙女为难的事,最好不要参与。三姑这才知老贼以前阴谋,自然痛恨,形于词色,等送文麟睡后,便当众人骂了几句,也只说老而无耻,从此永不再登冯家的门,并未明言经过。
内中两个婬妇最是阴恶,冯婉如更是一个长舌妇,回去拨弄是非。老贼不知三姑并未泄漏前事,只是想起气愤骂了几句,不由愧愤交集,恼羞成怒,以为二姑不守信约,揭发阴私,传说出去,一世英名岂不丧尽:越想越恨,但又奈何不得,知道三姑热爱文麟,如把文麟擒来,三姑必要亲身上门要人,打算到后背人向其盘问,如未泄漏,自然无事,否则去年已然讲好,双方须守信约,真个不行,说不得便下毒手置之于死。便把长子冯胜和乾坤一枝花项凤英唤到面前,背人商说,老着脸皮,略微告知经过,说:
“为父原是平日怜爱此女过甚,大醉之后神志不甚清爽,误认是你庶母,以致有此无心之过,并非是心存不良,对她有什邪念。现被此女误会要挟,传播谣言,如若泄漏出去,外人不知你父为了思念你的庶母,酒醉神昏把人认错,定必互相传说引为笑谈。我固把一世英名丧尽,你们做子孙的也必受人指摘,将来如何做人?如还以我为父,便须依我所说,将贱人和所爱穷酸生擒了来;如见不行,便由数人敌住贱人,把穷酸一人擒回。
贱人对他十分痴爱,决不放过。等到追到,能够善罢,从此断绝往来,谁也不许再提前事;如再和前日那样背后辱骂,血口喷人,索性将其杀死,永绝后患,哪怕为此树下仇敌,也非所计。不过去的人均须戴上面具,变换服装,务在天明以前下手,踪迹越隐秘越好。即使把人擒到,只能使其生疑,来此探询,不可被其看破。”
老贼诸子中,大子冯胜比较持重,人品心性也比别的盗党要好得多,乃妻项风英也颇规矩,近数年来看出老贼人面兽心,苦爱蔡三姑,势迫利诱不成,又用诡计暗算,欲遂婬欲之念,老大不以为然;无如老贼家法严厉,不论亲疏,犯者无赦,既惧凶威,又是父翁,不敢现于词色。夫妻二人每一背人谈起,便认为痛心之事。后见三姑聪明,并不上套,忽然绝足不来,料知老贼勾引不成遭了无趣,或被三姑看破阴谋一怒而去,方幸事已终了,不致再闹笑话,日前老贼忽又命人往请,知其余情未断,利用三姑痴爱文麟,假装相助,乘机下手。心虽不快,不敢出口,气得暗中顿足。正想不起用什方法阻止乃父邪念,免致丑声传播,威名扫地,连子孙也无脸见人,忽听同去的人回来,说起三姑席上所发牢骚,知其对于老贼决不上钩,含恨已深,再如知道拆散她夫妻的阴谋,必更怨毒,到处传扬。仗着平日和三姑比较交厚,早想抽暇前往暗中化解,不令向外泄漏,闻言,觉着乃父只想一面,也不想想三姑近年已差不多把本门武功全学了去,本来又得有家传,岂能随意听人摆布,除非占着人多势众,弄巧还要吃亏,如何能够隐藏本来面目,不被看破?总算老贼自知理亏,冯胜夫妇又恐事办不好,归受重责,婉言分说,才改为由他夫妻为首蒙面前往,到后相机行事,用调虎离山之计把三姑引出,只擒文麟一人。
议定起身,当夜带了几个得力的弟兄姊妹和门下死党,并把老贼所养恶兽黄腥子带去,以为背人之用。那黄腥子乃云南深山中恶兽,力大无穷,能够握石如粉,手擒飞鸟,动作如飞,灵警非常,老贼从小得来,豢养至今,训练多年,对主也颇忠心,只是天性凶暴,残忍好杀,除冯氏父子外,便在冯家多年的死党,也不敢稍微惹它,平日便由冯胜训练,最是服从。本意事情无此容易,三姑虽只一人独居,家中男女下人俱是乃父昔年旧部,所生子女得过蔡家独门传授,本领俱都不弱,一个弄巧成拙,事办不成,结怨更深,反而不美。后来项凤英想下一计,假作三姑昨日误伤派往探看的人,不往冯家赔话,众人觉她欺人大甚,欲往间罪,经冯胜夫妻亲往询问,并代双方化解,免生误会,改在天明到达。本意三姑素喜晚睡,昨夜月色又好,必与心上人饮酒赏月,不会早起,能够不令得知,出其不意猛然下手,将人抢走更好;如被警觉,不能隐瞒,便借谈话将她绊住,再由黄腥子暗中背了文麟逃回;事前再被看破,索性明言。也是事情凑巧,途中遇见大雾,星月已隐,虽有黄腥子带路,山势险恶,仍不敢冒失起身,只得候到天明,再同上路。
行近蔡家,日色已是老高,天已大明,方觉只有明来,不能暗做,忽见三姑带了慧婢,沿着村旁峰腰往前山走去,并未发现有人上门,门前也是静悄悄的,忙把身形隐起,等三姑穿入前面云影之中,才照预计,暗中绕往楼内一看,二婢正坐椅子上睡去,文麟并不在内。后来寻到温室,发现文麟只穿了一身小衣,安卧榻上,胸前放着一身新的衣履,旧衣已然干透,包扎甚好,忙将人连被带衣把文麟轻轻包好,用丝带兜扎在黄腥子的背上,把;日衣也打一包,交与同党另外带回。为防三姑归途撞见,便命黄腥子背人先走,限时到家,越快越好,再留一人坐在蔡家守候,等三姑回来,约往家中相见。冯胜夫妇自率余党,经由原路回来,中途遇见独角凶犀,二人忙同骑上。那凶犀共是三只,两只昨夜被人杀死,剩下一只母的,穿山过涧,其疾如飞。黄腥子奉命择那云雾未消之处行来,以免中途遇见寒萼谷那面敌人,把人劫去,绕了不少的路,故此冯胜夫妻反而先到。因文麟先未见面,故作未去,以便三姑到来好作调人。先以为三姑生性喜洁,她那浴室暖房,便是女子也不许其入内沐浴,何况外来男子,照此情势,男女双方昨夜必已苟合,虽想市恩,卖点人情,心中终不免于轻鄙,及听文麟那等说法,神态也极轩昂自然,一脸正气,以前拒婚之事本早听人说过,由不得起了同情之念。项凤英更觉这类男子实是难得,对于文麟加了好感,意欲从中转圈,保存这双少年男女,一面示意丈夫,自往老贼房中禀告。
文麟自不知细情,方觉主人前据后恭,谈得也颇投机,比前日同桌几个狗男女不同,心方奇怪,忽听门外有人哈哈笑道:“久闻周先生是个奇男子,老夫年迈,难得出门,竟欲请来一见,并无他意。你们如何不先明言,背我做事,将人请到才来禀告?”跟着走进一个身材高大声如洪钟的红面长须者,进门把手一拱,笑道:“此处不是待客之所,请到老夫荒斋一叙如何?”冯胜闻言,立时赶往门前,将帘挑起,笑说:“请周兄同往家父书房再谈吧。”
文麟连日虽觉三姑对于老贼口气鄙薄,似甚厌恶,对方为人如何却不知道,初次会面,觉着主人貌相英武,身体伟岸,言动之间自然有威,神情口气十分豪爽,又有这大年纪,平日本喜结纳江湖侠士,先前又和冯胜谈投了机,不由把初来敌视之念去掉许多,反倒生出敬意,暗忖:“江湖上人多半豪爽,往往一言之合化敌为友,何况对方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便听司徒兄妹口气,也只说他是个怪人,以前并还为蔡三姑出头和解,与司徒二老也是相识,可见不是寻常。彼此并无仇怨,不过为了三姑对他无礼因而迁怒,照此情势,本身凶险已不会有,今日之事虽是三姑惹出来的乱子,算起来仍是为我而起,看主人神情势派,三姑决非其敌,难得口风甚好,对我看重,正可乘机为之化解,就便探询一点虚实,相机行事,再要仗着这点因缘,把冯村与自己这面诸位英侠的过节了开,兔去一场大争杀,更是快事。”心方寻思,见冯氏父子已两次揖客同行,瞥见冯越一双虎目正注视在自己脸上,知想心思忘了回答,恐生误会,忙道:“晚生前在寒萼谷,已听司徒兄妹说冯老英雄的威望,本想遇机拜访,方才事出仓猝,全出意料,自然不免惊疑,现经大先生一说,已知底细。晚生虽是一个书生,却具山野之性,最喜见识山林英侠之士,得蒙青眼,实是万幸。”
冯越早在门外偷听,知道文麟虽是书生,颇具英雄气概,胆勇识见均非寻常,暗忖:
“以前实是自己婬昏该死,难怪三姑,无如事已做错,无法挽回。如在平日,山中同隐的不是子女至亲便是门下死党,又都畏之如虎,无人敢于泄露;此时却是不然,一则平生老友和江湖上老少成名人物,有许多位要在日内陆续到达,加以强敌当前之际,风声传出,一世英名丧尽,这人怎丢得起?”为此心急万分,对于三姑,不是万不得已,又不敢以暴力相迫,没奈何把文麟劫来。当初原是又急又愧,外加妒火中烧,虽欲以文麟来作要挟,实恨不能置之于死才消恶气,乃至听出对方是个正人君子,一任三姑威逼勾引,并未顺从,一面却有感恩之念,欲把男女之爱化为朋友骨肉之交,暗忖:“三姑绝色美女,自己费尽心力,几乎身败名裂,白负奇耻大辱,欲求一亲玉肌而不可得,对于此人偏是一见钟情,不惜忍辱俯就,那等情痴,竟会无动于衷,岂非铁汉?”由不得心生敬佩,改了初念。见面以后,文麟这一沉吟,猛想起三姑对于此人如此痴情,自然无话不谈,以往的事谅早泄露,心中一急,当时愧忿交加,正在暗中察言观色,忽听文麟这等答法,料知此人正直真诚,不会作假,如有鄙薄之念,早已现出,三姑连心上人均未告知,可见长子所说不差,事要仔细考查,一面之词往往过甚,不能作准,也许三姑发了几句牢骚,并未明言以前恶迹,传话人恨她狂傲,加了作料,幸而三姑不曾在家,未与破脸,将事闹大,否则以三姑的性情,又当满月复悲忿、不如意时,定必来此拼命,一个不巧,两败俱伤,无法收拾,岂不冤枉?念头一转,便想将计就计,格外厚待文麟,等三姑到来,推说以前之事自觉愧对,为此把文麟强接了来,刚柔兼施,设法劝解,促成这段良缘,以赎前愆。主意打好,一面陪客同行,随口笑答:“周先生不必太谦,今日之事,实为三姑酒后失言,引起儿女门人共忿,背我行事,以致使你受此虚惊。如愿在我这里盘桓些日,固是快事;如不愿留,今日不早,老夫还想奉陪小饮,已先命人准备,料蒙赏光,明日一早,必送周先生回去便了,不过三姑从小娇惯,素日任性,我受她父托孤之重,加以从小看大,喜其心性灵巧,文武双全,已甚怜爱,一向委曲求全,从不与她计较。恐其随后寻来又生误会,我知她对你最为倾倒,少时如来,还望为小徒儿女们化解,免生嫌怨,使老夫为难才好。”
文麟本意已不愿双方为此结怨,自然连声应诺。边说边走、不觉已到主人书房之内。
文麟见室中图史罗列,陈设精致,古玩书画,满目都是,窗明几净,地又宽敞,凭窗一望,四面山光岚影、树色泉声齐收眼底,虽不如寒萼谷司徒兄妹书室,别具一种清华出尘之致,而富丽却更过之,看去仿佛是个林下巨公晚年纳富、吟啸燕居之所,如非深知主人底细,决想不到那是昔年绿林巨盗退隐之地。因见所有书籍均是宋元精刊,比起所挂古今名人真迹还要难得,端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先当主人附庸风雅、装点门面之物,及至一谈之下,不特鉴赏极精,所藏无一赝品,并且所有书籍多半均经读过,自称中年洗手,始学读书,所见无多,偶然议论历代兴亡之迹、臧否古今人物是非,也还颇有见地,比起寻常酸丁隘儒竟强得多,不禁暗中称奇,加了好感。
冯越见他少年英俊,品学兼优,虽然老好巨滑,负有心计,无形之中加了好些看重。
一会盛筵设好,下人来催入席,仍是父子三人陪客同饮,前夜三姑席上所见男女盗党均未再见。老贼几杯酒一下肚,越发议论风生,渐渐说起这次与人结怨经过。
文麟才知对方先只与简冰如多年夙仇,因而引出许多人来;另外还有一个成名多年的老贼,主持最力。司徒兄妹并未嫌怨,为了盗党前夜由寒萼谷归途,有两人为猛兽大黄所伤;后又遇见三个幼童,几次为难,连由三姑家中回去的六人,也有三人受人暗算,伤势颇重,昨夜将外来赴约的远客先杀伤好几个,并在雾中放火,把冯村谷仓烧去十间;恰值老贼所约异人赶到,把内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幼女打败,一路穷追;到了寒萼谷,司徒良珠忽然出面,说他父母在此隐居多年,不容外人上门生事,如不服气,不妨约定时日一分高下;去的人不愿与一少女计较,又听对方自承几个对头强敌日内均来寒萼谷聚会,只得定约而返等情。
文麟觉着老贼所说的话有虚有实,穷追幼女的异人既是成名多年的能手,对于司徒良珠庇护逃人、挺身阻止、口出不逊,如何不与动武便自退回?如说对方年纪太轻,那披虎皮的女孩明是珊儿,年纪更小,如何穷追不舍?料是碰了钉子回来,又听良珠说诸老前辈日内来会,定把司徒兄妹牵连在内,所说那些江湖异人能手,不知是何来历?正想设词探询,忽听恶兽黄腥子怒吼之声远远传来,心方一动。冯胜已离座站起,笑说:
“爹爹陪客,儿子且看看去,莫要有什贵客登门,这畜生无知冒犯。”老贼把头微点,冯胜立即走出。
时已午后申西之交,雾气犹未散尽,一轮红日隐现苍烟杳霭之中。文麟坐处正对窗外,瞥见冯胜同了乃妻项风英,不知何处赶出,已然纵入峰腰淡云薄雾之中,其行如飞,接连几次纵跃便是老远,跟着又在云雾中出没了两次,便不见影迹,暗忖:“此人武功真好,小的如此,老的可知,多年威望,成名不易,好容易月兑去绿林,洗手入山,隐居纳福,就算昔年与人有仇,事已过去,何苦!日事重提,好好安静岁月不过,引起恶斗凶杀?自己这一面又全是些剑侠异人,便听昨夜蔡三姑的口气,冯氏父子和所约的人也非敌手,单是简老前辈和司徒父女这有限几人均斗不过,何况还有好些自己不知名的英雄在内,珊儿、龙子和袁和尚三小兄妹既敢连次出手,必已得到师门默契,否则决无如此大胆,如有挫败,木师姑慧昙必不坐视,听简老前辈和司徒兄妹先前闲谈时的口气,这位有道神尼武功剑术之高不在关中九侠以下,冯家这班人已居有败无胜之势,何况怪侠雷四先生又有出现形迹,也许冯氏父子还不知道这些位剑侠异人已然来此,自恃昔年威名与所约能手,一念轻敌自取灭亡,自来兵凶战危,仇怨相寻决无善果,此人虽是江湖豪客,但他退隐已久,能有今日也非容易,难得绿林出身有此才识气派,人也豪爽,可惜双方结怨经过虚实与其为人如何尚不深知,否则自己这面,好似简老前辈领袖群伦,举足重轻,如能因此一会为之化解,使这类中年洗手的盗党能够悬崖勒马,保得首领终老,岂非快事?”正自盘算,猛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赠一丸铁木令尚未用过,先悬旧衣纽之上,因在蔡家沐浴忘了取下,便被恶兽追来,入门时想问,恐有未便未曾开口,不知现在何处?心方一惊,见老贼举杯劝饮,先前目注窗外冯胜夫妻去路太久,不曾顾到对坐主人,未免失礼,不顾问话,忙即称谢,举杯回敬。
冯越看出文麟心中有事,笑道:“周先生不消挂念。老夫生平言行如一,从不口是心非。即便此时敌人寻上来,也与周先生无干,放心好了。”文麟方想就势询问,老贼忽又掀髯笑道:“老夫从来想到就做,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只为那义女幼年丧父,因受她父托孤之重,人又灵慧生得秀气,平日怜爱不过,以致恃宠而骄,寻常礼貌过节我都容忍。自他夫妻失和以来,老夫屡想他们破镜重圆,均未如愿。前日听说她爱上周先生,不惜委身俯就,你偏执意不允。男婚女嫁,各凭心愿。周先生不肯娶她,人各有志,自无话说。如照女方而言,以她父亲在日名望、所留田业资财和她的人品武功,就前夫不愿回复旧好,只老夫代为物色,耐上一半年何求不得,何苦强人所难?老夫自听说周先生固执成见之后,便嫌她自轻自贱,曾加劝勉。原是好心,恐其丢脸。她竟执迷不悟,出言顶撞。看在亡友份上,当时未与计较。不料她将你劫到家中以后,想是看出事难如愿,在无可奈何之下迁怒老夫,当着我子女门人任性毁谤。为此将你二人一齐擒来,问明虚实再行发落。实不相瞒,方才我父子对你并无好意,后来查探出你居然少年老成,坐怀不乱,一任威胁势诱,均不为动,这等年轻人真个难得。老夫一念怜才,这才改以上宾之礼相待。如今事已过去,本来不想提起,但知此女必不死心,日后对你必要勾引。
她平日骄狂已惯,为了老夫对于逼婚之事曾加劝阻,心中痛恨,难免造些谣言,恶语诽谤。如能从此不与来往,绝她妄想,免其纠缠不清,为亡友稍存颜面,你我永为朋友,再好没有,否则此女信口雌黄,你再为她所感,与之苟合,却休想活命呢。”
文麟不知老贼生性多疑,心怀鬼胎,顾虑太多,借口示威,想使断绝三姑,不与来往,以免将来走口,并泄妒忿,闻言不假寻思,慨然答道:“三姑也是一个巾帼英雄,得妻如此,实是难得。我并不曾想到再婚二字,对她轻视,便为世缘早已看破,无意婚姻而已。至于由此断绝来往一层,休说此时双方已然言明结为异姓骨肉,便是以前三姑至多不拘形迹与男女之嫌,并未言明心事,是否如人所言不曾耳闻,也不应以揣测之词论定。既为骨肉之交,又曾受人解救危难之德,无故不与相见,如何说得过去?吉凶祸福皆有定数,一向置之度外。士可杀而不可辱,如其怕死贪生,当我在寒萼谷被三姑和令媛被迫上路时,早已惟命是从,不是那等强项了。如不见信,此时可曾皱过眉来?如说三姑不敬长上,对老英雄背后无礼,固不能因我初交不曾听到,断其必无此事,但是话出传闻,焉知不是有人挑拨,离间双方情感呢?何况是非真伪久而自明。据老英雄说三姑幼年便受抚养,又是父执至交,受恩深重,无端忘恩反噬,必无此理。我与三姑虽然相交日浅,看她居心行事,实不像是这类昧良之人。算她真个丧心病狂,以老英雄的多年威望,岂是几句肆口雌黄之言所能谗毁的呢?总之我己决计不久出家,断无受人勾引之事,本心如此,也决不是因老英雄有所警告而生畏惧。便把事情反过来说,如不允婚,当时杀死,我也一样不能奉命。”话未说完,老贼只是目注文麟侧耳静听,忽然面容转变,低喝:“我还有事,去去就来!”说罢,起身往外走去。
文麟见老贼一双虎目隐蕴凶威,满头须发似欲蓬起,口气神情均颇强做,与初见面时那样谦和神气迥不相同,不知方才所说刺中老贼心病,正在悬揣主人前恭后倨是何原故,忽听门外有人怒喝:“该死穷酸!也会落在我们手内。管他是谁撑腰,先宰了他再说!”语声强暴,宛如洪钟,十分耳熟,心方一惊,门外已走进三人,正是前见凶僧恶道和前夜同席的蒙面女贼冯婉如。刚进一门,凶僧便指文麟喝道:“狗穷酸也有今日!
你那撑腰的狗泼妇哪里去了?”说罢,扬手就抓。
文麟一见来贼便知不妙,忙即起立,往旁一闪。凶僧初意对方是个文人,手到必死,不料文麟得有峨眉心法,虽然功夫不深,从未和人对敌,无形中却长了不少体力,身法灵巧。凶僧上来轻敌,一下抓空,为了怀恨太深,性又凶做猛烈,这一下人未抓中,却抓在文麟所坐椅背上,厚约两寸的红木椅背应手立裂。文麟知道对方强横凶暴,不可理喻,身陷虎穴之中,四面皆敌,除却老贼此时赶来制止,插翅难飞,反正是死,把心一横,随手抓住一把椅子方喝:“尔等且慢动手!容我一言。”一面准备拼命。
凶僧见文麟身法甚快,手到处相差只有两三寸,竟被躲过,心中奇怪,呆得一呆,对方已自发话,不禁大怒,二次又要动手,吃婉如一把拉住,笑道:“你忙什么?这穷酸难道还有活命不成?等我问过几句,然后再要他命也还不迟。”恶道也说:“这厮狗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问完再杀也是一样。”凶僧怒道:“谁不知这厮命悬我手,杀他容易?无奈冯八公爱才,方才听说此事与穷酸无干,还要送他回去。此时不杀,八公向来说了算数,就许饶他狗命。虽有沙老作主,只八公当面一说,我们干看着生气,无可奈何,再想杀他,连以后都为难了。趁八公未来以前,假作不知,先行杀死,至多听上两句埋怨,到底也出一口恶气。”说罢,又要动手。
文麟料知难逃敌手,早就打好主意,单手握紧椅背,气定神闲,静以观变,敌人如不发难,便借回答拖延,挨到老贼回来最好,否则便拿椅子当兵器,乱打一阵、反正难活,自己也非对手,终比束手待毙要强得多,心胆已壮,并无惧色,一听凶僧这等说法,一双蒲扇般大的铁掌已快扬起,恶道和女贼也未拦阻,正待冷不防扬椅打去,忽听窗外有人冷笑。婉如忙喝:“大头和尚且慢!窗外有人。”声才出口,忽由窗外飞进一点黑影正打在酒席当中菜盘之上,当时粉碎。男女三贼见外面有人打进暗器,心各戒备,一面留神查看,碗碟残肴满桌狼藉中,当中桌心已被暗器击穿一个小洞,方喝:“何人大胆!”窗外接口冷笑道:“不要脸的狗强盗!倚势行凶,欺凌善良,也不配和我说话,且看明了那是何人给你们的催命符就知道了。”
三贼中婉如最是机警狡猾,知道这面窗外壁立数十百丈,共只窗前楼基三五尺的空地,除却两株老松而外,更无存身之处。形势奇险,左右两旁俱都无路,又是白天。来人竟能躲过恶兽目光,由于尺悬崖之下飞援而上,决非寻常人物。虽然此时村中还有好些能手,到底还是弄明来历,再打主意为是。闻言忙即抢前,将凶僧恶道拦住,定睛往桌心一看,两三寸厚的红木桌面已被暗器打穿,洞大不过寸许。那暗器好似一枚铁丸,猛想起前夜胖妇背人所说的话,心中一动,扬手一掌打向桌上,暗器立被震出,取饼一看,不禁大惊,未容开口,嗖的一声,窗外忽又飞进一条人影。
三贼觉着疾风扑面,来势又猛又急,知是强敌飞入,忙各闪避,来人已俏生生落在文麟身旁,正是蔡三姑,满脸都是愤急之容,手指婉如喝道:“你爹爹呢!”婉如见三姑背插宝刀,腰系镖囊,满脸秋霜,全身披挂而来,知为文麟被擒,来此拼命,想起前夜双方口角之恨,怒从心起,正要发作,一看那件兵器,忽然转念,强打笑容道:“三妹不必发急,此事乃我和诸兄妹所为。后被爹爹知道,大为见怪,立用盛筵款待来人。
不料二位师兄同了沙老驾到,听说你那好友在此,勾动旧仇,一同寻来,爹爹恰巧因事离开。我正想从旁劝阻,挨到爹爹回来便可无事,谁知窗外有人答话,打进暗器。刚看出来历,未等开口,三妹便自飞进。休说三妹情面,便这铁木令所到之处,我们也须容让。周先生又与我们无仇无怨,断无和他过不去之理。至于二位师兄和他以前过节,那是另外一件,不妨留作后来了断,与我们无干。只要外面那位朋友照着雷四先生来意明言,无不遵办,在我家中,决不会伤害周先生一根毫发。三妹如不愤气,只怪我们弟兄姊妹,不要埋没爹爹好意。事出误会,我们领罚,决不还手,改日再向你二位登门负荆如何?”
三姑冷笑答道:“我原说呢,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我得罪了你们,我蔡三姑在此有家有业,以冯八大公的身份,随便打发一个畜生也把我喊了来,何值劳师动众欺负一个文弱书生?他是我家的客,自身有罪,杀剐任便,如何连累人家?为此赶来领罪。途中想起你爹爹成名多年,决不会作此无耻之事。你这等说法,足见孝心。烦告你爹,周先生是我义弟,这等请客实不敢当。我情愿背那忘恩负义的恶名,也不敢再劳他照顾。
从此双方情断义绝,无异路人,各不相扰,也不再提对方一字。人由我领走,回家自向先父灵前告罪,是我不好,不识抬举,不是你爹对不起死友。至于这两个狗道贼和尚,有什难过,只管寻我,不与别人相干,事情全在我的身上。再要和今日一样,阴险无耻,明明有人出头打抱不平,依然欺软怕硬,算什人物!只敢说一不字,无须借口雷四先生的铁木令,也不必在此争斗,我在前面黄牛坂上等他,以一敌二,一分高下存亡便了。”
说罢,远远传来一声清啸。随听窗外有人接口道:“这班狗强盗,和他哪有许多话说?
自有我来对付,与你二人无干,快些躲开。”
三姑刚把文麟一拉,手指窗外示意。凶僧、恶道见那暗器乃是名震江湖的铁木令,情知不妙,仇报不成,人反丢定,心正发慌,再听三姑那等越说越难堪,便是泥人也有土性,二贼素来强暴凶横,怎受得住这样恶气?一见文麟要走,同声怒吼:“我与你这狗泼妇拼了!”凶僧先朝文麟抓去,恶道也朝三姑扑到。
三姑与文麟并立窗前,已快转身,不料凶僧恶道同时发难。双方眼看就要接触,忽听哈哈一笑,满屋人影连晃中,喀喳叭嗒一阵乱响,桌翻椅倒,杯盘横飞,连同酒菜洒了一地。
原来二贼往前飞扑之时,随同窗外语声飞来一股疾风,风力又劲又猛。凶僧原因三姑武功高强,未必能伤,又关碍着主人的情面,不知双方已然成仇,以为三姑痴爱文麟,意欲杀以雪恨,便朝文麟扑去,下手既恨,怒火头上,不曾留意窗外,及至闻得语声,对面掌风突然打到,觉出又急又劲,想要闪躲,已自无及。房中地势虽颇宽大,为了设席窗前,只有丈许空地,那掌风由侧面打来,一下打中左肩。这般内家罡气练成的劈空掌,铁汉也禁不住。凶僧骤出不意,被这一真力掌风所击中,觉着肩骨皆碎,立时全身四肢,奇痛非常,难以忍受。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