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正在对着月光回首前尘,心中感慨。猛听海水响动,月光下照见前面港湾转侧处,海水忽然裂了个丈许宽的巨缝,浪向两旁分开。当中一股黑影高出水面约有丈许,直向离身不远的海岸边冲来,哗哗连声大响,海波分处,那股黑影业已冲上岸来。等到全身毕现,方看出那东西长有十丈,形状似龙非龙,与那年所见虎面龙身之物相似,但要长大些。只是没有看清,晃眼工夫,蹿入椰林之内。方在吃惊,浪花涌处,又蹿起两条白影,持刀定晴一看,正是二凤姊妹。一见面,便同声齐问:"冬秀见着那东西么?"冬秀见二女同来,心中大喜,便将适才所见说了。二凤姊妹闻言,更不答话,急匆匆各持兵刃往林内追去。冬秀也随后追赶,追了半里多路,人兽都没有追上。恐有狮群在暗中潜袭,独个儿有些害怕,只得仍回水边等候。过了半个时辰,二凤姊妹方才回转。三凤急得直跺脚道:"都怪我不好。我们已合力将它擒住,偏生我这只手臂前年为狮所伤,使不上劲。就在二姊伸手取海藻的工夫,被它挣月兑逃走。又不该顾拾这把牢什子刀,没有追上。这东西先前不知怕人,好捉。如今吃了苦头,想必见人就躲,一上岸就跑得没了影子。知道哪年哪月才擒得到呢?"说时甚是惶急。冬秀不明二女要生擒那东西则甚,正要想问,又听二凤道:"三妹总是性急。这东西既以海藻为粮,这岛不大,一面有污泥阻路,只要肯费工夫,总擒得到。好在我们无心中已发现它的短处,有了制它之法。此时空愁有甚用处?"说罢,便将采来的几片海藻大家分吃,三人坐在石上,边吃边说海中遇怪之事。
原来二凤姊妹到了水底,游向前年取海藻之处一看,哪里还有。暗想:"前年这地方海藻甚多,并且这东西生长极繁,就算被海底鱼类吞食,像这方圆约有十里的一大片,也不会被它们吃尽。"算计不是事隔三年记忆不真,看错了地方,便是前面还有。想着想着,不觉游出老远。问或遇上一些,也都不甚肥女敕,还不如安乐岛海滨所产,不值一取,便丢了不采。又往前走有数里,忽见前面翠带飘动,游鱼往来上下,如同穿梭一般。心中高兴,便将腰中所佩的刀拔在手内,准备上前割取。二女天生异禀,幼服老蚌灵液,两目在水中视物如同白日之下,观察甚是敏锐。刚往前穿行没有几十步,忽见海藻丛中直打水漩,漩起两三丈大小的圆圈。四外和上下的水,依旧静沉沉地停着。漩圈以内,却是空的。二凤因这种海底空漩,平生从未见过,先疑是那里有甚海眼。但漩圈上的水却又不往下压,好似有甚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将海水凭空托住,心中奇怪。那一片地方的海藻又是格外长大肥多,目光被藻带阻住,看不甚清。翠影披拂中,仿佛里面伏着一个带角有鳞的东西,却没见它行动。二凤比三凤来得机警,猜是海中蛟龙海怪之类,不敢轻易涉险。正想拉着三凤同走,不去生事,偏巧三凤看上当中两片极肥女敕的海藻,头往前一低,两手一分,早平着身子,冒冒失失地往漩圈之内冲了进去。
水中只能以手示意,不能说话。二凤一个未拉住,见三凤已经冲进,恐防有失,连忙跟踪而入。眼看三凤在前,一手提刀正往那当中的两片肥大海藻上砍去。就在这一晃眼的工夫,忽从三凤身旁海藻丛中蹿起一条龙形怪物,也没伤人,径往侧面穿去,连头带尾,长有十丈开外,形体甚是长大得骇人。二凤姊妹常在海中游行,怪鱼如虎鲨鲸、鳄象之类的厉害东西也常遇着,似这样似龙非龙的东西却是罕见。先时不敢轻易招惹。后见那东西经行之处,水漩也在跟着移动,离那东西的头部四外十来丈左近,水竟自然避开。等到缓缓游向侧面海藻丛中,才想起似在哪里见过。细一寻思,正与前年在荒岛上赶走狮群,给姊妹三人解围的虎面龙身怪兽相似。如不亏它,那些恶狮何止百数,姊妹三人岂不膏了狮吻?当时因为忙着寻报父仇,也没再寻那怪兽的下落。后来连问岛人,俱说从未见过,日久也就不再提起。不想这东西还有分水之能。因这怪物以前曾给自己解过围,又未见它有伤人之意,不由把恐惧之心减了一半。再往它伏处一看,四外海水依然空漩着。姊妹二人同时想起这东西既有分水之能,看上去又颇驯善,倘能将它制伏,驾驭着回转紫云宫,岂非一桩妙事?
当时因为求归海底心切,也不暇计及危险。互相一打手势,仗着那东西行得缓慢,自己天赋本能未曾丧尽,水底游行比鱼还快,决计跟踪过去,试探行事。谁知行近漩圈之内,那东西本似在翘首闭目假寐,偶一睁眼,见有人来,又复警觉避向别处。一连多次,俱是如此。二女见它游得较快,有时遇见片肥大的海藻,便顺嘴咬去嚼吃。虽说避人,并不见有甚恶意,不由胆子越来越大。追逐了好些时候,渐渐越追越近。末一次,三凤见那东西爱吃海藻,又觉察它转折时姿态,只须避开它后面,不致被长尾扫着,便无妨碍。即使惹翻了它,也有法躲。便和二凤打了个手势,仍由二凤从侧面去惊它,决计冲入空圈之内试试。自己找了几片肥大海藻,绕出它的前面,猛地迎头堵去。右手急握剑柄戒备,左手便准备那两片大海藻向怪物嘴上递去。这时三凤因为身临切近,身在空处,脚已踏实在海沙上面,看清那怪物后半身仍在水内,只头部前半身周围没水。三凤身子离水,便不能和在水中一般自在起落。
那怪物却又生得高大,昂起头来,离地足有两三丈高下。三凤见两下相差太甚,虽说怪物不伤人,面对面地看了那般狞恶凶猛的形态,未免也有些胆怯,再加身子不在水中,不敢过于大意。就这迟疑之间,那怪物已低头张开大嘴来咬。三凤一害怕,忙把身子往后一退。不料一脚正踏在海底淤泥里面,将一条玉脚陷进半截,急切间拔不出来。那怪物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缓缓游了过来。三凤无法,正带刀准备抵敌,觉着左手一动,怪物的头忽然停住,不往下落。定睛一看,漂来那两片海藻比手中刀要长出好几倍。三凤因是情急用力,无心中左手也举了起来。那怪物本不伤人,只是奔了三凤手中的海藻而来,恰好迎个正着。那怪物竟和养驯了的家畜一般,就在三凤手里嚼吃。吃到一半,三凤将手一松,被它衔了就转身。同时二凤也从侧面冲入空圈以内。三凤忙叫道:"二姊留神!这里尽是极粘腻淤泥,我已被陷在此。这东西很驯善,你快将它轰开,放水进来,我好月兑身。"
原来海底那一滩并非淤泥,乃是鲸鱼的粪,日久年深,沉积海底,又粘又腻。三凤正踏在上面,所以急切间无法月兑身。二凤一听三凤之言,忙绕到怪物身后,举手中刀背朝怪物腰间打去。怪物正吃三凤手中海藻,猛然身痛一回头,便朝二凤拱去,来势甚疾。二凤恐它野性发作,身子又站在无水之处,逃遁不速。见怪物血口张开,朝自己冲来,不及躲闪,一着急,顺势横着刀背朝怪物面部打去,正打在怪物鼻尖上面。二凤才悔下手匆忙,没用刀斫,用了刀背,这一下怎能将怪物斫伤?势必益发将它触怒,更难抵敌。想到这里,猛地灵机一动,顺着刀背在怪物鼻间一按之间,就势腾身一纵,跨上怪物颈间,骑了上去。说也奇怪,那样长大,生相凶恶的东西,吃二凤一刀背打在鼻上,竟然将头一低,乖乖地全身俯伏下来。二凤先不知这一刀背正打在怪物的痒处,见它如此驯善,心中正在奇怪。百忙中举目朝前一望,三凤仍在淤泥中挣扎不出。心想将怪物轰开,好使三凤月兑身。好在自己骑上怪物颈间,不怕它反咬。又举刀背往怪物颈侧拍去,原想将它赶走。谁知怪物因鼻间受了一刀,竟然伏身地上,动也不动。二凤连连喝拍,过有一会,怪物才自行起去,往侧面海藻丛中游去,好似不知身上还骑着人一般,照旧吃它的海藻。怪物一离开,海水依然涌至。
三凤一得了水,拼命用力一挣,便将两腿拔出。见二凤已骑在怪物身上,将它制伏,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连忙奔了过去。二凤知那怪物水陆两栖,适才赤身下海,没有带着绳索,想把怪物赶到海岸上去。见那怪物一任自己用刀背在身上乱拍乱打,它只顾低头吃那海藻,不做理会;全不似头一下,一打下去便贴伏不动。正在无计可施,猛地一使劲,刀背斜了一些,也不知斫在怪物甚么地方,那怪物一护痛,登时野性发作,便在水里乱转乱旋起来。
这时正值三凤赶到,怪物又将头一昂一低,便要作势往三凤身上撞去。二凤猛地想起刚才,身子骑在怪物颈间,本够不着怪物的头面,怪物这次将头一昂,正好够着。便将身往前一伏,举起手中刀背,朝怪物头面部连打。偏巧头一下就打中怪物痒处,立时全身瘫软,卧伏下来。
二凤这才看出那怪物的鼻子是它短处。等怪物停了一会,就抬手照样又给它一下,果然依旧贴伏。心中大喜,连喊:"三凤,你莫上来,只用你手中兵器按着它的鼻子,它便不动。"三凤闻言,便用刀背去按紧怪物的鼻子。怪物睁着一双怪眼望着三凤,一些也不动,似有乞怜之容。三凤因它以前有救命之恩,心中老大不忍,手刚松了一会,怪物便将头昂起。
刀背一按,重又跪倒。二凤说道:"你只随我到岸上,将你练习熟了,送我姊妹到紫云宫去,我们决不伤你。"说罢,因怪物喜吃海藻,便命三凤:"按紧这怪物的鼻尖,不要移动。
我去给它取点海藻来。"一面说,跳,奔往海藻丛中,挑那又肥又大的海藻,割了好些游回。正要骑将上去,三凤见怪物鼻尖为刀背所压,酸得眼泪长流,不由又动怜惜之心,便叫二凤给它些海藻吃,自己并将手松开。这次因为按的时间稍长,待了好一会,怪物才将头昂起,缓缓伸将过来。二凤姊妹见它比先前益发驯善,不由疏了防范。二凤将手中刀夹胁下,两手分持海藻,一片一片地递去喂它。怪物先就二凤左手中零的慢慢嚼吃了两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竟往二凤右手中那一束多的咬去。二凤不及躲闪,被它全数咬住。以为它贪吃多的,本就是喂给它的,也没怎样在意。怪物咬住整束海藻一甩,便月兑了二凤的手,大口一张一张,落了满地。
二凤哪知它的用意,一面低头去拾,口中还骂道:"我把你这贪多嚼不烂的畜生,没的糟践好东西!"一言未了,谁知那怪物竟使下心计,趁二凤去拾海藻,三凤看它吃得出神之际,猛一伸头,张开大口直扑三凤。三凤见势不佳,忙横刀背去按它鼻子时,已是不及,被怪物将头一偏,嘴张处,恰好将三凤的刀咬住。人力哪里敌得住神兽,被怪物咬着只一甩,便已月兑手飞去。接着扭转身,分水逃走。三凤方喊:"二姊快来!"怪物已逃出老远。回身时节,差点没被长尾扫上。三凤忙就地下将刀拾起,同了二凤,紧紧追赶。二女水行虽比怪物迅速,无奈怪物这次有了机心,边走边摆动那条长尾,水浪排荡如山,不能近前。加上头昂水外,即使追上,人也够不着它的鼻子。绕来绕去,追逐到了二女下水之处,一不小心,被怪物转身时节一尾扫到。幸亏二女在水中比鱼还要灵活,忙将身往下一沉,紧贴海底,没被打中。等到起身,怪物已逃到岸上。连忙追上岸去,已经蹿入椰林深处,没有追上。
三女在海岸边上,算计怎样才能将那怪物擒住。因这东西身躯庞大,下手不易,商量了一阵,终无善法。最后由二凤回转大船,携了绳索用具酒菜之类,准备就在海边露宿,不将怪物擒住不休。去时二凤一同船上人等,因适才与怪物是在海中争斗,除浪大一些,并无别的动静。二凤暗喜,便命大家不许上岸,只在船上候命,便即回转。二凤、三凤除饮一点酒外,已决计不再进食烟火之物。冬秀多吃海藻不惯,便做了饭菜,一人独吃。二凤姊妹不时前往椰林之内窥探,盼那怪物出现,不觉到了半夜。这时海岸上月白风清,美景如画,上下天光,一碧无际。椰树高达二三十丈,碧盖亭亭,影为月光照射地上,随着微风交舞。再加上狮吼虎啸之声,时远时近,越觉添了许多野趣。三女面向海岸,且谈且饮,言笑方酣。冬秀一眼望见适才所见来路上那片乌云,忽然越散越大,变成一个长条,像乌龙一般,一头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着云旁边的月光,幻成无数五色云层,不时更见千万条金光红线,在密云中电闪一般乱窜,美观已极。海滨的云变幻无常,本多奇观,尤以飓风将起以前为最。
像今晚这般奇景,却是自来安乐岛三年之中从未见过,不禁看出了神。三凤见她停杯不饮,面向着天凝望,笑问道:"一年四季好月色多着呢。我们商量事,你却这般呆望则甚?"冬秀指道:"你看这云映着月光,却成了乌金色,有多好看!"
一言未毕,便听呼呼风起,海潮如啸,似有千军万马远远杀来。岸上椰林飞舞摆荡,起伏如潮。晃眼之间,月光忽然隐蔽,立时大地乌黑,伸手不辨五指。猛觉脚底地皮有些摇晃。二凤姊妹和冬秀俱都年轻,阅历甚少,从没见过甚么大阵仗。方在惊疑慌张之际,猛地又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脚底地皮连连晃动。冬秀首先跌倒。二凤闻声,方将她勉强扶起,尚未站定,一股海浪已像山一般劈面打来。三女支持不住,同又跌倒。勉强挣扎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后退去。那一片轰隆爆炸之音,已是连响不绝,震耳欲聋。三女退还没有几步,适才坐谈之处,忽然平地崩裂,椰树纷纷倒断,满空飞舞。电闪照处,时见野兽虫蛇之影,在断林内纷纷乱窜。这时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声,更听不见野兽的吼啸,只见许多目光或蓝或红,一双双,一群群,在远近出没飞逝罢了。海岸上断木石块被风卷着,起落飞舞,打在头上,立时便要脑浆迸裂。还算是二凤妹妹天生着一双神眼,看得甚真,善于趋避,没有被它打中。除身上被惊砂碎石打了不少外,尚未受着大伤。
惊慌逃窜了一会,二凤猛想起这般地震狂风,岸上饱受惊骇,为何不到水底趋避,就便保全三条生命?想到这里,连喊数声,俱为风号地裂之声所乱,三凤、冬秀对面无闻。二凤一着急,只得一手一个,拉了便往前蹿。这一来,三凤、冬秀也都恍然大悟,一同赶到海边,冒着浪头跳下海去。游出港湾,到了前海,探头出去四下一找,哪里还有大船影子。三人在水的深处,虽然水力大出几倍,还不怎样难支。身一露出海面,那如山如岳的海浪,便都一个跟一个当头打到,人力怎生禁受?最苦的还是冬秀,头刚出海,见大船不知去向,再回头一看,一股绝大火焰像火塔一般直冲霄汉。算计海中只有安乐岛一片陆地,这场地震,定是火山爆发,全岛纵不陆沉,岛上生命财产怕不成为灰烬?自己费尽心血,末了仍是一场空。苦海茫茫,置身无地,心中好不酸痛。正自难过流泪,就这定睛注视的工夫,一片百十丈高的海浪忽又当头飞来。若非二凤姊妹知她水性体力相差太远,随时护持,就这一浪头,已经送了性命。二凤眼快,见浪头打来,忙抱着她往下一沉,侥幸避过。同时二凤也看出安乐岛火山崩炸神气,便将冬秀交给三凤,比了比手势,叫她们休要妄动,打算游往回路,看个动静。
二凤前行不及十里,海水渐热,越往前越热得厉害。探头出去一看,远远望去,哪里还有岛影,纯然一个火峰,上烛重霄。海面上如开了锅的水一般,不时有许多尸首飘过。那爆炸之声加大风之声、海啸之声,纷然交响,闹得正欢。除火光沸浪外,甚么也观察不清。渐觉身子浸在热水中,烫得连气都透不出来。不敢再事逗留,只得往回游走,直沉到了海底。
身子虽觉凉些,那海底的沙泥也不似素常平静,如浆糊一般昏浊。直到游回原处,才觉好些。三女聚到一处,先时倒不怎样。只冬秀一人不能在水底久延时刻,过一阵,便须由二凤姊妹扶持到海面上换一换气。冬秀浮沉洪波,眼望岛国,火焰冲霄,惊涛山立。耳边风鸣浪吼,奔腾澎湃,轰轰交汇成了巨响。宛如天塌地陷,震得头昏目眩,六神无主。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欲哭无泪,只呆呆地随着二凤姊妹扶持上下,一点思虑都无。
饼了半个时辰,岛上火山忽然冲起一股绿烟,升到空际,似花炮一般,幻成无量数碧荧荧的火星,爆散开来。接着便听风浪中起了海啸,声音越发洪厉。这时二凤姊妹刚扶着冬秀泅升海面,换了口气,往下降落。降离海底还有里许深浅,见那素来平静的深水中泥浆涌起,如开了锅灰汤一般,卷起无边黑花,逆行翻滚,方觉有异,水又忽然烫了起来。二凤猜是海底受了火山震荡所及,同时溜塌,倘如被热浪困住,怕不活活烫死。水里又讲不得活,暗恨眼看岛国地震崩裂,如何不早打主意,还在左近逗留?灵机一动,忙打手势与三凤,一人一边夹了冬秀,便往与火山相背之路急行逃走。果然那水越来越热,海水奇咸,夹以奇臭,只可屏息疾行,哪能随便呼吸。逃出去还没有百里,休说冬秀支持不住,早已晕死过去,就连二凤姊妹自幼生息海底,视洪涛为坦途的异质,在这变出非常,惊急骇窜之中,与无边热浪拼命搏斗,夺路求生,经了这一大段的途程,也是累得筋疲力竭,危殆万分。
好容易又勉强挣扎了百多里路,看见前面沉沉一碧,周围海水由热转凉,渐渐逃出了热浪地狱。才赶紧泅升海面,想找一着陆之处,援救冬秀回生,就便歇息,缓一口气。谁知距离火山虽绕出有二三百里,只是海啸山鸣之声比较小些,海水受了震波冲击,一样风狂浪大。上下茫茫,海天相接,恶浪汹涌,更无边际,哪有陆地影子。二凤姊妹情切友生,虽然累得难支,仍然不舍死友。总想纵不能将冬秀救转还阳,也须给她择一好好地方埋骨,不能由她尸骨在海里漂流,葬身鱼介月复内。姊妹二人都是同一心理,虽然受尽辛苦,谁都不肯撒手。所幸月兑了热浪层中,无须奋力逃生。上面水浪虽大,深水中倒还平静,不甚费力。二女在水中一面游行,一面不时升出海面探看前途有无岛屿。又将冬秀衣服撕了一块,塞在她的口内。每出海面一次,便给她吐一次水。先时见冬秀虽然断气,胸际犹有余温。随后胸际逐渐冰凉,手足僵硬,两拳紧握,指甲深掐掌心,面色由白转成灰绿,月复中灌了许多海水也鼓胀起来,知道回生之望已绝,好不伤心流泪。
水中游了好一会,始终不见陆地影子。只好改变念头,打算在海底暗礁之中择一洞穴,将她埋藏在内,万一异日能回转紫云宫,再作计较。二女在海面上商量停当,便直往海底潜去,寻找冬秀埋骨之所。谁知自从海啸起了热浪逃出之后,因水底泥沙翻起,俱在海水中心行走,始终没有见底。越往前,海水越深,二女通未觉得。及至往下沉有数里深浅,渐觉压力甚大,潜不下去,后退既不能,前进又水势越深。为难了一会,猛想起这里水势这般深法,莫非已到了紫云宫的上面?正在沉思,忽见前面有许多白影闪动。定睛一看,乃是一群虎鲨,大的长有数丈,小的也有丈许,正由对面游来。这种鲨鱼性最残忍凶暴,无论人、鱼,遇上皆无幸理。海里头的鱼介遇见它,都没有命。专门弱肉强食,饥饿起来,便是它的同类,也是一样相残。海中航行的舟船,走近出产鲨鱼地带,人不敢在海沿行走,一不小心,便会被它吞吃了去。二女以前也时常遇到,知道它的厉害,故此偶然出行,带着海虾前爪,以备遇上厉害鱼介之用。一则天生神力,遇上可以抵御;即或遇上成群恶鱼,仗着游行迅速,也可逃避。偏巧这时二女力已用尽,困乏到了极处;再加了岛居三年,多食烟火,本来异质丧耗太多,迥非昔比,手上还添了个累赘,哪禁得起遇上这么多又这么凶恶的东西,不禁惊慌失色。
就这转眼工夫,那鲨群何止百十条,业已扬鳍鼓翅,喷沫如云,巨口张开,锐牙森列,飞也似冲将过来,离身只有十丈远近了。二女见势不佳,连忙转身便逃。就口之食,鲨鱼如何肯舍,也在后面紧紧迫赶。二女本就力乏难支,泅行不速,加上手夹冬秀碍手,不消顷刻,业已首尾相衔,最近的一尾大虎鲨相去二女身后仅止二三尺光景。在这危机一发之际,三凤心想:"事在紧迫,除了将冬秀尸体丢将出去为饵,姊妹两个再往斜刺里拼命逃走,或者还有一线之望外,别无生理。"想到这里,更不寻思,左手朝二凤一打手势,右手一松,径自两手分波,身子一屈伸之际,用足平生力量,直往左侧水底斜蹿下去。二凤姊妹本是一人一边夹着冬秀尸体,并肩相联而行,二凤正在忘命而逃,见三凤把手一扬,左侧冬秀身体便往下面一沉。再看三凤也自往斜下面逃走,二凤知道她是打算弃了冬秀尸体逃生。暗忖:"冬秀与自己共过患难,情逾骨肉,漫说临难相弃,于心不忍,而且这些虎鲨非常凶狠,除了像昔年相遇,用虾爪将它二目刺瞎外,无论遇上人、鱼,向来不得不止。与其将冬秀弃去,仍免不了葬身鱼月复,何如大家死活都在一起?"二凤想头甚好,却不料三凤一去,冬秀尸体失了平衡,更觉泅行起来迟缓费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二凤寻思一瞬之间,后面那尾大虎鲨业已越追越近,前唇长刺须有一次已挨着二凤的脚。二凤觉得脚底微痛,百忙中偶一回顾,身后虎鲨唇上刺须高翘,阔口开张,露出上下两排又尖锐又长的白牙,正向自己咬来。同时身子受了鱼口吸力,也已有些后退。稍迟丝毫,便要被它吞噬了去。手中兵刃早已失去,更是无法抵御,不由吓得亡魂皆冒。手中拉着的冬秀受了鲨鱼口里呼吸冲动,又往侧面沉去,拉行更觉费劲。奇危绝险中,猛地灵机一动,情知再回头转身逃走已是无及,忙就冬秀尸体下沉之势,一个金鲤拨浪姿势,往下一蹿。那虎鲨追了好一会,俱是平行,眼看美食就可到口,鼓鳍扬翼,疾如穿梭般蹿近二凤身前,刚张口想咬,却不料二凤急中生智,竟然整个翻滚,恰巧将鱼头让过。二凤原是死中求活,也不知自己究竟月兑险了没有,斜肩单手拉着冬秀尸身往下一冲,两脚一躇,用尽平生之力,双足踹水,往上登去。这一下正登在鱼项上面,二凤觉得脚底踹处坚硬如铁,以为身离鱼身已近,暗道一声:"不妙!"情急逃命,也无暇再作寻思,两手一分水,不由将手中冬秀也月兑了手。两脚越发用力,拼命往下一冲,疾如电闪,往海心深处逃去。鲨鱼来势太猛,身子又非常长大,虽游行迅速,转侧究竟不便,等到折身追寻,二凤逃走已远。
后面许多凶恶同类,见前面美食快到为首大鱼口中,个个情急。大鱼再一翻身,海面上浪花激荡,高涌如山,水心也如云起雾腾,声势浩大。后面群鱼在波涛汹涌中,没有看清美食已经逃走,以为落在大鱼口中,俱都愤怒,本有夺食之心,蜂拥一般赶到。内中另有两条长大不相上下的,恰被为首这条大的突然回头,一鱼尾打中,彼此情急,各怀忿恨。后两条不肯甘伏,朝为首那条张口便咬,无心中又将后面几条撞动,彼此围拥上来,撞在一起。此冲彼突,口尾并用,咬打不休,反倒舍了美食不追,竟然同类相残起来。
这些恶鱼个个牙齿犀利,胜如刀剑。无论鱼大鱼小,咬上便连鳞带肉去掉一大块。这一场恶战,由海面直打到海心,由海心又打到海面。只见血浪山飞,银鳞光闪,附近里许周围海水都变成了红色。这些恶鱼拼命争噬,强伤弱亡,不死不休,这且不去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