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才门主勃然变色道:“无礼!”方珏冷傲地昂头不语。三才门上沉声道:“我不该过问么?”
“当然应该。”
“那你回答我,对忆凤你准备做何交代?”
“没什么好交代的。”
“我只此一女,希望她能幸福,决不允许她的幸福受到损害。”
方珏心里暗笑,夺人之女,还说这冠冕堂皇的话,冷哼一声,道:“岳父大人,恕小婿放肆,说句不中听的话,‘金凤女’含愤而殁,遗-个孤女李筱娟,她母女的幸福,是谁损害的?”三才门主双目暴睁,向后退了一个大步,栗声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方珏寒声道:“岳父人人应该很明白的,何必定要小婿说出来。”三才门主激颤地道:“你的意思是……想否认这桩婚事?”方珏激昂地道:“小婿没这么说,忆凤与筱娟是-母所生的同胞手足,而小婿与筱娟的婚约在先……”情绪沸腾起来,接着道:“由于人为的关系,使骨肉乖离,手足拆散,请问,要小婿何以自处?”三才门主再退一步,目中威芒闪烁,似乎想要发作。方珏视若无睹地又道:“岳父大人对筱娟母女的遭遇,难道丝毫无动于衷么?”三才门主厉声道:“住口!”方珏抗声道:“事实如此,小婿不愿缄默。”三才门主道:“你想怎么办?”方珏分毫不让地反问道:“岳父大人认为该怎么办?”三才门主慑人的目芒收敛了,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方珏紧迫不放地又道:“如果忆凤知道她的身世,她会如何?岳父大人将如何对她解说?”三才门主狂声道,“不要说了!”顿了顿,沮丧地又道;“方珏,你知道全部的经过?”方珏道:“是的,非常清楚!”三才门主喃喃自语道:“梦,总是会醒的!如果真是-场空幻的梦,梦回,了无痕迹,那也好,可惜……这不是梦,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他这是内疚,感慨,还是忏悔?没有人知道,方珏也不知道。他像是突然之间苍老了,心灵上的担子不胜其负荷,但,这于事无补,被牺牲的已经牺牲了,死者已矣,活着的还要继续承担痛苦。方珏不想插嘴,不管怎么样,对方总是尊长,但内心的痛苦是无法避免的,对邱忆凤,婚姻的关系不容推翻,对李筱娟,又无法做适当的交代,严格说起来,他自己也是间接的受害者。难堪的沉默,气氛令人感到窒息。就在此刻,扮赶车人的总管秦琛走近前来,惶然地道:“禀门主,少门主走了!”方珏心头-震,想不到邱忆凤也在此地。三才门主栗声道:“什么?少门主……”
“是的,她刚刚走了!”
“她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会儿了,她不许属下声张。”
“她……听到了本座与姑爷交谈的话?”
“是的,少门主曾伤心落泪。”
“这……她会去哪里?”
“没说。”
方珏这才明白,邱忆凤是不速而至,正巧听到自己与她父亲交谈,看来她现在才知道身世的秘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三才门主发急道:“秦总管,你应该让本座知道少门主来临的,现在……”总管秦琛豹身道:“是,属下……疏忽了,请门主恕罪。”方珏冷冷接口道:“岳父大人应该早早告诉她这桩秘辛的,不管是谁的错,总要面对现实才能解决问题,纸包不住火……”三才门主吐了口气,大声道:“别说了,秦总管,传出讯号,要各分舵注意少门主的行踪,一发现她的行止,立即回报!”总管秦琛抱应了一声:“遵令!”匆匆转身离开。三才门主已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与尊严,紧皱着眉头道:“忆凤这一走,会做出什么事来?唉!近二十年的心血,-旦付之东流,当年……这一着棋是下错了,夫复何言!”摇摇头,双目一睁,又道:“方珏,如果你对忆凤还有夫妻之义,你去找她。”方珏期期地道:“是,小婿是要去找她,可是……”
“可是什么?”
“找到她之后呢?”
“你真的打算抛弃她?”
“不会!”
“那你去找她,就说……我永远是爱她的,不要她原谅,只是……求她不要恨我,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亲生娘。”他的良心终于发现了,言词中充满了自责与愧疚的况味。方珏深深吐口气,道:“小婿知道到哪里找她,会找到她的。”
襄阳城!五里桥,李府!方珏站在大门前,有些情怯,他一股冲劲赶了来,现在才感到为难,邱忆凤是否真的来这里只是推测,倒是进去见了李筱娟的面,该说些什么?起初,他以为邱忆凤就是李筱娟,之后,在邱文俊的刻意安排下,他与邱忆凤成了亲,直到“金凤女”自决求死,真相才告大白,邱忆凤与李筱娟是一胞双胎的姐妹。三才门主对表姐“金凤女”求爱不遂,乘她在旅途生产昏迷不省之际,抱走了其中之一,取名忆凤,悲剧便如此注定了。这场悲剧,三才门主可说是罪大恶极。两人是同胞姐妹,都与他有了婚姻关系,何以自处,是最大的难题。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他硬起头皮上前叩门。大门开启,应门的是小婢,方珏期期地叫了一声:“迎春!”迎春一见是方珏,粉腮倏地沉了下来,没有打招呼,像碰上了陌生人。方珏直觉地感到气氛不对,再次开口道:“迎春,小姐在么?”迎春眼圈一红,嘟起嘴道:“我们小姐是个薄命人,真亏姑爷还想起回来看她。”方珏硬忍住一口气,略显激动地道:“小姐到底怎么了?”
“差一点没追随主母去。”
“什么?她……”
“自杀不成,还活着。”
“有人来过么?”
“有,小姐的化身。”
方珏心头“咚”地一震,邱忆凤果然来了,当下急声道:“人呢?”迎春擦了擦眼睛,道:“在后厅里,不过……”方珏本来已经举步,又停了下来,道:“不过什么?”迎春冷漠地道:“姑爷,婢子是下人,有些话本不该说,但又忍不住不说,小姐……可能不想跟姑爷见面。”方珏星目大张,颤声道:“那是为什么?”迎春口角一撇,道:“姑爷文采风流,名震江湖,英雄所到之处,自然不乏美人垂青,我们小姐早就说过,配不上。”方珏为之一窒,立即意识到必定是指“玉琶妖姬”柳香娥而言,这消息,不用说是邱忆凤带来的,当然,这种事没有与迎春谈论的必要,轻轻一咬牙,举步朝里走去,径奔后院。刚踏入角门,便听到悲切的哭声,从厅里阵阵传出。方珏的心骤然收紧了,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步向厅门挨去,说不出心头是一种什么感受。到了门边,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目光扫处,全身似触电般地一麻,他真没勇气踏入门槛。厅堂居中,供着“金凤女”的牌位,素烛高烧,香烟缭绕,李筱娟与邱忆凤双双跪在供桌前,哀哀娇啼,管家杜大娘在一旁拭泪,气氛有说不出的凄凉,令人鼻酸。方珏痴立在厅门外发呆。杜大娘一抬头,发现了方珏,月兑口道:“姑爷,想不到你还会回来!”语气有些刺耳。李筱娟与邱忆凤双双起立,回身,一样的长相,一样的泪眼,只是服色不同,李筱娟更憔悴些,乍看,依然难以分辨。方珏艰难地挪动脚步,进入厅中,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看来,这一对历劫的姐妹花已经取得了谅解。李筱娟噙着泪,幽幽开口道:“听说你迷恋上一个江湖妖女,有这事么?”方珏深深吐口气,道:“这是误会,我只是还她人情。”邱忆凤拭去了泪痕。挑眉道:“我亲眼见你跟那女的卿卿我我,关怀备至。”方珏摇摇头,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是‘玉琶妖姬’相救,我已经葬身神剑帮地牢,她因我而叛帮,因我而被迫杀,我能知恩不报么?”杜大娘冷冷接口道:“姑爷,报恩与儿女之情,不能混为-谈。”方珏正色道:“大娘,我有分寸的,不会做出越轨的事。”李筱娟道:“你是说……没有这回事?”方珏断然应道:“没有!”李筱娟眸光一闪,道:“好,我相信你,你回来得正好,当着娘的灵位,我要求你,好好照顾忆凤,娘生前也说过,要你俩长相厮守。”方珏睁大了眼,期期不能出声。邱忆凤咬咬牙,道:“姐姐,我不!”李筱娟凄苦地道:“忆风,我们已经谈妥了,你与他是正式夫妻,名实相符……”
“不,我不能……”
“不能什么?”
“我……对不起死去的娘,也对不起你……”
“我说过,我要长伴青灯古佛,对这世界已没有任何留恋。”
“我也是!”
“你要娘在九泉之下不安么?”
“反正我是罪人!”
“我不许你这样做,-切都是命,你并没有错,悲剧应该结束了,死者已矣,三才门主是罪魁。但他对你有抚育之恩……”
邱忆凤厉口叫道:“我恨他!”方珏打了-个冷颤,另-幕悲剧已经揭开了序幕,多不幸,人。为什么有这多奇怪的念头,为什么要做损人而利己的事?三才门主邱文俊并非奸恶之徒,也不是智慧不高,为什么勘不透这一关呢?李筱娟凝视着方珏道:“你怎么说?”方珏口唇连连抖动,发不出声音,心里一片狂乱。杜大娘凄苦地道:“筱娟,你还有祖母在堂。她老人家会答应你这样做么?你跟方珏拜过堂,是奉高堂之命,也有媒妁为证,你俩是亲姐妹,何不……”李筱娟抬手止住杜大娘说下去,大声道:“大娘,我意已决,不再更改了,我早已认了命。”邱忆凤接着道:“我也一样,不会改变主意,我……是个苦命人,也不是孝女,今天的后果,我应该承受的,姐姐……”李筱娟下泪道:“你准备怎么办?”邱忆凤回头瞥了“金凤女”的牌位-眼,道:“我要永远伴着娘的灵位。”李筱娟道:“这不是娘的意思!”
“不要逼我!”
“我没逼你!”
“那就不要说了。”
“他呢?”目光一瞟方珏。
“他本来就是姐夫!”
“我们没有夫妻之实……”
“现在并不太晚。”
方珏在发抖,他实在想不出自处之道,这桩婚事,一开始便是错误,姑姑南宫芳婷可能后悔当初强做主张。迎春悄然进入,站到李筱娟身后,满面激愤之色。李筱娟粉腮连变,突地回身跪倒,打散发髻,用左手握住青丝,右手自怀中取出预藏的剪刀……邱忆凤与迎春惊呼出声。方珏俊面大变。杜大娘栗叫道:“筱娟,你想做什么?”邱忆凤伸手去夺剪刀,但慢了那么半步,剪刀快速地咬合下,一大绺青丝握在李筱娟手中。所有的人全呆了。李筱娟手握断发,起立回身,泪光莹然。杜大娘悲声道:“筱娟,你……这是何苦?”利剪截发,已经表示了她的决心。事实已无法挽回,方珏震撼了,这是想不到的结局,这场婚姻悲剧算落了幕!另一场呢?他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惶然无主。谁令为之?孰令致之?是命运抑是人为?邱忆凤珠泪双垂,激越无比地狂叫道:“你这样做,是要我痛苦-辈子,我不领你的情。”李筱娟此刻反而平静了,幽幽地道:“我不要你领情,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迎春边拭泪边愤愤不平地道:“小姐,您错了,夫人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安。”李筱娟摇头道:“迎春,你不懂。”迎春嘟嘴道:“婢子是不懂!”李筱娟向邱忆凤靠近了一步,道:“忆凤,这里是你的家,你和……方珏住下来,照应爹娘的香火。”邱忆凤蓦地一咬牙,大叫道:“我没有家,在世上我也没有亲人……”杜大娘激动地大声道:“姑爷,你该开口说句话呀!”
就在此刻,一个遍身血污的老人,跌跌撞撞冲到厅门边,“砰”然栽了下去。在场的无不大惊失色。杜大娘惊叫一声,奔了过去。方珏与李筱娟等也抢到门边,外面的男女下人跟踪涌至。杜大娘坐下去,半抱起受伤的老人,脸孔立起抽搐,老人伤势似乎相当严重,口里喷着血沫,狂喘不已。李筱娟栗声道:“这……不是杜老爹么?”杜老爹,难道是杜大娘的丈夫?方珏感到这老人似曾相识,深深一想,陡地想起来了,记得上次劈裴震的假墓,被预置的炸药炸伤昏死,为葛祖荫救到一个农家,这老人正是自称孤寡的农舍主人杜一鹤,当初以为他不是武林人,想不到……杜大娘泪水夺眶而出,厉声道:“是谁下的手?”杜一鹤努力挣扎着进出三个字道:“鬼……秀才!”喉头涌起了痰声。杜大娘栗呼道:“鬼秀才?”方珏骇然而震,“鬼秀才”耿光明是神剑帮总香主,他为什么要对这老人下手?心念之中,也月兑口道:“鬼秀才!”杜一鹤双目突地睁得老大,口里断续地道:“最毒……妇人……心!”喉头咚地一声,头偏了过去,咽了气。所有在场的,心弦为之剧颤。杜大娘狂叫一声,木住了,脸孔扭曲成子怪形,泪水滚滚而落,没有哭出声,这是伤心至极的表示,那样子令人看了害怕。方珏皱着眉头在想:“杜一鹤是被耿光明所伤,他最后说最毒妇人心是什么意思?难道其中牵扯到女人?”杜大娘用手轻轻把杜一鹤不闭的眼阉上,口里喃喃地道:“老伴,你死了,我……不再恨你了,夫妻一场,各走各的路,结果,落叶还是归根,你……没有倒死沟渠路边,到我身边来断气,老伴……有道是无缘却有缘,可是……太短暂了,也太凄惨了,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我……并没有真正恨你,只是……不肯认输低头……”幽幽哀语令人断肠。方珏的脑海里仍盘旋着耿光明,女人……
迎春上前蹲在杜大娘身边,悲声道:“大娘,您哭啊!痛快地哭一场,哭啊!”杜大娘没有哭,连泪也不流了,迎春反而呜咽出声。方珏的鼻子感到一阵热辣辣,黯然道:“大娘,杜老爹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是我上次被灰衣蒙面人葛祖荫所救,在老爹处疗伤,承他老人家照料……”杜大娘木木地道:“葛祖荫是他同门师弟!”方珏心头为之大震,想不到杜老爹与葛祖荫是师兄弟,难怪神剑帮的人要对他下毒手,葛祖荫丧生桐柏山中的断岩绝谷,临死揭开了神剑帮主裴震的真面目,现在杜老爹又遭害,元凶应该仍是裴震。葛祖荫勾引帮主夫人马月娇,死是罪有应得,杜老爹是因为与葛祖荫的关系,而遭了池鱼之殃么?心念之中,慨然道:“大娘,我会替老爹讨这笔帐!”杜大娘抬头,暴睁双目道:“鬼秀才何许人物?”
“神剑帮总香主!”
“神剑帮……杀人何为?”
“这……当是葛祖荫与神剑帮主之间的恩怨所致。”
“我……要讨血债。”
就在此刻,迎春突地惊声道:“小姐到哪儿去了?”众人又是一惊,方珏这才发觉李筱娟已不在现场,照理,这种情况之下,她以主人的身分,该提出杜老爹善后的问题,不可能闷声不响离开的。迎春匆匆奔到后面房中,随即又奔了出来,栗声道:“小姐走了!”所有的眼睛全睁大了,方珏急趋迎春身边,激颤地道:“小姐离家了?”迎春扬起手中字柬道:“小姐留了话,这个家交给二小姐与姑爷!”方珏全身发了麻,刹那之间,他感到天旋地转。邱忆凤突地厉叫道:“我没有家,这不是我的家!”话声未落,人已狂奔而去。所有在场的家人,全愕住了。方珏木头人似地呆立着,脸亡的肌肉连连抽动。杜大娘仍抱着杜老爹的遗体,嘶声道:“这叫家破人亡,天啊!李氏家门何其不幸,到底前生作了什么孽?”迎春掩面哭了起来,哀叫道:“全是主母的表兄三才门主害的。”方珏挪步跨出门槛。杜大娘栗声道:“姑爷,你也要走?”方珏凄黯地道:“大娘,我……有理由留在这个家么?”杜大娘道:“为什么不,你是李家的姑爷,当着你丈母娘的灵位说,在道义上,人情理法上,你是不是对这个家有责任?”方珏有口难言,两姐妹全走了,李筱娟已经断发表示决心,而邱忆凤是三才门主邱文俊养大的,这算什么家?自己留下来算什么?迎春手扶供桌哭叫道:“夫人,您……竟不保佑这个家,您忍心么?谁来侍奉您的香火,夫人啊!这婚事是您做的主,您……”方珏心乱如麻,几乎要发狂。迎春转身走到门边,伤心地道:“姑爷,我们……在这里都是外人、下人,你不做主,我们怎么办?”方珏深深-想,不管是缘是孽,这名分已经定了,只有认命,没别的路走,当下毅然道:“此地门户,请大娘与各位照应,我去追小姐回来!”说完,不顾一切,匆匆向外走去。
出了门,方珏又茫然了,李筱娟的心已无法挽回,只有找名符其实的妻子忆凤,但,她肯回李家归宗么?她含愤而离,可以想得到不会再回三才门,到哪里去找她呢?人生,为什么有这多的苦恼?又到黄昏,方珏像无主游魂似地盲目行走在官道上,四顾茫茫,不知何去何从。心头-片灰暗,脑海是空白的。正行之间,-阵急骤的琵琶声把方珏从茫然的状态中唤回,琶声使他大惊意外,离开唐河时,“玉琶妖姬”在三才门长老韩世伟的小船上,以玉如意疗伤,人仍在昏迷中,她怎会突然现身此地?琵琶已为“无胆书生”带走,她哪来的琵琶,可是听琶声分明是她所弹。琶声中,带着浓重的杀伐之音,这表示她是在与敌交手。忘了她吧,不能再跟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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