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曲城西十里下枫村。
背山面水,拥绿倚翠,景色在幽美中呈现朴拙,极富诗情画意。说它是村,只是一个识别的地名而已,十来户人家散落在田畴枫林之中,对外仅一条通路,远离官道市集,一年当中除了偶而有走亲戚的根本见不到一个外人。如果真有世外桃源,这便是了。
可是,世事没有永远不变的,村里有了外人。
先是有一对异乡父女不久前在村里卖下了一份田产,落地生根,接着又来了一对年轻男女,在父女家租下了一间房子,变成了四口之家,村里人习性保守,没事不来往,天一黑关上门谁也不管谁。
现在是黄昏。
小炕房里一盏油灯照着炕上一个发呆的年轻女人,这女人极美,但却有些痴呆,她,正是司马茜,被方一平带来此地藏匿的。方一平认为把司马茜交托给房东父女最稳妥不过,他放心地离开了。
一个纤巧的少女进了房,是房东的女儿,她上炕挨着司马茜坐下,替她摆了摆额上的散发,苦涩地笑了笑。
“紫姐,你看着我!”
司马茜木木地望着少女。
“紫姐,你再想想,你会想起来的,我是小云雀。”
司马茜没反应。
“紫姐!”小云雀敛了笑容:“记得吗?在洛阳群英楼,一对卖唱的父女,风老爹和小云雀,我被坏人欺负,你替我解了围,还赠我父女一千两银票,要我父女找个安静地方安家落叶,这房子田地就是用你的钱买的。”
司马茜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懂,又似乎不懂。
“紫姐,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小云雀无限伤感。
“我……”司马茜吐出了一个字。
“紫姐,你叫紫娘,紫娘,再想想。”
“你……是谁?”
“小云雀,我叫小云雀。”
“我们……以前见过吗?”
“见过,你是我父女的恩人,我们在洛阳群英楼认识,有个无赖叫‘花间侯’秦南峰,又一个叫‘天涯浪子’韦烈,我们在一桌……”小云雀尽量提往事,希望能唤回司马茜的记忆。
司马茜眼里有了光芒,脸上也有了反应。
“韦烈,你……你说韦烈?”
“对,韦公子,韦大侠,紫姐……”
“可是……我……想不起来他为什么离开我?”
“紫姐,慢慢想,你会一样一样想起来的。记得那天,‘梅花剑客’方一平突然出现,我父女便离开……”
“方一平?”司马茜突然抓住小云雀发起抖来,她仅有的记忆里,只记得不断受方一平的虐待,想起就怕。
“紫姐,不要怕,姓方的已经外出了,他把你交给小妹照顾。紫姐……”小云雀轻拍司马茜的香肩:“我和爹发誓要明原委,让你复原,不要怕,你想见韦公子对不对?我请爹去找他,一定把他找来!”
“韦烈!”司马茜坐直,眼角沁出了泪珠。
韦烈枯坐在土丘凉亭里。
他来这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司马茜遭遇巨变之后,他在此地第一次跟她重见,以后便是一连串的梦魇,他在这里想司马茜-兰当然,说是想小青更来得恰当,因为她是小青的影子。王雨的“神通”指出了司马茜的行方,但西向是无止境的,这么大的地方哪里去找?
他日夜凄惶,计无所出,只好到这里来空想。
“噗!噗!”鸟儿拍翅的声音。
韦烈抬头望去,一双绿色的鹦鹉歇在亭外不远的树桠上,转动着头似在打量自己,登时心中一动,随时想到迎春院香妃所饲的扁毛畜牲,再一想恍悟过来,定是“花间狐”龙生用来追蹑自己行踪的,如不除去,后患无穷。
以有灵性又经过教的飞禽来盯踪人,的确是无往不利。
韦烈静静地坐着不去惊动它,心里盘算如何下手。
枝叶间冒出一颗脑袋,是王道。
韦烈精神一振,急作了一个手势。
王道也回了一个手势表示知道,然后缩了回去。
“嚓!”地一声,一粒飞石劲射向树桠,“嘎!”鹦鹉振翅而起,又粒飞石射出,鹦鹉凌空一折,飞石擦翼而过,就在这瞬间,第三粒飞石已到,太准了,哀鸣声中,鹦鹉敛翅垂直下坠落入草丛。
韦烈长长舒了一口气。
“唧!唧!”两声洪亮的蟋蟀长鸣。
现在是傍午,蟋蟀绝不作与呜叫,韦烈心里有数,这是王道打来的暗号,表示有人接近,而且是敌人。
他依然安坐不动,静待情况发展。
不久,极轻微几乎无法觉察的声音传自侧后方。
“什么人?”他淡淡地问了一声。
“讨帐的?”
“龙生?”
“不错,你反应不差!”
来的是“花间狐”龙生,这早在韦烈意料之中,鹦鹉一出现,便表示它的主人必跟踪而至。龙生可能还不知道他的宠物已经被击毙,不然非气疯不可。韦烈缓缓起立,回身,“花间狐”站在亭外丈许的树丛边,阴阴的目光里全是狠色。
“你讨的什么帐?”
“你打碎过我的膝盖,我要折你的四肢。”
“噢!龙生,你怎么忽然有了胆气?”
“趁你还能开口,想说什么尽量说,迟就来不及了。”
韦烈心念疾转,“花间狐”自己找上门,还大发狂言,想来必有所恃。他随即想到他的母亲“鬼脸罗刹”,“鬼脸罗刹”与师父“古木老人”之间似乎有相当的关系,在真相未白之前,是否该对他下杀手?
“龙生,我问你句话……”
“只管问,我说过让你尽量说。”花间狐很笃定的样子。
“方一平现在何处?”
“不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断了线。”
“你真的不知道?”
“哈!韦烈,你今天是死定,时间不多,我犯不着对你说假话,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别的要问吗?”
“谁污辱了紫娘?”韦烈咬牙问。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是方一平?”
“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啊!不,你已没有机会,这句话是多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的紫娘不会寂寞,随时都有男人陪着!”
韦烈的杀机陡然炽烈起来,侮辱司马茜就等于侮辱小青,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龙生,你得意够了,现在应该永远闭嘴!”
“哈哈哈哈,那是你,不是我!”
韦烈作势就要扑出。
“别动!”花间狐大喝一声,扬起了右手,手中捏一个圆忽忽的黑色骷髅头,这是他的母亲的独门杀人利器。
韦烈急收势,他不明白这东西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连“鬼脸罗刹”本人一生也只用过两次,每一次获得的代价是二十条人命,江湖上也听说骷髅头到底是怕的利器。“花间狐”
似乎信心十足,这倒不可掉以轻心,不能逞匹夫之勇,听他的口气,司马茜的确不是他污辱的,不过,他参予了这件恶毒阴谋。
“怎么,你想用这小玩意吓唬人?”
“小玩意,韦烈,你说这是小玩意?哈哈哈哈,这小玩意林中还没几人敢碰,用这对付你可是你的荣幸。”
“你娘要你这么做!”韦烈是想到他娘与师父之间可能有某种绝对不寻常的关系存在,所以才月兑口说这句话。
“不错!”口说不错,脸色却变了一变。
这一点极细微的反应韦烈注意到了。
“我看不是!”
“什么意思?”花间狐的脸色又是一变。
“你可以回去问她!”
“我会问,但那已经不干你事,因为你已经死了。”
“嘿!”韦烈心里很急,但表面上故作轻松:“你把这小玩意说得这么厉害,我看不见得,说说看,究竟它厉害到什么程度,你刚说我是死定了,在死之前我想知道,也好作个明白鬼,说吧!”
“哈!韦烈,你这种小门道在我面前耍未免太幼稚了。”花间狐之所以被号为狐,当然有他的条件,玩诡耍诈是他的看家本领,“你现在心里很急,但又无法应付,想胡扯以争取时间,另外想套出实情,以谋自救之道,对不对?可惜这都是白费,没有人能在骷髅之下侥幸,见了骷髅头,本身一定变成骷髅。”
韦烈在对方答话之间已盘算了彼此的距离和闪击的速度,彼此得手的机会各占了五成。
他另外还有一成的优势,那便是王道和洪流在暗中定会应援,可是迟迟不见两人的动静?一个突然的干扰便可转移‘花间狐’的注意力,这一点王道是最拿手的,情况已经到了最危急阶段,他还在等什么?
“花间狐”的手又上扬了一些,脸上现出狞笑。
奇怪,没有掷出,他在犹豫什么?
韦烈已蓄势准备飞扑……
“花间狐”脸上的狞笑突然消失,变成了惊惶,而目光是望向韦烈的身后,也就是说他的目光已离韦烈的脸。
韦烈立即感觉真正的危险在身后。
“你敢不听老娘的话?”妇人的声音突然传来。
韦烈一听便意识到来的是“鬼脸罗刹”,不由大喜,这一来危机可能解除了,他一闪身,出旁站侧方。
“花间狐”却在此时消失了。
韦烈抬眼望去,不见“鬼脸罗刹”的影子,再回头,“花间狐”也不见了,空气一片死寂,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呆住了。
王道从另一边的树丛窜出,“雾里鼠”,人如其号。
“公子!”王道走近韦烈身前。
“怎么样?”
“都走了!”
“我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得从头说。”他的老毛病又来了。
“长话短说,废话免了!”韦烈也是句老话。
“公子走后,我和洪流认真执行公子交代的任务,还没踩到什么线索。”王道一板一眼不疾不徐地说,他是不担心别人急死的:“在万寿宫我发现公子传来的指示字条,知道公子已经回到了垣曲……”
“洪流人呢?”韦烈有些忍不住。
“他去办他份内的事,我们不在一道。”
“噢!那你怎么又到此地来的?”
“我是路过附近,发现了那只扁毛畜牲飞向这土丘,所以跟了来,公子打出暗号,我除掉了那只畜牲,接着发现‘花间狐’和一个蒙面女子来到,两人分开埋伏在亭子的两端,我只能盯住一个……”
“嗯!”韦烈点头。
“后来看到‘花间狐’亮出骷髅头,大言炎炎,好像十分笃定,我正要采取行动,却发现那蒙面女子手里也有一个骷髅头,正对着公子的背后,我傻了眼,‘花间狐’在正面是幌子诱敌,而真正要下手的是那女人……”
“再来呢?”
“要想给公子制造机会,必须同时对付两个,我在苦思对策,却意外地发现‘鬼脸罗刹’突然在蒙面女子身后,伸手接去了她手中的骷髅头,那女子似乎十分畏惧,半句话也不敢吭,而‘花间狐’趁机开溜……”
“不必往下说,以后的我知道了!”
韦烈皱起眉头在想:“从刚刚‘鬼脸罗刹’那句话,证明她曾经阻止儿子对自己采取报复行动,但龙生置之不理,那骷髅头可能是龙生偷出来的,所以她才追了来,那蒙面女子可能就是‘花间狐’的妻子,也就是‘红叶庵’住持的俗家侄女,看来‘花间狐’的报复行动不会中止,他手里还保有一个骷髅头,如果‘鬼脸罗刹’不能予以收回,对自己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他可以不现身而在暗中利用极利的机会偷袭,这实在防不胜防……”心念及此,心头似乎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很难移开的石头。”
“公子,我已经知道那蒙面女子是谁。她叫玲苓。”
“玲苓?”“对,玲苓就是迎春院的香妃,也就是‘花间狐’的妻子,她在迎春院当花魁是假的,目的在掩护她丈夫。”
韦烈大感意外,这可是想象不及的事。
“她就是香妃,对了,那鹦鹉是他们夫妻豢养的,可是……你怎么知道?”
“根据我听到他们的称呼,还有,嘿!凭我记人的本领,不是吹牛,只要是我王道见过的,就是蒙头只剩一条腿我也能认出他是谁来?”
韦烈笑笑点头,他承认王道有这份本领。
“好吧!这里的事算结束,你去继续办你的事吧!”
王道点点头,笑嘻嘻地道:“公子,我猜那只扁毛畜牲一死,‘花间狐’两夫妻等于少一双眼睛,定伤心得如丧考妣!”
说完,疾掠而离。
韦烈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城。
在将要接近城厢大路之时,一个人迎面而来。在路上碰到人是当然的事,绝对不会引起人注意,因为随时随地行人总是不断的,韦烈当然不例外,除非有毛病,人不能管别人走路,但情况发生了,那人是直朝身上冲来。
韦烈惊觉止步,还退了两步。
眼前是个乡下老头,拄了根竹杖。
老人走路多半反应迟钝,韦烈不以为意,正待偏身从旁边绕过去……
“韦公子!”乡下老头开了腔。
“老丈……”韦烈心头一动,注目,似曾相识。
“公子不记得老夫了?”
“老丈是……”韦烈细看深想。
“洛阳群英楼……”
“啊!在下想起来了,老丈姓风,小云雀的父亲,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在此地碰上,还好吗?”
“托福,小老儿是专程来找公子的。”
“找在下?”韦烈心中又是一动:“何事?”
“送紫娘姑娘的消息!”
韦烈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登时激动起来。
“紫娘在哪里?……她怎么了?”
“她在蜗居。”
“啊!在老丈的府上,老丈的府上在何处?”韦烈巴不得一下子便知道司马茜的全部状况,他找得太辛苦了。
“小老儿的蜗居在十里外的下枫村,紫娘姑娘现在由小女在照料,她似乎……很不正常,像是心神遭人控制,无法自主。”“她一个人?”
“不,还有个男的……”于是风老头把方一平带着司马茜来下枫村租房子匿居的经过情况和下枫村地点位置说了一遍:“方一平已经离开村子,可能单独去办事,小老儿离家之时他还没回来。”
“他难道不记得老丈父女,在洛阳他曾经见过……”
“可能忘了,在当时情况,他不会注意小老儿父女的,卖唱的变成了庄稼人,又改了装束,而且我们没正式照面便离开,他可能毫无印象,当然,如果小老儿父女仍在操旧业,碰上的话又当别论。”
“老丈说的是。”
“公子知道地方了?”
“知道了,在下立刻赶去!”
“公子,我们走一道不便……”
“好,老丈请便,这份人情在下记住。”
“言重了,紫娘姑娘是小老儿父女的恩人。”
“请!”
韦烈迫不及待地举步快速离去。
风老头望着韦烈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自言自语地道:“运气实在好,毫不费事便碰上了韦公子,紫娘姑娘有救了!”
说完,准备转身上路。
一条人影从路边一间小茅屋的墙角处转了出来,是个佩剑黑衫武士,头戴竹笠,遮去了大半个脸。
“风老头,慢走!”声音冷中带煞。
风老头大吃一惊,抬头,那神秘人已在身前八尺之处。
“你……这位,怎会认识小老儿?”
“你专程来通风报信,真是古道热肠。”
“小老儿不懂这位……”
“少装蒜,你跟韦烈说的话,本人已听得一清二楚。”
“你是……”风老头惊悸地反退数步。
这时,又一条人影来到小茅屋角落处,他是王道,一先一后,他跟韦烈走的是同一条路,“雾里鼠”,盯踪的专家,他早到,黑衫武士后到,但没被发觉,对事件的先后经过他完全了解,事既与主人有关,他站住不走了。
“知道就好,本人幸运,你背时,所以才这么巧碰上,风老头,你就认命吧,时间不多,没什么好蘑菇的了。”
“方一平,你敢在此地杀人?”
“稀松平常,杀个把人算什么?”剑离鞘。
风老头本来是昏昏的老眼突暴奇光。
“哈,风老头,想不到你还是个会家子,这样本人更会心安理得,杀你比杀一只狗强多了!”剑已扬起。
“方一平,别倚恃你的‘梅花绝剑’,老夫不在乎。”
“哟!不简单,听口气还不是泛泛之辈,现在看你在不在乎……”话声未落,剑已挥出,五朵剑花奔向风老头,快极玄极,是罩出去的,五式浑如一剑,分刺五处要害,也就是说等于五支剑同时攻出。
风老头手中竹杖腾起,杖头幻化成一丛寒星,罩向中下盘,点与点之间几乎没间隙,也是同时发出。
如果方一平的梅花剑刺实,则中下盘就全卖给风老头。他当然不愿两败俱伤,急急撤剑后掠,这只是眨眨眼工夫的事,足见其反应之神速。
风老头没有进逼,收回竹杖。
方一平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皱眉苦思……
“你……你是失踪了数十年的‘蛇竹风’?”
“蛇竹风”在二十多年前大名鼎鼎,一支竹杖灵如蛇快如风,比一等一剑手的利剑还要厉害十倍,是黑白两道闻名丧胆,闻风落魄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何以突然绝迹江湖,万想不到他会带着一个小女儿沦为卖唱的老人。
“蛇竹风早死了!”
方一平不再开口,飞遁而去。
‘蛇竹风’目光收敛,又恢复原来的风老头,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地走了。
王道现身,吐了吐舌头道:“我的妈,以后我要更小心些,愈是不起眼的人愈惹不起,他那根竹杖要是拿来打老鼠,老鼠纵有一百条命也一次报销。”想想又道:“公子的事该管,可是他又叮咛继续执行任务,算了,有了‘蛇竹风’这等人物相助,我王道已是多余,还是安分办自己的事吧!”摇摇头,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