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徒儿一个人。”
“只你一个人,这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进房里慢慢再说。”
两人入房,在桌边坐下。
东方白先不谈自己的遭遇,先把桐柏大少山口找岔,“冷血无情刀”,周大庆片言解围,以及水宝使性子失踪的经过毫无隐瞒地说了一遍。
卓永年深深蹙起了白眉,许久才开口。
“是我失策了,明知这丫头任性,不该答应你跟她出猎的,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急也没用,再等上一两天她不回来再作道理,这种事也不能怪你,水二娘很了解她这宝贝女儿的德性。”稍停又道:“你在山中有所发现么?”
“有,可以说是重大发现。”
“说说看?”卓永年双睛一亮。
东方白抑低了声音,把入山之后的遭遇一一道出。
卓永年的神色随东方白的叙述一变再变。
东方白说完,自怀中取出得自尖头黑衣怪人的八卦金牌和黑筒递给卓永年,口里道:“据我猜测,死者是七号使者,准此而论,像这一级的使者至少是七人……”
卓永年沉重地道:“对,我也是如此想。”
小二端了酒菜进来,摆好之后退了出去。
卓永年道:“小黑,先祭祭五脏庙再说,你一定是又饿又累,这些情况我得化脑筋仔细地想上一想。”
东方白斟酒,一对假师徒默默吃喝起来,各自在想着心事,谁也没开口,空气显得十分沉凝,像是冻结了。
许久之后,卓永年又把八卦金牌仔细审视了一番,然后递还给东方白,开口道:“收着,这东西说不定会派得上用场,黑筒我暂时留着慢慢研究。”
东方白接来收好。
“小黑,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情况!”
“唔!”东方白点点头。
“照你的说法,我想到了几点……”
“师父说说看?”
“第一,乾坤教的巢穴就在你失足的地穴附近,他们的势力相当庞大。第二,与地穴相通的山洞黑牢所囚禁的怪老人必非等闲之辈。第三,他们在发觉这多弟子失踪之后,必然引起极大的震撼,那一带现在可能已翻了天。第四,水宝信口胡诌的红衣人可以暂时转移他们的目标,将来我们可以从红衣人来大作文章。”
东方白深深点头。
“你本身这些遭遇水宝知情么?”
“我没向她透露。”
“那太好了,可以免去一层顾虑。”
一提到水宝,东方白心头的重压又还了原。
“如果水宝就此失踪,我们……该怎么办?”
“三天后我们进山采药。”
东方白手按酒杯,目注空处,一个豪雄的超级年轻剑手突然变得有些痴呆,这份心灵上的沉重压力几乎使他承担不了。
三天,在与时俱增的忧急中过去,像有三年那么长。
水宝没有消息,仿佛石沉大海。
东方白借酒浇愁,他快要发狂了,根本不敢见水二娘的面。
水二娘以泪洗面,水宝是她唯一的命根子,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无形中清凉客店罩上了一层惨雾愁云,连带店里的上下杂役人等也都全失去了笑容,仿佛是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卓永年当然也不好过,但他还能沉得住气。
饼午不久的时分。
水二娘堆坐在柜台里,闭着眼一动不动,眼眶浮着两圈黑晕,眼皮是浮肿的,她的饭食起居全失去了常态。
一个年过半百的粗布衫老者走近柜台,端详了水二娘一会,才开口道:“二娘,醒醒,小老儿跟您道喜来了!”
水二娘细眯的眼睛张开一线。“是谁呀?”
“小老儿万代富!”
“万刷子?”水二娘月兑口道出了对方浑号。
“呃!嗯……正是小老儿!”脸上的笑容像是刻上去似的一点也不变,可能是由于笑容常挂,脸上的纹理已经定了型。
水二娘像突然惊醒,两眼全张开。
“啊!万掌柜,什么风把你吹到小店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
“噢!对了……”水二娘突然想起道:“万掌柜刚才说什么来着?”
“给二娘您道喜来了!”将就在柜台边椅上坐下。
“道什么喜?”水二娘神色遽变。
“您的千金水宝姑娘也老大不小了,这男大……”
“你是做媒来了?”水二娘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
“你请吧,我没心情谈这个。”
“咦!二娘,您总得让小老儿说个来龙去脉呀?”
“免谈!”
“二娘知道男方是谁么?”
“天王地老子我也不要听。”
“桐柏大少,二娘要听么?”万代富的黏性很大。
“不听!”水二娘想站起来,太胖,只是身躯动了动道:“管他什么大少小少,看在是多年的街坊,你请。”
“二娘到底是怎么了?”笑容不变,语气也不改,仍然是和颜悦色,对于水二娘的态度毫不以为忤。
“少问,别让我撵你出去。”
“多年街坊,小老儿头一次看你发这大的脾气。”
小二在一旁插口说道:“万掌柜,您老不知道,我们家小姐入山打猎失踪已经三天了,老板娘正烦着呢!”
“啊!”万代富惊叫了一声,笑意突敛,正色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二娘的脾气一反往常。”说完,惯常的笑意又现,微点着头道:“这没什么大不了,大少手下尽是有本领的人,可以大举出动搜山……”
“不敢劳动桐柏大少,我自有主张。”
“二娘,这档事……等找到令千金之后再议,小老儿就此告辞!”拱手一揖,转身离去。
水二娘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口里嘟哝道:“桐柏大少,哼!什么东西,一再打水宝的主意,提亲,做梦!”
小二趑趄着上前道:“老板娘,都已经三天了,这……小的听说桐柏大少手底下的确有不少好手,要是他真的派出去搜山,也许……”
水二娘挥挥手道:“你走开,少烦我!”
小二不敢再多言,快快地走了开去。
东方白早已站在食堂通往里的门边,这时走了过来,很不自然地道:“二娘,我师徒明天一早入山采药,好歹……会给二娘一个交代,吉人自有天相,事已如此,二娘把心放宽些,在下没什么好说,只有尽心尽力……”
采药二字代表的是什么,水二娘当然明白。
水二娘望着东方白凄苦地一笑道:“小黑,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怪不得你,还是大事要紧,至于这丫头,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这做娘的……唉!”眼角涌现了泪光。
东方白低下了头道:“二娘,我……还能说什么,但求老天有眼,保佑水姑娘平安无事,回你身边。”
水二娘点点头。
东方白神情黯然地默默走开。
水宝躺卧在石室里。
这石室是大山洞中的一个小山洞,洞底铺着温软的兽皮,格调就像边接客厅的房间,如果说它是大窝中的一个小窝则更为恰当,无疑地这是个非常舒适的小窝,这里一共有三个小窝,水宝置身的是最靠里的一个。
“我为什么还没死?”水宝的声音像梦呓,很微弱。
“快了,至多还有一天。”一个冰冷的声音接了口。
原来石室门外正站了个半百老人,面目冷得像岩石。
“一……天?”
“不错,你的断腿行将化为恶疽,疽毒会攻心。”
“为什么……死……有这么艰难?”
“不艰难,转眼便会成为过去。”
“为什么不让我……死在山沟里?”
“老夫只当救一只受伤的山禽。”话锋顿了顿又道:“三天来你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拒绝治疗,你是真的存心要死?”
老人不但面目森冷,连声音也是冰的,不带半丝感情,换句话说就是不带人味。
“不错,我要死!”
“天下众多该死的女人会找一百个理由活下,而且活得真的像不该死的人,你为什么一心一意要死。”
“因为我恨!”水宝的声音突然变大。
“恨什么?”
“恨男人,恨你们这些江湖人,恨我自己!”
“哈哈哈哈……”老人像听到什么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般纵声狂笑起来,石洞回声,音波激荡如大海上的狂风巨浪,令人心战神摇。
水宝想挣起身,但只起得一半,申吟一声又倒回去。
笑声久久才歇。
“有什么好笑的?”水宝握拳空挥了一下。
“太可笑了,这是老夫生平头一次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那能不笑。”老人刚说完,脸色又迅快地回复冷漠。
“你愿意做好事么?”
“做什么好事?”
“帮助我死!”
“可以!”
“你……怎样帮助我?”水宝张大失神的限。
“非常简单,举手之劳而已。”老人目望空处,冷酷地道:“给你一粒毒药,你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闭目。”
“好!傍我。”
水宝毫不犹豫,看来她死志已决。
“等着!”老人转身走进另一间石室。
“我恨,我恨……哎……”水宝狂嘶着,但声音中途顿止,因为激情而牵动了腿伤,痛澈心脾使她呼吸噎住。
老人重现,一手端着一大碗水,另一手用手指捏住一粒龙眼大的红色丸子,步到水宝身边,蹲了下去。
“这可是你自愿的?”
“嗯!”
“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我……主意不变。”
“好,嚼碎了吞下去!”说着,把药丸塞到水宝嘴里,又道;“此乃老夫精炼奇毒,妙处是不会有痛苦。”
水宝迅快地嚼碎吞下去。
老人单手扶起水宝的头道:“喝下这碗水,一滴也不能剩,这水能帮助毒性行开,你的知觉就是喝一碗水的时间。”
碗边凑近她的口唇。
水宝咕嘟咕嘟地猛灌下去,水喝完,老人把她的头放平,人真的也在这时合上了眼。老人直起身,望着像是进入沉睡的水宝,口里自言自语地道:“我做错了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来我会后悔么?不,三恨先生一辈子做事从不后悔。”
原来这半百老人正是为当今首屈一指的毒道圣手“三恨先生”,当然也是歧黄高手。
东方白曾向他求药救过公主小玲,也因此而获得了辟毒之能,他恨女人、恨江湖、恨金钱,东方白是江湖人,水宝是女人,他竟然自背原则,怪人异行,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样做,完全看他当时的喜怒好恶。
他重行回到他的小室取来了一只小木箱,打开来,里面是圭刀针艾,大瓶小瓶,拿起袖管,先用剪刀剪开水宝的裤管,露出肿胀发黑的双腿,然后开始施术。
水宝是在无知觉中,任由切划挑刺全无反应。
东方白与卓永年步行入山。
采药得有采药的样,锄、镢、刀、铲再加一应杂物,外带干粮衣毯,东方白的身份是徒弟,负荷够沉重。
暮色苍茫中,一对假师徒来到了三天前水宝失踪的地区附近,找了个背风的浅穴安顿了下来,为了防意外的干扰,并不举火,用完了干粮,打开毡毯,各裹一条,倚穴壁半卧,穴外是一片墨黑。
“老哥……”
“嗨!一定要注意改口。”
“是,师父!那黑商研究出了什么端倪没有?”
“只看出了梗概,进一步便无法想象了。”
“什么梗概?”
“黑筒底部有小孔,很明显的灼痕和火药味,是用来安引线的,筒子的尾端中隔两寸有个核桃大的圆孔,是药室,火线引燃充填的药,喷射而出,先是鬼火似的绿光,然后转为炽烈的蓝光,能使人失明,还丧失记忆……”
“充填的是什么药?”
“这就是无法想象之处,照推测,用过一次之后必须重新装填,目前所能知道的就这么多,想揭开真相看来并不容易,这种鬼东西只少数高级弟子使用。”
“照不为老人的说法,当年大化门总坛发生变故,是广大而夺目耀眼的蓝光,以能聚集近千弟子的范围而论,就不是小小铁筒能发出的威力,会不会是集中为数不少的铁筒同时引发,或者是另有其他装置?”
“都有可能!”
“如果说当时所有在场的弟子全部为鬼火所害,那人呢?这多的人会化为轻烟消散?就是集体遇害了也该留下尸体,这怎么解释?”
“没有解释,能解释就不成其为天大的悬案了。”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活捉一个乾坤教的高级人物加以讯问。”
“不错,事实上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沉默了片刻,东方白转了话题。
“水宝会不会是落在对方的手中?”
“非常有可能!”
“我们等天亮就着手搜查么?”
“先装作采药,再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话方离口他便想到了道:“毕老三?”他接着问了出来。
“唔!对!”
“毕老三究竟是……”
“跟你一样的身份,不过他是正牌的。”
“啊!原来他是……”老哥两字又几乎月兑口而出,顿了顿才接下去道:“师父的传人,这就难怪了。”
“这话以后不能再提。”
“是!”东方白满像那么回事地应着。
石穴之外传来枝叶拂动的沙沙声。
两人立即噤声坐直身形,倾耳而听。
紧接着人语之声传来,判断当是距石穴三至五丈之处,由于夜静,听得十分清楚。
“真他妈的,三天三夜穷搜,累死人!”
“少发牢骚,安份些。”
“我说尤头目,五十里方圆都搜遍了,根本就没什么红衣人的影子,山区这么大,你搜五十里,人家远走一百里,你搜一百里,人家跑到一百五十里之外,终不成把整座桐柏山都搜个遍?千峰万谷,一辈子也搜不完。”
“搜个完也得搜。”
“找个僻静地方,咱们大伙儿倒上一觉如何?”
“二瘤子,你大概是皮子痒了,执行任务的将近一百个小组,人家不累,就是你一个人累?真是的……”
“咱们还是走吧,要是被巡察的发现了可就够瞧。”第三个声音插了口。
“走!”尤头目的声音。
沙沙声中,人语顿杳。
“小黑,去下我们预定的那着棋!”
“师父是说……”
“红棋!”
“哦!”东方白掀开毛毡,一骨碌翻起身来,匆匆从行囊中取出了应用之物,佩上剑道:“我走啦!”
“别忘了方位,回头找不到这儿!”
“不会的!”
“小心,附近都是他们的人。”卓永年叮咛。
“这我知道!”东方白匆匆出洞。
星光闪烁。
两拨人道了口令之后交叉而过,每一拨都是五个人,姓尤的头目这一拨朝一道岭脊爬升,是一道秃岭,尽是野草和山石,远远才有那么一两棵弯腰驼背的苦松,一行人上了岭顶,各据一个石头坐下来休息。
“龙头目,我真不明白。”
“二瘤子,你的嘴又痒了,什么不明白?”
“搜山应该是白天的事,为什么连晚上也要出动?”
“真是猪脑,偌大山区,林深树密,敌人只消随便找个地方一藏,你到那儿去找?晚上可就不同了,露冷风寒,免不了会生火取暖,火光是挡不住的,三五里之内都可以发现,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唔!是有点道理,不过,要是敌人不生火呢?”
“他妈的,再精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天太冷,或是嘴淡了要烤肉食,能不生火么?”尤头目振振有词。
“人家不会白天烤?”二瘤子是个喜欢抬杠的角色。
“真他妈的,瞎抬个什么劲?白天生火会有烟,我们也没放松过,只是……火光容易发现,所以夜晚比白天更重要!”
“红衣人只有四个,我们失踪了十个,其中还有金牌使者,不见尸体,难道敌人是为了掳人来的?”
“好了,闭上你的嘴!”
“啊!”有人惊叫了一声。
五个人全站起身来。
距五人不到三丈的一块山石上兀立着一条鬼魅般的人影,不知何时来到,仿佛本来就站在那里,夜暗难辨颜色,但披风的形状是一眼便可看出来的。
“红衣人!”二瘤子栗叫了一声。
“快发讯号!”尤头目的声音也是抖颤的。
四名手下一阵慌乱。
红衣人本属子虚乌有,只因水宝的一句诳语,制造出了这个形势,在乾坤教徒的心理上形成了威胁,卓永年便想到加以利用,就是所谓的“红棋”行动,以达成扰敌诱敌的目的,行头是在山外就准备好了的,眼前这红衣人正是东方白。
东方白当然不能给对方告警的机会。
身形掠起,披风酒开,像一头巨鸟般扑落、旋身、双手疾点,闷哼叠起,还来不及施放讯号,全躺了下去,悉数被废了武功,人回到原来的石上,故意装出一种极古怪的声调狂笑了数声,高举右手宣誓道:“天下唯一主,四海颂至尊!”
披风飘处,冉冉没入夜暗之中。
五名乾坤教弟子不但武功被废,穴道也被封住,除了等人发现解救,只有乖乖地躺在现场,完全没了辙。
东方白顺岭脊奔了一程,月兑下披风卷成团挟在胁下,然后折转绕回,堪堪到了岭脚,忽然发现前面不远的空旷处有人影浮动,忙刹势隐起身形,凝目望去,只见人数有七人之多,五人远远站着,两人在隔三丈之处相对。
两人中一个是瘦高个子,另一个是狗熊般的大块头。
“真的没有?”大块头声音如雷。
“真的没听说!”瘦高个子声音尖细刺耳。
“我再说一遍,三天前,清凉客店的小姐在山里失踪,她是大少的人,要是被你们逮住,赶快放人。”
“没有就是没有!”
东方白为之心头一震,他从声音和体态认出来了,原来这大块头赫然是桐柏大少的跟班“野豹子”,想不到桐柏大少真的派人搜山了。
这里是乾坤教的势子范围,桐柏大少有这大的能耐?
“有没有别的风声?”
“目前全力对付的就是红衣人。”
“那妞儿会不会落入红衣人之手?”
“很有可能?”
“你们走吧!”
“是!”
瘦高个子一挥手,率手下离去。
东方白大为困惑,乾坤教是桐柏山之主,野豹子的强横口气与瘦高个子的谦卑根本不合情理,这是为什么?
野豹子呆在原地。
东方白心念一转,决心要教训野豹子一番,把桐柏大少的这只利爪挫平,同时也想弄明白双方的关系,于是,他迅速地抖开披风著上,把连在披风领上的布片朝脸上一绕,然后现身出去,扬声道:“天下唯一主,四海颂至尊!”
野豹子机警地转身,作出戒备之势。
“什么人?”
“至尊王座下红衣使者!”
“红衣人?”野豹子后退了一步,夜猫子般的目芒连闪,虽在夜暗,仍可感觉出他的彪悍,的确是头野豹。
“红衣使者!”东方白加以更正,心中暗自好笑。
“何谓至尊王?”
“你不配问。”
“侵犯本山意欲何为?”
东方白心中一动,听野豹子的口吻,俨然以山主一份子自居,莫非桐柏大少与乾坤教是同路人?
这点应该加以求证,说不定桐柏大少是该教埋在桐柏城的暗桩,心念之中,向前迫近数尺,重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说本山,你是什么身份?”
“山中人!”
“乾坤教徒?”
“……”野豹子默然。
“嘿嘿嘿嘿!尔等妄自尊大,竟然用乾坤二字,对至尊王是一种冒犯,行不可恕,本使者特别传语,速速改名,否则至尊一怒,尔等将死无葬身之地。”东方白表演得煞有介事,胡诌得像真的一样。
野豹子再退,弓身,扑击的前奏,看来他不善言词。
东方白暗中蓄势以待,现在他出手出剑都没有顾忌。
野豹子喉头里“咕!”地响了一声,身躯矫健地弹起两丈高下,凌空一旋,朝东方白当头扑下,其势惊人。
东方白不闪不避,双掌迎着向上登出,这种打法,一般高手不敢轻用,除非你有绝对的把握,因为朝上发掌无法竟全力,较之平推登掌至少要打三成折扣,而凌空下击却自然增加了强猛之势,但东方白用了,为的是要制造假象,证明他是神秘的“至尊王”手下的红衣使者,以远到迷惑敌人的目的。
碎碑裂石的掌劲,像朝天冲涌的逆浪,挟着隐隐雷鸣之声,浪头直击野豹子的身躯,势道之猛令人咋舌。
野豹子真不愧是头人中之豹,电闪下扑的身躯被劲气冲得凌空打旋,竟然能因势变势,一个鹞子翻身,双足落地,弓腰又告扑出,动作一气呵成。
东方白心里暗赞对方的功力,不敢托大,错步、单掌向后反击,紧接着移形换位,连变了三个位置。
野豹子扑出,眼前人影骤失,而对手反击的一掌已经临体,立即中途变势,身形半旋,窜了起来,凌空一个斤斗,落到一丈之外,迅捷地拔剑在手,一抖,暗夜中剑花隐隐,作势就要跃进……
这不是比武较技,利在速战速决。
东方白毫不犹豫地掣出了宝刃,野豹子一跃,手中剑疾劈而出,快、狠、诡、厉兼而有之,东方白疾迎而上,双剑突击,发出“锵!”地一声,就只一声,再没下文,两支剑胶合在一起,野豹子急抽不月兑。
“你的剑……”
野豹子月兑口叫出声来,也只有半句,他出道以来头一次碰上这种情况,以他的力道竟然收不回剑,不是对手功力已经通玄,便是兵刃有蹊跷。
东方白振腕,一震,一削。
野豹子的青钢长剑齐中腰一折为二,剑头掉地。
东方白趁对方惊愕失神的瞬间宝刃再挥,从削剑到再挥中途并没停顿,仿佛是一招的二式,顺理成章。
“啊!”地一声惨叫,野豹子持剑的手齐腕而断,手掌连同半截断剑掉落地面,人随着踉跄后退。
东方白如影附形而进,剑抵对方心窝。
“你杀了咱!”野豹子狂喘着,声音是抖颤的。
“杀你还不到时候!”东方白左手疾快点出。
野豹子栽了下去。
东方白弯腰俯身,为野豹子点穴止血,断腕如不止血,会失血而死。
野豹子已不能动弹,但还能开口,他居然一声不哼,鼓眼仰望东方白,身负重伤,两眼仍然不失锐利。
“你叫野豹子,桐柏大少的跟班?”
“你……”野豹子大骇,对方竟能一口点出他的来路。
“你们都是乾坤教徒?”东方白再问。
“要杀便杀,少……废话。”
“你要是说了实话,本使者放你一马。”
“休想!”
“如果本使者令你变成残废,不生不死?”
“认了!”野豹子强横如故。
“你是什么也不会说?”
“不错!”
东方白心念疾转,看样子这头野豹子根本不在乎生死,想从他口里逼出什么恐怕不容易,留他活口传话才能达到惑敌的目的,杀了他无济于大事,这一着“红棋”奏效,便可引出对方大头,急功躁进反为不美。
“野豹子,留你一张嘴传话,乾坤教的名号从速取消,要是至尊王一怒,将血洗桐柏山,使乾坤教永远自江湖除名,本使者言止于此!”
说完,脚尖连踢。
“啊!啊!”野豹子连声惨叫,功力已澈底被废,同时被制的穴道也随之解开。
为了不留痕迹,东方白捡起两截断剑。
“野豹子,记住本使者要你传的话!”说完,披风抖动,没入黑暗之中。
野豹子这时才开始哼卿,断腕之痛他不在乎,主要是功力被废,这比死还要令他受不了,练武的人,尤其是强悍的人,一旦武功被废,人就等于是死了,死,一了百了,留得一口气,比真正的死还要残酷。
东方白与卓永年在山间觅药,实际上是找人。
五天下来,水宝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可循,人像是气泡般消失了,她既然没落入乾坤教人之手,人死也该也尸,近山口一带除了豺狼没有其他猛兽,如果落入狼穴,才有可能连骨头都不剩。焦灼与自责,使东方白半天难得说一句话,卓永年当然也是忧心如焚,情况显示已经绝望,但却无法放弃,人的生死总得有个交代。
日正当中,两人来到一处山坎边。
东方白停住不动,目不转瞬地望着坎沿。
“小黑,怎么回事?”卓永年觉得奇怪。
“师父,你看!”
“啊!这是……马儿失蹄踏陷的痕迹。”
“水宝那天晚上跑的正是这方向。”
“你是说……”
“极有可能,水宝就是在此地失足遇险,夜暗骤马,马失蹄,人被颠飞坠坎,剩一匹空马跑回客店。”
卓永年上前审视了一番。
“这真的有可能!”卓永年皱起了白眉,声音略微带激地道:“坎坡陡峭,深不见底,人栽坠下去……”
“我下去查看一下!”东方白的声音已发了抖。
“用飞索悬垂。”
“好!”东方白立即从筐篮中取出一盘特备的丝绳,只筷子粗细,但相当坚韧,毫不迟滞,把绳头结牢在坎边树根上,然后反身拉绳,迅快地向下滑落。
坎坡上杂草野树丛生,一会儿人便没了影子。
卓永年坐在坎边静候着。
东方白落到十丈左右,坡势趋缓,已可留手住足,他放牵了丝绳,连抓带滑而下,又下降了十支左右,坎底已经在望,他的心一直是跳着的,现在加速狂跳起来,他怕到坎底看到的是一具腐尸。
一块碎布勾在树枝间,布片带血已经变黑。
东方白一颗心像是要夺口跳出,拿下布片一看,呼吸骤然窒住,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直了,他记得水宝衣裤的颜色,这正是衣裤的碎片。
许久,他才回过气来,迅快地落到坎底。
落脚处有几块半埋在土中的山石。
东方白仔细一察看,几乎就要发狂,山石上斑斑血迹,似在撕裂他的心,十有九,水宝已经遭遇了不幸。
他手脚发麻,脑海里嗡嗡作响,几乎不能动弹。
僵了半刻,他开始搜索,坎谷不大,很快地便搜遍,可怕的景象没发现,但却发现许多野狼足印,这比预料的景象更可怕,人跌落,不死也是重伤,碰上浪群,必膏馋吻,一个美丽活泼的少女,被野狼撕食,其惨状岂堪想象。
人死留骨,至少有些残骸,但什么也没见。
狼有把猎物拖回巢穴的习性,现场不见残骸,十有九是被拖走了,何处去觅狼穴?
这真的是尸骨无存了。
东方白的情绪狂乱得像是失了魂,跌跌撞撞地在坎底胡窜。
这坎谷只有一面是陡壁,其余三面都是连接莽林的小斜坡,在野狼而言是四通八达,三方面都可畅行无阻,山区广袤无涯,狼迹随处可见,根本无从追觅。东方白当然是不死心,搜索的范围愈来愈大,最后月兑离了坎谷。
石室里,三恨先生斜据石桌在享用烤野兔下烧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水宝坐在相对的位置,手里也抓了只兔腿,女孩子总是比较斯文些,她是撕着吃,不像三恨先生就口啃着吃,只是两只酒碗却一般大。
“师父!”水宝睁起又圆又亮又大的眼。
“叫先生,师父太俗气。”
“是,先生。”
“你想说什么?”
“先生的医术真高明,能在五天之内接好断腿。”
“应该是八天,在我救起你的那一天便给你敷了药,只是你人在昏迷中不知道而已。”灌了口酒,抹抹嘴又道:“如果你的断腿让它冷上三天,可就要大费手脚了。”
“先生恨女人,为什么要救我?”
三恨先生勃然作色,眼里爆出可怕的寒芒。
水宝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久久,三恨先生吁了口气,神色和缓下来。
“丫头,以后不许提这句话。”
“是!”水宝舒了口气。
“这……”他不准别人提,但自己却又说了下去道:“这算是投缘吧,也许是年纪大了,想法会改变,我忽然感到寂寞,人生一世,草逢一春,得在世上留点东西,如果就此与草木同朽,是件可悲的事。”
“先生想留什么?”
“留我冠盖天下的奇术。”
“怎么留法?”
“丫头,你少装佯,你明知我破誓收你为徒的目的,还要明知故问?”
“咕!”水宝掩口笑了一声。
“丫头,你不想死了?”三恨先生转了话题。
“我想通了,死是愚行,活着总是好的,为臭男人而死太不值得,当然,最主要的是为了我娘,我如果死了,我娘会伤心而死,那我就大不孝了。”
“嗯!说得对,但只对一半。”
“为什么?”
“我也是臭男人!”
“不!”水宝咬咬下唇,一副天真的神情,道:“天下的男人部是臭的,唯独先生除外,就像……”说到这里倏然住了口,大眼睛眨呀眨的。
“就像什么?”
“就像先生说天下女人都是贱的,但却收了我。”
“好丫头,哈哈哈哈……”
“先生!”水宝等三恨先生笑够了才开口道:“学医不容易,一定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学,对不对?”
“我传你的不是正统的歧黄之术,而是别出蹊径的旁门奇技,急需的可以速成,高深的叫当然要假以时日,以你的天份,不出三年定然尽传我技。”
“先生,我觉得我很笨!”水宝有些忸怩。
“人必须要带二分笨,换句话说就是憨直,如果聪明过了头,行事必走极端,在八天之前,我不会说这种话,因为我一生自认聪明绝顶,结果自误一生,被江湖人目为怪物,是你使我想法改变。当然,既任矣,则持之,除开你,此性不移。”
“哈哈哈哈,……”水宝放声笑了起来。
东方白在林樾间盲目地闯了近两个时辰,一无所获,怕卓永年等得心焦,怀着痛苦而绝望的心情,折回坎顶卓永年等待之处,果不其然,远远便见卓永年在坎边蹀躞,不时伸头下望,焦灼之情表露无遗。
“师父!”东方白打了声招呼。
“小黑!”卓永年疾迎两步道:“怎么样?”其实这一问是多余的,东方白那份颓丧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摇摇头,东方白把坎底所见说了一遍,把捏在手里的碎衣片扬了扬。
卓永年的目光黯了下去,许久才出声。
“照此看来……水宝是凶多吉少了!”
“我誓要找到确证,即使是一根骨头。”东方白激动得脸孔连连抽扭道:“这……这是我的错,我的错……”
两眼泛了潮红,他真想嚎啕痛哭一场。
“你也没错,是造物主的残酷安排!”吐了几口气,又道:“不过、在没见到尸骨之前,我们不能断言她已经遭遇了不幸。根据已知的情况判断,她是在气愤之下,暗夜驰马,到了此地,马失前蹄踏空,马稳住了,她却因冲力太大而被踬落山坎,破碎的衣片证明了这点。人从这么高摔落,受伤是无可避免的,石上的血迹不足为奇,至于狼迹,山里到处都是,也不能作为凭证。”
“照师父这么说……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对,水宝任性但却憨厚,不是夭折之相。”
“我们该如何?”
“继续搜寻,预定的棋也得走,齐头并进。”
东方白举头望天,这档事真的只有靠天了。卓永年的分析固然有其道理,但也只是一种朝好处想的猜度,事实真相如何,只有天才知道。
山高日落早,只酉时光景,夕阳已经衔山,远处起了烟岚。
卓永年悠悠地道:“小黑,已经累了一天,我们回头去歇着吧,把绳子收起来,一切等明天再说。”
东方白无言地收起丝绳,心头像压了一座山般沉重。
两人正准备离去,一条瘦高人影出现。
东方白目光扫处,暗叫了一声:“毕老三!”精神不由一振,毕老三是卓永年的传人,说不定有好消息带来。
毕老三走近,朝东方白点头微微一笑,把拎着的两只雉一只野兔交到东方白手里,然后转向卓永年。
“妞儿没消息,并未落入对方之手。”
“得继续寻找。”
“是!”
接着,卓永年把现场发现的情况说了一遍。
毕老三望向山坡,眉心打起结道:“被狼拖走不无可能。”
“人死也得见骨。”
“我会尽全力搜寻。”
“目前山里情况如何?”
“红衣人已使得山里风声鹤唳,对方高手尽出,穷搜恶索……”
卓永年突然发现有人迫近,忙向毕老三使了个眼色。
毕老三目光一溜,故意高声道:“道爷,谢啦!小的猎到山獐时,定给您老人家送上,还是老地方么?”
卓永年“嗯!”了一声道:“别忘了酒。”
华老三道:“小的记得!”说完,扬长而去。
来人已经近身,是个土打扮的中年人,一脸精悍之色,尤其一双眸子更是寒光逼人,一望而知是个好手。
“道爷,幸会!”中年人抱了抱拳。
卓永年沉起老脸望着对方,连礼都不答,他必须摹仿“百草道人”在传言中的德性。
“道爷!”中年人又开口道:“在下正苦找您老人家。”
“找本道爷?”声音非常刺耳。
“是的!”
“什么事?”
“请道爷施圣手救一个人。”
“救什么人?”
“在下的一个同伴。”
“你这什么人?”卓永年翻起了白眼。
“在下符六!”
“你那同伴受了什么伤?”
“很重,道爷一看就知道。”
“嗯!”卓永年模着颔下白须,沉吟了老半天才开口接下去道:“话说在头里,要是土匪强梁本道爷不医。”
“这不会的,伤者是正派人。”
“你怎么知道本道爷会治伤?”
“这……道爷的大名已传遍了桐柏城,到山里来采药……山里人也知道。”极其勉强的理由一听便知。
东方白心头有数,这叫符六的定是乾坤教徒,受伤的当然也是他的同伙,但他不吭声,面上连表情都没有。
“伤者在何处?”
“离此不远!”
“带路吧!”转头又道:“小黑,带东西上路!”
东方白只点头没开口,背起筐篮,拎起采药用具。
符六转身带路。
暮色苍茫中,来到一个谷地,一椽石砌草顶的山屋遥显眼帘,屋子背山而建,屋周是种了杂粮的山田。三人穿过田间小径,来到了屋前,符六侧身道:“到了,道爷、小兄弟请进。”
进了屋里,只见一副标准山居人家的布设,一明两暗,壁上挂着猎具、兽皮、角落里堆着农具,还有些成束的杂粮,八仙桌上点着油灯,居中一个火塘,柴火烧得正旺,一进屋里便有温暖的感觉。
火塘边几张矮脚凳,一张木床,床上躺了个人,正睁眼望着进屋的人。
东方白放落背负手拎的东西,目光扫向床上的人,一看之下,不由心头大震,几乎叫出声来。
躺在木床上的,赫然正是桐柏大少的跟班野豹子,他认识小黑,知道小黑身手还不赖,是“百草道人”的徒弟,却做梦也不会估到眼前的小黑,正是“无肠公子”东方白,也是断他的右掌,废他功力的“红衣使者”。
原本的杀手请来当医生,这的确有意思。
符六把八仙桌边的两把椅子挪近火塘道:“请坐!”
卓永年坐下,东方白却下敢就坐,站在一侧。
一个中年妇人从堂屋通向后边的小门步了出来,村俗打扮,但皮白肉细,颇有姿色,还带三分妖烧,一双杏眼隐透风情,看上去根本不像是山里干粗活的女人。
符六忙引介道:“这是浑家,这位是神医百草道爷,好不容易才请到,快来见礼。”
中年妇人福了下去道:“小熬人见过道爷。”
卓永年抬手道:“少礼!”
符六头一偏道:“娘子,你去厨下忙吧!”
熬人应了一声,扫了卓永年和东方白一眼,扭动腰肢,回进小门里。
“伤者是谁?”卓永年问。
“就是床上这位!”符六用手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