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雄连忙屏退伙计,又命费虎飞马迎报,一面笑道:“这还用你说,如论秦岭群贼,我们一路上已经出了四五次事,双峰还受了一次重伤,便今日还有两起人拦路行刺,并且已经拿获二人咧。”
单辰失惊道:“他在邢台受伤我已知道,今天又有什么人行刺,拿住两个什么人,你快告诉我。”
天雄忙将情形一说,单辰顿足道:“我也才在京中赶回,初料他们就要动手,也非过宝鸡不可,所以在这里打听你们行程,却没料到竟在未到宝鸡之前便出了事。”
接着又道:“如单论秦岭群贼等,有你们这几位或许可以对付,不过他们现在一面挑动了天山派,一面又有几个鞑王撑腰,闹成了当官强盗,这却不好办。方才我怪年师弟没有通知县衙门打公馆,便也为了这个,须知此间县官钱星仲便是允祀门下,北京城里已有好几次人下来,全住在县衙门里,如果由他觅定公馆,那来的人便多好多顾忌,也许不敢明目张胆动手,否则便更无忌惮了。”
说罢又笑道:“那卞太婆在秦岭群贼之中,也算有数的能手,一时有多臂大力夜叉婆之称,想不到她仗以成名的暗器和铁拐竟败在你们手中,便那黄蜂洪五和余媚珠也全是晚出能手,一上来便输了锐气,这以后也许要好得多,不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座店虽然可靠,还须多加防范才好。”
天雄见他虽然关切,却没有锐身急难的话,不由心中微恼,暗想:“谁不知道小心防范,却要你来说。”忙道:“诸承单兄指点,少时年双峰一到,小弟必当言明,老实说,我们这一趟是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便再是龙潭虎穴,也必须一闯,却已无法改道咧。”
单辰见他面带不豫之色,又笑道:“论理小弟与方师兄,应该拔刀相助才对,不过这一带均属秦岭势力所及,弟等既然吃了这一碗镖行饭,便无法过份得罪,所以不便十分出面,只可暗中助力,还望见谅才好。”
天雄不由大笑道:“如论单兄这镖行生意,本来是三分武艺,七分交情,小弟岂有不知之理,您但请放心,不但小弟不敢相强,便年双峰自己来也决无不情之请,彼此全忝在复明堂上过香,却无须客套咧。”
单辰又低声道:“马兄说话还请仔细,这店中人杂,有些话却不便多说咧。”
天雄越发厌恶,暗想以了因大师门下弟子,怎这等胆小怕事,早知你这等脓包,真连动问也不必了。忙又一笑道:“小弟因为适值这上房无人,才敢这等说法,既如此说以后遵示便了。”
单辰又低声道:“但能如此方好,否则一旦泄露,这却非同小可咧。”
说着,把手一拱道:“马兄初到必须稍为歇一会,小弟先行别过,少时等年师弟来再见。”
便自出屋而去,天雄心下愈加不快,忙将那店房详细看了一下,只见正房一连五进,东西跨院之外,西边还有一个极大院落,四面房屋,中间歇着车马驮子,等从那院落回到上房,经过西边跨院。再看单辰所居,却是一间东边紧靠上房的耳房,人已出去,心下不由更加狐疑,又匆匆赶到店外正在向街上眺望着已是万家灯火,来往旅客也纷纷落店,车马人声,只喧嚷成一片,一会儿,费虎引着羹尧等人也到,一同到上房落座之后,天雄便将单辰的态度和所言说了,羹尧略一沉吟道:“这也难怪,他们吃这碗镖行饭的,不是万不得已,焉有轻易得罪附近绿林朋友,多树强敌之理,不过那钱令既是允祀门下,自与秦岭群贼沆瀣一气,这洪五和余媚珠男女二贼却做如何处置咧。”
这时除内眷已经入室更衣净面而外,其余各人均在明间,那几位幕客忙道:“这是拦路行刺的事,还宜送交该管衙门为是,至于怕他庇纵,那我们不妨在文书上说明,已经另文咨行陕省大吏,如有越狱逃亡情事,惟该令是问,谅他便不敢故纵咧。”
剥尧点头,一面命天雄和胡期恒二人详细讯明,另录情供,备好文书,着魏景耀和周再兴将二人押往县衙,洪余两人此时倒不十分倔强,等录好供二人去讫,又命各人分向宿所稍歇,方命人去请单辰,谁知仍未回来,羹尧不由微讶,众人因一路劳顿,均各稍事休息不提。
那魏景耀原系年宅世仆,人本干练,对官场情形过节,仪注均极熟悉,领命之后,一下来便向周再兴悄悄的道:“周老弟,今天这差事可不好办,那位钱知县既是六王爷的人,又和秦岭群贼有往来,咱们非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不可,论武艺我是一窍不通,这官场诀窍,您得瞧我的,可不能过份老实。”
周再兴笑道:“魏二爷,这次您是正办,我不过帮您解人而已,这一双狗男女,如果不到县衙门跑了,那是我的事,一到县衙门,那便全是您的事,我是一切听命好吗?”
魏景耀忙也笑道:“好兄弟,我说的是实话,您可别见怪,委实这些州县官儿,平日作福作威惯了,您要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便反要对您来上一套官腔。咱们二爷又是一个初任官,哪里知道这一套,我并不是小看兄弟您,这叫作在一行谙一行,少时您便知道了。”
说着挑了一辆大车,将洪五余媚珠二人搭了上去,拿了报告文书,一同向宝鸡县衙门而来,到了衙前,那魏景耀命再兴看着二人,先寻门稿二爷,笑道:“敝上是湖广巡抚的少爷,现任四川学政年大人,此次奉旨赴任,沿途本一概不惊动地方官,只因在贵县治下出了点事,却不得不来打扰,还望禀明贵上,容我一见当面呈明才好。”
那门稿二爷姓高名升,原也是一个老于跟官的长随,这知县钱星仲未到任之前,又曾借过他五六百银子,算是一个拿钱的二爷,所以一到任,便派了门稿,一见魏景耀虽然一身长随打扮,却神色傲然,近日对六八两王,派人下来的事,也颇有所闻,请教姓名之后连忙笑道:“年大人关防真太严密了,敝县虽然不属四川,既系奉旨出京,敝上也应办差迎接才是,这一来不太失仪吗?”
魏景耀道:“这倒没有什么,敝上虽然是八旗世家,最近又和雍王爷攀了亲戚,他倒没有官场习气,便这次在贵省境内,除甘陕总督和陕西巡抚,因为一位是世交,一位是座师,不得不拜而外,其余全未惊动,却不独对贵上为然。”
接着又悄声道:“他所以一路微服过境,不事招摇,除开这是书生的本色而外,其他还有机密之处,却恕我未便奉告,此次如非因为在贵县近城迭遇刺客,还未见得便让贵上知道咧。”
斑升不由一惊道:“敝县这近城一带向来极其太平,便来往仕宦客商,也从未出事,怎么有人竟对年大人行刺,这还了得,魏爷知道这刺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魏景耀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个高二爷倒不必问得,反正这事就出在贵县东城外十多里地方,如今主犯虽逃,却已当场擒获二人,少时,贵上自然明白,只烦进去代回一声,说敝上特着魏某求见便行了。”
斑升一听口风不对,忙道:“既如此说,魏爷请恕简慢,且在此少坐,容我进去禀明敝上,再为奉请便了。”
说着,抓了一顶帽子扣上,便匆匆进去,穿过大堂,一直向签押房而来,那知县钱星仲原系贡生出身,平生读书名场未能十分得意,便以词讼为生,偶然一件命案,几乎连自己也饶在内面,不得已逃往京城避风,辗转托人推荐在六王府总管门下教馆,一住三年。那总管不知用什么法子,在一件军功里面带了一个名字,竟然分发陕西候补,又亏得那位总管,替他求了六王一封八行,这才得署县缺,人已五十开外,自己想想半生坎坷实在弄怕了,也实在穷够了,陕西虽然不是一个好省份,但宝鸡这个缺却不错,钱粮地丁的火耗陋规,出息已是不少,他对词讼又是一位老在行,只遇上一件有油水的案子,总不轻易放过,因此着实弄了一笔银子。生平也别无他好,只有看见白花花的银子,便是一乐。此外便是见不得漂亮女人,他离开家乡本未携眷,这时正在上房,搂一个新置美妾,看着室内一排银箱自得其乐,大有坐拥八城南面王不易之慨,那高升因为到签押房扑了个空,只得径向上房而来,只见庭院无声,一个小老妈儿正在帘子底下站着,忙道:“老爷在房里吗?相烦代回一声,就说高升有紧要公事要当面呈明。”
那小老妈连忙悄声笑道:“是为那南关外黄掌柜兄弟争产的案子吗?你曾允过我二钱一只金戒子,这却不能过河撤桥,要不然我还犯不着费那么大的劲,又让姨太太不高兴咧。”
斑升把头一摇跺脚道:“现在哪还有工夫提这个,你还不快进去替我回一声,否则便要误事咧。”
小老妈儿,俏脸一沉道:“你误事我不管,反正你再打算空口说白话,那可不成!”
斑升不由发急道:“谁跟你说是黄掌柜的事,如今已经出了大乱子咧。”
小老妈儿还待不依,钱星仲在房中已经听见,连忙一推那美妾走了出来道:“是高升吗?
那黄福才的案子又出了什么乱子,我已经打听过他老子足有二十多万产业,他那兄弟虽然庶出,却是他老子骨血,便不平分,至少也要拿出个十万八万来给庶母和兄弟过活才是。我只断了三千银子,两间住房,也算帮忙帮到家咧,他还敢怎样,你教他别糊涂,我老爷只须着人吹个风,教他那庶母再补一张状子,照常便可翻案咧。”
斑升连忙请安道:“小人做事向来不敢欺负老爷,那黄掌柜的,也决不会允愿不还,不过数目太大,一时筹措不来,只过两天,他允的银子,自由小人送上,目前却不是这件事,那北京城里下来的年学台已经到咧。”
钱星仲不由一皱双眉道:“闻得他在各县全是微服而过,并不惊动,怎么到我这里又闹起排场来,他虽然是一个外省饼境官员,并非本省上司,不过来头却也不小,这一来少说些也得花几百银子,才应付得过去,偏又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差却不易办咧。”
斑升忙又回道:“回老爷,那年大人已差有人来,倒不是为了请老爷办差!”
钱知县忙道:“你知道什么,他既差人来,焉有不办差之理。”
说着,又摇头叹气道:“本来两位王爷不断的有人来,我已供应不起,这一来更打饥荒咧。”
斑升见状不由暗笑,忙又垂着手道:“老爷,接差事小,如今年大人已在这县城外十余里地方遇上刺客,因此才差人前来要面见老爷,小人因为来人口风太坏,所以才赶紧前来禀明,这事还望老爷从速准备回话才好。据那派来的姓魏的说,年大人虽然放的是四川学政,却另有机密要公,他们勋戚之家,如果再有密旨查办什么,那可难说咧。”
钱知县闻言,惊得手脚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忙道:“你问过来人年学台死了没有?如果在我境内出上这件大案,那便不得了咧。”
斑升忙又回道:“小人因为那位魏爷的话太紧,所以没顾得问年大人受伤没有,不过那姓魏的也没有提起,只说刺客已经就擒,奉了年大人之命,前来求见,也许大人还不至便遭贼人毒手,老爷只须把他请进来一问不就明白了吗?”
钱知县猛一跺脚道:“这秦岭的人也真正岂有此理,我因两位王爷一再专人前来,着我照应他们,那孟三婆婆又有孝敬,所以处处曲全,还一再嘱咐,不可把案子做在我境内,怎么离城十多里便动起手来,这不活活的要我这条命吗?”
说着把头一点,又长叹一声道:“你快去请那姓魏的进来,在签押房等我,我这就出来便了。”
斑升答应一声是,又低声道:“那姓魏的口风很不好,老爷还得看破点才好。”
钱知县又皱紧了眉毛,点点头,便自去更衣,这里高升又一路飞奔出去,魏景耀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见面便道:“高爷怎么一去这久,别的不打紧,外面还有两名刺客,如果跑了,那却是贵上的职责咧。再说,这案情重大,我们大人已经专人分别禀明这里督抚和雍王爷,您怎么这等慢腾腾的,我这肩上却没法代担这重干系。贵上究竟见是不见,这是公事,与我们无关,您不妨直说,如果不见,那敝上便说不得就将犯人送到省里去了。”
斑升忙道:“魏爷,您别见气,敝上委实因为有件要紧公事,正和师爷商榷,所以稍为延误了一会,现在已经吩咐有请,您这就快随我来吧!”
说着又悄声道:“敝上虽然不是老州县官,待人却非常仁厚,来往差官决没有个点缀不到的,您只一见面便明白了。”
魏景耀正色道:“高爷,您可别这么说,兄弟我自跟咱们老大人以来,别的不敢说,却一文非份之财不爱,一点非份之事不做,您要提到这个,那可是找钉子碰。”
斑升不语,只赔笑着,一路到了签押房,魏景耀一见钱知县,便将经过约略一说,一面取出文书递上,一面道:“敝上实在没想到,在贵治城关之外便出此事,所好那主犯虽然在逃,却当场擒获两名刺客,不但均有口供可凭,而且这两犯口供,除招认行制不讳而外,还有积案累累大半均在治下,小人一个长随决不敢对老爷说什么,可是您是地方官,还请详加密问才好,要不然敝上就算也不深究,传到京里各位都老爷耳中去也不好,您说是不是?”
钱星仲一看文书已经惊得呆了,再听这么一说,不由分外做声不得,魏景耀又冷笑道:
“钱老爷您别使小人为难,这外面还有两名刺客,您到底是收与不收,还请明白见示才好,敝上现在西街三合兴立等回话咧。”
钱星仲忙道:“此事实在是我疏于防范,以致令年大人受惊,这两名犯人既在这境内做下这等大案,自应严讯重办,还望魏二爷回去在贵上面前美言一二。”
说着,忙命高升将人犯先行收下,那高升却连使眼色,一面答应,退了出去。立传本衙王贵许洪两位班头,将情形说了,着将两犯,先押班房,再候提讯。却不料王许两位班头一听洪五余媚珠两个名字,全大惊失色道:“高二爷,这一来算是送了我们的忤逆咧,这两位在这一带,向来谁也不敢得罪,如今却成了刺客要犯,偏又着落在我这衙门里,这不要命吗?”
斑升忙道:“我也知道这事扎手,不过人不是我们拿的,人家送来,我们焉能不管?这岂能怪我们吗?你两位对他两位说明,再好好伺候,不也就暂时应付过去。”
王贵连忙哭丧着脸道:“高二爷,你也是老公事咧,怎么还不明白,这男女两位全有一身好功夫,我们能关得住吗?既得罪不得,万一,人一交给我们便飞了,那怎么办咧。”
许洪也道:“慢说他二位要走,我们拦不住,便是孟老太婆捎个信来,要这两个人,也没法不交,这该如何是好咧。”
斑升冷笑一声道:“这可是你们两位的差事,老爷只着我们和你们说将人收下,可没说别的。你两位要嫌差事棘手,不能收,那不妨当面和老爷说去,好在年大人派有人在,只要两位说不能收,老爷和那位魏爷答应,那便行咧。”
两位班头一听,哪敢再说什么,问差事在什么地方,高升道:“这个我可不知道,据那位魏爷说现在衙门外面有人看着,你两位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
两位班头闻言,忙向门房外面一看,果见头门外面,停着一辆大车,天虽黑了,车上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除车把式而外却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精悍少年,连忙赶了出来道:“哪位是年大人派来押送犯人的,我们老爷有话,教将差事先交我们,费神,这就辛苦点交一下好吗?”
周再兴已经等得不耐烦,闻言忙道:“我姓周在这里,差事也在这里。”
那王贵连忙赶着一看,只见洪五和余媚珠揉头狮子一样,半躺半靠在车上,那洪五连捆也没捆,心中暗想:“这两位全是了不起的角色,便有镣铐也拦不住他们不走,怎么就这等老实,这是存心打官司来了。”想着忙向周再兴道:“周爷,这车上两位全是差事吗?你带有文书花名册没有?”
周再兴略-请问姓名之后忙道:“文书和花名册已由一位魏二爷送进去,差事就是这个,二位既来点收,我只告诉你姓名便行咧。”
那王贵原是老公事,闻言一见机会忙道:“周爷,你虽是大衙门里出来的,却不知道我们的苦衷,这既是行刺大人的要犯,没有年貌名册,我们怎么好收,再说天已黑了,万一有个差错,周爷不要紧,我两个却担不了这大风险咧。既如此说,且等那位魏爷出来,我们再照册点收,反正忙不在一时,你还怕他两个跑了吗?”
说着就灯光下向洪五一使眼色,又向周再兴道:“周爷,我哥儿两个是在班房恭候台驾,只文书名册一到人便算交给我咧。”
那许洪在旁也会意,索性连车也不近,踅运转身去,那车上的洪五和余媚珠一听,这明明是递话着他两人趁机逃走,二人方一挣扎,周再兴已经掣刀在手,大喝道:“你两个只敢逃走,那是格杀勿论,如让谁跑出五步去,你把我周字倒过来写。”
洪五虽然两腿可以行动,却无如臂伤未复,余媚珠更是臂踝均负伤,又是周再兴手下败将,闻言俱被镇住,再兴见两人老实下来,又向王许二人喝道:“你两个也快回来,我有话说。”
王贵本想提醒洪余两人在未交代清楚之前逃走,便可做足人情,自己又减轻了不少干系,却不料洪余二人竟不敢动,已是一怔,再听周再兴一喝,也停住了脚道:“周爷有什么话说,这公门口的事,却不是只凭口舌可以算数的咧。”
再兴冷笑一声道:“这话是你说的,停一会可别忘记了。”
接着又道:“你有几个脑袋,竟敢借故延宕,有意刁难,不收犯人,已是该死,还敢教唆行刺大人要犯逃走,你两个自己估量着没有?”
那王贵想不到周再兴虽然年轻,自己用意已被看破,说话竟这等老练,又见那副声色俱厉的样儿,不由一怔,方说:“周爷快别误会,这个我们怎敢。”
魏景耀已从大堂里面一路走了出来,高声道:“周兄弟,犯人不必交咧,咱们一同回去禀明大人便了。”
再兴方在诧异,后面已经跟着赶出一个人来道:“魏二爷快请回来,兄弟现奉敝东之命还有话说咧。”
周再兴一见魏景耀已到身边不远,忙也冷笑一声道:“魏二爷您说把犯人带回去吗?人家还不收咧。”
说着怒气冲冲将经过一说,魏景耀也冷笑一声道:“这倒好,那兄弟您多辛苦点,咱们这就回去得咧。”
话犹未完,那跟出来的人,已经气喘嘘嘘的赶到,忙先向王许两个班头瞪了一眼喝道:
“你两个怎么把差事越当越回去咧,方才老爷已着高升传话,命你将人犯收押,为什么一定要见公事名册才肯答应,须知这是行刺要犯,却不能耽误咧。”
说着又向周再兴一拱手道:“您别生气,这些奴才委实死心眼儿,还望不必计较,少时定当禀明敝东受罚,这两个犯人我着人收下便了。”
接着又向魏景耀笑道:“我那敝东向来就是一个半吊子脾气,魏二爷也请多多担待,二位且随我再到敝衙门小坐如何?”
魏景耀忙道:“不必了,我们出来已久,回去一迟,还恐敝上见怪。”
那人略一沉吟微笑道:“如此也好,不过明晨还请一谈,魏二爷能赏脸吗?”
魏景耀脸色稍转也笑道:“那也再看罢,只敝上不走,我是在寓恭候,否则那便后会有期了。”
那人又扯着魏景耀附耳数语,一面命高升填了一张印收,交给魏景耀,一面把手一拱道:
“一切还请原宥,敝东这也就来向大人请罪咧。”
魏景耀一面藏好那张印收,一面也拱手答礼,等那王许两个班头,命伙计将洪五余媚珠二人从大车上搭了下来,便向周再兴道:“如今公事既已交代明白,我们也该回去禀明大人咧。”
说着向车把式把手一挥,驱车径去,这里王许两位班头等魏周两人走后,忙又向洪五和余媚珠赔了若干小心,说了无数好话,才将两人扶进班房不提。那周再兴出了县衙,因为不知魏景耀为何忽然拂袖而出,忙问所以,魏景耀笑道:“那是我存心吓唬他,却想不到你在面前也吵了起来,如非因为二爷立等复命,这犯人又不便真的带回去,今天我非得再教训教训他不可。”
说着忙将经过一说,原来那钱知县自命高升退出之后,便忍痛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纸封套来,递在魏景耀手中道:“魏二爷,您一路多辛苦啦,不过陕西是一个边远省份,这宝鸡又是一个冲繁疲难的缺,兄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十两银子,送您买双鞋穿,在大人面前,还望美言一二。”
魏景耀初见钱知县掏出红封,中间是硬帮帮的一块,已是不快,再听是十两银子,不由脸色愈沉冷笑一声道:“钱老爷,您这可不对,小人虽然是跟年大人当差的奴才,却自信生平从未取饼不义之财,您这一来,到底将我当作什么样的人看待,须知小人虽生就一个奴才命,骨头却是硬的,这个您还是留着赏别人吧。”
这一来不禁将个钱知县僵在那里,掏出来的红封,竟有点收不回去,就在这个时候,那签押房的对面,正好是刑名师爷郑雨亭的房间,那郑师爷原已得讯,人虽坐在自己房中,魏景耀的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知东家向来对银子是取之如沙泥,用之如锱铢的,连忙走了过来,把手一拱笑道:“东翁别怪,你向来做事极其贤明,今天怎么忽然也俗套起来,晚生素知年大人乃是今之贤公子,你但看他一路上全没有惊动地方官,便可知决非俗吏可比,请想以他这样的主人派出来的管家,能受你的馈赠吗?”
说着,又哈哈一笑看着魏景耀道:“魏二爷方才说的话我已全听见,这原难怪你动气,不过既在敝县境内,出上这档逆事,却非二爷帮忙不可,所幸年大人并未受伤,刺客业已就擒,还望美言一二。”
说罢又将钱知县扯向室外商量了半天,遥闻钱知县怒道:“他来头再大,与我何干,总不能凭他们一面之词,说刺客就刺客,对一个奴才你也要我这样将就,我哪里赔累得起,那还不如干脆让他把人送还省去咧?”
魏景耀闻言不由又心头火起,忙道:“钱老爷您得把话弄清楚,犯人您收不收不要紧,小人可没敢叨扰什么,您可别以为我安着什么心,既如此说,小人权且告辞咧。”
说着,真的拂袖而起,出了签押房,便向外面走去。
那钱知县见状,不由又慌了,郑师爷这才也赶了出来,周再兴听罢看了他一眼笑道:
“难怪那位老夫子气喘嘘嘘的赶了出来,那您到底想弄他多少银子咧。”
魏景耀连忙正色道:“兄弟,您为什么也说起这话来,我想弄他的钱,也不是这等做法了,再说咱们二爷何等圣明,果真一出门就打算这样胡来,那便不用打算再混下去咧。”
说着,一同回到三合兴客栈,竟将经过毫无隐讳,据实禀明,羹尧用罢晚饭,正等两人回信,听罢不由双眉微耸道:“我真想不到京外的吏治坏到这样,竟视贿赂为当然,这世风也就真不可问了。”
天雄在旁不由笑道:“这个何消说得,上次小弟在邢台那位李令不也就全是打发银子说话吗?”
接着又道:“这是小事,你就想管也管不了许多,不过这两名刺客的口供我们虽避重就轻没提六八两王的话,这位钱太爷如何申详尚未可知,最好还须留上一二日才好,你不听他公然说,刺客不刺客,不能凭我们一句话吗?这却未免可虑咧。”
胡期恒也道:“这位钱大令既系六王旧人,也许就暗弄手脚亦未可知,年兄还须专人分往西安北京两地说明才好。”
剥尧点头,一面道:“这陕南一带,在京时各位尊长全曾说过,由方单二位布置,此刻如由我们这里派人出去,还恐群贼邀截,最好请他两位由镖行中人递出去便要好得多,那单兄既在此间,为何迄未见面,这又是何道理,如果连这点全不便担承,那就非另外设法不可了。”
正说着,忽见店中伙计来报道:“西跨院那位单镖头,承马盛意,替他引见年大人护送行李入川,本当遵命,不过他们人手委实分派不出,又因为有一帮皮货客人要到西安去,已经答应在前,不能回绝,如今客货已齐,明日五鼓便须上路,客人约定在天祥皮货庄聚齐动身,连向马爷辞行也来不及,所以着小人前来说一声,务必请马爷和年大人多原谅。”
这话一说,不但天雄再兴二罗全都诧异,便连羹尧也觉奇怪,接着外面又报宝鸡县钱知县来拜,并将手本呈上,羹尧忙命众人暂退,一面派人传话上房相见,那钱知县一到上房门外,便拜伏在地道:“卑职该死,一时疏于防范,致令大人受惊,还请恕罪。”
剥尧一面答礼扶起,一面将那钱知县一看,只见他虽然穿着官服却生得獐头鼠目,猥琐不堪,忙道:“兄弟与贵县隔省而治,本不当惊动,却不料竟在城郊迭遇暴客下手行刺,虽然天幸未遭毒手,刺客也当场拿获两名,但现在贵县治下出事,便不容不送请究办,还望从速讯明何人主使,并将在逃同党严缉归案严惩才好,否则这澄平驿路仕宦商贾便视为畏途,此风固不可长,便一经入奏,贵县也难免获谴了。”
那钱知县初闻羹尧是个贵家子弟出身,年纪又不大,还道易与,这一见面,只觉对方虽然是个白面书生,却二目威光逼人,连忙又惊得跪了下去道:“这是卑职该死,还望大人成全。”
剥尧忙又扶起,一面道:“贵县不必如此,但能从速讯明何人主使,伏法究办,兄弟决不愿过事株连,不过这事既出在贵县治下,使不得不多费贵县清神,如果万一再出枝节,兄弟却也爱莫能助咧。”
说着又笑道:“闻得这两名刺客,均系秦岭积年悍匪,除这次行刺本院而外,便在本地也是积案如山,贵县既系此间父母官,也须讯明为民除害才好,否则便兄弟不加深究,当地岂无正绅,那便也难说咧。”
钱知县闻言更加惶恐,只有连声称是,羹尧又淡淡一笑道:“兄弟所望贵县的,也只在毋枉毋纵而已,其他还是贵县自己的事,恕不多谈了。”
说着便端起茶碗来,可怜那钱知县,才从地下爬了起来,只在那椅子上贴得一贴,两边家人已经高唱送客,只好一举茶碗,便行告辞出去。羹尧等他走后,又请来众人集议之下,仍命由天雄率领加意防范,并决定多留数日,一面打听群贼动静,一面等候县衙回文,看他如何审讯。只不解单辰方兆雄何以如此怕事,竟不出面,二罗天雄再兴均不免窃窃私议,幸喜当晚并未出事,第二天一早那钱知县又来请安,并送了一桌酒席,说明两名犯人昨日已经连夜讯过一堂,除对主使人坚不吐供而外,只承认因为大人车仗颇多,打算拦路劫掠,同伙除卞太婆一名在逃而外,其余也无羽党,并称该匪巢穴现在甘肃省境,应请由大人行文该省缉获等语,羹尧不由笑道:“既如此说,贵县辛苦了,但对这个犯人拟做若何处置咧?”
钱知县躬身道:“卑职对这样大案决对不敢延误,刻已据实申详上去,只等回文一到便将全卷人犯一同解出,如以两犯案由而论,自当立决,不过公文往返当须时日,大人赴任在即,还请先行,这一路之上在卑职境内,刻已派人沿途护送,并已商请驻防官兵,随时协助,量不至再有宵小侵犯,但我事前疏于防范致令大人受惊,还望恕罪。”
说着又叩头下去,羹尧见他居然如此,倒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忙道:“如此有劳贵县了,不过这前途真不至再有宵小来扰吗?”
钱知县站了起来以后,又躬身道:“大人明见,从这里入川,道途险阻,这一路上委实不甚平静,不过卑职境内,因为适已略有布置,所以才敢这等说法,至于出境以后,那就鞭长莫及却不敢说咧。”
剥尧不由含笑点头端茶送客,钱知县走后,不久那回文也到,转是那郑雨亭却对魏景耀失了约,竟未前来,这魏景耀等过中午,不由心中暗恼,觑得羹尧饭罢,身侧无人,连忙乘机请安道:“奴才禀二爷,这宝鸡县钱星仲上午说的话,这其间还恐有不实不尽之处,二爷还得留神才好。”
剥尧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他的话有不实不尽之处,是看出什么来吗?”
魏景耀忙道:“奴才因系府中世仆,自幼便随老大人当差,此番跟二爷,更外一点不敢大意,所以从出事以后便处处留心,昨晚奴才和周再兴送那两名刺客去,不但那钱知县十分恐惧,便他手下班头也唯恐得罪两个贼人,只这一夜工夫,哪会便将口供问出,而且竟敢这样托大,敢保在他境内不再出事,这已奇怪。再说这两名刺客,在马老爷和胡师爷问的时候,明明供认奉了六王爷之命前来行刺,只因二爷说恐怕牵涉王爷在内不便,才将这个抹去,只说他们供认行刺不讳,何以一到县衙,竟说是意图拦路劫掠,连行刺的话也翻了供,这不显而易见其中有弊吗?”
说罢又请了一个安道:“奴才因为身受主子重恩,才敢放肆胡说,还请二爷明察。”
剥尧笑道:“看你不出,倒也是一个有心人,不过此事我已洞若观火,这一定是六八两王府已差有人来,着他这样应付无疑,说不定连秦岭贼首全都参与其事,亦未可知。但是这样一来也未必与我们无利,所以我才佯作不知任他闹鬼,反正我们今天不走,少时我必命人详细打听,你还有话说吗?”
魏景耀又躬身道:“二爷果真圣明不过,您既已看出,奴才便放心了,不过今天既不赶路,奴才闲着也是闲着,打算趁这半天工夫再出去访查访查,二爷看使得吗?”
剥尧把头一点道:“你能如此留心,那倒很好,不过遇事还须仔细,这其间不止官匪勾串舞弊而已,还有若干江湖人物,却非你所能应付,去只管去,一到黄昏便须回来,却不许贪功误事咧。”
魏景耀连声答应退了下去,天雄在前进听得分明也走来道:“方才这魏景耀的话委实有理,便小弟看法也是如此,不过凭他决访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这县城以内白天不虞出事,此间原系小弟旧游之地,便两位罗老弟也颇有熟人,我也打算邀同他两位一齐出去看看,您看使得吗?”
剥尧笑道:“如得马兄和两位罗老弟出去,那又比那奴才要好得多,焉有使不得之理,只是偏劳令我不安而已。”
接着又笑道:“这里古迹甚多,又是古栈道北口,如非因为官身不便,便连小弟也要出去看看这陈仓古道,现在却不便奉陪了。”
天雄闻言便告辞出了上房,换上衣服,将二罗邀来,那罗翼罗轸原本少年好事,闻言欣然相随,天雄又唤过周再兴在前进看守,并督率府中随行健仆严加防范,这才和二罗出了店门,只因心中放不下那单辰是否真已保镖东行?首先寻着天祥皮货庄一问,果然已于五鼓动身,这才沿着长街一路信步而行,暗中访察不提。那魏景耀离开店中却先奔县衙而来,旧日各县衙门前面,靠近班房,多有小茶酒馆开张,专做公门口买贾,更有书吏人等,接洽词讼也全在这些地方,往往这些茶酒馆的主人,也就是衙中班头书办,魏景耀深知诀窍,此刻已经改了一身贵卖打扮,在衙门看了一阵告示,便在一家挂着四如春招牌的小酒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酒,两样熟菜,慢慢喝着,那酒馆只有两间门面,东边一大间,放着三五张桌子,西边一小间却中分为二,前面柜房,后面算是雅座,魏景罐那张座头便在大间西北角上,紧靠着雅座,这时午饭虽过,客人却不少,所谈大抵不离词讼钱粮,半晌之后,忽听有人在柜上嚷道:“喂,掌柜的,你快问问灶上是怎么搞的,人家洪五爷又发了脾气咧,说炖羊肉太咸了,红烧肘子也火工不到家,几乎连碗碟全摔了,如今王许两班头一再赔小心,才伺候下来让我和你说,赶快做上两样拿手绝活送去,可别再挨骂,让他两位为难。”
魏景耀不由心中一动,再偷眼一看,却是一个衙门口小伙计,接着又听柜上的掌柜的哼了一声道:“这个年头儿,世道可真大变咧,线上朋友竟敢在衙门里和班头发威,这不是奇事吗?凭许王两位班头也算得是吃软不吃硬的角色,怎也这样将就,要依我说,索性替他把三大件一上,送到大牢里,让他看上两大溺桶,再不行,送他一顿皮鞭子霸道棍,不也就老实了吗”
那小伙计闻言又鼻孔里冷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要是寻常犯人,王头许头肯这等将就吗?人家不但是秦岭孟太婆手下的得力头目,又是暗中奉了王爷之命来的,他两个有几个脑袋,怎敢得罪。老实告诉你这是因为要遮掩那位年大人的耳目,才不得不委屈那位洪寨主在班房里住上几天,否则早住到花厅里去,由老爷作陪咧。”
接着又见那伙计竟走进柜房和掌柜的附耳数语,那掌柜的不由顿现惊慌之色,连声称是,魏景耀越发料定其中必有蹊跷,猛听酒座又有人冷笑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那孟太婆不就住衙门里面吗?洪五吃亏的是男人,所以押在班房里,那姓余的骚娘们,不早已香汤沐浴,打扮得花鹁鸽也似请入后堂,和县大爷在一处吃喝吗?你怎怪得姓洪的之摔家伙发脾气咧。”
魏景耀掉头一看,却也是一个公门中打扮的汉子,脸上已经喝得红扑扑的,一面端着杯子仍在喝着,一面像和谁在生气的模样,正在说着,那在柜房里的伙计已经走了前来低喝道:
“宋昌,你这醉猫又在这里胡说什么,这是何等重大的事,也是能在茶馆酒肆随口乱说的吗?”
那宋昌却放下酒杯,猛一瞪眼道:“王老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对老子说这话,你别看你那哥哥王贵在钱老爷手里跑红起来,老子还没有把他看在眼睛里。三年前,这衙门里哪有他说的话,老子拼得这份差事不当,便那钱星仲也咬不了老子的,好便好,不好可别怪便乘年大人在这里,大家给抖出来。”
那王老幺也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好话,听不听由你,你只管嚷吧,少不得有人请你回去。”
说罢扬长而去,那宋昌又灌了两杯,也便起身算帐出店,魏景耀忙也给了酒帐,跟在后面,才出店门,便赶上一步,在宋昌肩上拍了一掌道:“朋友,您也在这衙门当差吗?那太委屈咧,前边有条僻巷,咱们借一步,稍为谈上两句可以吗?”
那宋昌把头一掉,将魏景耀上下一看却不认得,忙道:“尊驾是谁,我们没见过,你也许认错人咧。”
魏景耀连忙悄声道:“朋友放心,我决没恶意,咱们找个地方略为一谈,您便知道咧。”
那宋昌原本县衙门壮班卯首,手底下也还明白,只因为人爽直,不善逢迎,钱星仲到任之后,才另点了王贵,此刻虽然有酒意,心下当自明白,一看魏景耀虽然买卖人打扮,却满口京腔,已经料到八分,忙也低声道:“爷台是跟年大人来的吗,小人方才那是醉话,你却信不得咧。”
说着,那脚底下,却跟着魏景耀走着,不到三五家,便是一条僻巷,两人进了巷子,魏景耀觑得无人忙又笑道:“朋友,您别害怕,在下确实是奉年大人之命,前来访查此案,您别瞧他老人家是一位公子哥儿出身的少爷官儿,在江湖道上可也大大有名,不管九流三教,当差应役的朋友,只有一技之长,如被看中便是朋友。再说,他老人家跟雍王爷既是口盟弟兄,又是郎舅至亲,要打算提拔个把人,那是易如反掌,目前他老人家正要打算访查这两名刺客的来龙去脉,您要知道详细,跟我去对他把实话一说,那将来说不定,大小就有个前程,您要不愿意,在下也决不勉强,那您只管请便,咱们便再见咧。”
那宋昌不由惊喜不定,忙道:“当真年大人肯赏见我一个下役吗?爷台却别开玩笑咧。”
魏景耀笑道:“我和朋友初次见面,焉有开玩笑之理,只您愿意,我们不妨就此便到三合兴去,您一见面,便知道我不是骗您咧。”
宋昌忙又道:“要到三合兴去,并不大远,不过县衙门和秦岭来的人已在那店外布上,小人如果进去,也许那钱老爷和孟太婆全放我不过,他们对大人手下,在这县城之中决不敢怎样,对小人就不同咧,如果真的大人有话要问我,爷台还请留下台衔,容待天黑,小人再由后门进去,便要好得多。”
魏景耀忙道:“那也行,我姓魏叫魏景耀,您要真去,只先找我,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不过您可别失信,那我在大人面前便不好再说什么咧。”
说罢,正待掉头出巷,宋昌忙又道:“爷台不必再回到衙前,只从这条巷子出去,那便是西街,再向西走上二三十家,便到了。”
魏景耀依言,走出那条僻巷,果然便到西街,离开三合兴客栈也不远,进店以后,忙将情形禀明,羹尧听罢,更料其间必有重大奸谋,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说,你不妨且去歇一会,那宋昌如来可速命他见我。”
等魏景耀退下之后,正退入东间和中凤商量此事,忽听前进周再兴喝道:“哪里来的野孩子,竟敢向里面硬闯,还不与我站住。”
接着又听一个孩子道:“我明明看见喂熟的一只鸟,从外面飞了过来,寻一寻又有什么要紧,凭你这么大的人,难道还想赖我的鸟儿吗!”
中凤忙就窗隙一张,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身青布褂裤,头上还用大红辫线,梳着一条辫子,人又生得眉清目秀,雪白的皮肤,心疑附近居民子弟,忙一掀帘子道:“你别吓唬他,既然他说有鸟儿飞进来,也许倒是真的,不妨让他找一找。”那孩子已到了上房檐下,闻言向周再兴一笑道:“你瞧,人家这位大婶儿多么好,我也只不过找一找,找不着,也就走咧,谁还敢赖在这里不成。”
接着羹尧也走了出来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姓什么,叫什么,你就是要来找鸟儿,这是我们住的地方,也该先说一声,却不许这么横咧?”
那孩子抬着一张小脸,四面略一张望,一面又绷着脸道:“你先别怪我,我在前面早和他说过了,他不说理,开口就打算骂人,能怪得我吗?”
接着又走向东间,在窗下向里一张道:“那只鸟儿果然没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回去把那只秃顶老鹰放出来,它便跑不了咧。”说着,竟不理众人,又向前进走去,周再兴虽因中凤一说,没有拦他,这时见他要走,忙又堵在院子当中道:“小兄弟,你别走,我们大人既有话问你,为什么不回答?”
那孩子噗嗤一笑道:“我是一个孩子,就是见不得大人,你有这本领,前面飞的、走的、爬的东西多着咧,不会省点力气去逗逗他们吗?”
说着,竟从再兴胁下一掠而过,便似一支弩箭一般,直穿中进,走了出去,饶得再兴身手再快,也没能拦住,等再赶到前面,已经不知去向,众人不由全是一怔,连西间正在做静中功夫的谢五娘和马小香也走了出来,一问情形之后,周再兴忙道:“方才我因马爷和两位罗爷全都出去,恐有奸人混了进来,便一步也不敢离开,在前面看着,这孩子一进来便东张西望。
我问他找谁,他也说是要找一只鸟儿,我想拦没拦得住,竟被他闯了进来,这小东西,不但身法极快,而且手底下很有两下,我两次暗用擒拿手法,均被从容逃去,这就可想而知,如系贼人遣来,那就大可虑了。”
剥尧和中凤一齐摇头道:“这孩子虽然来得奇怪,身上也确有功夫,但却不像贼人所使,否则,他手底既有两下,却不会这等善来善去,至少也得留下两句话才对。”
正说着,天雄携着二罗已从外面回来,天雄默然,二罗却一脸忿忿之色,羹尧心料必有所遇,正在要问,天雄已先向二罗开口道:“二位贤弟不必难过,这孩子虽然淘气,却未必便是有意掂二位斤两,具有恶意,一个小孩子,你二位难道还放在心上不成。”
罗翼首先道:“我真想不到,这次回川,竟在家门口,丢了这么一个大人,这一来真无面目见人咧。”
罗轸也愤然道:“事情虽然不算什么,如果是真正成了名的人物,我兄弟本来出道未久,也不会难过,如今却跌翻在一个孩子手里,这不太嫌岂有此理吗?”
剥尧见三人异口同声,全提孩子,忙问情形,二罗不由愤然说出一番话来,原来天雄和罗氏弟兄,自离天祥皮货庄之后,便信步向西城走去,才走不多远,便见两个孩子迎面而来,一个年纪略大的不过十四五岁,一个较小的亦不过十二三岁。
那大的一个孩子道:“你别得意,须知爷爷所以不让我去,教你去,那并不是你比我强,只不过因为你年纪小,不让人家碍眼而已。”
小的一个闻言似不服气,忙也道:“你别不害羞,竟以为你比我强,爷爷早说过,这事必须胆大心细,临事不乱,还要手脚溜滑,口齿来得才行,却没说碍眼不碍眼咧。”
那大的一听怒道:“谁不害羞,你如真比我强,如何爷爷不肯让你到秦岭去,倒愿意带我走咧。”
小的一个气得一鼓小腮帮子道:“谁说爷爷不肯带我去,他老人家早说过,只不淘气,便一样也带我去咧。”
三人一见那两个孩子虽然随便走着,步法却和寻常孩子不同,眼神也有异,一望而知,全曾练有上乘内家功夫,又听口中连提秦岭字样,不由全把脚步慢了下来,偏那两个孩子机伶异常,看见三人伫足不前,立刻相互一使眼色,小的一个,先笑了一笑道:“我不和你说了,先送信去咧。”
便擦身而过,那大的一个也笑道:“你去你的,可别丢人,快些回来,晚上我们再去看那没鼻子的女人,也许还有热闹呢!”
说着看着三人,一蹦尺把高,猛一掉头,又折了回去,罗翼忙道:“小扮慢走,我有话说。”那小的一个一闪身,便进了一条小巷子去得无影无踪,大的一个,掉转身,却仍一路蹦跳着向西走着,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罗翼忙又叫了一声小扮,足下一紧赶了上去,却不料那孩子,虽然向前走着,那脚后跟忽然蹴起一块酒杯大小的鹅卵石,一下直向罗翼头上飞来,罗翼冷不防,几被打着,幸而眼明手快,把头一偏,一掌打落,起初还疑事出偶然,忙又叫了一声:“小扮慢走,我有话问你。”
那孩子向前窜出一步,脚跟一起,又蹴起一块干马粪,迎面打来,这一来罗翼不由心头火起,一面闪身避过,一面大喝道:“你这孩子为什么把石头马粪踢得满街乱飞,我有话问你,知道吗?”
那孩子猛一转身绷紧了小脸道:“你在和谁说话,我踢石头马粪,你管得着吗?”
罗翼愈怒道:“哪里来的野孩,竟敢这等发横,你家里有大人吗?”
那孩子又一瞪小眼道:“你想见大人吗,那就有你的乐子咧。”
说着,双脚连蹴,那碎石马粪便如雨点般打来,虽然一下也没打中,但尘土四起,竟闹了一头一脸,罗翼不由大怒,猛一伸手,一个金龙探爪,便当胸抓来,那孩子略一闪身避开,脚下又踢起一块石头,直从罗翼耳根擦过去,这一下不但罗翼怒不可遏,连罗轸也被激怒,连忙一个纵步,窜出孩子前面,大喝道:“小贼竟敢放肆,还不赶快站住。”
那孩子竟使了一个童子拜观音架式站定道:“你两个打算一齐上是不是,须知这在城关里面大街之上,还轮不到你们发横咧。”
罗轸忙又喝道:“你这小贼真敢动手吗?那便莫怪我要教训你了。”
说着身子一闪一个黄莺掐膝,便向孩子脖子上抓去,那孩子身子一侧,闪过一边,乘势抓起一把砂石打了罗轸一个满脸开花,闹得睁眼开口不得,罗冀见兄弟竟栽在一个孩子手里,不由把心一横,一下窜向那孩子身边,手起一掌劈下,那孩子一笑,又将身子一侧避开,正打算照方抓药,去抓砂石掷来,罗翼身子一挫,飞起一腿便扫了过去,那孩子身子偏着,右手方一沾地,罗翼那一腿已经扫到,天雄在旁看得明白,连忙高声叫道:“罗贤弟千万别伤这孩子,他如系秦岭贼人羽党谅也跑不了,我们却不可误伤好人子弟咧。”
说犹未完,只见那孩子,右手在地下一按,跟着身子一旋,反旋出老远,一个鲤鱼打挺,立刻站了起来大笑道:“你放心,他伤不了我,瞧你份上,我也不再逗他两个咧。”
说着,一个箭步窜出丈余,这时却好有一群驮子吆喝着走来,那孩子一连几纵,闪向牲口丛中便不知去向,二罗不由又是气愤,又是惭愧,一面拍去身上污尘,一面道:“这小表可恶已极,也许又是秦岭贼人差来有意消遣我们也未可知,可惜被这一帮驮子一挡,让他逃去,否则我非捉住他,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
天雄连忙劝阻道:“二位贤弟不可如此,如依我看,这两个孩子虽然淘气调皮,手底下却很明白,说不定便是什么能手子弟,如系秦岭门下,加以惩戒,自然无妨,否则岂不更树强敌。”
二罗仍觉愧忿不已,这才一同回来,天雄说罢之后,周再兴忙道:“马爷看见的那两个孩子,内面有一个是一身青布褂裤,头上梳着红线小辫子的吗?”
天雄忙道:“那小的一个正是这等打扮,你在哪里也看见过吗?”
剥尧笑道:“岂但他看见过,方才这孩子已经到这里来过,现在还不知道他闹的是什么玄虚咧。”
说着忙将适才的事一说,天雄不由失惊道:“照这么一说,这孩子定是那小的一个无疑,他和那个较大的孩子,曾有送信之说,这还须各处查一查才好,说不定已经做下什么手脚咧?”
中凤闻言,猛忆那孩子在自己和羹尧走出东间之后,曾在窗外张过,连忙赶进房去一看,只见那帐帷上,竟虚钉着一支竹制甩手箭,箭杆上又缚着一个小纸卷,连忙取下一看,只见却是一张海月笺,笺上大书着:“秦岭群贼刻因徇钱令之请,在城厢以内,决不动手,但此中亦颇有能手,仍拟于中途一逞,连云栈道本古之天险,稍一不慎,即易为所乘,饮食行止更以戒备为宜,能越褒城,庶几无患。”
那笔行书,写得非常苍劲有力,却无上下款,连忙连那支甩手箭,一齐拿在手中,走向明间笑道:“大家毋庸揣测,人家信已送来咧,如依我看,决定是友非敌,那两个孩子,也许出于哪位老前辈所差亦未可知?”
说着将竹箭和笺纸递在羹尧手上,大家团团围住一看,羹尧忙道:“如以语气而论,自应是一位老前辈,但既知贼人内情为何却不与我们见面,转令一个孩子,送上这样一封信来,这又是什么道理咧。”
二罗因为信又出于那孩子送来,不由愤然道:“果真出于前辈善意示警,何至弄此玄虚,也许又是那秦岭贼人,故意写这信来,另有用意亦未可知。”
谢五娘看了他一眼笑道:“适才那孩子的身法,我也约略看见,倒颇像我一位老友家数,如果是他的子侄儿孙,那不但是友非敌,便秦岭群贼之中再有能手也不足畏了。”
天雄忙道:“老前辈既然看出他的家数来,何妨说明,叫大家也好放心吗?”
谢五娘摇头道:“我也只不过揣测而已,此刻焉能断定,而且这人性情向极古怪,他事前既不显露,如果说破,倒反不好!”
小香也笑道:“恩师所说的这位老前辈我也猜到一二,这位老人家,果然有些怪癖,如果肯加助力,那这一路之上,便再有凶险也可保无虞了。”
谢五娘连忙以目示意,一面道:“话虽如此,此老向例不到危殆决不出场,而且他还有一位老站在对面的欢喜冤家,他既传书示警,还宜小心为是,此事不必再谈,如果传出去,另生枝节,那便反而不妙了。”
说罢仍和小香回到西间,羹尧闻言,忙命众人各去休息,自己也和中凤回到东间,又详细查明并无其他异状,这才向中凤悄声道:“谢老前辈和马姐,既然知道这位传书示警的老前辈,为何又讳莫如深,你知道是谁吗?”
中凤抿嘴一笑道:“我怎会知道,你怎么不去问小香姐,倒来问我。”
剥尧不由脸上一红道:“这是正经大事,何必取笑,你看,自邢台治伤之后,她肯多理我吗?我如问她岂不又讨无趣。”
中凤又笑道:“那是你咎由自取,却怪不得人啦。”
说着又悄声道:“我猜这位老前辈不但谢老前辈至友,定与小香也具有渊源,她们既然不说,其中必有缘由,你又何必问得,人家既然传书示警,自不置身事外,何况还有他师徒同在,只一遇上事,决无不现身相见之礼,到那时候,不就明白了吗?”
说罢,又附耳道:“倒是这一路上,我看小香姐已经把心寒透,你自问对得起人家吗?”
剥尧一面点头,一面也悄声道:“如论对马姐,我也问心难安,但为对师妹计,却不容再为分爱呢!”
中凤不由又低啐了一口道:“你别推在我身上,我却不领这份盛情。”
接着又道:“我们且别谈这个,倒是那宝鸡县既已说将此事申详上去,还须仔细,便西安和北京也必须专人去信才好,这却迟不得咧。”
剥尧忙道:“此点我也见到,只因在这一带,我们一切布置本来说定由方单两位负责,偏偏方师兄并未见面,单师兄又保镖远出,如由驿递寄出又恐不妥,那说不得只有仍旧派人分送西安,再行转出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天色渐晚,大家用罢晚饭,魏景耀忽然悄声来报道:“回二爷的话,那宋昌已从后门进店,有话要当面禀明。”
剥尧道:“你曾先问过他,那秦岭贼人和六八两位王爷有些什么人在县衙之中吗?”
魏景耀道:“奴才虽然问过,他却非见您本人不说,所以才先来回二爷。”
剥尧略一点头道:“既如此说,可命周再兴、费虎伺候,传他进来。”
魏景耀答应一声退了下去,不一会不但费虎周再兴全来了,连二罗也各携兵刃,侍立上房门外,这才将那宋昌带了上来,羹尧笑道:“你在县衙当差吗?你们老爷如何对待那两个刺客,两位王爷又差了什么人来,不妨对我实说,本院自当另眼看待。”
那宋昌连忙伏地叩头道:“大人在上,小人只有所知,自当详细呈明,决不敢隐瞒,不过此事如为那北京下来的几位差官和秦岭诸寨主所知,小人便是一个死数,还请大人做主,才敢实说。”
剥尧忙道:“你但实说无妨,我这左右,决无泄漏之理,便这店家我也着他不许张扬便了。”
宋昌又叩头谢过,一面道:“那孟三婆婆等人在大人未来之前,便全住在县衙之中,便那两个刺客也曾去过,还有一位姓郁的,一位姓白的全是王府出来的,在半月之前已赶到,后来又来了一位姓杜的,一位姓王的,也全说是王府差官,据那姓郁的说,只我们那钱老爷能帮他们将大人除去便是奇功一件,将来不但府道可望,便连三大宪全在意中,所以我们老爷才肯答应。”
剥尧不由冷冷一笑,两眼威光毕露道:“这姓郁的是那六王府的郁天祥了,那姓白的又是谁咧?”
宋昌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又叩头道:“那姓郁的正是郁天祥,那姓白的是蒙古正蓝旗人名叫白武,乃是八王府的护卫。”
剥尧又道:“那姓杜和姓王的咧,他们又是谁派来的,你知道吗?”
宋昌道:“小人知道,那姓杜的叫杜家骏,姓王的叫王得海,也是差官,这两个人全是六王爷派出来的,如今已经离开衙门,到太白山去寻一位能手了。”
剥尧道:“太白山有什么能手,他去找谁,你知道吗?”
宋昌道:“这个小人却不知道,不过据那姓杜的说,这位能人,功夫极好,又精剑术,不但在这西北一带,极少敌手,便是江南各侠,也不一定便能赢他,这却是实话。”
剥尧略一沉吟又道:“那秦岭群贼还有些什么人藏在衙中,你谅该也知道了?”
宋昌道:“大人要问这个,秦岭群贼藏在县衙的倒不多,除孟三婆婆和林琼仙以外,便只有这在押的两个刺客,不过来往的人却不少,小人也难尽述。”
剥尧点头道:“那他们目前又如何对付本院咧,那刺客的详文呈出去吗?”
宋昌道:“这个小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从前那姓郁的、姓白的,和孟三婆婆全允过我们钱老爷决不在本县境内下手,以免累他无法开月兑,后来不知那洪五和余媚珠、卞太婆三人为何竟在中途动起手来,为了这个钱老爷还和孟三婆婆争论过,如今已经决定不在本县境内再动手,至于他打算在什么地方下手,小人却不知道,不过从各人说话中,全有在岭上黄草坡相见的话,也许在那里有什么埋伏亦未可知?”
剥尧笑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说吗?这次你替本院出力不少,我虽是四川学政,如愿当差,就在本省,也可对你略有安插,只等此事一了,自必论功行赏,此刻可先拿五十两银子去,在我动身之前,如有消息可立即来报,赏赐我是不吝的。”
说着令人取饼一锭银子给他,宋昌忙又叩头道:“大人有事,小人自应效力,赏赐决不敢领,如蒙恩遇,只能日后稍加栽培,便感激不尽。”
剥尧笑道:“我已说过,此事一过,必加擢拔,不过你既不避祸害为我效力,焉有不赏之理,这银子你先收下,日后本院也决无亏待之理。”
宋昌这才接过银子,又叩头谢赏,起来请了一个安道:“小人有什么话都说了,此刻便再回衙门打听,如有讯息,必来禀报。”
说罢告辞而去,等他走后,罗翼忙道:“这人所言,也许不会虚诬,不过群贼究竟如何下手,尚不可知,再则那两个孩子是友是敌,也还未可逆料,那孟三婆婆既然藏在县衙,便北京下来的人也在那里,今夜必有议论,小弟拟和轸弟前往一探,您看使得吗?”
剥尧方在沉吟,费虎也道:“如果两位罗爷前往,小人也愿随行。”
小香忙从西间一探头道:“小表,你又打算淘气吗,这却不是可以儿戏的咧。”
剥尧忙道:“马姐倒不必过责这孩子,目前的确敌人虚实我们丝毫不知,他三人能去采访一下,倒未尝不可,可是县衙之中,有无其他出色能手,这却十分可虑。”
二罗忙道:“年兄放心,愚弟兄自问功夫虽然不精,却还不至便失陷在那里,况且此去仅只窥探而已,既不打算动手,便再有厉害人物,难道还能将我们留下去不成。”
剥尧方在踌躇,谢五娘又从房中走出笑道:“公子放心,但着他三人前往无妨,不过目前尚早,稍迟待我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只他三人能守不动手的话,我便可保他们无恙回来。”
小香不禁诧异道:“恩师也打算跟去吗?”
五娘只笑了一笑道:“你又猜错咧,此事何用我也跟去,果真我去,那又用不着他们咧。”
剥尧料知五娘必有安排,忙道:“既然老前辈以为可去,我便命他三人一行便了。”
说着,又向三人嘱咐小心将事,一切以谨慎为先,三人闻言,欣然领命,各去准备,到了二鼓以后,谢五娘又背人唤来费虎,附耳说了几句,取出一只戒子,替他套在右手无名指上,笑道:“如遇这样的人,你不妨照我的话说,再将我这戒子给他一看,告诉他,我在此间,便贼人再凶狠些,他也必加助力,他如有什么话说,你必须记牢,一字不忘,回来告诉我,不见此人却不许轻泄。”费虎点头领命,退了出去,二罗忙问:“谢老前辈有什么话说,是为了那两个小贼吗?”
费虎摇头笑道:“不是为了小贼,也许倒是为了姥姥。”
罗轸正色道:“这是正经大事,你这小表却不可油嘴咧。”
费虎一伸舌头道:“本来如此,我怎敢油嘴。”
接着又道:“谢老太太人家已经说过,决不许事前泄漏给谁,否则她老人家还好说话,我那位马姑姑,也许就真要揭我的皮咧,罗爷,你还是多原谅吧。”
二罗见他如此说法,倒不可问得,只有笑骂一声,觑得店中无人走过,便一同由前进院落之中窜上房去,费虎也跟在后面,由房上直奔县衙而来。那宝鸡虽然是个交通孔道,但昔日民风淳朴,大抵早起早睡,一交二鼓,人脚便定,居民全已入睡。三人仗着身轻似燕,趁着-天朦胧月色,一晃便到衙前,同在西侧民房上背亮之处站定。商量之下,因那宋昌曾有群贼住在花厅之说,所以又绕到衙后,方才从西北角越墙而入,却不知道那花厅在什么地方,只见官廨沉沉,一片寂静,偏那天上乌云陡起,星月之光尽敛,更难辨识。三人细看半晌,遥见东边远远有一片灯光,但不知是否花厅,二罗略一踌踏,便一先一后,向灯光亮处,飞纵而去,费虎也跟在后面,两处相隔也不过一重房屋,罗轸首先赶到,一看那灯光亮处,并非花厅,却是五间上房,不但灯火通明,而且还杂有欢笑赌酒之声,忙向后面的罗翼一打手势,在斜对面厢房上伏定,仔细再看时,原来那上房明间,正摆着两桌酒席,男女杂沓,觥着交错,吃喝得非常热闹。上首一桌首席上,端坐着一个白发老婆婆,一身黄麻衣裙,脸上虽然略有皱纹,精神却非常饱满。第二席上,是一个独臂老道士,下面对陪的,便是中途所见两个骑马壮汉。东边横头上也坐着一位中年老道,那位县太爷,却坐在西边横头上殷勤劝酒。那西边一席,首席正是那行刺在逃的卞太婆,二席是一位白发红颜的妇人,下面坐着两个少妇,一个是那就擒送县的余媚珠,一个一身重孝却生得妖妖娆娆的,上下横头也各坐着一个妇人陪着。正苦相距过远,听不见说什么,乃兄罗翼已经从西边房上绕到上房上面,在屋檐伏下,忙一打手势,暗示你听他们说话,我来巡风。罗翼把头一点,便向下面倾耳而听,一面探头檐下偷觑着,只见东横头上坐的老道,笑容满面,举着杯子向首座的老婆婆道:
“贫道半生流浪江湖,久已闻得卢老前辈昔年在长江上下游曾经名震一时,后来和丁真人结为夫妇同隐天山,更有双侠之称,却不知道竟会独自隐居太白山中,如非这位闻道兄一再提及那还真失之交臂咧。”
那老婆婆忽然寿眉微耸道:“那些旧事你还提他做什么,须知我自和那老道士闹翻了,连儿孙辈也极少见面,此次如非和他赌上这口气,还真不愿出面多这事咧。”
那老道虽然碰了一个钉子,却绝不以为意,仍旧满面堆笑道:“本来这几年,这武当派也嫌太以仗势欺人了,尤其是这些新出道门的门下弟子,几乎半点江湖义气不顾,简直目中无人,对谁全是赶尽杀绝。您瞧,便这位闻道兄,不就是被那鱼翠娘用毒镖打中,又断去一臂推下水去吗?如今他那位令侄,又因替叔报仇死在那年小子手下,这仇怎能不报,却想不到丁真人竟自火性全无,来上一个不闻不问,连闻道兄都不让见面,这也无怪您生气的,不过有您这一来,便不愁他叔侄大仇不报咧。”
那独臂老道闻言忙道:“贫道虽被那鱼翠娘断去一臂,只怨自己学艺不精,决不敢惊动丁真人和老前辈,不过舍侄却是丁真人和老前辈门下,自幼即蒙收养,如今却因为我这膀臂去寻鱼家父女论理,又被年小子用非刑拷打惨死,却不容不禀明真人和老前辈,报仇决不敢望,还请老前辈一问那年小子才好。”
接着,那孝服少妇也出席哭拜在地道:“贱妇林琼仙配夫李元豹,原定江南候补县令,虽系秦岭门下,却从未陷身绿林一步,也因相助闻道爷报仇,致被云中凤贱妇用血滴子杀死毁尸灭迹,贱妇自恨力薄,难雪此恨,久闻老前辈昔年有女郭解之名,还望垂怜加以臂助,得容贱妇稍报杀夫之仇,死也瞑目。”
那老婆婆冷笑一声道:“我老婆子决不管你秦岭武当两派的事,你们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便什么王爷的礼聘,我老婆子也决不能受,不过闻天声确实由我抚养成人,我也深知那孩子品格,果真如他叔父之言,不明不白,惨死在年羹尧之手,我却非问他一个水落石出不可,此事不完,我决不回太白山去,此事一完,谁也无法留我。至于那老道士装聋做哑,我也少不得回到北天山去向他理论,你们却无须再做这等过场,否则便莫怪我要各行其是了。”
罗冀听着不由吃了一惊,暗想:难怪那宋昌说请的是一位能手,原来却是丁真人的夫人女郭解卢十九娘,这还真须仔细,果真是她,不但自己弟兄决难抵敌,便让师父遇上,也未必便能必操胜算,既有这人在此,须快走才好。想着,正待和罗轸打手势。
猛听身侧有人低声道:“你这人还不快走,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只我那女乃女乃一出手,你还能逃得了吗?”
再掉头一看,却是白天用石子马粪戏弄自己的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正待要问,忽觉背后又被人扯了一把,身不由己后面缩了一下,正疑身落人手,欲待挣扎,倏那老婆婆又冷笑听声一响,上房屋内已经打上一件暗器来,恰好因为被人一扯,得以避过,接着又听当啷一响,原来是一只酒杯落在檐下打得粉碎,不由又吃一惊,那身边孩子却低喝道:“你别害怕,沉住气,少时只说跟我们来的便了。”
罗冀未及答言,忽又觉得,身后窜起一条小黑影,直向房下纵落大喝道:“我因女乃女乃在此,特为前来看望,你们为什么要拿酒杯打人。”
随听那老婆婆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旺儿这淘气的孩子,房上还有谁,是你那哥哥兴儿吗?”
罗翼方才窜起,定睛一看,却是那小的一个孩子,人已走向屋内,一面笑道:“女乃女乃,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倒害得我和哥哥空跑了一趟太白山庄。”
罗翼这才知道这两个孩子,竟是丁真人孙儿,不由道声惭愧,那身边的孩子也站起来附耳悄声道:“罗叔你别介意,白天里我不知道你和那年学台是一路,还当着秦岭的杀胚,所以才那么着戏弄你,如今既是一家人,我便不会再得罪,少时我那女乃女乃如果出来,你只推说是我们的朋友便无妨咧。”
罗翼更加惊奇,正待要问如何认得自己,又听那老婆婆在屋里道:“你和哥哥又平白到我那里去做什么,是你那糊涂爷爷着你们去的吗?你闻叔叔教人家宰了,他知道不知道?”
说着,似乎人已到了檐下,那小孩子也停止住脚笑道:“女乃女乃,这话是这些不要脸的毛贼对你说的,你先问问他们,闻叔叔是怎样死的,又是谁给害死的。”
那老婆婆不由一怔道:“你为什么说这话,难道你闻叔叔并没有死吗?”
那小孩子一鼓小腮帮子道:“爷爷便为了这个才着我们去禀明你老人家,据爷爷说,那闻叔叔不但没有死,就是死了,他事前未经禀明,就去生事找非也是活该……”
话犹未完,那老婆婆倏然颜色一变厉声道:“这是他着你们来说的吗?那你们赶快回去对你爷爷说,这事用不着他管,我教养大了的孩子,可不能让别人来欺负,他要真不服气,我在黄草坡下等他,非把这件事弄个一清二白不可,果真你闻叔叔不死,话还好说,否则我也非把那姓年的小子宰了祭灵不可!”
那小孩子正待再说什么,猛听对面房上有人轻轻打了一声胡哨,又拍了三下手掌,接着又一连两声胡哨,高声叫道:“卢十九娘,你还记得当年,姑苏城外的卖解女儿吗?如今她着我来送还你的旧物咧。”
二罗一听,那口音正是费虎,正在诧异,忽见那老婆婆倏从檐下,腾身而起,一个黄鹄摩云,斜掠出来二丈来高,人已到了院落当中,接着,在地下微微一点便到了对面上房之上,也高声道:“你是谁,既是谢姐差来,那信物可在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