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前院进入了内院,李玉翎他记不清楚穿过多少幢房子,走过多少条画廊,他游目四顾。
但见这“怡亲玉府”里面,富丽堂煌,美仑美奂,夜景美得醉人,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真是一点也不错!
任何一家的内院也不容外人擅进,就别说堂堂的亲王府了,如今这位美格格竟带着李玉翎直入内院,可见多伦格格她对李玉翎是多么地看重,她根本就没有把李玉翎当做外人看待。
多伦格格的书房,就设在水榭那一泓碧水之旁,过了那朱栏小桥,多伦格格吩咐了另一名亲随。
“告诉德玉泡壶茶去。”
另一名亲随答应一声走了。
进了书房一看,多伦格格这间书房布置得雅致已极,而且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一柄长剑挂在东墙上,西墙上的字画没一幅不是出自格格的手笔。
一张小茶几上放着一具玉质古琴,那张紫檀木的书架上,经、诗、子、集,无一不俱备。
显然,这位美格格汉学不但好,而且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不但是宦海花英,而巨还是位才女。
李玉翎他正看得两眼发直,只听多伦格格在他耳边说了声:“怎么了,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格格应是红粉班中博士,蛾眉队里状元。”
多伦格格的娇靥上有一份喜色,可是她眼儿含嗔地看了李玉翔一眼:“你这是损我还是捧我?”
李玉翎道:“卑职这是由衷的敬佩。”
多伦格格道:“你,我知道,我,我自己更清楚,我承认我的汉学在这个圈子里称得上凤毛麟角,出类拔萃。可是比起你来,我差得多。”
李玉翎道:“那是格格过谦。”
多伦格格摇头说道:“你弄错了,我这个人一向最自负不过了,内城里的这些人谁都说我微,以一个‘谦’字说我的,你是头一个。”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说道:“禀格格,奴才晋见。”
多伦格格道:“隆泰来了。”
随即转脸向外道:“进来吧!”
门外那人恭应一声,在门口行了个礼,哈着腰走了进来,然后垂着手站在门边。
多伦格格道:“这位是“‘德’行宫‘神武营’来的李领班、过来见见。”
太凡做总管的人都够精明,也都够机灵,否则的话他就做不到总管了,格格带着这位李领班进内院来到书房。
可见这位李领班在格格心目中的份量就不轻了,隆泰连抬头看都没抬头看,立即上一步行个礼道:“见过李爷。”
李玉翎慌了,忙答一礼上前相扶。
“隆总管这是折我,我怎么当得起,受得住!”
隆泰抬起了头,四十多岁的人,唇上两撇胡子,两眼有神,透着一脸精明相,他没说话先陪笑。
“李爷一路上辛苦了,常听格格说起您来……”
李玉翎道:“对隆总管我也久仰,刚才在路上格格还跟我提起隆总管。”
隆泰道:“您不知道,格格一向爱夸自己人。”
多伦格格笑了。
李玉翎道:“总有值得夸的地方。”
“可不。”隆泰道:“自己人怎么看都比别人强,那怕是个癫痢头瞧着都是很顺眼的。”
隆泰是个很风趣的人。
多伦格格笑得更甜,更美了。
李玉翎也难以忍俊。
只听多伦格格道:“咱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榜格有了话,李玉翎跟隆泰都坐了下来,按说这是不允许的,可是隆泰在“怡亲王府”
当了二十多年差了,是看着多伦格格长大的,等于是“怡亲王府”的元老了,有些时候,有些地方他是该被宽容些。
坐定了,多伦格格道:“隆泰,最近有没有跟吴德明来往过?”
隆泰道:“奴才好久没见他了,您不是不许……”
多伦格格道:“从今天起,我特派你跟吴德明来往,而且要你多跟他来往。”
隆泰征了一怔,道:“您这是……”
多伦格格转望李玉翎道:“玉翎,你告诉他吧。”
李玉翎还没有说话,一阵香风袭人,书房里进来了美丫头德玉,德玉一双手里捧着刚泡好的一壶茶,进门便叫道:“李爷,您来了。”
李玉翎站了起来道:“几天不见了,姑娘好。”
德玉忙道:“您这不是折我么,快请坐,快请坐,我给您倒茶,这是宫里拿来的贡品,您尝尝。”
她忙着倒茶去了。
多伦格格道:“给隆总管也倒一杯。”
隆泰忙站起来说道:“奴才不敢。”
他说他的,德玉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贡品的确是不同凡响,三杯清香满室。
德玉奉上三杯茶后,多伦格格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我们这儿谈正事儿,别打岔。”
知婢莫若主,可让多伦格格说着了,德玉正预备问东问西的。
李玉翎跟隆泰落了座,德玉静静地站在多伦格格身后,李玉翎把该说的全部告诉了隆泰。
隆泰一听马上说道:“李爷,您可不知道,吴德明这个人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是坏透了。”
李玉翎笑了。
多伦格格也笑了。
隆泰接着说道:“这个人一肚子坏水,要说玉爷是受了他的指点,我头一个相信,您说要我怎么效劳,只要能派得上用场,您请只管吩咐。”
李玉翎道:“倒不需要隆总管帮别的忙,我只希望隆总管让我对吴德明这个人多知道一点。”
隆泰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李爷,您想知道什么?您问就是,我知无不言。”
李玉翎道:“谢谢隆总管。”
沉吟了一下道:“假如我想见这个人的话,除了七贝子府之外,别的还在什么地方可以见到他?”
隆泰眉锋锁了一下,迟疑了一下道:“李爷,我不便出口。”
多伦格格道:“说你的。”
隆泰勉强笑笑说道:“李爷,他这个人有点不正经。”
李玉翎明白了,立即截口说道:“吴德明这个人多大年纪,长得怎么样?”
隆泰道:“五十多岁了,糟老头子一个。”
李玉翎道:“总管能不能说明白点儿,他有什么特征?譬如说是高是矮?脸上有麻子……”
隆泰道:“李爷,他有个外号叫吴单瞪。”
李玉翎道:“吴单瞪。”
多伦格格道:“一只眼睛。”
李玉翎“哦”地一声笑了。
隆泰道:“您听说过吧,瘸毒瞎狠,吴德明就是这么个人,长得鹞眼鹰鼻,耳后见腮,瘦得皮包骨,像个病死鬼似的,有人这么说吴德明准不得好死,总有一天他会死在……”住口不言。
李玉翎心里明白,道:“隆总管,他经常往外跑么?”
隆泰道:“可不,一个月总得往外头跑个七八趟。”
李玉翎道:“隆总管可知道他在外头的交往么?”
隆泰摇头说道:“没听说他外头有什么朋友,这种人不会在外头交朋友的,外头的人他没一个瞧上眼的。知道他的人也懒得理他,就别说跟他交朋友了。”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隆总管可知道他的出身?”
隆泰摇摇头说道:“这个我就不怎么清楚了,以我看,他这种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出身的!”
李玉翎道:“行了,谢谢隆总管。”
隆泰道:“怎么,这些就够了。”
李玉翎道:“够了。”
隆泰站了起来,他还没说话,多伦格格又开口道:“李领班暂时住在府里,你给他安置一个住处。”
隆泰道:“把水榭边上那一间收拾收拾,您看怎么样?”
李玉翎道:“请隆总管在前院随便给我找个地方。”
多伦格格望着隆泰道:“就是那一间吧.你带李领班看看去。”
隆泰一哈腰,冲着李玉翎陪笑说道:“李爷,您请吧!”
李玉翎望着多伦格格道:“格格……”
多伦格格站了起来道:“你跟隆泰去吧!有什么事只管找他,时候不早了,我要歇息去了。”
带着德玉往外去。
李玉翎还待再说,隆泰一边低低说道:“李爷,格格的脾气您不知道,您怎么好拂格格这番心意。”
多伦格格已然带着德玉走出了书房。
李玉翎道:“这怎么行,王府所在.内院禁地。”
隆泰道:“李爷,格格没把您当作外人。”
李玉翎直皱眉,没再说话。
苞隆泰出了书房,隆泰带着他直往水榭另一方走去。
那儿座落着一开精舍,进了精舍,隆泰点上了灯,然后望着李玉翎道:“李爷,您瞧瞧,怎么样?”
李玉翎还能有什么挑剔,摆设考究,布置雅致,立身处是个小厅堂。左首垂帘一间,虽然看不见里头,那考究雅致也在预料中,堂堂的王府.那一处会差,就是柴房怕也比一般人家的住处豪华。
李玉翎还没说话,隆泰接着又是一道。
“您到里头看看。”说着他就要往那一间里让。
李玉翎忙道:“不必了,隆总管,我只觉得不安!”
隆泰道:“您别这么客气,你既然到了这儿,往后就是一家人,大家相处在一块儿,太客气那就显得见外了。”
李玉翎笑了笑,没说话,沉默了一下之后,他道:“隆总管,刚才你没说,我也不便问,什么地方可以见着那个姓吴的。”
隆泰道:“八大胡同。李爷,他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不正经,整天里寻花问柳,总有一天他会挺尸在窑子里。”
李玉翎道:“他经常去的地方是……”
“没一定。”隆泰道:“八大胡同里那些门儿多得很,他那儿都去。”
李玉翎道:“这么说只有碰了。”
隆泰道:“这老不死快倒霉了,要是让您碰上了,他那付德性我刚才告诉您了,只要您碰见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他来。”
李玉翎道:“隆总管,我想出去一下。”
隆泰道:“怎么!您现在就要出去?”
李玉翎道:“这时候不正是时候了。”
隆泰笑了笑说道:“您说的是,只是您初到京里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找他们给您带路。”
李玉翎道:“隆总管,谢谢,不用了,您只要告诉我怎么个走法,我总可以自己找得到。”
隆泰道:“李爷,您太客气,他们都闲着没事儿,给您带路这是应该的。”
李玉翎道:“隆总管,吴德明并不认得我,可是必定认得‘怡亲王府’里的人。”
隆泰呆了一呆道:“您说得是,我没想到,那……您这么走。”
他把去八大胡同的路告诉了李玉翎。
听毕,李玉翎道:“京里可有宵禁。”
隆泰道:“有是有,不过很迟,您带着这个可通行无阻,也好进正阳门。”
说着,他自腰间解下一物递给李玉翎。
那是一面“怡亲王府”的腰牌,李玉翎称谢接过道:“府里什么时候关门。”
隆泰道:“不要紧,您只管去办您的事儿,我让他们给您等门,其实门里有人守夜,您叫一声就行了。”
李玉翎道:“我预备走后门。”
隆泰道:“您干嘛走后门。”
李玉翎道:“‘亲军营’跟七贝子府很可能派有人在这一带守着,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的行动。”
隆泰脸色一变,道:“这还得了,我去派人把他们撵走!”
“不,隆总管。”李玉翎伸手一拦道:“这样不好。”
隆泰迟疑了一下道:“要是让王爷跟格格知道,恐……”
李玉翎道:“隆总管,我只敢这么臆测,知道的也只有你跟我,真要让王爷跟格格自己发现了,那是他们倒霉。”
隆泰笑了,道:“好吧!我听您的,您去吧!走后门也行,回来时您只管叫门,我叫巡夜的多听着点儿后门就是了。”
李玉翎走了,隆泰送他出了后门。
不到半个时辰,李玉翎照着隆泰告诉他的路线顺刊地找到了八大胡同。这地方,使人一进八大胡同就觉得胡同里跟胡同外的情景大不同。
来往的人不少,耳朵里听进的尽是丝竹管弦之声,有轻歌.有小调,其音靡靡,全是一些不堪入耳的黄色之调。
满眼的五彩灯笼,那朱门一扇扇,送出迎进,忙得很。
李玉翎站在那儿正在观望,突然……
“李领班!”一个深沉的话声起自身后。
李玉翎本能地一惊,忙转身后望,眼前站个人。
他借着灯光一看,那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两撇小胡子,穿一身短裤褂,裤腿摇着,袖口卷着,衣领敞开,右手里托着一对铁球,不住的转着,五个指头拨弄,骨碌碌作响,歪着脑袋堆着笑,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李玉翎盯着那汉子道:“尊驾是……”
那中年汉子咧嘴一笑道:“怎么?吃了官粮,做了官.就不认识朋友了!”
李玉翎道:“恕我眼拙。”
那汉子笑道:“您往这儿跑,也不怕传到姓古的耳朵里去么?”
李玉翎心头一跳道:“原来是……咱们没见过。”
那汉子道:“不错,今儿晚上是头一遭。”
李玉翎道:“阁下是那一位。”
那汉子道:“家师行六。”
李玉翎道:“原来是六先生门下的兄弟,请教。”
“不敢。”那汉子一咧嘴道:“姓铁,单名一个字,奎。”
李玉翎道:“铁兄。”
铁奎道:“别见笑,北京城混字行里算得上个人物,坐的还是头一把椅子。”
李玉翎一抱拳道:“失敬了。”
“行了,兄弟。”铁奎一笑走了过来:“别损我了。”
热情而豪迈地一巴掌拍在李玉翎肩头上:“接大师兄传令说你要来,我手下那些小弟兄也看着你进了城,可就没跟你搭腔,正怕你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大师兄交待,要我听候差遣,兄弟就算报到了。”
让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可不是?他那只手就带着热流,刹时间遍入全身。
李玉翎道:“我怎么敢当。”
“算了,兄弟。”铁奎道:“一家人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就算不是一个门里的,凭兄弟你干的这事儿,水里火里我也要先跑上一趟。”
顿了顿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怎么一出来就往这儿跑。”
李玉翎道:“我有事儿。”
铁奎道:“你有什么事儿?”
李玉翎道:“我找个人。”
铁奎道:“找个人,谁?”
李玉翎道:“七贝子府的总管吴德明。”
铁奎道:“吴单瞪?”
李玉翎道:“铁兄认识?”
铁奎如果连吴单瞪也不认识,怎能称得上混字号中的大爷。
铁奎笑道:“不敢说认识,人家贵为七贝子府的总管,我老铁只不过是‘北京城’的一个混混儿,那来那么大造化,只能说我知道这个人,‘北京城’里的人,我很少有不知道的。”
李玉翎道:“铁兄可知道今儿晚上那儿能找到他么?”
铁奎未答反问:“据我所知,吴单瞪这个人不怎么样,兄弟你找他干什么?”
“我有点私事。”
接着,他把事情全告诉了铁奎。
听毕,铁奎一咧嘴叫了起来:“好啊,今儿见这个就害这个,明儿见那个就害那个,害来害去竟害到我兄弟头上来了,我得好好儿整整他,走,兄弟,咱们找他去。”迈步往里走去。
走没多远,两个人停在两扇朱门门口,一块横匾,两盏大灯笼,上面各写斗大的三个字儿:“迎春院。”
在那“迎春院”门口,抱着胳膊站着几个人,年纪不等,有二十多的,也有三十多的,一个个混家手人物打扮,个头儿都很壮。
铁奎一到“迎春院”门口,那几个汉子马上快步迎了上来,一个个躬身哈腰,恭谨异常。
“大爷。”
铁奎一指李玉翎道:“见见,‘亲军营’的李爷,我一个门儿里的弟兄。”
那几个马上转过来躬去。
“李大爷。”
李玉翎怔着道:“不敢当。”
铁奎一旁说道:“兄弟,这是我手下几个弟兄,只要在这京畿一带,要找我随便找一个吩咐他们一声就行了,有什么事也只管找他们,那一个敢慢一点儿,你找我说话。”
转过脸去道:“你们的四下挨门给我问,我找吴单瞪,知道他在那儿回来告诉我一声,别惊动他。”
那几个一应而散。
铁奎笑道:“瞧,兄弟,神气不,‘紫禁城’里有他那么一个皇上,这儿有这么一个皇上,真要说起来他要跟我换我都不换。”
李玉翎点头说道:“‘北京城’卧虎藏龙,能在他们之中称尊,的确不容易。”
铁奎道:“多少年了,全是打出来的,换来的。”
“迎春院”里快步走出个人来,那德性一看就知道是个嘴吃软饭的,背顶软盖儿的,近前一哈腰,陪上满脸唯恐不周的笑,“铁爷,今儿个是什么风。”
铁奎道:“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王,你好吗?”
那老王忙道:“好,好,谢谢铁爷,托铁爷的福,您请里边儿坐坐,喝杯茶。”
铁奎摇头笑道:“我不敢进去,我怕那些姑娘揪着我不放,上回碰见了荷花,她那股热情劲儿我受不了。”
老王轻笑说道:“您不赏脸?”
铁奎左手一摆道:“忙你的去吧!今儿晚上我有事儿,明儿个我再来叨扰你一杯。”
那老王答应着道:“您这是那儿话,能请到您,那是我们的造化,我们的光彩,铁爷,明儿个一定请您赏脸。”他退着走了。
铁奎望着那老王进了“迎春院”道:“‘迎春院’的王八,姓尤,大伙儿都叫他尤老王,人还不错。”
那几个回来了,近前欠身,一个中年汉于道:“大爷,那老小于轧上了小别花,在‘万花院’边赁了一间房子。”
铁奎道:“小别花,小别花不是老七的人么?”
那汉子道:“是的,铁爷。”
铁奎道:“既是老七的人怎么会姘上了吴单瞪。”
那汉子道:“不知道。”
铁奎浓眉一扬道:“吴单瞪人呢!”
那汉子道:“在那里。”
铁奎道:“老七呢?”
那汉子道:“不知道,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铁奎:“找他去,让他马上来见我。”
那几个答应一声,转身又走了。
铁奎转过脸来道:“行了,兄弟,他惹上咱们了,咱们抓他的理了。”
李玉翎道:“铁兄预备……”
铁全道:“借这机会好好整他一顿。”
李玉翎道:“方便么,铁兄。”
铁奎倏然一笑道:“兄弟.我铁奎叮不怕官家的人物。”
李玉翎道:“跟他们斗怕是个麻烦。”
铁奎道:“把我姓铁的抬了出去,看他们那个敢正眼瞧我一下,兄弟放心,这种事,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是在这种事上闹出事来,谁自己倒霉,我包管姓吴的那老小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只有哆嗦的份儿,就算他敢怎么样也不敢明着来,明来的有他的亏吃的。”
两个人聊了没几句,那几个回来了,另外带着个年轻的,那年轻汉子白净脸,长得挺不错,很俊,也很秀气,只是带着脸的酒意,胡子都长了。
他上前叫了铁奎一声。
铁奎两眼一扫道:“在那儿找着他的。”
那中年汉于道:“王老顺那儿。”
铁奎哼了一声望着眼前那年轻人道:“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这一阵子跑到那儿去了。”
那年轻汉子道:“没上那儿,我一直待在王老顺那儿。”
铁奎道:“好出息,你怎么没把自己淹死在酒坛子里。”
铁奎又道:“小别花另外找主儿了,你可知道?”
那年轻汉子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大爷。”
“好嘛!”铁奎道:“你知道也不生气。”
那年轻汉子道:“小别花让我替她赎身,我拿不出那么多。”
铁奎道:“多少?”
“五个数儿。”
铁奎道:“她又不是个金打的,值得那么多,你怎么没告诉我。”
那年轻汉子道:“这种事我没敢让大爷知道。”
铁奎道:“那么你就缩着脑袋把她拱手让了人了。”
那年轻汉子低着头没说话。
铁奎道:“那么你就整天喝黄汤。”
那年轻汉子道:“大爷,我……我心里闷得慌。”说着说着他先哭了。
铁奎浓眉一掀,喝道:“不许哭,哭个什么劲,为个娘儿你掉泪,值么?老七,你好窝囊,好大的出息。”
那年轻汉子硬没敢再开口。
铁奎吁了一口气道:“我问你,你还要她么?”
那年轻汉子嗫嚅说道:“大爷,我拿不出那么多。”
“呸!”铁奎一吐唾沫道:“风尘里没几个有情有义的,你跟她泡泡我不管,你要打算要她我不许,你这年轻急什么,给我找个正经的,到时候你只管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张罗,听见了么?噢!对了,三姑娘那边的小红是个好姑娘,看你们不是也蛮谈得拢的吗?”
那年轻汉子低与头道:“是,大爷。”
铁奎道:“把眼泪擦擦抬起头来听我说话。”
那年轻汉子举袖擦了擦泪,怯怯地抬起了头。
铁奎喝道:“像个汉子点儿。瞧瞧弟兄们,那一个像你这么窝囊!”
年轻汉子脸上飞红立即挺起了胸脯。
铁奎道:“这还像点样儿。”
顿了顿,道:“小别花现在住在那儿,你知道吗?”
年轻汉子点头说道:“我知道,就在‘万花院’边儿上。”
铁奎道:“出出气去,别让闷坏了你,吴单瞪那老小子,吓唬吓唬他,可别伤他,我来收拾。”
年轻汉子道:“大爷,他是……”
铁奎道:“他是谁我清楚,他就是天皇老子也一样。”
年轻汉子道:“您让我现在去。”
铁奎道:“问得好,难道等他走了再去。”
年轻汉子双眉一扬,转身而去。
那几个转身跟了去。
铁奎转眼望向李玉翎道:“走,兄弟,瞧热闹,看好戏去,我要把那吴单瞪当狗耍,非把他的尿屎都要出来不可。”
李玉翎忍不住笑了。
那是两扇小窄门儿,就在“万花院”边儿上那条小胡同里,门口没路灯,黑黝黝的。
年轻汉子有人给壮胆,也带着几分酒意,他如今站得很挺,抬手拍了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脸麻子脸的老太婆,老太婆脑袋刚探出,猛然就是一惊!
“老七!是你!”
年轻汉子冷冷说道:“不错,是你穷七爷,来跟桂花聊聊,怎么?”
老太婆道:“刚出去。”
年轻汉子两眼一瞪道:“怎么说。”
老太婆忙道:“刚回来,睡了。”
年轻汉子哼了一声道:“她还真快,那不要紧,老相好了,跟她被窝里聊去。”抬腿进I门。
老太婆一惊要拦,老七一招胳膊把她碰得踉跟跄跄退出了老远,老太婆要呼,后头响起个低沉话声:“胡二喜,弟兄们全到了,你还想活长点儿不?”
老太婆一哆咳,硬没敢吭声。
几条大汉闯了进去,一个小院于,上房屋里无灯,黑漆漆的,老七肝火冒三丈,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哎哟!谁呀!”房里传出一声娇娇滴滴的惊叫。
老七只不管地闯了进去,惊叫由里向外,房间里灯一亮,老七手里揪着一个,只穿着一片红肚兜,老七“呸”地一声道:“霉气。”
顺手抓起一件长衫走过去。
那娘儿们忙不迭地披上长衫,长得不赖,只是花容变色,粉面没一点血色儿。
“老七,是你……”敢情她现在才看清楚来人。
里头屋又闯出一个,是个男的,糟老头子,瞧他是那吴德明没别人,他往那儿一站,眼一瞪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七道:“玩命的。”
吴德明独眼睁得老大:“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京畿所在。”
老七刷地一声手抽了过去:“闭上你他娘的臭嘴,少跟你七爷来这一套。”
吴德明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倚在墙上,手捂半边脸,叫道:“你,你敢打人……”
老七道:“打人那叫便宜,七爷,我今儿晚上还要动这个。”
抬腿抽出一柄匕首,砰然一声插在桌上。
明晃晃地,配着老七那满脸的怒气,吓人。
吴德明反了脸,连那被打红的耳边脸都红了,要叫。
老七抬手一扬道:“你敢出一声我先宰了你。”
吴德明一哆嗦,硬没敢张嘴,他毕竟奸滑,也毕竟见过几天世面,强笑一声道:“这位,咱们恐怕是一场误会。”
老七道:“放你娘的屁,捉奸成双我这叫误会。”
“捉奸?”吴德明笑了:“这位,小币花是我花银子赎出来的。”
老七道:“你赎出来的,你知道她是你七爷的什么人!”
吴德明道:“这我不知道。”
老七道:“那你就给我站在一边少开口,我先宰了这臭货咱们再算帐。”
那娘儿们砰然一声跪了下来:“老七,可不是我不跟你,是胡二喜她要银子。”
老七道:“去她娘的,我老七天生的穷命……”猛一把抽起了桌上的匕首。
那娘儿们疯了道:“老七,看在过去那段情份,你饶了我吧!我跟你,我马上跟你走。”
她要抱老七的腿,老七一脚踢得她滚出老远。
吴德明胆子不小,上前伸手一拦,忙点了头,笑得心惊胆战:“这位,有话好说,闹出人命是要赔的。”
“滚你一边去凉快!”又是一巴掌,打得吴德明满嘴冒血,退出老远。
“你七爷怕吃官司也就不来了。”迈步向那娘儿们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铁奎喝了一声:“老七,站住。”
老七停了步,铁奎一个人进了屋,李玉翎站在暗处,他看得见人,人看不见他。
铁奎进了上房屋,眼一盯吴德明道:“七贝子府的吴总管,可是?”
“不敢。”吴德明忙道:“正是吴德明。”
铁奎一抬手道:“请坐。”
吴德明有点失措.忙应一声道:“请教,您这位是……”
铁奎道:“铁奎。”
吴德明“哦”地一声道:“原来是北京城里头一号人物铁大爷.老弟仰名已久,不想今晚上在这八大胡同里幸遇,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说着,他冲铁奎拱了拱手。
铁奎淡然道:“好说,你老请坐。”
吴德明似没动,望了老七一眼道:“这位是铁大爷的弟兄?”
铁奎道:“正是。”
吴德明道:“久仰铁大爷仁义过天……”
铁奎淡然一笑道:“吴老放心,铁奎自会给吴老一个公道。”
吴德明一拱手道:“老朽感激不尽。”
这才走过来坐了下去。
铁奎搬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道:“吴老……”
吴德明忙一拱手道:“铁大爷有话只管说,老朽洗耳恭听。”
铁奎道:“吴老言重了……”
轻轻咳了一声道:“吴老在七贝子府供职,对铁奎弟兄也有个耳闻,那是铁奎的造化,至于眼前这件事……”
吴德明道:“这是一场误会,老朽纯然不知道小别花是铁大爷这位弟兄的人!”
铁奎道:“相信吴老是不知道,否则以吴老的为人,断不会不给铁奎面子。”
吴德明顺水推舟,忙道:“那是,那是,老朽这个人生平最喜欢交朋友,虽然没在江湖耽过,交的江湖上朋友可也不少,老朽受了江湖朋友的薰陶,也渐知一个义字,要知道小别花是铁大爷弟兄的人别说给她赎身,连近也不会近她。”
铁奎道:“事到如今,吴老也不要解释什么了,吴老的为人代清楚不过,我这里有两条路任吴老选一条。”
吴德明道:“铁大爷请说。”
铁奎道:“我们这些人一向是玩命惯了,生就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天胆,吴老请想,连命都不要了,他还怕什么……”
吴德明强笑了笑,没说话。
铁奎道:“还有,我们这种人很少有是非的观念,一言不合,一事不对就动刀子,白进红出,这是家常便饭。”
吴德明道:“铁大爷客气了,据老朽所知,诸位都是‘北京城’的英雄好汉。”
铁奎抬手拦住了他话头,道:“这头一条路,我把吴老留下,‘北京城’有的是埋人的地方,我把吴老掘个坑一埋,谁也不知道。”
吴德明哈哈强笑道:“铁大爷玩笑了,像诸位这种人物,怎么会对老朽一个已然入土一半还多的糟老头子下这种毒手。”
铁奎道:“我们这种人向来是睚眦必报,对谁都是一样。”
吴德明陪上两声干笑,没说话。
铁奎道:“这是第二条路,我请吴老帮个忙……”
“帮忙。”吴德明道:“只要是老朽能效劳之处,铁大爷只管吩咐就是,老朽说过,生平最喜欢交朋友,尤其是江湖上的朋友。”
铁奎道:“这么说吴老是选第二条路。”
吴德明呵呵笑道:“任何一条路都比那条死路强,铁大爷逼着老朽往这条路上走,老朽焉敢不急急从命。”
铁奎倏然一笑道:“吴老不愧是个明白人。”
吴德明道:“好说,老朽为人做事还能不糊涂而已。”
铁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吴老,我要个人。”
吴德明一怔,道:“铁大爷要的人是谁?”
铁奎道:“这个人刚到京里来,跟铁奎兄弟有点过节,可是他深居内城里,铁奎兄弟拿他没办法。”
吴德明道:“铁大爷还没告诉老朽,这个人是谁?”
铁奎道:“他是从‘承德’来的。”
吴德明怔了一怔,眉锋一皱道:“‘承德’来的,这是谁?”
铁奎道:“此人姓李,原供“承德’‘神武营’,刚被调到京里“亲军营’来。”
吴德明道:“有这么个人,老朽不知道。”
铁奎道:“吴老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以吴老的身份。在内城里打听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
吴德明道:“容老朽回去派个人打听打听,应该可以问得出来。”
铁奎道:“吴老肯帮这个忙,我这里先谢了。”
吴德明道:“老朽是一定尽心尽力,只是老朽还没模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铁奎转脸向里道:“老七,把她弄出去。”
老七答应一声,拖着小别花走了出去。
铁奎转过脸来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愿意说,可是……我这么说吧,这姓李的在‘承德’害了我一个把兄弟,我那位把兄弟原是吃江湖饭的,让那姓李的做公函私割了脑袋领赏邀功去了。”
吴德明独眼一睁道:“原来如此,这姓李的好狠。”
铁奎道:“他是够狠的。”
吴德明道:“铁大爷怎么知道他到京里来了。”
铁奎道:“铁奎在‘承德’有朋友,那姓李的一举一动无不全在铁奎那些朋友耳目之中。”
吴德明道:“铁大爷既然知道他到京里来了,为什么不在半路截他,却等他进了京,进了内城再费事。”
铁奎道:“不瞒吴老说,这姓李的一身好功夫,铁奎弟兄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轻易动他。”
吴德明道:“那么铁大爷现在向老朽要这个人……”
铁奎道:“我是向吴老要这个人,这句话吴老该明白。”
吴德明独眼一睁道:“铁大爷是要老朽先杀了他。”
铁奎道:“也行,要是吴老杀了他,我要他一颗脑袋,要是吴老将他弄得人事不醒交给我,那更好。”
吴德明看了铁奎一眼笑道:“铁大爷这是难为老朽,那姓李的现在是‘亲军营’的人,老朽焉敢动他。”
铁奎淡然一笑道:“吴老太客气了。”
吴德明道:“铁大爷……”
铁奎一摆手道:“吴老贵为七贝子府总管,是七贝子面前的红人,吴老所至也就等于七贝子亲临,对付小小一个‘亲军营’的人,以我看不该是什么难事。”
吴德明摇头说道:“铁大爷不知道,这种事七贝子如何肯听老朽的……”
铁奎道:“他要是看重吴老的话,他该听吴老的,事实上吴老也非自己想办法不可。”
吴德明皱了皱眉道:“铁大爷,老朽一定尽心尽力,行么?”
铁奎摇头说道:“吴老,我志在必得,我若不先下手,等他知道我那惨死的把兄在京里有我这么一个拜弟的时候,我铁奎迟早会步上我把兄之后死在他手里。”
吴德明吁了一口气道:“老朽忘了,老朽只有这一条路是生路,条条是死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老朽这个血肉之躯的人,好吧!老朽点头就是。”
铁奎道:“我先谢了。”
吴德明独眼一转,笑道:“容老朽大胆直问一句,铁大爷是不是早就盯上了老朽。”
铁奎道:“事非得已,还请吴老原谅。”
吴德明笑呵呵道:“这一下铁大爷算是抓住老朽了。”
铁奎道:“事实上吴老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吴德明大笑说道:“不错,不错,谁叫老朽老来风流……”
话锋一顿,接问道:“铁大爷,这个忙老朽若是帮成了呢?”
铁奎道:“从今后小币花就是吴老的人了,‘北京城’里有谁敢哼一声,吴老尽避找铁奎说话。”
吴德明道:“铁大爷这谢不嫌太轻了么?”
铁奎道:“吴老一条命,加上一个小币花,我看不轻。”
吴德明脸色一变,站了起来,强笑说道:“铁大爷说得是,那么老朽这就回去打听打听……”
铁奎伸手一拦道:“吴老慢着。”
吴德明道:“铁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好说。”铁奎道:“”我若放吴老回去,他日何处再找吴老。”
吴德明道:“铁大爷,事一办妥,老朽会立即出城相见。”
铁奎道:“吴老若是永远不再出城,铁奎岂不是偷鸡下着蚀把米了,再找吴老恐怕那要比登天还难。”
吴德明道:“铁大爷玩笑了,小别花还在这儿。”
铁奎道:“小别花在吴老的心目中份量固然不轻.可是她不比吴老自己的性命来得重。”
吴德明强笑说道:“没想到铁大爷这么不相信老朽。”
铁奎说道:“记得我说过,吴老的为人我清楚不过。”
吴德明苦笑说道:“铁大爷要是不放老朽回去,老朽如何帮铁大爷这个忙,如何为铁大爷办事。”
铁奎道:“放你自然是要放的.不过先请吴老吃我一颗药丸。”
左手翻起,两指捏着一颗豆大红药丸。
吴德明道:“铁大爷这是……”
铁奎道:“这是我当年行走江湖时所用的独门药物,给它取了个名儿‘搜魂丹’,它是一种慢性毒药,一个对时发作,除了我自己的解药外,还没有别的药物能解它。”
吴德明脸上变色,没说话。
铁奎道:“吴老要是不愿意吃我这颗‘搜魂丹’也可以,请吴老亲笔写封信,我找人带着见七贝子去。”
吴德明道:“铁大爷的弟兄进不了内城的。”
铁奎淡然一笑道:“有吴老的腰牌,何以进不了内城。”
吴德明脸色为之一变,没说话。
铁奎道:“吴老怎么说。”
吴德明迟疑良久方道:“信上说不明白,这件事还得老朽自己走一趟……”
铁奎道:“那最好不过,吴老请张开嘴。”
站起来把手伸了过去。
吴德明只有张开了嘴。
铁奎曲指一弹把那颗赤红药丸弹了进去,随手飞快一指点在吴德明的喉结上,只听“咕”地一声,咽了。
铁奎收手说道:“我把该说的再说一遍,药称独门非我解药不能解,吴老若是不信尽可等毒性微发时再办事,吴老也可以试着遍服解药,只请吴老记住,一个对时毒发,肝肠寸断,七窍冒血,明天晚上这时候我在这儿等吴老,我怕吴老派人来围住这地方通我拿出解药来,我会防着的,言尽于此,吴老请吧!”
吴德明没多说,白着脸一拱手出了上房。
铁奎淡然喝道:“去一个送吴老出去。”
一名汉子应声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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