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客栈,刚落在后院,花丛中转出了美姑娘霍玉兰,她莲步急移,迎了上来,柔婉呼道:“民哥,回来了!”
朱汉民笑着说道:“怎么,兰妹还未睡?”
霍玉兰摇头说道:“民哥没有回来我放不下心!”
朱汉民不由一阵激动,道:“兰妹,你这是何苦,日后我外出的时候多得很,难道每一次你都要等到三更半夜,非等我回来不睡么?”
霍玉兰粉首半俯,低低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每次民哥出去,就好像带走了我的心,什么时候民哥回来了,我的心才会跟着回来。”
朱汉民心弦剧震,道:“兰妹,你我是兄妹……”
霍玉兰一颗粉首垂得更低,话声也随之更低:“可是,民哥,你我并不是亲兄妹!”
朱汉民机伶一颤,强笑说道:“兰妹,别说孩子话,你我的感情不跟兄妹一样么?”
霍玉兰抬起了头,娇靥上红晕未退,道:“孩子话?民哥,你知道我多大了?”
朱汉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可是无论你多大,在我眼中……”
霍玉兰飞快地截了口,道:“民哥,你以为你我的感情,仅止于兄妹么?”
朱汉民似乎不忍伤美姑娘的心,可是他不得不毅然点头,他知道,如今不点头,以后美姑娘会更伤心:“是的,兰妹!”
霍玉兰的娇靥有点白,道:“是我不配民哥?”
朱汉民忙摇头说道:“不,兰妹,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子!”
霍玉兰并没有欣喜的表现,道:“谢谢你,民哥,那么又为什么?”
朱汉民道:“兰妹,你冰雪聪明,不是世俗女儿家,该知道这感情是丝毫勉强不得的,若有一点勉强,双方都会痛苦一辈子。”
霍玉兰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民哥心里另外有了人!”
朱汉民脸上一红,神情有点黯然,但他又毅然点了头:“可以这么说,兰妹!”
霍玉兰愕然说道:“可以这么说?”
朱汉民勉强点头,道:“是的,兰妹,可以这么说,因为我心里虽然另外有了人,可是那也等于没有!”
霍玉兰似乎越发讶然地张目道:“为什么?民哥,我不懂。”
朱汉民道:“说来话长,兰妹……”
霍玉兰道:“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朱汉民迟疑了一下,他心中立时有了打算,那就是可以说,说了也好让这一位死心,免得他再负人再负债。
当下他问道:“娘呢?她睡了么?”
霍玉兰道:“她老人家在打坐用功。”
朱汉民目光微扫,落在那后院一角的朱栏小亭上,道:“兰妹,这儿夜露重,到亭子里坐坐好么?”
霍玉兰微点粉首,道:“民哥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民哥的话我也没有不听的。”
这话,令得朱汉民暗暗又一阵激动,心弦又一阵震颤,他默默地行向小亭,霍玉兰也默默地跟在身后。
进了小亭,坐定,亭外一泓清水,月光洒照,池中人影儿两个,这该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妒煞人的情景。
朱汉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兰妹,你该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霍玉兰点了点头,道:“我懂,但我要知道那是谁?”
朱汉民轩了轩眉,道:“兰妹可记得。我说你像谁?大内侍卫又把你当成了谁?”
霍玉兰“哦”地一声轻呼,道:“我明白了,原来是那位远在北京的兰珠小郡主!”
朱汉民脸色微红,羞涩中带点黯然,点头说道:“是的,兰妹,就是她。”
霍玉兰娇躯一颤,月兑口说道:“这么说来,民哥不是对她没有情……”
朱汉民叹道:“兰妹,人非草木,我不是铁石心肠,兰珠对我一往情深,交出了那女儿家的一颗赤心,我怎会……”
霍玉兰道:“两心相许,两情相悦,那不是挺好么?为什么民哥又说等于不认识,那是件永远难成为事实的事呢?”
朱汉民摇头说道:“只有一个原因,她是满人,我是汉人!”
霍玉兰道:“民哥,你这种想法我不敢苟同……”
朱汉民悲笑说道:“有些事兰妹不知道,在一般人来说,也许还可以,可是我是先朝的宗室,那种孤臣孽子的心情比一般人更甚,眼看万民陷于水火,辗转申吟于异族铁蹄之下,国耻未雪,家仇未报,我怎能……”
叹了口气,改口说道:“我爹就因为这,而辜负了兰珠她姑姑德怡郡主的一番情意,落得个歉疚终生,不想如今我……”
摇摇头,苦笑不语。
霍玉兰美目眨动,泪光在眼睛里闪烁,道:“民哥,就因为这,你来个不辞而别,撇下她一人远在北京,仰面望月问天,以泪洗面,尝受那心灵的烤煎,那心碎肠断之苦,那……”
“别说了,兰妹。”朱汉民玉面抽搐,忙摇头说道:“我也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是我不得已……”
霍玉兰那两排长长的睫毛上,已挂着晶莹泪珠,有几颗已抛落而下,跌碎了,没有声息:“民哥,你太忍心了,站在同为女儿身的立场,我大胆地要说民哥一句,痴情女儿负心汉,兰珠她太可怜,民哥你太不该,太不该,太不该……”
朱汉民悲笑说道:“兰妹,假如你要为她出口气,你就骂吧,我真希望有人能痛痛快快地骂我一顿,骂得越狠越好!”
霍玉兰摇头说道:“可是兰珠她不气你,也不恨你,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只有怨造物弄人,只有怪自己命苦。”
朱汉民目光一凝,道:“兰妹妹怎么知道?”
霍玉兰神情微震,道:“因为我也是个女儿家,假如民哥对我跟对她一样,我对民哥是不会有丝毫怨恨的,我只会自怨作茧自缚,甘效春蚕!”
朱汉民黯然不语。
霍玉兰双眉微扬,道:“民哥,假如兰珠她愿意舍弃她的一切呢?”
朱汉民摇头说道:“两家交情非泛泛,我不能让她那么做。”
霍玉兰道:“民哥,那是出诸她的自愿!”
朱汉民张了好几次口,始道:“当初我那位怡姨也未尝不能舍弃她的立场与一切,可是无论怎么说她总是满旗女儿。”
霍玉兰挑眉说道:“民哥未免太矫情了,满旗女儿难道不是人?”
朱汉民摇头说道:“兰妹,我没有这么说,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夺我社稷,欺我百姓,这份仇恨是难以……”
霍玉兰道:“民哥,那是上代的事,假如为此苦了后世的有情儿女,那未免太不公了,也未免太残酷了,民哥以为然否?”
“然。”朱汉民点头说道:“那本是件既不公平又残酷的事。”
霍玉兰道:“民哥自命侠义,既知不平,又知残酷……”
朱汉民道:“可是,兰妹,谁叫我是前朝宗室,而兰珠她又是满旗亲贵?”
霍玉兰道:“民哥,我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那不能全怪人家,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是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那时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又有几个是忧国为思的,敢说只有史阁部有数几人……”
朱汉民点头说道:“言来痛心,我这身为宗室的更引为羞愧,可是满人不该那么大肆杀戮,更不该欺压汉人……”
霍玉兰道:“这过错不该加在每一个满人头上,傅侯是么?德贝勒-家是么?”
朱汉民默然了,半晌始道:“兰妹好像很为兰珠不平?”
霍玉兰摇头说道:“那也不尽然,我是为处在上一代的仇恨下所有的无辜受害者不平,为两族每一对有情儿女仗义执言!”
朱汉民道:“实在说,兰妹,你说服了我,对你并没有好处。”
霍玉兰道:“我不问好处,站在公正立场,但为一个‘义’字,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便是我不能说服民哥,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可言?”
朱汉民又默然了,良久始苦笑说道:“兰妹雄辩无碍,词锋犀利,我自知……”
霍玉兰道:“这是理,民哥,这无关雄辩与辞锋……”
目光凝注,接道:“民哥被我说服了么?”
朱汉民摇头说道:“非不服,实不能服……”
霍玉兰道:“说来说去,民哥仍然矫情。”
朱汉民苦笑说道:“矫情就矫情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有多么痛苦!”
霍玉兰道:“看来民哥外表坚强,内心实在是很脆弱的。”
朱汉民点头说道:“是的,兰妹,我不否认!”
霍玉兰道:“那么我不再劝民哥,也不再希图说服民哥了,我要为我自己说几句话了,也许民哥会说我太大胆,太不知羞耻,可是事关一个情字,也关系着一个女儿家的一辈子,要是永远羞于启口,怯于表露,那就永远没有机会的,再说爱不是罪,情不是孽,是最真诚可贵的,我不介意任何人对我有所批评……”
朱汉民道:“对兰妹,我只有敬佩!”
霍玉兰突然笑了:“这么说,民哥是鼓励我表白剖陈了?”
朱汉民一怔,随即摇头苦笑。
霍玉兰敛去了笑容,垂下了粉首,一片红云爬上了她那娇女敕细白的耳根,她低低说道:“民哥,什么你不能把我当成汉家女儿中的兰珠?”
朱汉民道:“兰妹,非我不能,实际上兰珠只有一个,最重要的,是我先碰见了她,后邂逅你。”
霍玉兰道:“民哥是说相见恨晚?”
朱汉民点头说道:“是的,兰妹,假如我遇见兰妹在先……”
霍玉兰截口说道:“这么说来,民哥已推翻了自己所说那兄妹感情。”
朱汉民一震,苦笑说道:“兰妹,人言朱汉民是奇才,今夜看来我难及兰妹万一。”
霍玉兰道:“便是个蠢才我也不在乎,只问民哥承认不承认?”
朱汉民苦笑说道:“兰妹,我已经钻进了圈子,还能跑得出来么?”
霍玉兰淡淡说道:“民哥,情贵真诚,是即是,非即非!”
朱汉民毅然说道:“兰妹,我不惯自欺欺人,我不否认!”
霍玉兰娇躯一阵轻颤,道:“民哥,兰珠、玉兰都是情海中的可怜人,不过,能有民哥这句话,我已经很知足了。”
朱汉民悲笑说道:“兰妹,我至感歉疚!”
霍玉兰摇头说道:“不,民哥,你没有任何歉疚,也不能怪任何人,要怪,正如民哥所说,只能怪相见太晚。”
朱汉民还待再说,霍玉兰已然抬头又道:“民哥,不谈这些事了,谈多了只有徒乱人意,民哥,这第二趟收获如何?”
朱汉民尚未说话,忽听房中传出聂小倩一声轻咳,道:“是民儿回来了么?”
朱汉民连忙答应了一声,霍玉兰站了起来:“民哥,娘已用功完毕,咱们进去吧!”
聂小倩这用功完毕可正是时候,早不完,晚不完,偏偏在美姑娘改了话题的时候她用功完毕了。
进了屋,聂小倩正盘膝坐在床上,一见二人进来,她先望着朱汉民说了话:“民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汉民忙道:“民儿回来一会儿了。”
聂小倩目光移注,落在霍玉兰娇脸上,道:“你们两个在外面都谈了些什么?”
霍玉兰不安地微微垂下粉首,道:“没什么,娘,我跟民哥随便谈谈。”
聂小倩道:“是么?”随即示意霍玉兰走过去。
霍玉兰姗姗地行了过去,笑问道:“娘,您要……”
聂小倩未说话,取出一方罗帕为霍玉兰擦去了脸上的残余泪痕,美姑娘大窘,立刻垂下粉首,红透耳根。
聂小倩目光投向朱汉民,道:“民儿,是你欺负你兰妹妹了?”
朱汉民不知该如何回答,正感窘迫。
霍玉兰抬起了粉首,道:“娘,不是的,是兰儿自己……”
聂小倩含笑说道:“我没听说过好端端的会掉泪的,姑娘,知子莫若母,汉民虽不是我亲生,但却是我自小把他带大的,对他的脾气我还能不清楚?让我骂他几句为你出出气……”
立即转望朱汉民,微沉脸色,道:“民儿,娘只有一句话,你兰妹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娘喜欢,任何事,以后我不许你再伤她的心!”
朱汉民只有应是的份儿,一句话不敢多说。
聂小倩收回目光又慈祥地笑了:“来,兰儿,坐在我身边,听你民哥说说第二趟的情形!”
霍玉兰目光深注,满含感激,温顺地依着聂小倩坐了下去,然后,聂小倩又示意朱汉民坐在桌旁。
坐定,朱汉民遂把二趟夜探总督府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聂小倩皱了眉,道:“看来,和垌这位如夫人,也是个极具心智的人物,你说得不错,照诸多情形看,她确该是邬飞燕,可是……”
摇摇头,接道:“她又怎么分的身,又怎么跑到了咱们前头,要照这一点想想,她又绝不可能是邬飞燕……”
朱汉民苦笑说道:“民儿也难懂!”
聂小倩沉吟了片刻,抬眼说道:“民儿,你今夜吃了个哑巴亏,假如咱们再要去找他们的所谓麻烦时,那以后哑巴亏还有得吃,娘现在感觉到灭清教是个高深莫测且极为可怕的组织,但不管怎么说,它只要能致力于复兴大业,不为祸武林,对咱们便是有益而无害,从现在起,咱们不必再去探查什么究竟了,明天咱们启程往南去,静等清明约期到来好了。”
朱汉民恭谨地答应了一声。
聂小倩道:“天时已经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去吧!”
朱汉民又应了一声,起身告退而去。
望着朱汉民出门转向隔室,聂小倩方始低低说了一句:“姑娘,我都听见了,放心,懂么,一切有我!”
霍玉兰未答话,但却一头埋入了聂小倩怀中。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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