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内城中的一座广宅大院,那高高的大门庄严、宏伟而气派,门前石阶高筑,两旁有一对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对峙着。
内城,是北京城宵禁最早的一方,但也是大清早北京城里最宁静的一方,瞧,这座广宅大院的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犹紧紧地关闭着,空荡荡的石板路上,以及那一对石狮子,都静静的沉浸在曙色之中。
这广宅大院,深不知有几许的围墙之内,更静,静得听不到一丝儿声息,本来是,这时候宅中人都还在暖和的被窝里躲着,哪一个起来了?
唯一在动的,那该是那两扇朱红大门外,高高石阶之上的两名站门带刀旗勇,他两个一个由左往右走,一个由右往左走,在来回不停的走动着,在早上这寒风里,是该走动走动,老站着不动,那多冷?
那两扇朱红的大门顶端,有一块巨大横匾,五个金色大字,写的是:“九门提督府”。
敝不得,原来是负责京畿安全,防卫内城九门的武官九门提督府,那就难怪这么庄严、宏伟、气派了!
蓦地里,一阵急促蹄声划破这内城晨间的宁静,由远而近,紧接着,这几门提督府前,飞也似地驰到五匹高头健马,九门提督府前驰马,这还了得,想必,这五人五骑,大有来头?
丙然不错,那头一匹健马之上,是个头戴两眼花翎,项挂朝珠,服饰齐整,长眉细目,年约五旬的官儿。
他身后那四骑士,则是步军中的四名挎刀武官。
站门的两名旗勇-见来人,急步自石阶上双双迎下,一边一个地打了千,齐声说道:“见过龙大人!”
那位头戴两眼花翎的龙大人,一摆子,大刺剌地道:“进去告诉纪泽一声,叫他出来接我!”
“好大的官架子!”
两名旗勇应了一声,分出一名,开门奔进府中,没一会儿,九门提督府大门内,迎出一名武官打扮,面貌清癯的五旬左右老者,他急步下阶,哈下腰:“卑职见过龙大人!”
那位龙大人摆了摆手,说道:“罢啦!”翻身下了马,领着四名挎刀武官,径自登阶行入九门提督府。
出门恭迎的那位武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进了门。
在那九门提督府的大厅里。那位龙大人居中高坐,四名挎刀武官排立身后,出门恭迎的那一位武官,则敬陪末座,恭谨地坐在下面。
坐定,他欠了欠身,道:“卑职不知龙大人一早莅临,有失远迎,当面请罪!”
这是客套,也是官场礼节,而那位龙大人似乎不懂这些,冲色冷冷地一摆手,道:“纪大人,我是奉和相之命而来,纪大人先看看这个!”
头一偏,身后走出一名挎刀武官,双手捧着一卷纸儿,大步走向那位被称作纪大人的武官。
这位纪大人,正是九门提督的纪泽,只见他连忙欠身说道:“卑职不敢,龙大人既是奉和相之命而来,卑职焉敢不信!”
那位龙大人头又一偏,那名挎刀武官又退了回来。
那位龙大人深深地看了纪泽一眼,道:“纪大人,你可知道和相命我前来,是为了什么吗?”
纪泽恭谨说道:“卑职不知,请大人明示!”
那位龙大人瘦脸上浮现了一丝诡异笑意,道:“纪大人,昨夜有人进相府密告,说当年傅威侯坐罪满门抄斩之时,单单走掉了傅威侯的那位大公子,纪大人知道这件事么?”
纪泽脸色一变,身形一震,忙欠身说道:“卑职不知此事,想当年傅侯满门问斩时,曾有监刑大人莅场验明正身,个个不错,怎么会走掉傅侯那位大公子?”
那位龙大人道:“纪大人有所不知,那密告之人说,当年被斩的傅侯大公子,实在是个假的,真的已被人暗中换走了!”
纪泽身形猛地又是一颤,强持镇定道:“这个卑职斗胆以为绝不可能,当年奉旨带领禁卫军,夜闯神力侯府拿人的是大学士一等公纳亲,纳大人办事精明,况且事非小可,大牢也禁卫森严,怎会……”
那位龙大人“哼”地一声,冷笑说道:“他如果办事精明也不会在督促四川总督张广泗进剿大小金川时,落个办事糊涂罪名,被皇上派个侍卫把他杀了!”
纪泽忙道:“是,是,是,那么大人莅临是为了卑职掌管九门钥匙,未能发现此事,有所失职……”
那位龙大人道:“这是小事,那换人之人,都是些江湖上高来高去的能手,咱们这些步军,是难以发现他们的,和相鉴于这一点,对纪大人你失职一事,并不追究!”
纪泽离座而起,欠身说道:“卑职谢过和相及龙大人恩典!”
那位龙大人摆了摆手,示意纪泽归座,然后面含诡笑地道:“纪大人,一等公已死,其失职之处,已无法追究,以纪大人你看,那换人之人,该当何罪?”
纪泽脸色一变,但是他不得不说,道:“回大人的话,以卑职看,那也该问个满门抄斩!”
“不错!不错!”那位龙大人哈哈大笑说道:“这种欺君罔上的官儿,委实是轻饶不得!”
纪泽闻言一怔,道:“大人适才不是说,那换人之人是江湖上的人么?”
那位龙大人嘿嘿笑道:“那换人之人,确是江湖上的亡命狂民不错,但那以自己的儿子换了傅侯那位大公子的,却是朝廷中的一位大员!”
纪泽身形巨震,变色道:“这倒出乎卑职意料之外……”
那位龙大人嘿嘿笑道:“我以为纪大人应该明白,因为纪大人与傅侯私交甚笃,所以那密告之人,竟指纪大人便是那位大员。”
纪泽强笑说道:“大人,论罪满门抄斩,这个玩笑开不得,卑职跟傅威侯私交甚笃是实,但那是私交,一旦涉及公事,卑职……”
那位龙大人摆手说道:“纪大人,这可是那密告之人说的,并不是我龙某人信口胡言,跟纪大人你开玩笑,凭空诬指血口喷人,这罪名也不轻!”
纪泽忙道:“大人海涵,是卑职一时口不择言,卑职斗胆,敢请一见那密告之人,”
那位龙大人面有不悦之色,道:“纪大人敢莫是信不过我?”
纪泽道:“卑职不敢,卑职在任内曾办过不少江洋大盗,得罪过不少人,卑职以为,此人可能是恶意诬告,企图报复……”
那位龙大人哈哈大笑道:“纪大人,那人有几个脑袋敢诬告朝廷大员?”
纪泽淡淡说道:“回大人的话,卑职也只有一个脑袋!”
那位龙大人脸色一变,道:“纪大人,我是奉和相之命行事!”
纪泽已横了心,扬眉说道:“卑职知道,但卑职也以为和相不会轻易听信人言,况且事体重大,有关卑职之身家性命!”
那位龙大人冷笑说道:“这么说来,纪大人是说和相糊涂!”
纪泽昂然说道:“卑职不敢,大人幸莫加卑职罪名,”
那位龙大人冷笑说道:“那么,纪大人,我问你,你那位公子哪里去了?”
纪泽脸色一变,面上浮现了悲凄之色,道:“卑职犬子与小女十五年前先后身罹怪疾,药石罔效,群医束手,已然夭折了……”
那位龙大人冷冷道:“只怕是当年傅侯满门问斩那天夭折的吧!”
纪泽脸色又复一变,正色说道:“此罪不轻,龙大人幸勿轻易乱扣!”
那位龙大人变色叱道:“纪泽,你好大的胆,你有几个脑袋敢对我这般说话!”
纪泽毫无惧意,侃侃说道:“大人明鉴,非卑职斗胆顶撞,实在是事非小可,卑职为身家性命,不得不据理力争!”
“好一个据理力争。”那位龙大人砰然一声拍了桌子,道:“那么,我问你,有人密告该怎么说?”
纪泽道:“卑职适才已有禀告,卑职敢请一见那密告之人!”
那位龙大人道:“你是要跟他在和相面前对质?”
纪泽毅然点头,道:“卑职愿意跟那密告之人对质!”
那位龙大人冷笑道:“只恐怕那办不到,和相已然答应那密告之人,负责他的安全,并保证不让他跟任何人见面!”
纪泽双眉一挑,道:“卑职斗胆,龙大人在朝为官多年,当知凡这种事,讲究一个证字,那密告之人不见人,何异于无证?无证无据,那令人难服……”
那位龙大人冷笑说道:“难道说,和相会血口喷人,诬赖于你么?”
纪泽道:“卑职有几个脑袋敢指和相,卑职是指那密告之人……”
那位龙大人眼珠一转道:“也罢,看在多年同僚份上,这一点我可以禀明和相,请求和相准你跟那密告之人见面,让你跟他对质,只是,倘若他当面指你,你就服罪么?”
此人是老奸巨猾,无如纪泽也是老官场了,干了这么多年九门提督,什么案子没办过?岂会轻易上他的当!
当即淡淡说道:“龙大人明智,当知一面之辞也听信不得,单凭口舌定罪,那是冤狱,只要他能拿出确切证据,卑职低头认罪,甘愿伏法就是。”
那位龙大人冷笑说道:“其实不必他当面拿出证据,便是我也可以指出一些证据,不知你纪大人可知道,你这府中的护卫大领班阿步多,前两天就曾跟傅侯那位大公子在京中碰过好几次面!”
纪泽呆了一呆,道:“这个卑职不知道,此事若是果真属实,阿步多该向卑职有所禀报,阿步多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那有可能……”
那位龙大人哼哼笑道:“按说傅侯大公子已死在十多年前,碰面之事,是绝不可能的,可是那密告之人却坚称曾与傅侯的大公子邂逅于西山,并亲耳听他自己承认是当年那江湖狂民夏梦卿的儿子,对傅侯家中事,你纪大人知道的该比我清楚,傅侯的大公子,就是夏梦卿的亲骨血,而且他来京之后,还曾到德贝勒府去过两次,宗人府也为此找德贝勒要过人,这情形只要略加研判,便不难知道他便是傅侯的大公子……”
纪泽心中猛然一阵激动,但他表面上不敢露出丝毫痕迹,身形颤抖着站了起来,回顾厅外,哑声沉喝:“来人!”
只听厅外有人应了一声“喳”,一名挎刀旗勇低头而进。
纪泽喝道:“叫阿步多来这儿见我,快!”
那名旗勇“喳”地一声,低头退去,须臾一阵步履声由远而近,及厅外而止,随听一个苍劲话声说道:“禀大人,阿步多告进!”
纪泽喝道:“进来!”
“喳!”阿步多低头而入,近前打了个千:“卑职见过大人,不知大人召唤……”
纪泽一摆手,道:“上前见过龙大人!”
阿步多慌地低头趋前两步,又打了干。
那位龙大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斜瞥纪泽,道:“纪大人,这是你的人,你问吧!”
纪泽毫不客气,双眉一扬,沉声说道:“阿步多,有人看见你前几天跟江湖人在京中碰过几次面,可有这种事?”
阿步多经验多么老到,一进大厅他就看出气氛有点不对,如今再听纪泽忽做此问,心中立刻明白了几分,当即头一低,道:“回大人的话,卑职不敢欺瞒,是有这事。”
纪泽道:“那江湖人是什么人?”
阿步多道:“禀大人,那是卑职的一个江湖朋友!”
纪泽道:“我问他姓什么,叫什么?”
阿步多脑中思念闪电飞旋,迅快答道:“禀大人,此人名号碧血丹心雪衣玉龙,姓朱名汉民,”
纪择点点头,转汪那位龙大人:“大人,那人是阿步多的朋友,姓朱,既不姓夏也不姓博!”
阿步多立时全明白了,禁不住心中一阵震骇,暗暗忖道:这消息是哪个走漏的,怎会传到……
只听那位龙大人嘿嘿笑道:“纪大人你该问他,此人是不是傅侯的大公子!”
纪泽冷冷说道:“回大人,这话卑职不能问,也无从问起。”
这话不错,明知某人已死多年,哪有再问阿步多这个朋友,是不是就是某人的道理?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那位龙人人冷冷一笑,逼视阿步多,道:“大领班,你要实话实说,要知道,知情不报,隐而不言时,论罪问斩,我也可以要你的脑袋,说,那人真叫朱汉民么?”
阿步多道:“回大人,卑职有几个脑袋敢欺瞒大人?那人确叫朱汉民。”
那位龙大人嘿嘿冷笑说道:“正好这叫朱汉民的,就是傅侯的大公子,须知那江湖狂民夏梦卿本是前明宗室,这人既不姓夏也不姓傅,那是恢复子他的本姓,这事那密告者言之甚详,纪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知是气还是怎么的,纪泽的身形有点颤抖,脸色也显得有点白,当即说道:“回大人的话,天下姓朱的人很多,不能强引附会地便说此人便是傅侯的大公子!阿步多,你说!”
阿步多忙道:“回大人,此人与卑职相识多年,一向行道于江南武林,怎么是傅侯的大公子,傅侯的大公子不是已经死了十多年么?”
纪泽目注那位龙大人道:“大人该都听见!”
那位龙大人道:“我耳朵不聋。听得清楚,只是,纪大人,他为什么向密告之人,自认是那江湖狂民夏梦卿的儿子?”
纪泽淡淡说道:“回大人,那是密告者一面之辞,再说,他自认是夏梦卿的儿子,并不能说他就是傅侯的大公子,怎见得那夏梦卿只有一个儿子?也许这是另外一个也说不定!”
那位龙大人冷笑说道:“纪大入,你在步军中服职多年,我还没感到你纪大人深具辩才,那么,我问你,一个江湖草民,他又怎认得德贝勒?”
纪泽道:“这,卑职斗胆建议大人,不妨去问德贝勒,再说,夏梦卿跟傅侯订交之时,也结识了德贝勒兄妹,他的后人跟德贝勒认识,甚至进贝勒府,这该不足为怪!”
那位龙大人变色说道:“你以为我不敢去问德贝勒?我老实告诉你,德贝勒他一家大小也全在被监视之中,倘有一点证据,他那爵位就保不住了……”
而实际上,他确实不敢去,因为他不是专管皇族亲贵的宗人府一员,他不去还好,只要敢跨进贝勒府大门一步,说明来意,休看他头戴两眼金翎,德容照样能把他赶出来。
他话锋微顿,接道:“纪大人,我说过,你深具辩才,可是要知道,那没有用……”
纪泽冷然截口说道:“回大人,卑职要斗胆直说一句,别说那朱汉民不会是傅侯的大公子,即便是的话,大人也不该找我纪泽问罪!”
那位龙大人细目之中倏现诡诈之色,道:“纪大人,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
纪泽道:“卑职是以为绝不可能,没有承认什么,事与卑职无关,卑职也无须承认什么。”
那位龙大人冷笑道:“纪大人倒推的干净,嘿嘿,至少,那密告之人指你纪大人以自己的亲生儿子换走了博侯的大公子,这一点可以查查。”
纪泽坦然说道:“事实上,卑职的一子一女是因身罹奇疾夭折,现均葬在后花园中,大人不信,尽可去看看!”
那位龙大人摇头说道:“你这九门提督府的后花园中,也许有两座坟头,那不必看,因为那有可能是两座空冢。”
纪泽脸色一变,道:“大人若再不信,不妨破墓开棺查验!”
那位龙大人嘿嘿笑道:“纪大人好厉害,便非空冢,墓中人也已成了一具白骨,我又能分辨出谁是准……”
纪泽道:“大人要这么说,卑职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只是除此而外,无证无据,大人恐怕难以定卑职的罪!”
那位龙大人冷哼笑道:“纪大人,你先别高兴,我仍有办法加以验证,听人说,至亲骨肉,血气相连,以血一滴,滴在白骨心窝部位,是骨肉至亲,血凝一点,非骨肉至亲,则血立刻四下流散,我用这办法便可验出那墓中白骨,是不是你纪大人的亲生儿子!”
这种古老的办法,颇为灵验,而且屡试不爽,纪泽不是没听说过,可是绝没有想到这位龙大人会出此高绝阴狠一着,心中暗凛,一时未能答上话来。
那位龙大人细目之中诡异的神色更浓,嘿嘿一笑,站了起来,道:“就麻烦纪大人一下,带我去看看!”
纪泽心头又复一震,忙道:“大人且慢……”
那位龙大人抬眼凝注,嘿嘿笑道:“怎么,难不成纪大人不愿意?”
纪泽横心咬牙,道:“为证明卑职清白无辜,卑职没有不愿的道理,实在是事关重大,卑职不敢任大人就此开棺!”
那泣龙大人道:“那么,以你纪大人之见?”
纪泽道:“事关卑职身家性命,卑职不敢轻率行事,请容卑职与大人各请几位证人当面,明天再行破墓开棺查验不迟!”
那位龙大人笑道:“纪大人,你想干什么?须知你要换已经来不及了,不说坟土新旧,一看便知,便是纪大人想乘机再找个人冒充,那也难找第二个亲骨血了……”
纪泽道:“真金不怕火炼,卑职何须如此做,卑职只不过是要慎重行事,图保清白罢了!”
“好!”那位龙大人狞笑点头,道:“纪大人,咱们就这么说,我这就回去,禀明和相,明天派几个人跟我一起来就是了!”
说完-挥手,带着四个捱挎刀武官,一摇-摆地出厅而去。
纪泽率领阿步多一直送出大门外,眼看着那位龙大人上马纵骑而去,身形突起剧颤,老脸上跟着浮现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半响方始回过头来,向着阿步多道:“阿步多,跟我到大厅里去,我有话要问你。”
未等阿步多应声,便转身进了门。
阿步多一路心中忐忑地跟在纪泽身后进了大厅。
纪泽居中坐定,阿步多已低着头站在面前。
沉默了片刻之后,纪泽激动地颤声说道:“阿步多,真的忆卿来了?”
阿步多不敢再瞒,也无法再瞒,只得点头说道:“禀大人,是小侯爷来了!”
纪泽身形一阵晕颤,道:“这么说,前日贝勒府要拿的,及如今和相调派大内侍卫要拿的叛逆就是他了?”
阿步多点了点头,纪泽双目一睁,突然一拍坐椅扶手:“混帐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为什么不早禀报我知?”
阿步多身形一震,头垂得更低:“禀大人,这是小侯爷的意思,小侯爷他本来是要来给大人与大人请安的,可是因为大内侍卫追的很紧,他没敢来,他也不愿替大人惹麻烦,卑职不敢不听!”
纪泽默然不浯,半晌,突又颤声问道:“阿步多,告诉我,他好么?长得什么模样?更俊了吧?”
阿步多遂一五一十地据实禀报了一遍。
听毕,纪泽身形颤抖得更厉害,老泪涌流,缓缓垂下头去,不知是喜是悲,有顷,才抬头喃喃地说道:“这孩子,既然来了,就该过来让我看看,一转眼间十多年了,你知道我们老夫妇俩是多么的挂念啊!”
“大人!”阿步多怯怯道:“您别怪小侯爷,小侯爷以为身受您跟丈人的大恩未报,他不能再连累您二位,要不然他早来了!”
纪泽摇头说道:“说什么大恩,要谈一个恩字,威侯在日对我那等恩厚,我就是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哪,阿步多,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儿?”
阿步多道:“小侯爷原住在南城悦来客栈,不过,如今恐怕已不在那儿了,大内侍卫四出追索,他该早搬往别处了。”
纪泽点了点头道:“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阿步多道:“禀大人,小侯爷是大年初一来的!”
纪泽为之一怔,道:“你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
阿步多迟疑了一下,低着头道:“禀大人,小侯爷是来找霞姑娘的!”
纪泽忙道:“你告诉他小霞寄养在清苑一个民家么?”
阿步多嗫嚅说道:“禀大人,霞姑娘已经不在那家民家中了,不知怎地却落在了一家亲王府……”
“胡说!”纪泽大惊失色,霍然站起,道:“这,这是谁说的?”
阿步多道:“禀大人,小侯爷说的,小侯爷在江南曾接到霞姑娘由那家亲王府托人带出的一封信,而且卑职也已到清苑去过了,那民家老夫妇早死了,居处成了一堆废墟。”
纪泽“啊”地一声惊呼,砰然坐了下去,脸色煞白,身形抖个不住,一句话不说。
阿步多大惊,慌忙闪身而前,刚喊了一声:“大人……”
纪泽嘴唇抖了几抖,终于说出了:“我不要紧,阿步多,快说,是哪家亲工府?”
阿步多神情一松,忙道:“禀大人,卑职也不知道,霞姑娘信上没说,小侯爷逗留北京就是为了查明此事,不知如今小侯爷查出来下没有!”
纪泽喃喃说道:“苍天保佑,威侯赤胆忠心,英雄一生,却落个不白之冤,含恨归天,下场悲惨,人神共愤,倘若再让他的后人受苦,那我夫妇……”
阿步多安慰地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苍天不会没眼,您不必……”
纪泽点头叹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忽地坐直身形,道:“阿步多,千万记住,这两件事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这多年来她思念忆卿跟小霞,身子已经够坏了,假如再让她知道了这两件事,我只怕……”摇头一叹,住口不言。
阿步多忙道:“大人放心,卑职省得!”
沉默了一会,纪泽又抬头说道:“阿步多,你知道,如今祸事已经临头,有人进和相府密告当年之事,明天他们就来破墓开棺验骨了,本来他们拿不到证据,我便不怕他们敢奈何我,如今不行了,棺中那两具儿骨,都是临时找来的,明天一验之下,我便难逃问罪,我死不足惜,自从当年傅侯遇害之后,我早就不想活了,如今乐得追随傅侯而占,恨只恨我连累了夫人,不过结发夫妻,义共生死,那也无法避免,可是我不能连累你们,你可带着护卫们今夜动身出府,先找找忆卿,告诉他没事速离北京,然后你们各奔前程去吧,你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不避艰险跟我这多年,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酬谢你的,倾府中之所有,你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吧……”
阿步多猛然抬头,激动地道:“禀大人,卑职斗胆,卑职此生绝不离开大人身边半步,您请收回成命!”
纪泽变色叱道:“阿步多,你敢不听我的话!”
阿步多一脸坚决,毅然说道:“卑职不敢,但卑职身受大人知遇厚恩,岂肯做那安时护卫,危时路人的冷血畏死小人,当护卫讲究的是赤胆忠心,矢志不贰,能尽节,能殉主……”
纪泽霍地站起,厉声叱道:“阿步多……”
阿步多砰然一声跪倒于地道:“大人,阿步多追随大人左右半生,生是大人之人,死是大人之鬼,此生绝不活着出府,倘若大人决意遣走阿步多,阿步多此刻就自绝在大人面前!”
纪泽身形暴颤,老眼涌泪,跺脚叹道:“你一身好武艺,江湖何处不可去,为什么偏偏要陪着我死呢,你这是替我多添罪孽……”
阿步多道:“大人为朋友死,卑职为恩主死,这是古往今来的一个‘义’字,义主岂可无义仆,倘若人人畏死忘义……”
“好,好,好!”纪泽含泪摆手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起来,起来!”
阿步多大喜,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谢大人成全!”这才站了起来。
纪泽皱眉说道:“你不愿走可以,只是府中护卫多半牵涉当年事,不能不有所处置,而忆卿那儿也不能不去招呼一声!”
阿步多应声说道:“禀大人,卑职这就先找小侯爷去!”一躬身,转身欲去。
纪泽突然喝道:“阿步多,回来!”
阿步多转身哈腰,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纪泽道:“忆卿他一身武艺怎么样?”
阿步多未加思索,立即说道:”禀大人,卑职直说一句,小侯爷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武林第一,便是倾京畿铁骑也难奈何得了他。”
纪泽神情一松,忽转出奇平静,道:“那我就放心了,你不必去了……”
阿步多呆了一呆,诧声说道:“大人……”
纪泽摆手说道:“你不必多问,我说不必去了,就不必去了!”
阿步多道:“卑职明白大人的心意,大人捍卫京畿,身为重臣,是怕小侯爷知道了大人大祸降临,处境危急之后……”
纪泽点头一叹道:“你说得不错,忆卿要是知道此事之后,他怕不会闹翻了大内禁宫?我身为人臣者,有亏职守,愧对朝廷,一旦事发,那罪有应得,可是我不能为朝廷带来灾祸,那样我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之人!”
阿步多道:“可是,大人,小侯爷迟早总会知道的!”
纪泽身形一阵轻颤,道:“那是以后的事,我会留封信告诉他,要他不可胡来,他既然视我为大恩就不得不为我想想!”
阿步多门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地还是忍住了。
纪泽摆手说道:“阿步多,你也是满旗之人,对主,那是私,对朝廷,那是公,公私要分明,假如你赤胆忠心,既该为朝廷着想,也该为我着想,我不多说了,你去告诉他们一声,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愿意走的要他们趁早走吧!”
阿步多迟疑了一下,应了-声,施礼退去。
望着阿步多出厅后,纪泽呆立了半晌,脸上突然浮现一片黯然之色,但倏地,他双眉一挑,也大步出下厅。
走出了大厅,他没有往别处去,径自走向他那靠办公处的书房,这里是机要重地,别人是不准走近的。
不瞧,书房门口还站着两名挎刀的旗勇。
进了书房,纪泽随手关上了门,伏案疾书,须臾写就两封信,然后他在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白玉瓶,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拨开瓶塞,就要就唇……
可是,倏地,他又放子下来,喃喃说道:“糊涂,我岂可落个畏罪自杀之名,那该更是大大地不忠不孝了……”
说着,又塞好瓶塞,把那小白玉瓶放了回去,并随手焚毁了两封信中的一封,袖起那另一封,离开了书房。
这就是“忠”,令人难以下判的“忠”,虽然一旦证实,他仍难免落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名,可是他仍不愿自己死,而情愿死在那大清皇律之下。
与此同时,阿步多一个人正坐在他那领班房中,也在大大地作难发愁,他明白,明天验骨之后,当年事必被揭穿,提督大人绝难幸免,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他恩重如山似海的提督大人坐罪,身家毁于一旦,而不去向朱汉民求救。
可是正如提督大人所说,公私要分明,他身受提督大人厚恩,不能让由提督大人身上,为朝廷惹来灾祸,使提督大人落个不忠之名,而他自己也身为满旗之人,也不能让大清朝廷蒙受损害,那于公于私都不好。
就这矛盾在他脑中不住盘旋冲击,就这矛盾使他大大地为下难,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他只觉得整个的人快要爆炸了,甚至于他难以负荷地发出一两声痛苦的申吟,这本难怪,他的确够为难的。
然而,不知怎地,渐渐地,他平静了,而且平静得出奇,忽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门。
接着,他又走出了九门提督府的大门,连往四周看都未看一眼地便步下石阶,往东面行去。
他刚离开九门提督府没多远,那九门提督府门前大道的拐角处,便突然闪出了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汉子,遥遥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显然,九门提督府早已在人监视之中。
岂料,那黑衣汉子不跟还好,越跟他是越奇怪,最后简直是诧异欲绝,莫名其妙。
在他意料中,阿步多必然是出城的,哪知理虽如此,事却不然,阿步多不但未出内城,而且是往宗人府方面行去,最后竟到了宗人府门前。
宗人府里的那些官儿,是和相的一路人,那黑衣汉子诧异之余,自然是很放心,他眼看着阿步多向着站门的禁军说了几句话,然后进入了宗人府。
进宗人府没关系,于是,那黑衣汉子就站在远远的-处屋檐下,守候起来,他是生怕阿步多还会往别处去。
他在前门等上了,阿步多却出了宗人府侧门,一出侧门,立刻步履若飞地向来路奔回,东拐西弯,没片刻工夫,那一深若海,楼脊高耸的贝勒府已然在望。
阿步多经验老到,是够小心的,他先躲在远处望了望,果见贝勒府周围各处,分站着不少的黑衣汉子。
而且他一眼认出,这些个黑衣汉子,不是来自大内禁宫的侍卫,也不是来自步军,而且是跟适才跟踪他的那名黑衣汉子一样地,是和相府的死士。
这下麻烦了,这些个死士都是一流好手,整个贝勒府的进出之路,进出之人,甚至于那丈高围墙,无不在这些死士的临视之中,别说想进贝勒府,就是接近一点,也势必被他们发现不可。
于是阿步多又作难了,能摆月兑了一个,却难摆月兑了这多个,这一来怎么进去?
正自束于无策之际,忽听背后蹄声响动,连忙回顾,只见一匹高头健马飞驰而来。
天,那竟会是五虎将之首的代勇。
阿步多不由大喜,站起身子,挥手招呼,适时代勇也看见了他,呆了一呆,随即缓下坐骑。
到了近前,含笑问道:“大领班,躲在这见干什么?”翻身便要下马。
阿步多连忙拦住了他,匆匆忙忙地把府中事向代勇说了-遍,并要代勇速报德贝勒知道,以谋求对策。
代勇听毕大惊失色,一句话未再多说,立即抖缰勒马,箭也似地驰向府门,阿步多遂也不敢怠慢地急步离去。
他走得对,他刚没了影儿,适才他站立处便掠来了和相府的两名黑衣死土,这些人都够机警的,显然他们觉得代勇突然驻马,事有蹊跷,既不敢拦代勇,只有过来看看。
还好阿步多走得快,两人一无发现之后,互相诧异地对望一眼,身形一闪,只有又掠回来处。
代勇一进门,便直奔德贝勒书房,书房中,德贝勒一个人正在那儿看书,他见代勇飞步闯入,立刻沉了脸:“代勇,什么事这般匆匆忙忙?”
代勇连礼都来不及,就急急把阿步多适才所告,向德贝勒禀报了一遍。
德容一听脸上变了色,沉吟说道:“这会是谁见了忆卿,又跑到和坤那儿去密告的……”
忽地站起,沉声喝道:“代勇,找玉珠来,快!”
代勇应了一声,飞步出门,转眼又陪着玉珠进了书房,一进门,五珠便诧声问道:“爹,什么事大伙儿这么惊慌?”
德容没理他,转注代勇,道:“代勇,招呼他们一声,跟玉珠出城打猎去!”
代勇心中明白,口中应得快,脚下更快,一闪便没了影子。
德容这才把事情告诉了五珠,玉珠一听骇然失色,忙道:“爹,那么您要我……”
德容道:“去找你姑姑,她比我行,也许她有好主意,快去,快去,要你姑姑一定要在今夜之前想出办法来!”
玉珠不敢怠慢,应声出了书房,适时,代勇等五虎将已一切准备就绪,玉珠二话不说,腾身上马领着五虎将,催动铁骑,飞马出门而去。
全部是打猎的行头,自然轻易地瞒过了和相府的那些个死士,加之五虎将一路谈笑,那情形更像。
玉珠丛五虎将立骑蒙古种健马一路飞驰,未出盏茶工夫便到了白云观,玉珠吩咐五虎将观外等候,未等通报,一个人横身闯往春花园。
这可不得了,那些身怀武学,名义清修,实际上则是护卫郡主安全的三清全真们,玉贝子又不是别人,拦又不敢拦,只得敲磐报知美道姑。
人到底不比那磐声快,等到玉珠奔进春花园,美道姑已寒着脸挡在了小桥之上,她一见玉珠。立刻沉声叱道:“玉珠,你越来越大胆了,是谁叫你不经通报便乱闯的?”
玉珠忙道:“姑姑,您先别生气,听我说,爹让我来的……”
美道姑怒声说道:“是你爹叫你不经通报便乱闯的么?”
玉珠急道:“姑姑,不是,我是有急要大事禀告……”
接着,就忙把要说的说了一遍。
静听之余,美道姑脸色连变,听毕,她那脸上的神色竟反趋平静,而且平静得山奇,冷冷说道:“是你爹叫我想个主意?”
玉珠点头说道:“我爹说,您比他行,也许有好主意!”
美道姑沉吟说道:“首先这件事不能让忆卿知道,要不然他能捣翻了整个皇城,只不知道那见着忆卿,又跑到和坤那儿密告的是谁,此人好绝的心智,奸毒的心肠,他们竟要破墓开棺验骨……”
冷冷一笑,抬眼说道:“我知道了,回去告诉你爹,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动不了纪泽一根汗毛,叫他放心地在家等着好了!”
玉珠大喜,应了一声,便要转身。
“慢着!”美道姑突然喝道:“我险些忘了,擅闯禁地便是你有急要大事而来也不能轻饶,出去交代代勇一声,让代勇回去禀报你爹,然后你给我回来,到屋里跪着,晚上我再放你回去!”
这一下玉珠傻了脸,一脸苦相地方待求饶。
美道姑脸色一沉,又道:“不愿罚跪也可以,给我抄一百张道德经去,字迹要端正,一笔不许潦草,你自己选择吧!”
玉珠涎脸说道:“姑姑,写字,您岂不是要了珠儿的命!我宁愿罚跪!”
美道姑忍不住笑了,叱道:“不长进的尔西,我看你哪一天能把字学好,宁可罚跪也不愿写字,丢人,滚,下次再犯,定罚不饶!”
玉珠大喜一声:“谢谢姑姑,珠儿就知道您疼珠儿!”
转身飞奔而去。
望着那颀长身影远去,美道站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渐渐地,笑容凝住消失,她转身进了屋。
须臾,她又从屋里走了出来,身上加了一件风氅,悄悄地出了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