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早就亮了,在这时候外城已是熙往攘来,万头攒动,可是在内城里还跟天刚亮一样,到处空荡荡冷清清的,那石板砌成的大路上,很难瞧见一两个人影。
耙情,在这时候,这内城里的各府邸还在睡梦中。
偶尔,你可以看见两三个打扮利落,步履轻快稳健的汉子在街上走过,一趟又一趟,并肩,齐步,很少开口说话,这只要是内城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巡街的,以前没有,现在有了,自京畿一带闹飞赃之后就有了。
人是侍卫营里派出来的,这是大贝勒泰齐的好意,他这么说,在侍卫营的翼护下,内城里的入尽可以放心安枕睡觉,因之,在他面前,人人歌功颂德,可是背着他就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侍卫营派出来的这些人,别处少,荣亲王府一带最多,在荣亲王府一带也巡得勤一点儿,大贝勒跟荣亲王府的关系,从这儿就可以看出来了。
其实,那是多余,凭荣亲王玉珠的一身所学,飞贼就是来一百个怕也得留下五十对,可是这是大贝勒泰齐的心意,说得好听一点儿,那是他对准泰山的一点孝心。
蓦地里,一声沉喝划破这荣亲王府一带的宁静:“喂,站住!”
不知道谁喊谁,只让人觉得这一声吆喝能震塌半边天。
正对着荣亲王府前的那条大街街口站着个人,颀长的身材,长袍,挺英俊,挺潇洒的。
随即,两个人赶到了他跟前,飞快,是两个打扮利落的汉子,一看就知道是侍卫营的。
话声又一次地划破宁静:“你是干什么的?大清早到处乱跑。”
耙情是巡街的在查问人。
只听一个清朗话声传了过来,带着笑:“二位,不早了,日头都老高了,在外城已是……”
“这儿是内城。”
那清朗的话声怎么那么像李玉琪,再瞧瞧,哈,那位有着颀长身材,穿长袍,挺英俊,挺潇栖的可不就是李七郎,琪哥儿么。
不错,是他,瞧他脸上挂着那俏皮的笑容:“是,二位。”
左边那汉子冷冷地翻了他一眼:“你是干什么的?”
李玉琪含笑说道;“跟二位一样,也是吃粮拿俸的。”
左边那汉子哦地一声道:“你也是吃粮拿俸的,你吃谁的粮拿谁的俸?”
李玉琪道:“我吃的是万亲王府的粮,拿的是万亲王府的俸。”
左边那汉子又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万亲王府的……”
李玉琪道:“不错,二位有什么见教?”
左边那汉子道:“最近京畿一带闹飞贼,往后要是没什么急要大事儿,别一大早就满街乱跑,知道了么?”
李玉琪道:“谢谢你,我记住了。”
左边那汉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右边那汉子却突然开口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在万亲王府当什么差?”
李玉琪道:“我姓李,叫李七郎,是万亲王府的护卫……”
“护卫?”右边那汉子轻蔑地上下打量了李玉琪一番,那意味似乎只有他才配当护卫。
李玉琪没在意,含笑点头:“不错。”
右边那汉子眼一眯,道:“听说万亲王府的护卫,个个都很有两下子。”
李玉琪道:“那是传说,怎么比也比不上侍卫营的。”
右边那汉子脸色微微-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琪依然笑容可掬:“你别误会,我说的是实话。”
右边那汉子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可不管你是哪个府里的,下回再让我碰上,我就拿你当飞贼办,说,你上哪儿去?”
李玉琪没有一点脾气,抬手一指,道:“就上荣亲王府去。”
右边那汉子一怔;“怎么,你要上荣亲王府去?”
李玉琪道:“不错。”
右边那汉子道:“那就不能这么好说话了,荣亲王府不比别处,我得查查你,把你的腰牌拿出来我看看。”
李玉琪道:“抱歉得很,我没领腰牌。”
右边那汉子道:“怎么说,你没领腰牌?”
李玉琪道:“我在万亲王府的身份是西席兼护卫……”
右边那汉子眼一瞪道:“放你妈的屁,西席兼护卫,我还没听说过呢……”
李玉琪两道眉扬了扬道:“你怎么骂人?”
“骂你怎么样?”右边那汉子道:“瞧你这小子就不像好东西,骂你这是便宜,我还要拿你当飞贼办呢,跟我走吧。”劈胸一把抓向李玉琪。
李玉琪抬手一封,轻易地封住了这一抓,道:“慢点,你先骂人又……”
“嘿。”右边那汉子冷笑一声道:“瞧不出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呀,怎么着,你拒捕?”
翻手就是一拳,下面跟着又是一脚。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老虎不发威,你拿它当病猫,我不愿在荣亲王府门前惹事。如今基于自卫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抬手捞住了那汉子的手腕,下面没动,容得那汉子一脚扫上小腿,突然他手一拧,膝盖-顶,“噗通”一声,那汉子趴下了,结结实实的-个狗啃泥。
左边那汉子一惊变了色,一声:“好小子,你敢……”
抬手探腰,“铮”地一声,一柄软剑已掣在手中,抖剑当胸就刺。
李玉琪往后一滑步,轻易地躲过了这一剑,适时地上那位爬了起来,也自腰里抽出一柄软剑,恶狠狠的一声:“对,先劈了他再说,这小子贼胆包天,竟敢出手拒捕。”抡剑扑了过来,跟疯狗似的。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二位要有兴致的话,不妨跟在我后头练练腿。”话落,转身往荣亲王府跑去。
那两个汉子没想到李玉琪会出此一着,一怔之后,撒腿就追,一边追,嘴里还一边嚷嚷,这荣亲王府一带的平静立即荡然无存。
李玉琪也绝,到了荣亲王府门口,他来了个旱地拔葱,一个身形拔起老高,然后头上脚下地一头栽进了荣亲王府。
那两个再大的胆也不敢依着葫芦画瓢,照样来这么一下,两个人一商量,留一个在这儿,另一个飞一般地往西奔去。
李玉琪三不管地一头栽进了荣亲王府,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悦耳,十分甜美的惊叫:“哎哟,这是……”
李玉琪抬眼为之一震,紧接着脸上发烫,好不窘迫地站在那儿搓起了手。
荣亲王府这广大的前院里,有位穿紧身袄裤的大姑娘提着一口剑站在那儿,檀口半张,美目睁得老大。
大姑娘有点瘦,但瘦不露骨,美极,美得不带人间一点烟火气,瞧瞧,那娇女敕的脸蛋儿,那排刘海儿,那双长长的睫毛,那对既黑又亮的翦水双瞳,那瑶鼻,那檀口,那条乌黑的大辫子,那腰身……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
大姑娘身边还站着个穿青缎袄裤的姑娘,也长得十分秀丽可人,那穿青缎袄裤的姑娘手里也提着一口短剑,只见她柳眉往上一挑,便要上前来。
大姑娘伸手拦住了她,望着李玉琪眨动一下美目,诧声问道:“你是……”
李玉琪好生不安,赔了个强笑道:“大格格,我是玉琪。”
“玉琪?”大格格心畹轻轻地叫了-声道:“你是玉琪?”
李玉琪道:“大格格忘了……”
大格格心畹截口道:“我没忘,那天晚上在天桥戏园子里……是不?”
李玉琪道:“是的,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你好神气。”
李玉琪道:“大格格这是捧我还是骂我?”
大格格心畹眨动一下美目,道:“听爹说,你无论哪方面,都是上上之选,果然不错。”
李玉琪道:“那是老人家爱护我。”
大格格心畹微一点头道:“是会说话,别站得那么远好么?”
李玉琪迟疑了一下,微一欠身,道:“我遵命。”
迈步走了过去,他刚到近前,大格格心畹看了那穿青缎袄裤的姑娘一眼,道:“见过琪爷。”
那穿青缎的姑娘立即矮身裣衽,道:“见过琪爷。”
慌得李玉琪忙答一礼,道:“姑娘,我不敢当……”
抬眼望向大格格心畹,道:“大格格,您这是……”
大格格心畹截口说道:“玉琪,咱们可不是外人,这话我没说错吧?”
李玉琪不得不点头,他微一点头道:“是的,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那干什么张口一个大格格,闭口一个大格格呀?”
李玉琪不安地笑了笑,没说话。
大格格心畹望着他又道:“爹没跟你提过我么?”
李玉琪道:“老人家跟我提过了。”
大格格心畹道:“这么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叫什么,是么?”
李玉琪的口才已经是相当好的了,大格格心畹的词锋更犀利,她每说一句话都逼得李玉琪不得不点头。
李玉琪微-点头道:“是的,我知道。”
大格格心畹嫣然一笑,道:“那就好……”
大格格心畹这一句,听得李玉琪心头为之一震,在心里,他更为这位大格格不平,更为这位大格格叫屈了。
大格格心畹接着说道:“你来的那一天,爹就跟我提起你了,当纳兰跟我在后头的时候,我只知道来了个李七郎,可绝没想到是你,等爹跟我提起你,再想见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李玉琪道:“是的,那天我有点事……”
大格格心畹道:“那么那天之后为什么一下子隔了这么多天?”
李玉琪笑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安,连笑都那么勉强,他道:“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忙着拿贼……”
大格格心畹道:“有眉目了么?”
李玉琪摇头说道:“案子刚接过来,还没有。”
大格格心畹道:“提起接案子我想起来了,是他让你把案子接过来的?”
李玉琪明知道大格格说的是谁,他打心底里不舒服,却装了糊涂,扬了杨眉,道:“我不知道大格格说的他是谁……”
大格格心畹凝注了他一眼,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泰齐。”
李玉琪“哦”地一声道:”原来大格格是说大贝勒,不错,是贝勒爷的令谕。”
大格格心畹目光一凝,道:“贝勒爷?”
李玉琪道:“是的,大格格,我不该这么称呼么?”
大格格心畹道:“你这是表示尊敬?”
李玉琪道:“至少不是轻蔑,难道大格格以为还有别的意思?”
大格格心畹浅浅笑道:“放眼京畿,恐怕只有你一个没有把泰齐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李玉琪双肩-扬道:“大格格这是罪我么?”
大格格心畹道:“你以为是么?”
李玉琪淡淡说道:“大格格这说法我不敢承认,对大贝勒,人人敬畏,我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大格格心畹目光凝注,微一点头道:“玉琪,你的确会说话……”
李玉琪道:“我是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
大格格心畹沉默了一下道:“玉琪,你知道我跟泰齐的关系。”
李玉琪浅浅吸了一口气道:“玉珠叔跟我提过了。”
大格格心畹道:“假如他有什么过份之处,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包涵,多担待。”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大格格,无论如何,您不该说这话。”
大格格心畹抬眼凝注,美目中的光采异样,道:“玉琪……”
李玉琪心头为之一颤,忙把目光转向了一边。
大格格心畹抬手递过了那口剑,道:“接着。”
李玉琪微愕说道:“大格格这是……”
大格格心畹道:“演几招让我们饱饱眼福。”
李玉琪倏然强笑,道:“大格格这是存心让我出丑……”
“怎么?”心畹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是吝于露一手还是怕人偷学了去?”
李玉琪摇头说道:“都不是,大格格是玉珠叔的掌珠,是不敢班门弄斧,当着会家……”
大格格心畹道:“会的是我爹,不是我。”把那口剑又递近了些。
李玉琪推月兑不得,迟疑了一下,刚要去接,蓦地大门口传来一阵砰砰然敲门声。
大格格心畹讶然说道:“这是谁?这么个敲门法……”
李玉琪道:“怕是侍卫营的那些人。”
大格格心畹道:“侍卫营的?是怎么回事?”只见一名亲随快步走向大门口。
大格格心畹当即喝道:“鲍天,等一下。”
那名亲随停了步,转过身来欠身问道:“大格格,您有什么吩咐?”
大格格心畹抬眼望向李玉琪。
李玉琪道:“两名侍卫营的硬把我当飞贼拿,没奈何,我只有跑进府里来避一避,如今怕是他们又找了人来要进来搜了。”
大格格心畹倏然一笑道:“促狭,真会整人。”
转眼过去望着那名亲随道:“你去开门吧,让他们进来一个。”那名家随答应了一声,转身快步而去。
转眼工夫,那名亲随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是个打扮利落的瘦老头,这位李玉琪认得,是东营二班领班康全。
康全走到近前,向着大格格心畹打了千:“见过大格格。”
侍卫营的何曾冲谁打过千?当然,这还是因为那位大贝勒的关系,这层关系面子大。
大格格心畹抬了抬手道:“康领班别客气,有什么事儿么?”
康全扫了李玉琪一眼,含笑说道:“回大格格,卑职是来找李爷的。”
大格格心畹道:“我听他说了,有人硬把他当飞贼拿,他不得已,只有进来躲躲。”
康全道:“这是误会,他们不认识李爷,刚才卑职已经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了……”
李玉琪道:“康老这么做,让我很是不安。”
康全看了他一眼,道:“我进来给李爷赔个不是,另外也给李爷带个口信。”
李玉琪道:“赔不是我不敢当,他们职责所在。我不能也不敢怪谁,康领班带来的口信我倒要听听。”
康全微微一笑道:“看来李爷是全然不知道,昨儿晚上内城里出了事儿。”
李玉琪道:“出了什么事儿?”
康全道:“别的事也值得惊动李爷么?”
李玉琪一怔,道:“是飞贼?”
康全道:“李爷说着了。”
大格格心畹忙道:“是哪个府邸?”
康全道:“回大格格,是刑部徐大人。”
大格格心畹道:“徐光田?”
康全道:“是的。”
大格格心畹眉锋一皱道:“此公生平耿介,掌刑部近十年,至今仍是清风两袖,他府里有什么值得人觊艘的?”
康全道:“这就不清楚了。”
大格格心畹道;“伤了人么?”
康全道:“还好,只有一名上房丫头受了点轻伤。”
李玉琪插嘴问道:“康领班可清楚是怎么个情形?”
康全道:“贝勒爷的意思是想请李爷您亲自走一趟。”
李玉琪道;“这么说是大见勒让康领班来的么?”
康全点了点头道:“大贝勒今天一早派人到万亲王府找您,您不在,已经在府里给您留了话,没想到您到荣王爷这儿来了。”
李玉琪沉吟了一下道:“那么康领班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
康全道:“您知道徐大人那儿怎么走么?”
李玉琪道:“我会问……”
康全道:“您不用问了,我留个弟兄在门口等您,给您带路好了。”
李玉琪道:“也好,那就谢谢康领班了。”
康全道:“您客气,能给您效劳,这是弟兄们的荣幸。”
说完了这句,转望大格格心畹,一声:“大格格,卑职告辞。”打了个千,转身而去。
大格格心畹道:“康领班走好,我不送了。”
康全回身应了一句:“您这是折煞卑职。”望着那名亲随带走了康全。
大格格心畹收回目光,浅浅一笑道:“没法子,这班人得应付。”
李玉琪没说话。
大格格心畹目光一凝,美目中射出两道关切柔光:“玉琪,凭咱们的关系,你应该不会说我交浅言深,凭你一身所学,拿贼自是绰绰有余,也是大材小用,可是有些小人你得防着点儿。”
李玉琪神色一动,凝目问道:“大格格是指……”
大格格心畹微一摇头道:“玉琪,原谅我,我不便明说。”
李玉琪淡谈一笑道:“谢谢大格格,我也以大格格的金玉良言回奉。”
大格格心畹神情微微一震,道:“谢谢你,玉琪,我会记住的。”
她那美目中射出的异样神色,使得李玉琪不敢正视,他移开了目光道:“大格格,我该走了。”
大格格心畹道:“你有正事儿,我不留你,只是,玉琪,能告诉我哪一天再来么?”
李玉琪心里有种异样感受,他勉强一笑道:“我随时会来给玉珠叔请安,来看大格格的。”
大格格心畹道:“那……我也不送你了。”
李玉琪道:“玉珠叔面前今儿个我不去请安了,麻烦大格格……”
大格格心畹道:“我会告诉爹的。”
李玉琪道:“谢谢大格格,那我走了。”转身就要往大门口走。
“玉琪,站住!”一声清朗沉喝传了过来。
这声沉喝震得李玉琪身形一动,谁有这等功力,李玉琪慌忙转身欠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玉珠叔,您安好。”
大格格心畹身边多了个人,正是荣亲王玉珠,他穿一件袍子,永远那么潇洒,他背着手,凝目问:“玉琪,我刚才听你叫心畹什么来着?”
李玉琪不安地笑笑,没说话。
荣亲王玉珠道:“从今再让我听见从你嘴里叫一声大格格,我就不让你踩我这个门儿,听见了么?”
李玉琪只得说道:“听见了,玉珠叔。”
“爹。”大格格心畹笑笑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人家不愿意,人家生分,您又何必勉强。”
李玉琪一急忙道:“大格格,您可别给我找骂。”
“听听。”大格格心畹倏然一笑道:“不该骂么?”
李玉琪一怔,旋即赧然而笑。
荣亲王玉珠道:“玉琪,心畹说的该没这回事儿么?”
李玉琪忙道:“当然没有。”
荣亲王玉珠一点头道:“那好,从现在起,我说的话生效,你可要留神。”
李玉琪笑笑,没说话。
荣亲王玉珠话锋一转,道:“玉琪,你来去匆匆,连我都不见一面?”
李玉琪忙把康全来送信的事说了一遍。
听毕,荣亲王玉珠皱了眉,讶然说道:“徐光田,这怎么会,此人生平耿介,为官清廉,可以说家徒四壁,这班贼未免太不长眼了。”
李玉琪道:“玉珠叔,徐光田真是这么个人么?”
荣亲王玉珠正色说道:“玉琪,绝不会错,这一点我敢担保,徐光田跟你叔爷当年交情不恶,你叔爷你知道,稍微差一点的他是不会结交的。”
李玉琪道:“这么说这位徐大人真是位清廉之官,耿介之士了……”
荣亲王玉珠道:“你到他家里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玉琪沉吟道:“那他家里有什么引人觊觎的?”
荣亲王玉珠道:“我奇怪就是奇怪的这个。”
李玉琪沉吟未语。
荣亲王玉珠道:“玉琪,你既然有正事儿,我就不耽误你了。”
李玉琪道:“那我走了,改天再来给您请安。”欠个身,转身往大门口走去。
望着李玉琪那颀长身影被墙挡住,荣亲王玉珠缓缓说道:“心畹,这就是你汉民伯伯的衣钵传人玉琪,你见着了。”
大格格心畹低低说道:“是的,爹。”
荣亲王玉珠道:“你认为怎么样?”
大格格心畹道:“汉民伯伯的衣钵传人还会差么?”
“说得是。”荣幸王玉珠微-点头,道:“你汉民伯伯的传人自不会差,放眼当今,该不作第二人想。”
这话,他说得颇多感触,的确,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很明显地带出来了。
大格格心畹没接口,她缓缓垂下螓首,那远山一般的黛眉梢儿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愁……
李玉琪出了荣亲王府,康全果然留了个侍卫营的弟兄在门口等着他,这个侍卫营的弟兄,正是刚才硬把他当贼拿的那两个中的一个。
此人生得中等身材,脸圆圆的,一双眉挺浓,鼻头显得比常人略大些,左腮上有一个大麻坑,看上去倒不是讨人厌的那-类型的人。
李玉琪微微一愕,旋即一笑先开了口:“没想到是阁下。”
那人迎上来一抱拳,窘笑说道:“您可真会整人,我不知道您就是李爷。”
李玉琪笑道:“算了,不提了,好么,咱们这叫不打不相识,贵姓?”
那人忙道:“劳您动问,我姓曹,叫曹金海,营里的弟兄都管我叫曹麻子,也有叫我曹大鼻子的。”
李玉琪道:“那么我怎么称呼您?”
“随您高兴。”曹金海道:“您要是看得起,就叫我-声麻子。”
李玉琪一点头道:“行,今后能跟侍卫营的弟兄共事,这该是我的荣幸,我要好好交几个知己的朋友,打你开始……”
曹金海一脸受宠若惊的神色,道:“李爷,没想到您是这么个人……”
李玉琪道:“怎么个人?”
曹金海道:“这么随和,一点架子都没有。”
李玉琪笑道:“我来自江湖,一个芝麻大的衔儿都没有,摆得起来么?又凭什么摆呀?”
曹金海笑了,那双目光却掩不住他心里的佩服。
李玉琪道:“咱们走吧!”迈步下阶往前行去。
曹金海忙道:“李爷,徐刑部府在东边儿。”
李玉琪道:“那么咱们就往东走。”折回身顺着小街往东行去。
曹金海紧-步跟了上来,迟疑着道:“李爷,您真在万亲王府当差?”
李玉琪转望他笑道:“这还假得了么,怎么,你不信?”
曹金海道:“那倒不是,我怎么敢不信,只是……只是我觉得您干这么个差事是委曲,天大的委曲。”
李玉琪笑笑说道:“那么你以为我该干什么?”
曹金海道:“您起码也得在营里干个领班。”
李玉琪笑道:“麻子,你棒我了。”
曹金海道:“您别谦虚,就凭您摔康领班儿位的身手,干个领班还算过份?”
李玉琪道:“你怎么知道我摔了康老几位?”
曹金海道:“东西两营,哪个不知道,早就传遍了,为这件事康领班还着实发了几次脾气,硬要揍人,可是没用,大伙儿不当着他说,背着他还不是照说不误。”
李玉琪道:“以后最好别说了,是他几位让我。”
“让?”曹金海道:“没有的事,那些爷们儿哪一个是知道让人的?只要爬上领班,哪一个不是眼珠子生在头顶上,除了大贝勒外,根本就没一个人能让那些爷们放进眼里去。”
李玉琪不愿再说下去,说多了他怕生是非,当即有意地移转话锋问道:“徐大人府还有多远?”
曹金海道:“还得一会儿,徐刑部府紧挨着朝阳门。”那离这儿是不近,还得走一段路。
李玉琪道:“昨天晚上是怎么个情形,你知道么?”
曹金海摇头说道:“我只听说徐刑部府昨儿晚上遭了贼,飞贼伤了一个上房的丫头,别的就不清楚了。”
李玉琪道:“这位徐大人平时为人怎么佯?”
“没说的!”曹金海胸脯一挺,挑了拇指道:“徐大人出了名的清廉好官,您刚来也许不知道,往后您就知道了,您瞧瞧,内城这些府邸哪一家不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只有人家徐大人府跟个破落户似的,家里就是普通人家的摆设,别说值钱的了,像样-点的东西都没有,那些贼的眼珠子准是长在裤档里了,内城这么多府邸,哪个府邸里没油水,哪个府邸里不能捞一票,偏偏找上徐大人,真是没好人走的路儿了。”
又一个人推祟徐光田的,李玉琪听得出,这话是从曹金海心坎里出来的,绝没掺一点虚,一点儿假。
他眉锋微皱,心想,这件事不简单,等会儿我得好好的看看。
心里这么想,嘴里可没说出来。
又往东走了一程,忽听曹金海道:“李爷,到了,您瞧,那就是徐大人府,像不像个破落户?”
李玉琪眼一看,只见曹金海手指着雨扇油漆剥落门儿,一个围墙掉土的大宅院,院子是不小,可的确不像个执法刑部大员的府邸,它简直就不该在内城里,外城挑户像样一点的宅院,都比这徐大人府好。
李玉琪心里不禁为这位徐大人暗暗叫屈,心里也真有点觉得难受,一转眼间,到了它院门口,连个站门的都没有,两扇油漆剥落的门关着,静静地,冷清清的。
曹金海道:“您等等,我去叫门。”
李玉琪道:“轻点儿,别过于惊动人。”
曹金海应了一声,人已到了石阶上,他还真听李玉琪的,抬手扣门环,轻轻地扣了几下。
半响,里头晌起了一阵步履声,随听一个苍老话声问道:“谁呀?”
曹金海忙应道:“侍卫营来的,查案的。”
里头那苍老话声“哦”了一声,门栓响动,两扇门豁然而开,开门的是个老头儿,年纪是在七十以上,驼背弯腰,头发胡子全白了,十足地龙钟老态。
这者头儿上了年纪,耳目都够迟钝的,眯着一双老眼瞅着曹金海道:“您这位是……”
曹金海道:“我姓曹,侍卫营的,这位是我们李爷。”
老头儿吃力地往曹金海身后打量了一眼,道:“二位有什么事儿么?”
李玉琪跨步上阶,含笑拱手道:“麻烦老人家通报一声,就说侍卫营李七郎特来拜望徐大人。”
老头儿侧耳道:“您贵姓是……”
李玉琪提高了一点嗓门道:“李,木子李。”
老头儿“哦”了两声,点头说道:“您二位请进,您二位请进。”
他把李玉琪、曹金海让了进去,拴上门,然后说道:“二位请跟我来。”转身颤巍巍地往里行去。
李玉琪赶上一步道:“老人家慢点走。”
可能是老头儿没听见,他没答理。经过前院往里看,这徐府是不小,确也真够破落,破落归破落,但整理得十分整齐,打扫得十分干净,院子里没有杂草,小径上连一片落叶也没有,李玉琪对这位徐大人又多认识了一层。
老头儿把李玉琪跟曹金海让进了大厅,倒上茶,然后一声:“二位请坐会儿,我这就去请我们大人去。”走了。
老头儿走后,李玉琪再打量这待客大厅,曹金海没说错,大厅里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倒是墙壁上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那是壁挂的几幅字轴,字是徐大人的亲笔,可不是么,落款是合肥徐光田,由这这几幅字轴,李玉琪除了知道这位徐大人满月复经纶诗书,写的一手好字外,他对徐大人的性情为人更多了一层认识。
有一联:
“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
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
语虽俗,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但是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逼于饥寒,鲜有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乐在其中也。
又:
“五百年谪在红尘,略成游戏,
三千里击于沧海,便是逍遥。”
飘逸!
又:
“乐即是苦,苦即是乐,带些不足,安和非福,举家事事如意,一身件件自在,热光景,即是冷消息,圣贤不能免死,仙佛不能免劫,死以铸圣贤,劫以练仙佛也。”
“牛喘月,雁随阳,总成忙世界,蜂采香,蝇逐臭,同居苦生涯,劳生扰扰,惟利惟名,牲旦昼,蹶寒暑,促生死,皆此两字误之,以名为庆而灼心微心之液凋矣,以利为趸而螫心,心之神损矣,今欲安心而却病,非将名利二字涤除净尽不可。余读柴桑翁闲情赋,而叹其钟情,读归去来词,而叹其忘情,读五柳先生传,而叹其非有情,非无情,钟之忘之而妙焉者也!”四壁皆字,其中两轴最使李玉琪击节叹赏。
其一是;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知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绘,铜雀台荒,荣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谈什么龙牺凤阁,说什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曲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探幽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金簧,一任他人情反复,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其二摘邵康节句:
“老年肢体索温存,安乐窝中别有春,
万事去心闲僵仰,四肢由我任舒伸,
炎天傍竹凉铺席,寒雪围炉软布茵,
尽数落花听鸟语,夜邀明月操琴音,
全防难化常思节,衣必宜温莫懒增,
谁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济自家身。”
看这几幅字轴,这位徐大人不像置身朝堂的轩冕中人,倒像个闲云野鹤,淡泊飘逸的隐土。
李玉琪背手观望,不觉连连点头。
忽听曹金海在他背后低低说了一句:“李爷,徐大人来了。”
李玉琪倏然惊觉,忙转过身去,可不?大厅里多了个人,是位便装老者,年纪六十多近七十,清癯瘦削,两眼炯炯有神,人挺精神,一点也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更不像当朝大员,他面含微笑地望着李玉琪。
李玉琪上前就是一礼:“侍卫营李七郎见过大人。”
徐光田含笑抬手:“李侍卫少礼,请坐。”
李玉琪应了一声道:“谢大人。”他没动,一直等徐光田坐上主位他才落了座。
坐定,徐光田抬眼-扫四壁,捋须笑道:“怕让李侍卫见笑了。”
李玉琪欠身说道:“大人好说,素仰大人耿介廉明,入府所见,更知不虚,卑职正感敬佩。”
徐光田笑道:“李侍卫夸奖了,夸奖了……”目光一凝,接道:“我以前没见过李侍卫。”
李玉琪道;“卑职刚进营当差。”
徐光田道:“那就难怪了,李侍卫府上是……”
“不敢。”李玉琪道:“卑职来自河南。”
徐光田道:“中州好地方,地灵人杰。”
李玉琪道:“大人夸奖。”
徐光田道:“李侍卫未进京以前是……”
李玉琪道:“回大人,卑职是个江湖人。”
徐光田一摇头道:“不像……”话锋忽地一转,道:“二位光临舍下是……”
李玉琪道:“听说大人府里昨夜遭宵小……”
徐光田倏然一笑道:“我没有什么可偷的,实际上它们也没拿走什么,不想惊动了侍卫营,反倒让我不安。”
李玉琪道:“大人宽怀大度,只是卑职等职责所在,不得不来看看,打扰之处,还望大人宽宥。”
徐光田笑道:“李侍卫客气了,李侍卫客气了。”
此老的确够豁达,家里闹了贼,竟能像个没事人儿一般,全没放在心上。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说话,李玉琪忍不住道:“卑职想到各处看看,不知可方便?”
徐光田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二位请。”他离座站起抬了手。
李玉琪一声:“多谢大人。”跟曹金海欠身而起。
出了大厅,徐光田领着二人直往后行去,行走间,李玉琪道:“大人可否赐告,昨夜是怎么个情形?”
徐光田微一摇头道:“昨晚我睡得很早,人上了年纪,精神不够,睡梦中惊醒始知闹贼,当时贼早已远走,自知家里没什么引人×觎的,丢不了什么东西,我也就懒得过问,李侍卫要知道详情,还得问问下人。”这敢情好,他连回都没问。
李玉琪道:“听说伤了人?”
徐光田道:“那是拙荆跟小女身边的一个丫头,我就是要让李侍卫问她。”
李玉琪道:“大人,方便么?”
徐光田道:“她伤得不重,只伤了些皮肉,倒是受了些惊吓,歇息了一天,已经好多了,待会儿我就叫她见见李侍卫。”
李玉琪道:“多谢大人。”
说话间已进了后院,后院是内眷居住处所,不是待客的地方,李玉琪知书达礼,他目光毫不斜视。徐光田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可惜他没觉察。
徐光田没架子,也不拘俗礼,他带着李玉琪跟曹金海直登上房,进了上房落了座,自有下人献上茶。
徐光田吩咐那下人道:“去把小玉叫来。”
那下人应声而去,没多久带着一名侍婢打扮的姑娘进了上房,那姑娘低着头,一条粉臂看起来有点不方便。
近前,她盈盈检衽:“见过大人。”
徐光田往客座一指道:“见过李侍卫与曹侍卫。”
那姑娘向着李玉琪跟曹金海各施一礼。
李玉琪欠身答礼,道:“不敢当,打扰姑娘了。”
李玉琪一开口,那姑娘猛然抬头,这一抬头,李玉琪陡然为之一怔,月兑口叫道:“金老板,是你……”
耙情是金玉环,她羞愧凄楚地又低下了头。
徐光田讶然说道:“怎么,李侍卫跟小玉认识?”
李玉琪立即定过了神,点头说道:“是的,大人,这位姑娘就是……”
金玉环抬眼投过一瞥,李玉琪连忙住口不言。
徐光田却问道:“李侍卫说小玉是……”
李玉琪迟疑了一下道:“大人,这位姑娘就是梨园名角儿,金玉环金老板。”
徐光田两眼一直,道:“怎么,小玉你是……”
金玉环道:“大人恕罪,婢子不得已。”
徐光田离座而起,道:“你怎不早说,怎不早说,要不是今天李侍卫说破,岂不让徐家委曲了你,来人,看座。”那名下人忙给金玉环搬过了一把椅子。
金玉环连称不敢,说什么也不肯坐,徐光田却是说什么也非让她坐下不可,最后她在恭敬不如从命的情形下到底还是坐下了。
她落了座,徐光田拍手一挥,道:“请夫人跟姑娘。”
那下人答应一声,快步出门而去。
李玉琪欠身站起,道:“大人,卑职等暂时告退。”
徐光田摇手笑道:“不必,不必,二位请坐,二位请坐,我要是拘这俗礼的话,就不会派人到后楼把拙荆跟小女叫来了,二位只管坐,二位只管坐。”他这么一说,李玉琪跟曹金海只好又坐了回去。
徐光田随即转望金玉环道:“金姑娘是梨园名角儿,我虽不常看戏,可是对金姑娘的大名却是如雷在耳,怎么金姑娘会……”
“大人。”金玉环抬眼截口,未语先露几分羞愧,几分凄楚,而后把她的遭遇详细地禀告了一番,却没提纳容兄妹的事。
静静听毕,徐光田感慨无限,大为同情道:“原来如此,真是造化弄人,像金姑娘这么个红角儿,谁会想到会有这种遭遇,金姑娘尽避放心在舍间住下,如不嫌弃,不妨把舍间当成自己的家,我自会派人寻找令兄几位……”
金玉环道:“谢谢大人,承大人这么爱护,婢子感激不尽,只是婢子是由人做中,自愿卖身府中,所以仍请大人……”
徐光田一摇头道:“金姑娘不必再多说了,徐家绝不敢再委屈金姑娘……”
那名下人走了进来,躬身禀道:“禀大人,夫人跟姑娘到。”
李玉琪跟曹金海忙站了起来,这时候,一位慈眉善目,衣着朴朴的老妇人跟一位年可双十的清丽大姑娘,由一个丫头搀扶着进上房。
徐光田立即迎上前去含笑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老妇人听得微微一怔,愕然说道:“你这话……我喜从何来?”
徐光田笑道:“夫人今天要看名角儿,明天要看名角儿,如今名角儿到咱们家里来了。”
老妇人善目环扫,讶然说道:“名角儿,你是指……”
徐光田一指金玉环,道:“这位就是金玉环姑娘。”
老妇人一怔:“怎么说?小玉就是……”
金玉环矮身裣衽,道:“婢子见过夫人跟姑娘。”
老妇人伸手扶住了金玉环,道:“小玉,你……你就是那位名角儿金姑娘?”
金玉环点了点头:“不敢再瞒夫人,婢子就是金玉环。”
老妇人睁大了一双善目,转望徐光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光田把金玉环的遭遇又转说了一遍,最后指着李玉琪道:“要不是这位李侍卫当面看破,咱们这一家几口还不知要懵懂到何时呢!”
老妇人惑然望向李玉琪,道:“李侍卫……”
李玉琪欠身-礼,道:“侍卫营李七郎见过夫人跟姑娘。”
徐光田在一旁说道:“李侍卫是来查案。”
老妇人恍悟地“哦”了两声,也深深地看了李玉琪两眼,同时老妇人身后那位刑部千金徐姑娘也不由向着李七郎投过几瞥。
老妇人抬了手:“二位请坐,二位请坐。”
大伙儿都落了座,徐光田看了金玉环一眼,轻咳一声,开口说道:“夫人,我打算从今天起让金姑娘搬进后楼,跟玉兰做个伴。”
“好啊!”老妇人道:“只不知道人家金姑娘愿意不愿意。”
金玉环道:“大人跟夫人这份盛情好意……”
徐光田道:“我看还是让玉兰说句话吧。”
徐姑娘徐玉兰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立即轻启檀口,轻轻说道:“金姑娘……”
徐夫人截口道:“叫什么金姑娘,我看你要比金姑娘小两岁,干脆就叫一声玉环姐吧。”
徐玉兰不愧玲珑心窍,立即改口说道:“我求玉环姐做个伴儿。”
金玉环美目一红,泪水直在凤目里打转,道:“大人、夫人跟姑娘都对我这么好,这份恩情叫我……”
徐光田笑道:“姑娘只要答应跟玉兰做个伴儿就行了。”
金玉环头一低道:“大恩不敢言谢,只要姑娘不嫌……”
徐玉兰道:“玉环姐,这是我的福份。”
徐光田笑了,接过话去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金姑娘你快把昨晚的情形告诉李侍卫,然后跟玉兰回后楼去吧。”
金玉环抬眼望向李玉琪道:“李爷……”
李玉琪双眉一扬,望着徐光田道:“大人,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徐光田道:“李侍卫有话请只管说。”
李玉琪道:“卑职想单独跟金姑娘谈谈。”
徐光田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当即站起来说道:“夫人,玉兰,咱们后头去。”他带着徐夫人跟徐玉兰走了,临走,徐玉兰又向李玉琪投过一瞥,李玉琪却始终没留意。
曹金海也很识趣,欠了欠身道:“李爷,我到外头各处看看去。”
李玉琪心里明白,可是他没吭气,曹金海出去之后,他抬眼望向金玉环,可巧这时候金玉环也望着他,那双目光带着异样光采,使得李玉琪为之心神震颤,他忙把目光移向一旁,道:“金老板,请坐。”
金玉环轻轻地说了声:“您也请坐。”
两个人都坐下了,李玉琪第一句话便问道:“金老板,伤碍事么?”
金玉环浅浅一笑道:“谢谢李爷关注,只伤了些皮肉,没伤着筋骨,不碍事。”
李玉琪道:“伤在哪儿?”
金玉环道:“就是这条胳膊。”她抬了抬左臂,也许牵动了伤势,她眉锋一皱。
李玉琪忙欠身抬手:“别动。”
金玉环深深一眼,含笑轻轻说道:“不要紧。”
李玉琪忽转话锋,迫:“金老板怎么这么委屈自己……”
金玉环凝目说道:“李爷去过客栈找过我?”
李玉琪点了点头。
金玉环轩动了一下柳眉,神色中带点悲凄地愀然说道:“那天晚上李爷送我出城之后,刚进客栈,两个琴师就走了,他们怕事,他们是怕侍卫营的再找我,其实谁不怕,我也怕,可是我一个弱女子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我不能怪人家在这时候撇下我,我只能怪自己命苦,命薄……”
李玉琪忍不住一阵难过,叫道:“金老板……”
金玉环道:“李爷,我说的是实话。”
李玉琪没说话。
话锋微顿之后,金玉环接口说道:“还好,有一个琴师临走发了善心,他有个亲戚在这儿当差,由他做中……我走投无路,无依无靠,也只有点头,于是我就成了徐大人府里的丫头……”
李玉琪道:“金老板该去找我去。”
金玉环道:“我也曾想过去找您,可是我怕给您惹麻烦……”
李玉琪道:“给我惹什么麻烦?”
金玉环道:“李爷,您知道,我是个戏子……”
李玉琪双肩一轩道:“金老板不该说这话。”
金玉环微一摇头道:“我知道李爷不会怎么样,也不会撵我,要不然就不会有当初,可是李爷该知道,人言可畏,李爷刚刚到京里来,还没扎稳根儿,我去找李爷,李爷怎么安置我?定然是给我找个地方住,供我吃喝穿,我不能让人说您刚刚到京里来,什么都还没着落就先养了戏子……”
她娇靥酡红,话锋至此一顿。
李玉琪心头一震,道:“金老板,你怎么这么想……”
金玉环摇头说道:“李爷,不是我这么想,我是怕别人这么想,其实,像我这么一个女人,能有李爷这么一个依靠,那该是我的福份,可是我不能毁了李爷……”她娇靥再泛酡红,缓缓地低下了头。
李玉琪心神为之震颤,胸气翻腾,回肠荡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响他才说道:
“我只觉得金老板太委曲自己了……”
金玉环低着头轻轻说道:“辛爷,您想,我还能怎么办?”
的确,一个弱女子,到了这地步,处在这卧虎藏龙的险恶京城里,与其哪一天毁在婬邪丑恶的权势下,倒不如找个安稳地方,居人之下保全清白身。
金玉环这意思李玉琪不是不懂,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阵,沉默了半响,忽一扬眉道:“金老板是多少两银子卖的身?”
金玉环抬起了头,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李爷问这……”
李玉琪道:“我打算跟徐大人商量商量……”
金玉环一阵激动,道:“谢谢您,李爷,您的意思我懂,可是如今不必了,您看见了,徐大人一家几口不再拿我当下人看待,等于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玉琪道:“可是金老板住在这儿总不是长久之计……”
金玉环道:“我知道,不管人家对我怎么样,寄人篱下心里总是别扭,好在徐大人已经表示代我找我哥哥他们,一旦找着他们之后,我就会走的。”
当然,这个“走”字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可是李玉琪这个时候心里却就泛起了离情别绪,怅怅然,竟有魂销之感,半天他才微一点头说道:“也好,既然这样,金老板就暂时在这儿寄身好了,我只要有空,会随时来看金老板的,至于侍卫营的那些人,金老板不用担心,自有我挡他们……”
金玉环“哎哟”一声忙道:“李爷,您可别为我得罪他们,我不是说了么,您刚到京里来,还没扎根,您怎么闹得过他们。”
李玉琪摇头说道:“金老板放心,我不怕谁。”
金五环道:“您不怕我怕,我所以不去找您就是怕给您惹麻烦,要这么一来,不是还是免不了么,再说要让人说李某人刚到京里来就为个戏子争风吃醋,那……”脸一红,低下头去。
李玉琪心里有点那个,他道:“金老板放心,我不会拿刀动杖跟谁起冲突的。”
金玉环道:“李爷,住在徐大人这儿很平安。”
李玉琪淡然一笑道:“金老板,除非他们不找你,只要他们打算找你,休说是这徐大人府,你就是住在哪个亲王府也是一样。”
这话不错,大贝勒泰齐可不怕什么和硕亲王。
金玉环柳眉一皱,旋即凄然一笑道:“真要像李爷所说,我这个戏子戏台上的长靠短打,不是真工夫,斗不过谁,我只有一条路。”
李玉琪忙道:“金老板……”
金玉环道:“李爷,那您说我该怎么办?难不成让我跟他们去,让他们羞辱,任他们摆布?”
这话听得李玉琪一阵激动,他陡扬双眉道:“金老板放心,只我李玉琪有三寸气在,任何人他休想动金老板你一指头。”
金玉环凤目一睁,道:“李爷,您……您叫李玉琪?”
李玉琪一怔,旋即赧然而笑道:“是的,金老板,我行七,也叫七郎。”
金玉环凝目问道:“您怎么没把这两个字儿告诉我?”
李玉琪不安地笑道:“我不是说么,我也叫七郎,都一样……”
金玉环深深地看了他两眼,没再往下问,也没说话,当然,金玉环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家,她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么?
李玉琪更不安了,他忙转移话题,道:“金老板,昨天晚上是怎么个情形?”
金玉环道:“您是问……”
李玉琪道:“我是问昨天晚上闹贼的事儿。”
金玉环“哦”地一声道:“是这样儿的,昨儿晚上大人睡在书房里,夫人跟玉兰姑娘在后楼,只我一个人在这上房里收拾东西,那时候夜还不算太深,还不到三更,我只觉脑后起了一阵风,回头看时,眼前站着两个穿黑衣蒙着脸的夜行人,差点儿没把我吓死,我张嘴就叫,其中一个抽刀就砍,另一个伸手一拦,那一刀砍偏了,砍在我的胳膊上。我连吓带疼就昏了过去,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第二天一早大人回上房来才把我救醒的,还好大人、夫人跟玉兰姑娘不在上房……”
李玉琪道:“也幸亏那另一个伸手拦了一拦。”
“可不是么?”金玉环勉强笑了一笑道:“要不是那另一个伸手拦一拦,我再也别想见李爷了。”这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要是无心的,那更……
李玉琪听得心头一跳,道:“可曾发现丢了什么东西?”
金玉环道:“我醒来时看见屋里箱翻柜倒,乱七八糟的,可是-经检点,什么也没丢……”
李玉琪眉锋微皱,道:“这,他们是图什么……”
金玉环道:“徐大人的为人你也知道,怕没什么让他们图的。”
李玉琪道;“我想不通的也就是这一点,徐大人府里没什么引入觊觎的,他们来干什么?要说徐大人府里没什么让他们图的,他们又为什么而来……”
金玉环道:“只怕是他们认为一个刑部大员府里……”
李玉琪微一摇头,截口说道:“这班人不比宵小,他们要不打听清楚,绝不会轻易下手,一经下了手,就绝不会空手而回。”
金玉环道:“可是这一回他们一定是空手来,空手去……”
李玉琪截口说道:“金老板当时是在哪间房里?”
金玉环抬手往李玉琪身后一指道:“就是李爷身后这间西偏房。”
李玉琪道:“我能进去看看么?”
金玉环歉然一笑道:“您最好先跟徐大人说一声。”
李玉琪道:“应该的……”欠身而起。
金玉环跟着站起,道:“大人跟夫人后头去了,李爷坐坐,我去请。”她没等李玉琪说话,拧身走了出去,不-会儿,徐光田进了上房,身后跟着金玉环。
想必金玉环跟他说过了,他一进屋便含笑摆手:“李侍卫,请。”
他把李玉琪让进了西偏房,西偏房跟这堂屋只隔了一层板壁,掀开门上一道棉布帘儿,西偏房中的摆设便一目了然。
看来是间卧室,而且多半是徐光田的卧室,窗明几净,点尘不染,收拾得倒是很干净,只是摆设颇为简陋,除了两只木箱,一个衣橱,一张床,一张桌子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根本不像刑部大员的卧室。
李玉琪打量了一阵之后,心里又一次地敬佩这位清廉耿介的好官,他扭过头来道:“大人,这间房可是收拾过了?”
徐光田微一点头道:“是的,金姑娘受了伤,我让徐福收拾的,怎么,李侍卫莫非要查什么痕迹?”
李玉琪摇头说道:“这班贼都是高手,怕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转眼望向金玉环道:
“金老板,贼是从堂屋进来的?”
金玉环道:“是的,李爷,您瞧,这间房就这么一扇窗户,当时我没听见窗户响,窗户也是好好儿的,他们要是从窗户进来的,我会看得见的。”
李玉琪道:“堂屋门没拴么?”
金玉环呆了一呆道:“我记不得了,大概没有,因为我收拾好这间房后还要回后头去的,其实,您知道,就是门上了栓也怕挡不了他们。”
李玉琪点头说道:“这我知道……这么说金老板没看见他们的长相……”
金玉环摇头说道:“没有,他们蒙着面。”
李玉琪道:“他们可曾开口说话?”
金玉环摇头说道:“没有,他们一句话没说,可能是他们看我张口要叫来不及说话了……”
李玉琪眉锋一皱道:“这么-来也没法知道他们是操什么地方的口音了。”
金玉环呆了一呆道:“听出他们的口音就能……”
李玉琪摇头说道:“并不能说听出他们的口音就能拿到他们,至少这是-条线索,对侦案多少有点帮助。”
金玉环道:“那……当时我要是不叫就好了,我要是不叫,他们一定会说话,一定会问我几句什么。”
李玉琪摇头说道:“这也不能怪金老板,在那种情形下,谁都会受惊呼叫的……”
徐光田道:“李侍卫说得是,就是男人家有时候也免不了,何况是女儿家。”
李玉琪转眼望向他,道:“大人,恕卑职冒昧,大人府里真没有什么珍藏?”
徐光田摇头说道:“没有,李侍卫,这没有什么好瞒人的,要有的话那该是我那书房里几箱字画,我任职刑部这多年,只落得那几箱字画,李侍卫看见了,拙荆跟小女连个像样的发饰都没有。”这是实情,李玉琪真没看见徐夫人有什么佩戴,只是一身朴素的衣裳,徐姑娘玉兰也是一样。
李玉琪沉吟了一下道:“大人,像什么传家宝一类的……”
徐光田笑道:“李侍卫,徐氏列祖列宗遗留下来的只有两句话,六个字,仰不愧,俯不怍,这也就是徐氏的传家宝。”
李玉琪为之肃然.道:“论世上传家宝之珍贵,怕无出此右了!”
徐光田笑道:“这任何人偷它不走。”
此老颇风趣,李玉琪不由为之失笑,他又在西偏房里扫了两眼,转身退了出来。
回到了堂屋,李玉琪没坐多久,也没再多说什么,他只告诉徐光田,短期内他必然有个交待,然后他就告辞了。
他走的时候,徐光田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怎么,他没送客,让金玉环代他送客。金玉环送李玉琪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碍于曹金海在侧,两个人也没说什么,金玉环只叮咛李玉琪小心,其他的表现在一双凤目里。
李玉琪要金玉环多保重,却不敢接触金玉环那双目光,不知怎么,他怕,在心里打颤。
出了徐府大门,意外地门口站着个侍卫营打扮的汉子,正是半天前跟曹金海一起盘问李玉琪的那一个。
曹金海首先叫了起来:“老秦,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在这儿?”
那姓秦的汉子道:“是领班派我来的……”冲着李玉琪一欠身,道:“李爷,大贝勒请您去-趟。”
李玉琪“哦”地一声道:“有什么事儿么?”
那姓秦的汉子道:“领班没交待,只说大贝勒请您去一趟。”
李玉琪心想可能是为徐府闹贼的事儿……当即问道:“大贝勒如今在……”
那姓秦的汉子道:“在营里候着您呢。”
李玉琪微一点头道:“那么咱们这就去。”带着曹金海跟那姓秦的汉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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