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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月 第 6 卷 第 二 章 孤冢凭吊

作者:独孤红类别:武侠小说

这就是小泵娘的家,却不见人影。

斑梅刚要再往三间茅屋定,那中间的一间里走出个人,四十多近五十岁人,一身渔人打扮,比姜四海大两岁,比姜四海壮些,也比姜四海黑,浓眉,大眼,短短的胡子有点灰花,两只袖子卷到胳膊肘,一双小臂青筋条条,一双手大而粗糙,显示长年操劳,饱经风霜。

斑梅忙又停住,叫了声:“爹!”

那人也看见高梅跟关山月了,没理高梅,急步走了过来,近前就问:“关大哥?”

必山月抱拳欠身:“关山月见过老人家。”

那人忙答礼:“不敢当,‘鄱阳湖’姜老弟派人来送过信了,高通海不敢言谢。”

还真没骂高梅,似乎也不像高垣说的。

必山月道:“老人家言之太重。”

斑通海伸大手抓住了关山月的胳膊,抓得紧紧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必大哥,咱们屋里坐。”

拉着关山月行向三间茅屋。

这是对关山月,对高梅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过,既不像高垣说的,高梅就放心不少了,她跟在后头走了过去。

一明两暗的三问茅屋,中间明的这一间算是堂屋,陈设虽然简陋,可相当乾净。

斑通海热诚殷勤,进屋就让关山月坐,却看也没看高梅:“还不快给你关大哥倒弃!l高梅忙放下简单的行囊,过来倒茶,桌上倒有茶具,粗粗的陶壶、陶杯,壶里也有茶,但已经不热了,这样的人家,哪里备有热水?自是喝凉茶的时候多。其实,有茶已经相当不错了,高梅给关山月倒了一杯。

必山月欠身谢了一声。

斑通海道:“没有好茶,也来不及现烧水,只有请关大哥凑合。”

必山月道:“老人家好说。”

斑通海道:“这么远的路,还劳关大哥送她回来。”

必山月道:“老人家请不要客气,梅姑娘视晚辈如兄,晚辈也视梅姑娘如妹,应该的。”

这也是明说了,跟高梅是怎么相处的。

斑通海道:“听姜老弟派来送信的人说了,关大哥很照顾她,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怎么认识关大哥的。”

这,姜家派来送信的人没说。

斑梅虽然跟芸姑说了,但芸姑显然没跟父兄说。

就算姜四海父子知道,也不能把这事交代送信的带给高通海。

斑通海虽然知道女儿跟关山月是怎么相处的,当然也想知道女儿是在什么地方,怎么认识关山月的,这是一定的。

必山月要说话。

斑梅先说了:“爹,我说行么?”

斑通海仍然看也没看高梅,道:“你说!”

斑梅说了,从她离家说起,把她为什么私自离家,怎么认识关山月的经过,一点也下隐瞒的说了个清楚。

静听之际,高通海神情震动,脸色连变,等到高梅说完,他倒没先对高梅为什么私自离家说什么,却猛然转望关山月,霍地站起:“怎么说,关大哥是‘南海’郭玉龙的朋友?”

必山月也站了起来:“是的,老人家。”

斑通海激动:“怪不得姜老弟派来送信的人说,关大哥一身武艺了得,原来关大哥是‘南海’郭玉龙的朋友,那就难怪,高通海失敬!”

他抱起双拳。

必山月答礼:“老人家,晚辈不敢当。”

斑通海道:“这辈子没福缘见郭玉龙,能见着郭玉龙的朋友关大哥,也足慰平生了。”

必山月道:“老人家言重了。”

斑通海敬仰的是“南海”玉龙,关山月沾了是郭玉龙朋友的光,别的不好说什么,只好这么说了。

斑通海让关山月坐,两人坐下之后,高通海道:“高通海一向敬仰郭玉龙致力匡复,当世英雄第一,关大哥是郭玉龙的朋友,想必也是为匡复志士。”

必山月道:“晚辈不敢当老人家这匡复志士,只能说身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为匡复大业稍尽棉薄。”

斑通海一脸异色:“高通海惭愧,身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别无能耐,沦落到靠水为生,打鱼糊口,未能为匡复大业尽半点心力……。”

必山月知道高通海的顾虑,知道高通海的不得已,道:“老人家也别这么说,各人有各人的处境,各人有各人的不得已,致力匡复自有年轻一辈在,老人家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只要心有匡复也就够了。”

斑通海道:“多谢关大哥体谅,多谢关大哥安慰,高通海还真是让这个破家跟这一双儿女拖累了。”一顿,这才望高梅:“这是在家里,跟自己人,在外头可千万不能说你关大哥是‘南海’郭玉龙的朋友。”

斑梅应了声:“我知道。”

尽避郭怀奉师父及义父两位老人家之命,就要前往京里受封王爵,住进“南海王”府,但郭怀是郭怀,一般匡复志士还是一般匡复志士,所以关山月没有说什么。

斑梅那里话声方落,高通海这里脸上变色,抬手指高梅:“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这么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懂,这么任性,居然私自离家,一个人跑到‘广东’打算进‘南海’去嫁郭玉龙,你当你是谁?郭玉龙会要你?也不怕让人笑死,你也太大胆,敢一个人跑那么远,想进大海,路上出了事怎么办?大海又岂是你这点水性能下的?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要不是你福人命大碰上你关大哥,你还回得来么?”

斑梅低下头,没说话。

斑通海又说话,是向关山月:“拙荆过世早,高通海没教好儿女,关大哥别见笑。”

必山月说了话:“老人家言之太重,总是敬仰英雄,不也显示梅姑娘有这个勇气?”

斑通海道:“关大哥还帮她说话,往后她更不得了了。”

必山月还待再说。

斑梅抬起头说了话,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爹,这件事我认错,您骂也好,打也好,我都愿意受,可是您也该管管小垣。”

斑通海道:“你弟弟怎么了?”

斑梅道:“他怎么了?您听听他该不该管。”

她把她那位兄弟干的事说了一遍。

听毕,高通海瞪大了一双老眼:“有这种事?他居然私自跑这么老远,都过了‘扬州’?”

斑梅道:“可不?不信您问关大哥,我还好,自小受他气受惯了,可是这也是对关大哥无礼,污蔑人家关大哥。”

后头这两句厉害。

斑通海一脸怒容,拍了桌子:“该管,该管,绝对该管!这个畜生,太大胆,太不像话,一定要好好管教,重重责罚——”转脸向关山月:“关大哥,刚说高通海没教好儿女,请关大哥不要见笑,如今竟又……”

必山月说了话:“晚辈不在意,也请老人家不要看得太重。”

斑通海道:“关大哥……”

必山月道:“老人家,我跟梅姑娘说过……”

他把在船上对高梅说的,高垣没有恶意,及为什么会如此这般的因由,又说了一遍。

听毕,高通海又一脸怒容拍了桌子:“我还忘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许他姊姊进家门了?这个畜生,真是大胆!必大哥不要帮他说话了,今天要不好好管教,往后他能上天。小梅,把他叫回来!”

斑梅应声出屋,抬头仰脸发出一声哨声,高而尖锐,能传出老远,恐怕大半个“高邮湖”都听得见。

这许是高家叫高家人的方法。

哨声发出之后,高梅还站在外头等,没有马上进屋来。

难道高垣能马上回来?

可是,转眼工夫之后,高梅就进来了,道:“爹,没有回应,他不理。”

斑通海再次拍了桌子:“这个畜生,他居然敢不理?”

必山月道:“老人家,许是垣兄弟下在附近,没听见。”

斑梅道:“关大哥,你还真别再帮他说话了,他既然会跑到那儿去等咱们,也一定会跟着咱们的船回来,说不定还比咱们先到,因为他会躲在附近看我挨骂。”

这回算是知她那个兄弟了。

必山月还待再说。

斑迩海道:“关大哥,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他回来我一定会好好管教,重重责罚。”

必山月道:“老人家,晚辈说过了,晚辈不会在意,垣兄弟也没有恶意,还请老人家不要生垣兄弟的气。”

斑通海还待再说。

必山月站了起来,道:“老人家,梅姑娘已经到家了,晚辈也该告辞了。”

斑梅忙叫:“关大哥!”

斑通海忙站起,道:“关大哥怎么能这就走?”

必山月道:“晚辈还有事,梅姑娘知道。”

斑梅道:“关大哥,没这么急?”

必山月道:“小妹,忘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了?”

斑梅没再说话,可是一双美目里现了泪光。

必山月道:“小妹,我总是要走的,又不是永不相见了!”

斑梅道:“就算还能相见,谁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

必山月道:“小妹,咱俩说好了的。”

斑梅道:“我知道,我不该,可是——好吧!我不再说什么了,关大哥走吧!”

她低下了头,没再说话,可是看得见,两串晶莹的泪珠儿落在了她脚前。

必山月不忍,可是却不能不咬牙横心,他转望高通海:“老人家……”

斑通海说了话:“关大哥在‘广东’救了小梅,又从‘广东’送小梅回来,这份恩,这份情……”

必山月道:“老人家……”

斑通海道:“就算关大哥要走,总得吃顿饭再走,不然高通海怎么过意得去?又怎么面对朋友?”

这倒也是。

斑通海话说得诚恳,加以正如高梅所说,关大哥也不是那么急,非走不可,只有从命留下了。

必山月答应留下,吃过饭再走,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小泵娘高梅!斑通海让她做饭去,她兴奋的答应一声,带着满脸笑就走了,连泪都忘掉了。

必山月心里一阵难受。

其实,吃顿饭再走,从做到吃,能有多大工夫?又能多留多少工夫?可是小泵娘破涕为笑,高兴了,这是总比没有好,总比马上就走好,能多留一会儿都是好的,小泵娘可怜,想想,关山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懊吃饭了,菜端上了桌,都是湖鲜,不是鱼就是虾;菜不多,但吃的不是丰盛,吃的是这份心,这份情义。

看样子真不错,看不出,想不到高梅有这份手艺。

真说起来,高通海老伴早逝,有这么个女儿,操持家务还下全是她?高梅不在家的这些日于,可苦了高通海这个大男人了。

有酒,高通海捧出了他舍不得喝的多年珍藏。关山月本不喝酒,看这份盛情,他也就没说什么。

都要吃饭了,还没见高垣回来,关山月要等一等,高通海跟高梅都不让,高通海说高垣一天到晚在外头野,经常不回来吃饭,高梅说高垣能吃生鱼虾,当饭吃。

又多知道高垣一样,真是个世间少有的奇小于。

案女俩合力劝吃劝-,关山月只有从命,先陪高通海喝酒,然后再吃饭,高梅不喝酒,可也不吃饭,她看着关山月吃-,不停的给关山月挟菜,而且,虽然关山月吃过饭就要走了,可是小泵娘这时候还是很高兴。

看高梅这样,关山月几乎吃-下下,可又不能不吃不喝,他知道,他要是不吃不喝,高梅一定会难过,他愿意让这个小妹高兴,不愿让这个小妹难过。

小妹这份心,这份情义感人,认识这个小泵娘,还真是认识对了。

斑通海兴致很好,可是他知道,有这么一位关大哥在,他不能多喝,只能适可而止。

这顿饭还真吃了不少时候,吃完了这顿饭,都上灯半天了,可是,等高梅洗完了碗,还不见高垣的人影。

必山月觉得不对。

斑通海虽然没说什么,高梅为之心焦了:“小垣怎么还不回来?”

斑通海道:“不管他,有本事就别回来,反正在外头吃喝睡都难不倒他。”

必山月道:“小妹,再叫叫。”

斑梅应一声,出去又发了哨声,却还是没回应。

斑通海冷哼:“真好,才这么大就敢不理叫唤,再大还得了!”

斑梅进来了:“不至于怕挨骂怕成这样吧?”

斑通海道:“两次叫唤他都不回应,怎么不怕挨骂?”

这倒是。

必山月道:“别是晚辈还在这儿,垣兄弟不愿意回来。”

斑梅不爱听,叫:“关大哥!”

斑通海一摆手:“关大哥,没那一说,别管他了,他爱回来不回来。”

必山月道:“垣兄弟一路走水路,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斑通海道:“关大哥,他要是在水里会出什么事,就不是‘鱼眼’高垣了。”

斑梅道:“关大哥,这倒是,他不会在水里出什么事。”

看来这父女俩对这个儿子、兄弟,是信心十足,把握十足。

小斑垣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必山月道:“那是晚辈多想了。”

斑梅忽然美目一睁:“不,关大哥没有多想,他不会在水里有什么事,可是会不会在别处……”

斑通海又一摆手:“你这是瞎想,他一路都在水里,怎么会在别处出事?”

斑梅道:“要是万一他离了水呢?”

斑通海道:“他走水比走旱快,在水里也什么都能,怎么会离水?又离水干什么?”

斑梅道:“我是说万一。”

斑通海道:“没有万一,就算有万一,我问你,他又会出什么事?”

斑梅道:“爹,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野、多皮,又天不怕、地不怕。离‘高邮湖’一步,就是江湖;您也不是没在江湖上待过,江湖上什么人没有,什么事没有?”

斑通海呆了一呆,脸色变了:“这……”

看来他也怕有万一了。

斑梅又要哭了:“都是因为我,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

罢还在气兄弟,刚还告兄弟的状呢?这会儿却……

这就是姊弟,这就是一母同胞。

要不怎么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

必山月站了起来:“老人家,晚辈往回找找去。”

斑通海忙也站起:“往回?”

必山月道:“顺着运河,往‘扬州’一路找过去。”

斑通海道:“那多远?”

必山月道:“老人家,行走江湖哪怕远,再说,从此地到‘扬州’,也没有多远。”

以关山月的脚程,百里咫尺,是不远。

斑通海道:“关大哥,这时候……”

必山月道:“老人家,江湖人也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再说,垣兄弟要真是出了什么事,那是该尽快,不宜迟。”

是理。

斑通海道:“我跟关大哥去。”

斑梅忙道:“爹别去,我跟关大哥去。”

必山月道:“老人家跟小妹都别去,我一个人快,也方便。”

还真是,以关山月来说,父女俩不论谁跟去,都是累赘,这,父女俩都明白。

小泵娘没争着跟去了,道:“关大哥,我不放心。”

必山月笑了:“小妹,以我,你还不放心?”

可不,关山月去,小泵娘都不放心,那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让小泵娘放心?这话是怎么说的?

斑梅不说话了。

斑通海道:“这不是耽误关大哥的事么?”

必山月道:“老人家,正如梅姑娘所说,没那么急,晚辈走了!”

话声一落,人已经不见了,连油灯的灯火都没动一动。

斑通海惊叹出声:“天!姜老弟派来送信那人说的哪够!”

是不够,一定不够,不够的他女儿会跟他说,小泵娘把这一路上的所见所知都说了,够他听的,高通海听得目瞪口呆,不住地惊叹!

小泵娘说的只是她所见所知的,还有些她没看见,也不知道,要是她看见了,都知道,都说了,高通海不知道会怎么样。

斑通海也是江湖出身,也是个练家子,只是,他是一般的江湖人,一般的练家子。

必山月在夜色里直奔“扬州”。

他认为,从“高邮湖”到“扬州”这一段,没有什么城镇,就算有,也不是什么大城镇,不足以让高垣出事或惹事,也没有能让高垣出事,值得高垣惹事的人与事。

他认为,在这一段,唯一能让高垣出事,值得高垣惹事的地方是“扬州”。所以他一离开高家就直奔“扬州”。

他施展轻功身法,在夜色里全力施为。

以他高绝的修为,他到“扬州”的时候,还在夜色里。

“扬州”,在历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其与“苏州”齐名,玉树琼花,绿杨明月,久已传诵海内。

经典上原说:“淮海惟扬州”。尔雅上更说:“江南日扬州”。

当时的“扬州”,是一个大行政区,包括“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诸省,直到“隋唐”而后,设置“扬州”于“江都”,“唐”以后直称“江都”为“扬州”。

当时的“扬州”不亚“苏杭”,而其金粉之盛,远过于“秦淮”。

由“唐朝”以迄“清”嘉庆之前,最为繁华,东南数百万漕船,浮江而上,此其咽喉,商旅十九,有十里长街及二十四桥之胜。

“扬州”又名“邗江”,或称“邗沟”,处江淮要冲,为兵家必争之地。这座城不大,分新旧二城;新城较幽美,临江的运河一带,遍植垂柳,故古诗中有“绿杨城廓是扬州”之句,与“杭州”“西湖”的“白堤”垂柳齐名。

一般而言,“扬州”的名胜有“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古迹则有“梅花岭”的史可法祠、欧阳修的“平山堂”等。

这时候的“扬州”,还在夜色里,时候还早,“扬州”人还在睡梦中,没地方可以打听事,所以关山月没急着打听,他上了“梅花岭”。

“梅花岭”原是他路过“扬州”,想去而不能跟高梅一起去的地方,如今他一个人,已没了任何顾虑。

来到“扬州”,不去游览“瘦西湖”,是因为“扬州十日”使他不忍去,没心情去游览。

夜色里,关山月登上了“梅花岭”,来到了史可法祠堂前。史祠门关着,一片寂静,偶而只听见虫鸣及一两声夜枭悲啼。

这地方,白天都少有人迹,夜晚更不会有人来。

但是,关山月一到祠前,就听见了祠里有人。

这时候祠里怎么会有人?想也知道!

这一代孤忠的祠堂,竟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的栖息处所,可悲!

必山月为之一阵难受,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可怜,也无罪,他听出了人在祠堂里什么地方,不去惊扰,绕到后头的衣冠冢,站在冢前静静凭吊。

静静的凭吊中,不知星-斗转,还是远近鸟雀的突然聒噪吵醒了关山月,醒来才见曙色已现。

破晓了,关山月听出栖息在祠堂里的人还没有动静,他仍不惊扰,去了飨堂。

飨堂里有史阁部手书,寄夫人遗书真迹字刻,此刻曙色已现,看得见了。

另有史阁部手书对联云:“斗酒纵观廿四史,炉香静对十三经。”

必山月凝目细看史阁部寄夫人遗书石刻真迹,直觉有血有泪,不忍卒读,但是他还是强忍悲痛,激动拜读完了,然后,带着一颗激动的心,两眶热泪,转身出飨堂,打算离开史祠。

但是他刚出飨堂却听见了一个话声:“哟,史祠有客!”

话声含混,像刚睡醒。

可下,飨堂前下远处,站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要饭花子。

耙情把史祠当成栖息处所的,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要饭花子。

必山月没理他,因为他知道,“扬州”地处“江北”,这要饭花子该是北方“丐帮”的人。

必山月不理年轻要饭花子,年轻要饭花子却迎了过来:“幸亏我起来了,不然岂不就错失了早饭了,真是早起有早起的好处,这位,周济要饭的一顿吧?”

这年轻要饭花子错了,对他来说,恐怕早起不是福,没好处,因为此地是一代孤忠史阁部祠堂,因为关山月此刻心里正悲痛,正难受。

他扬了扬眉,道:“你这是找我周济?”

“可不?”年轻要饭花子道:“此地日夜都有我等要饭的,而且有年头了,可是那些个都没碰上人,今天算让我碰上了,可见我运气有多好,运气来了,不能放过,怎么能不伸手要周济?”

年纪轻轻,油腔滑调,是跟“南丐帮”的人不一样。

必山月道:“你是‘北丐帮’的吧?”

他没有心情多说。

那年轻要饭花子也直认了:“不错,你知道‘北丐帮’?”

必山月道:“当然知道,你既是‘北丐帮’的人,刚说的那番话就别有意思;。”

那年轻要饭花子道:“你认为我刚说的那番话,别有什么意思?”

必山月道:“你是说,你‘北丐帮’不分日夜,都派有人在史祠驻守,为的是等候来史祠凭吊的人。以前的那些都没有等着有人来史祠凭吊,今天你运气好,让你早起等着了,若不是你早起我就走了,你就错过了,所谓跟我伸手要周济,也就是拦住我,不让我走,让你用这个人,周济你-桩大功。”

那年轻要饭花子笑了,笑得不怀好意:“没想到你居然懂了!”

必山月道:“既然知道你是‘北丐帮’的人,我岂有不懂的道理?”

那年轻要饭花子道:“懂了最好,懂了我好说话,不少时日了,倒是头一回碰上你这么个明白人,哪条路上的?怎么称呼?”

必山月道:“既然是上这儿来的人,在你等眼里,恐怕都是一条路上的,也只有一种称呼。”

那年轻要饭花子突然目闪奇光点了头:“不错,不错,你说得一点都不错,看来你不但是个明白人,还是个有意思的趣人,真是,我还问什么?”一顿,接道:“我已经伸了手了,你就周济吧!”

必山月道:“你还没有伸手。”

那年轻要饭花子道:“你是要我真伸手?”

必山月道:“当然,你没有伸手,叫我如何周济?”

那年轻要饭花于道:“还真是,世上哪有这种便宜事?我今天是怎么了?好吧!听你的!”

话落,他向关山月伸了手。

跨步欺到,手已递到了心口。

被快,也够狠!

必山月双眉微扬:“看来,像我这样的人,在你等眼里都是深仇大恨,誓不两立。”

话落,侧身。

年轻要饭花子的手从关山月胸前递到,只差分毫,他道:“看来你不错。”

他就要变招。

必山月道:“何止!”

他没让年轻要饭花子变招,突出一指,正敲在年轻要饭花子的右腕上。

年轻要饭花子大叫,抱腕疾退,脸色都变了。

必山月道:“是不是?”

年轻要饭花子惊怒:“不要以为你行,你下不了‘梅花岭’!”

必山月道:“我还不想下‘梅花岭’,等我想下‘梅花岭’的时候,谁也拦不住我。”

年轻要饭花子道:“你试试!”

话落,仰头。

必山月见过高梅仰头发哨声叫唤她兄弟高垣,认为年轻要饭花子也是要发哨声叫唤同伴,他一步跨到,抬手抓住了年轻要饭花子的两腮。

年轻要饭花子没想到关山月会这么快,根本来不及躲,如今他只能“呃!”“呃!”地叫,不能说话,若是要发哨声,也发不出来了。

必山月道:“你要干什么?召唤你的同伴?”

年轻要饭花子不叫了,右手动不了,左手五指直伸,飞快插向关山月右肘。

这又是狠手法,他想重伤关山月,要关山月的命,至少逼关山月收手松开他的两腮躲避。

他打错了算盘,关山月没收手松开他的两腮躲他这狠手法的一插,他这狠手法的一插也没能伤着关山月,反而为他自己招来了——

必山月的左手从右臂下穿过,又是一指头敲在他左腕上。

被受的!

年轻要饭花子大叫,叫不出多大声,想抬右手抓左腕,右手抬不起来,也一点劲没有,只有垂下右手,疼得发抖,疼得额上都见了汗,汗珠子一颗颗豆大。

如今两手都抬不起来,不能用了。

必山月说了话:“该杀的是你,不是我,可是我要跟你打听事,还不想杀你。”

年轻要饭花子不会听不见,可是他没出声,疼得顾不得了。

必山月道:“你说你今早运气好,我看我今天运气也不错,我想下‘梅花岭’上‘扬州’打听件事去,正好你出现了,而你‘丐帮’也正是以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出了名的,是不?”

年轻要饭花子仍是白着脸,出着汗,发着抖,没出声?

必山月道:“我有个小兄弟,十三、四岁个孩子,在‘扬州’一带失踪了,我找你打听他的消息,想必你能告诉我,我这就收手松开你,除非你自认能比我快,除非你能不计后果,否则除了老老实实答我问话之外,希望你不要做别的任何事。”

话落,关山月松开他的两腮,收回了手。

两手不能使,不能动,当然就不能出手,不能打,那还能做什么别的事?咬舌自绝,还不想死,也没那么大勇气,那就只有一样了——

年轻要饭花子转身就要纵起。

对,两条腿还是好好的。

奈何,他刚要纵起,后衣领已经落下了一只手,不但揪得他一动不能动,还揪得他不得不回过了身。

他回,后衣领上的手也放下了,关山月就在他眼前:“我告诉过你了,除非你自认能比我快,除非你能不计后果,否则除了老老实实答我问话之外,希望你不要做别的任何事,看来如今你只有老老实实答我问话了。”

年轻要饭花子如今能说话了,也说了话:“我不知道。”

必山月道:“要是我在你左右腕子上再各敲一指尖,你认为你受得了么?”

那可要命!

年轻要饭花子忙道:“我真不知道。”

必山月道:“我再提醒你两句,我那个小兄弟人相当黑,长了一双鱼似的圆眼,穿一身水靠,好水性……”

年轻要饭花子还是那一句:“我真不知道。”

必山月道:“你要不是‘北丐帮’的弟子,我或许会信,奈何你是‘北丐帮’的弟子。”

伸左手抓起了年轻要饭花子的右胳膊。

年轻要饭花子机灵一颤,忙叫:“我听说这么个消息……”

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必山月没松手,道:“我听着呢?”

年轻要饭花子忙道:“运河往大江去,过‘扬州’不远有个渔人,昨天网了一条人鱼。”

必山月道:“人鱼?”

年轻要饭花子道:“不错,人鱼,消息是这么说的,我也只听说这么个消息。”

必山月道:“怎么样一条人鱼?”

年轻要饭花子道:“这就没听说了。”

必山月道:“是吗?”

年轻要饭花子道:“真的。”

必山月道:“这个稀罕物,这么件稀奇事,相信一定轰动远近,你‘北丐帮’会不派人去看个究竟?”

“还真是。

远近去的人还一定不在少数。

年轻要饭花子道:“那渔人就是怕惊动远近,没敢让人知道,只有我‘扬州’分舵得到了消息,也曾派人去看过:可是那渔人不承认,说没这回事,分舵弟子也曾搜寻他家附近,也没能发现什么,甚至连一点可疑迹象都没有。”

必山月道:“那么,你是哪里得来的这消息?”

年轻要饭花子道:“听一个渔人说的。”

必山月道:“跟那个渔人一个渔村的?”

年轻要饭花子道:“不是,只是碰巧昨天在同一个地方打鱼。”

必山月道:“他看见了?”

年轻要饭花子道:“一定是。”

必山月道:“又去问过他么?”

年轻要饭花子道:“问过,他说他确实看见那个渔人打上来黑——一条,挺大,挺长,好不容易才拉上船,他认为是人鱼。”

必山月道:“怎么说?”

年轻要饭花于道:“他说既像鱼又像人,远了些,没看清楚。”

必山月道:“他没有划近去看看?”

年轻要饭花子道:“他想划近去看仔细,可是那个渔人当即就划船走了,不知道是怕人看见还是怎么?”

必山月道:“你也不能确定?”

年轻要饭花子道:“我只是听说这么个消息,也只知道这么多。”

看来他也不能确定。

必山月道:“你说运河经大江去,过‘扬州’不远,是说那渔人昨天打渔的地方,还是说那渔人住的地方?”

年轻要饭花子道:“是说那渔人住的地方。”

必山月道:“那叫什么渔村?”

年轻要饭花子道:“那不是个渔村,只住着那渔人一户。”

必山月道:“是么?”

年轻要饭花子道:“这还假得了么?你一到那儿就知道了。”

必山月道:“这倒是。”

年轻要饭花子道:“你问过我了,我也说了,是不是能放我走了?”

必山月道:“放你走?”

年轻要饭花子脸有乞求色:“是的。”

必山月道:“我倒不怕什么,可是一旦放走了你,会给我那小兄弟家招祸。”

年轻要饭花子忙道:“不会,我绝不会把今早的事说出去。”

必山月道:“奈何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之辈的话都不可信。”

年轻要饭花子忙道:“我……”

必山月道:“就算我不为我那小兄弟一家,你等弃宗忘祖,卖身投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该杀:轮流守在‘梅花岭’上,残害前来凭吊一代孤忠的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该杀;我若不杀你,愧对眼前的一代孤忠,愧对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更愧对‘扬州十日’死难的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在天之灵——”

话声还没落,年轻要饭花子奋力腾身。

显然,他是知道活不了了,还是要跑。

也难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这回,不能说他不够快,这回他绝对够快,因为他已经腾起了身,而且已经腾起了一人多高。

但是,就在这时候,他猛然觉出右脚脖子上像上了一道铁箍,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劲力硬生生的把他拉了下来,砰然一声摔在了地上,摔得不轻,一时没法再站起来。

他看见了关山月的脸,在眼前,在上头,也听见了关山月说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这一回比上一回快了些,奈何还是不够快。”

年轻要饭花子心胆欲裂,叫:“你——”

必山月道:“‘杭州’岳武穆墓前有奸佞长跪;‘扬州’史阁部墓前,也该有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之辈长跪。你的份量虽然远不如‘杭州’岳墓前长跪的奸佞,但此时此地,也只就是你了。”

年轻要饭花子魂飞魄散,想大叫求援,刚张嘴喉头就中了一指,叫不出声了。

必山月道:“不要急,你的同伴总会发现你的。”

一把抓起了年轻要饭花子,提着他再次到了史阁部衣冠冢前,放下年轻要饭花子,使他在冢前跪倒,然后一指点在他后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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