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间。
“辽东”的“千山”。
雪已经下了好些日子了,“辽东”的雪不下便罢,一下就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这样的雪,不用几天就能改变世界,何况是下了好些日子了,早已经把这片大地淹没了,尤其在这“千山”一带,真可以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能听到的只是寒风呼啸;所能看到的,只是大雪狂飘,银白一片。
其实,在“千山”这一带,虽然其他季节里,飞禽走兽多的难以数计,人踪却本就稀少,如今在这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季节里,多的难以数计的鸟兽都已经绝迹了,本就稀少的人踪,那还能不灭绝?
说人踪灭绝,只是说一眼望去,看不见人踪,可不是说没有人,因为在“千山”这一带住的有人。
这一带,在“千山”的山脚下,住的有人,是说在“千山”这一带的山脚下,住着几户人家,只有几户。
这一带偏僻,荒凉,谁会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
可就有这几家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
其实,这几家里,只有一户是新来安家落户的,其他的几家都是住了好几代了,靠山吃山,这几家代代都是打猎的,只有新来的这一家是种庄稼的农人。
在其他季节里,这一带有打不完的飞禽走兽,既然跑到这一带来安家落户,为什么不打猎,却种庄稼?
许是没有打猎的本事,没有打猎的能耐。
可是,说这一户人家是新来的,到这一带来安家落户也有一年多了,前半年就连垦地种庄稼,看上去也像生手,直到这后半年,才有点庄稼人的模样。
那就是说,这户人家本来也不是种庄稼的农人,至于这户人家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之前,本来是干什么的,这户人家没说过,其他的几户人家也没人问过,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勤朴老实的猎户,加以新来的这户人家,只父子两个人,老少俩都正直,忠厚,热心,一年多来跟这些猎户人家处得相当好,跟一家人似的,谁还会管那么多?
本来嘛,只要如今是安份守己,老老实实的农人、猎户,以前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要紧?这几户彼此间认的是如今,不是以前!
只是,不管农人也好,猎户也好,在这天寒地冻,大雪覆盖,鸟兽绝迹的日子里,也只好门窗紧闭,守在家里,不出门了。
雪既深又厚,寒风一阵阵,刀儿似地。鸟兽绝迹,不能打猎;天寒地冻,不能耕作、若不是有非出门不可的要紧事儿,谁不待在家里?
所以说,这一带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可是,人踪灭真是放眼望去,看不见人踪么?
越是这种样的人家,就越有非出不可的要紧事儿!
几户打猎人家紧挨山脚下,几间房舍彼此间离得也不远,离山脚远的只有一户,这一户离几户打猎人家自然也就远点儿,看上去是孤零零的一户。
这一户是木屋,一明一暗,明的这一间有床、桌子、凳子,都是一段段的木头钉成的,树皮还在上头,简陋异常,角落里堆着农具,床上拥被躺着一个鬓发俱霜的老人,老人黝黑而瘦,但相貌清癯。
看得出来,老人的黝黑不是天生的,而是风吹、雨打、太阳晒,常年的辛劳造成的,确是如此,辛苦的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如今,老人黝黑的脸上显得有点苍白,瘦不只是瘦,也显得有点瘦弱,也看得出来,老人是病了。应该不错,不然天儿固然冷,也不至于都这时候了,还盖着厚厚的被子躺着,不起来,不下地,黑瘦却苍白的老脸上,微现痛苦神色。
这一户只住着这么一个老人么?怎么不见其他的人?
也是一段段木头钉成既厚又笨重的屋门开了,只半开,闪进来满身是雪的两个人,还有一阵刀儿也似地剌骨寒风。
老人为之一阵咳嗽。
闪进来的两个人,急忙把门关上,满身的雪顾不得挥,一个说了话,既着急,也埋怨:“关大爷,您都病了好些日子了,怎么不说一声?”
说话的是个姑娘,小泵娘,十五、六,穿的是皮衣、皮裤,头上还戴顶皮帽,浑身上下跟裹了块兽皮似地,可是不碍亭亭玉立,小泵娘不但身材刚健,人也长得好,冻得通杠的小脸蛋儿,瓜子儿型的,配上一付柳眉杏眼,再加上露在皮帽外的一根大辫子,别说在这一带了,就是在“辽东”一带,也找不着几个长得这么好的。
小泵娘不但长得好,神情,举止,还有几句话,还透着成熟,懂事。可不,这种人家的闺女,都是经过历练的,不但成熟早,也懂事,还绝对比一样大小的女儿家成熟,懂事。还真是,这种年岁的姑娘都能嫁人了,还能不成熟?不懂事?
床上的老人微仰身,也说了话,话说得有气无力:“虎妞,你怎么来了?”显然,老人没想到。
进来的两个人,另一个说了话,话声低沉,而且沉稳有力:“爹,是我找虎妞来的!”说话的是个小子,小伙子,其实比小伙子小点儿,也有十五、六,穿的是棉衣、棉裤,戴顶棉帽,都是旧的,挺旧,都破了,只是缝缝补补,没露棉花,虽然旧,但挺干净。浑身上下像裹了一层棉,挺厚,看上去挺胖,可也不碍健壮挺拔,小伙子的个子,比一般同年岁的小子高,浑身上下也透着力,看他一眼,让人觉得他像块石头,像块钢铁。也是,这种人家的孩子,能没有一付健壮,结实,一身是劲的身子骨?
小伙子也长得好,黝黑的脸上,浓浓的两道长眉,黑白分明,而且明亮有神的一双大眼,胆鼻,方口,不薄不厚的两片嘴唇,典型的正直,坚毅男子汉。可不,年岁虽不大,他的沉稳、气势,让他站在那儿就像一座山,而且,看上去他要比小泵娘虎妞更成熟,更懂事!老人一双白眉微皱,老脸上的痛苦神色加深了三分,也埋怨上了:“你这孩子,告诉你别惊动邻居,你怎么就不听话?”
小伙子要说话,还没说话。
小泵娘虎妞又接上了:“关大爷,我正埋怨您昵!您怎么怪小月哥了?您想想,这几家邻居那一家不像一家人?您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不让这几家知道,还不是见外么?”老人对小泵娘客气多了:“闺女,不是你关大爷见外,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儿,让各家老小都往我这儿跑,怎么合适……”
虎妞截了口:“您放心吧!到这会儿您生病的事儿,小月哥只告诉我一个人了,我知道了,还不该来么?”
听这么一说,老人似乎放心了,被子里伸出瘦弱的一只手,吃力地抬了抬:“孩子,我这病不碍事,受了风寒,已经吃了几回我自己采的药了,眼看就要好了,你快回去吧!”虎妞没听老人的,道:“关大爷,我不能回去,我得留在这儿照顾您。”老人一听又急了:“孩子,不能……小月,都是你,还不快送虎妞回去!”小伙子小月说话了,仍是那么沉稳:“爹,您别生气,也别着急,家里没柴了,我非得上一趟山,砍些柴回来不可,您病着,我出门不放心,所以把虎妞找来照顾您,我一回来就送她回去。”
是不是更成熟,更懂事?
小伙子小月叫老人“爹”,老人的年岁看上去至少也在七十以上,而小月才十五、六,老人是什么时候成亲?又是在什么年岁得的这个儿子?
老人知道,在其他季节里,家里都不能没柴,何况在这种季节里?他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能没人照顾,所以,听了小月这么说之后,老脸上的神色明显的宽松了些,可是他还是这么说:“你怎么不早说?可是我这病还是……”
“还是”什么,没能说出口,小泵娘虎妞就把话截了:“关大爷,您不要再说了,反正这会儿我不会听您的,您说什么我也不会走,非留在这儿照顾您,直到小月哥把柴砍回来不可。”
小月也想再说。
小泵娘虎妞也拦了他的话:“小月哥,你也别再说了,快上山去吧!早去早回。”小伙子小月没再说话,转身到屋角拿把利斧别在腰里,又拿起一捆绳子,要出门。老人说了话:“小月,先打些柴回来凑和用,等一两天雪停了,再上山去打。”这是关心,没再说别的,都到了这时候了,又碰上虎妞这么一个不听他的话的小泵娘,还说什么别的?
小伙子小月应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老人是关心他,心疼他,只是,答应归答应,能不能听老人的他也不敢说,因为谁也不能担保,一两天雪会停。要是一两天雪不停,这趟打回来的柴不够用,不是还得冒着风雪上山么?
小泵娘虎妞跟到门边,低声千叮咛,万嘱咐,谁都知道,这时候冒着风雪上鸟飞绝、人踪灭的山上砍柴,是多么危险,可是在这么样一个家里,小伙子小月不去,又有谁能去?这就是这里人家孩子的历练,这也就是这里人家的孩子,为什么比别人家同年岁的孩子成熟、坚毅、懂事的道理所在。
说小伙子小月跟小泵娘虎妞是邻居,可是,看小泵娘叮嘱小伙子的神色,听小泵娘叮嘱小伙子的语气,怎么也不像只是邻居。
小伙子小月拉开门出去了,小泵娘虎妞急忙关上了门,她想看着小月顶着风雪走,顶着风雪走得不见,可是她不能,困为老人不耐寒,生病的老人更受不了呼啸掷进来刀儿也似地刺骨寒风。
出了木屋的小伙子小月顶着风雪往山走,每一步厚厚的积雪都陷没了小腿,可是他似乎不怕冷,也不觉吃力,每一步都踩出了深深的脚印,可是转眼间那一个个深深的脚印就被在风里飞舞,从风里降下的大雪掩盖了,掩盖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足足半天,小伙子小月是早出门上山打柴的,一直到近午,才看见他扛着柴的身影在风雪里出现,还是一步一深陷的往家走。
其实,小月去得并不算久,一般上山打柴,一去至少也得半天,何况是这种日子上山?这还是小月惦念老人的病,提早下山回来了,不然这时候还回不来。说起来也是,这种天儿上一趟山不容易,能多打点柴就多打点,不然根本用不了多久。
虽说小月是提早下山回来了,可是他打的柴并不少,足两大捆,这种年纪个孩子,真难为他了!说是这么说,看小月的个子,看小月浑身上下透着的力,看他那一步步劲透的步履,似乎两大捆柴不算什么,他肩上还能再加两大捆。
其实,这时候回来对,这时候回来好,虎妞准已经把饭做好了。这样的人家,虽然没什么好的疒可总是热腾腾的饭菜,加以又是虎妞做的,一定特别好吃,特别香甜,这种天儿,那是吃一口暖一口。
很快的,到了家门口了,小月把两大捆柴往下一扔,砰然一声,两大捆柴落在了门旁窗户底下,照说虎妞这时候应该急忙来开门,把打柴归来的小月迎进去,可是没见虎妞来开门,这么样砰然一声,屋里不会听不见,小泵娘她一定还在灶上忙着,抽不开身,腾不开手。小月自己开了门,开了门就急着往里跨,赶紧进屋去好关门。
可是,他要跨步还没跨,就猛然怔住了。
他惦念老人,开了门头一眼就往床上看,他一眼看见的是满床红,他看见了老人,老人还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只是满是白发的头不见了,那满床的红是血,鲜血,满床的鲜血。老人这样,虎妞昵?
小月这时候并没有想到虎妞,一点也没有想到,他顾不得想虎妞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小月也没有想,他也顾不得,他只知道他心胆俱裂,他张口要叫,就要扑过去。可是,一声“爹”没叫出口,脚下也还没能动,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省了!小月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他有了知觉了,他觉出他是躺着的,也觉出眼前有光亮了。有了知觉就想到他所看到的,令他心胆俱裂的景象了,他急睁眼,急坐起,同时一声惊急悲叫冲口而出:“爹!”
但是,他又猛然怔住了,因为他发现他已经不是在他家那间木屋里了,他眼前所看到的,是石壁,像是山洞里的石壁,他像是坐在山洞里的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他怎么会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没有想,也顾不得想,他急忙站起,急忙四望,一望之下,他又一次地猛然怔住。他发现他的确置身在一处山洞里,相当干净的一处山洞里,不小的一处山洞里,而且,山洞里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和尚,就盘坐在他身旁不远处,靠洞壁的一座石台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忙定过神,话冲口而出:“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和尚说了话,话声和蔼,低沉,不快不慢,一双慈详的目光中满是怜悯:“贫僧是个出家人,这里是贫僧的清修处,是贫僧把小施主你带到这里来的。”
小月问的,和尚都回答了,小月没有多问,顾不得了,听毕,他转身就要往外冲。和尚又说了话,话声还是那么和蔼,低沉,不快不慢:“小施主那里去?这里离你的家有千里之遥。”
小月急收势,猛回身,大眼圆睁望着和尚,还没有说话。
和尚又说了话:“小施主的家在‘辽东’的‘千山’下,这里在‘南海’的一座孤岛上。”
小月没说话,转身冲了出去,显然他不信和尚的话。
冲出去之后,他又一怔,不由自主地又停住了。
倒不是他发现真已离家千里,在他无法证实此地是何地之前,这是没办法知道的,而是他发现此地在一座山峰上,背后是山洞,面前是一片平地,不算小的平地,平地有边,再望出去,除了蓝天,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定过神之后,他急忙奔过去到了平地边上,这回不止一怔,而是为之心头震动。一圈平地边往下,是如削的峭壁,高足有百丈,尽是光秃秃的石壁,草木不生,猿猱难攀,飞鸟难渡。
百丈下的地上,一片深绿,郁郁苍苍,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茂密林木,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没有看见房舍,也没有看见人烟,甚至没有听见任何声息,似乎眼力所能及的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和尚,一个他。
此地是不是在“南海”中的一座孤岛上,离他的家有千里之遥,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根本下不去,既然下不去,就难以离开这个地方,纵然他的家近在咫尺,也是回不去。
定过了神,他又转身冲进山洞,那和尚仍坐在那座石台上,此刻却已闭上了两眼,神态泰然安祥。
小月一直冲到了那座平台前,惊急发话:“你说这里在向‘南海’一座孤岛上,离我家远有千里?”
和尚缓缓睁开了两眼,和尚的两眼不但黑白分明,而丘深邃得看不见底,只听他道:“是的,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不会,也不敢欺骗小施主。”
小月道:“我根本也下不去!”
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和尚道:“所以贫僧说小施主不能离开此地,不能回家去。”
小月道:“你带我来到这里的,你送我回去。”
和尚道:“贫僧若是能送小施主回去,又何必带小施主来到此地?”
小月道:“你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既然能把我带到这里来,为什么不能回去?”小小年纪,出身农家的一个孩子,居然懂得“出家人下打诳语”这户庄稼人恐怕不是一般的庄稼人。
和尚道:“小施主误会了,贫僧说不能送小施主回去并不是说贫僧下不去,无法离开此地,贫僧既然能来,当然也就能去。贫僧是说,小施主如今的那个家,回去又如何?”小月脸上立现惊怒悲痛色,但看得出来,他又强忍住了,道:“既然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你就应该知道,我爹他老人家……”
他住□不言,他说不下去了。
和尚接了话:“贫僧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把小施主带到这里来了!”
小月访了话:“我家遭逢这种变故,我怎么能不回家去?”
和尚道:“人死入土为安,令尊大人的遗骸,贫僧已经代小施主就近埋在‘千山’下了,小施主还有什么非即刻回家不可的事?”
小月道:“我爹生着病,我找来邻居的女儿虎妞照顾他老人家,我没有看见虎妞。”和尚道:“除了小施主父子之外,贫僧未见有别人,许是小施主这位邻居女儿回家去了,或是临时有什么事走开了,逃过了这一劫。”
“不!”小月道:“在我打柴回来之前,虎妞绝不会回家去,也绝不会离开我家一步”他对虎妞知之甚深,而且绝对有把握。
和尚沉默丁一下,道:“小施主,那就是那位姑娘让人带走了!”
小月脸上再现惊怒悲痛色,急道:“谁,谁带走了虎妞?”
和尚道:“自是杀害令尊的那些人。”
小月道:“我能不急着回去么……”
和尚道:“小施主急着回去找那些人为令尊报仇,救那位姑娘?”
小月忙点头:“是的!”
和尚道:“凭小施主如今这样,就能找到那些人,为令尊报仇,救回那位姑娘?”小月道:“可是……”
和尚道:“凭小施主如今这样,即便能找到那些人,不但报不了令尊的仇,救不回那位姑娘,恐怕只是多赔上一条命,让那些人斩草除根而已!”
这是实情,也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小月脸色惨变,道:“那我怎么样才能……”
和尚道:“小施主,贫僧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
小月忙道:“你要教我武艺……”
和尚道:“贫僧只是教小施主你怎么下去,怎么离开此地的本事而已。”小月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
和尚道:“等小施主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时候,自然就能下去,就能离开此地了。”小月明白,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绝对不是短时日,他心急如焚,他悲痛欲绝,他不愿意,但是他更明白,心急如焚,悲痛欲绝,不愿意,都无济于事,他只有遵从,只有乖乖的等,小月他浑身俱颤,砰然一声跪倒在地。
和尚道:“小施主这是……”
小月颤声道:“大和尚救了我,又替我埋葬了我爹,大和尚的大恩大德,我给大和尚磕头。”
澳称“大和尚”了,而且更趴伏在地,就要磕下头去。
只听和尚道:“小施主,贫僧不能受你这大礼。”
没有见和尚动,小月的头却磕不下去,小月没想那么多,他只在意不能给和尚磕头,他忙抬起头:“在和尚……”
和尚神色有些黯然,脸上也闪过了一阵抽搐,道:“小施主,贫僧迟了一步,不然令尊不会遭此毒手,那位姑娘也不会遭那些人带走了。”
小月浑身再颤,脸上也闪抽搐,颤声:“难道大和尚早先知道……”
和尚道:“是的,贫僧早先知道。其实,多少年来地些人一直在搜寻令尊跟他一、二同僚的下落,从来没有停顿过,也从来没有放松过,令尊隐身到‘千山’脚下,居然仍未能逃过那些人的耳目,难道这是定数?”
小月从和尚的话里听出来了,他为之惊讶,道:“大和尚是说……大和尚怎么知道……”和尚道:“令尊难道从来没有跟小胞主说过有关他的专?”
小周道:“没有。”
和尚道:“那令尊是用心良苦,怕小施主一旦知道,年轻气盛,忍耐不住。”顿了顿,接道:“小施主,贫僧就是令尊昔日那一、二同僚之一。”
小月道:“怎么说?大和尚是我爹昔日同僚?”
和尚道:“小施主可知道先朝?”
小月道:“不知道。”
和尚道:“令尊没有跟小施主说过,小施主也从来没有听人说过?”
小月道:“是的。”
和尚叹道:“令尊用心真苦,看来令尊是让小施主完金置身事外了,那么,小施主也不会知道先朝末年有位国之千城袁大将军了。”
小月道:“我不知道。”
和尚道:“那么,贫僧此刻就说给小施主听。先朝就是‘大明朝’,先朝末年,有位国之千城袁大将军,贫僧跟令尊都在袁大将军帐下为将,袁大将军镇守‘辽东’,满虏难越雷池半步,视袁大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剌,后买通朝中奸佞,使圣上降旨袁大将军上京,下狱冤死,大将军帐下诸将悲愤填膺,却救不了大将军,遂含恨忍悲散去。诸将虽然流散各处,但仍心一条、志一同,为反清复明贡献一己之力,而满虏与一些一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之徒,也思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派出大批鹰犬大搜天下,诸将遂一一遭到毒手,令尊就是在这种情形被害的,如今,袁大将军昔日帐下诸将,恐怕只剩下贫僧一人了,小施主明白了吗?”小月脸色发白,两眼发红,道:“我明白了,大和尚,那些都是什么人?”和尚道:“贫僧此刻还不能告诉小施主,等有朝一日小施主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时候,贫僧自会让小施主知道。”
小月却是此刻就想知道:“反正我下不去,离开不了此地,请大和尚此刻就让我知道……”
和尚道:“贫僧知道小施主的心意,只是此刻就让小施主知道,对小施主没有好处,只会让小施主分心。”
小月还想再说。
和尚道:“小施主若是想为令尊报仇,继承令尊匡复之志,只有一个办法,摒除一切杂念,痛下苦功,尽快学会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
小月口齿微动了一下,还是说了话,但却是问了别的:“大和尚,那得多久?”和尚道:“贫僧知道小施主心急为令尊报仇,只是,学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不能急,而且必须要心无旁鹜,痛下苦功,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囚托小施主将来所面对的,都是高手,都是巨擘,而且,江湖上,武林中,能人辈出,卧虎藏龙,若是所学不足,是无法为令尊报仇,更无法担当匡复大任。”
小月发白的脸上泛现坚毅色:“大和尚,我什么都不问了,也什么都不想了,从今后我会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专心一意,痛下苦功,学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和尚的一双目光中闪现嘉许,也显得更慈袢,更怜悯:“贫僧原知道小施主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其实,小施主遭逢这种变故,表现得已经是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了。”小月的脸色更白,两眼更红了,没说话。
和尚又道:“有子如此,后继有人,令尊英灵有知,也一定会感到安慰了!只是,贫僧与这些昔日袍泽,都没有成家,为的是不愿有家累,免除后顾之忧,更不愿有朝一日连累妻小,令尊是什么时候成的家……”
小月说了话:“大和尚,我爹没有成过家,他老人家是我的义父……”
和尚目光一凝:“怎么说?令尊是小施主的义父?”
小月道:“我是个孤儿,生长在‘辽东’,父母早亡,我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到处乞讨、偷窃,不只是野孩子,更是坏孩子。十岁那年因为偷窃遭人追杀,他老人家救了我,收养了我,我姓他老人家的姓,他老人家也给我起了名字,他老人家教我识字、念书,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老人家疼我、爱我,但对我管教极严,他老人家花了五、六年的工夫,让我像人,让我是人……”
出身于这种人家的孩子,本就此一般人家的孩子成熟、懂事,更何况小月他经过这种历练,这种管教;难怪他更成熟,更懂事,说起话来都不一样。
和尚单掌立胸:“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敝不得令尊不让小施主你知道他的事,甚至不教你武艺、让小施主你完一置身事外,原来他是不愿连累他人之后……”话锋微顿,凝目接道:“小施主应该已经明白了,令尊之遭人毒手,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小施主是他人之后,不在这场争夺之中,这也是令尊的原意,小施主可以不必为他报仇,更不必继承他的遗志,担当匡复大任,小施主若是愿意,贫僧可以立即送小施主下去,离开这座孤岛。”
小月既惊又急,忙道:“不!大和尚,我要为他老人家报仇,我要继承他老人家遗志,担当匡复的重责大任。”
和尚道:“小施主……”
小月道:“大和尚,我姓的是他老人家的姓,也从没把他老人家当义父,我不是他人之后,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子!大和尚,他老人家才让我像人,是人,大和尚你又怎么能让我不像人,不是人?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响头!”
他趴伏在地,又要磕头。
这回没听和尚说话,也仍没见和尚动,小月的头还是磕不下去。
小月更急了,忙抬头叫:“大和尚……”
和尚脸上的神色一转肃穆地说了话:“小施主还请三思。”
小月叫:“不,不用,只请大和尚……”
和尚道:“小施主,日后的艰险不是你所能想像的,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杀身之祸。”小月叫:“我不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都不怕。”
和尚双目之中忽然冷芒如电,威仪懔人:“小施主如今可以不涉入,但是绝不能日后后悔。”
小周叫:“我绝不会后悔!”
和尚道:“贫僧造就小施主,不能白费心力,更下能让贫僧的所学为敌所用,倘若日后小施主后悔,贫僧可是要追回贫僧的所学,不惜造一次杀孽!”
小月叫:“要是有那么一天,任凭大和尚处置。”
小月的脸色白得吓人,两眼红得吓人。
和尚威态敛去,闭目合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贫僧把你带来此地的当时,先闭了你的穴道,是怕你惊怒悲痛攻心,受到伤害,而小施主你竟强忍至今,不出声,不弹泪,跟看又要受到伤害,小施主,不要再忍了,哭出来吧!”
和尚话声一落,小月像是受到了拍击,身子猛地一震,突然哭了,不止是哭,是悲号,不止令人为之动容,还令人为之震颤。
这种哭,真能今风云为之色变,令草木为之含悲,能惊天地,能泣鬼神。和尚却像没听见,闭目合什,神态泰然安祥,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小月哭得泪尽,哭得血出,哭得声嘶,哭得力喝,满头汗,满脸血红,是汗,是泪,也是血,往下流,往下滴,浑身颤抖,剧喘连连。
和尚仍没有睁眼,但是说了话:“阿弥陀佛,小施主可以歇息了!”
和尚话声一落,小月立即趴伏在地,不颤抖了,也不喘了,甚至没出一声,像是睡着了似地。
和尚再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和尚血没有答应小月留下来,但是,显然小月是留下来了,留在了“南海”这座孤岛上,四周峭壁百丈,猿猱难攀,飞鸟难渡的山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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