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瓦屋中原本是和气的,但因石大娘提到血腥二字,刹时变得有些僵,那是无话可说的僵,光景已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地步。
石大娘对冷然直视的戚九娘施个眼色。
戚九娘双肩晃动,人已向依霜霜伸手抓去。
左臂一圈又拦,依夫人右手快不可言的拍出一掌,但闻风声飒然,右掌已拍向戚九娘前胸,边沉声道:
“想干什么?”
戚九娘绝对想不到依夫人出手恁般快,掌未落实,掌风已似刃锋而令她不得不吸月复后仰,又回掌斜切。
依夫人并不为已甚,她在一掌逼退戚九娘后,右腕横挽如电,一招“苍龙朝阳”,快不可言的自戚九娘的臂下滑回来,她冷冷地道:
“你们走吧!”一手把女儿霜霜拦在自己身后。
石大娘面色一寒,道:
“依夫人,很对不住了。”说着,双掌一错,人已欺近依夫人身前,灯光下只见石大娘指中闪亮如虎爪,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抓向依夫人。
依夫人暗叫:
“好一招‘飞豹手’!”忙沉肩左右晃,双掌对架不迭。
依夫人困住焦山,几曾与人拼过命,她虽不时练上几手功夫,但终还不是“太湖毒蛇”石大娘对手,未出十几招,只听得嗤的一声,左臂衣袖已被石大娘抓破一块。
依夫人并未惊慌,但她身后的依霜霜却惊叫一声:
“娘!”
声音尖亢,因为出自本能。
于是附近有了反应,那是驻守在附近的飞龙寨兄弟的喝叫道:
“谁?”
紧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
依夫人奋力抵抗,边沉声道:
“你们还不快走?”
石大娘道:
“我们当然要走,只是要带你母女二人一齐走。”
戚九娘听那些喝叫声渐渐走近,忙问石大娘道:
“可要媳妇去拦人?”
石大娘边与依夫人搏斗,边道:
“你先带她女儿走,还用不到你出手,你公公他们自然会料理他们的。”
依夫人惊道:
“黑龙帮帮主也来了?”
石大娘嘿嘿一笑,道:
“所以你母女今晚跟我们走定了。”
也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得屋外附近几声惨叫,瞬间又复归平静。
于是,依夫人向后跃,苦笑一声,道:
“我跟你们走!”
石大娘愉快地哈哈一笑,道:
“依夫人,你仍然是我太湖黑龙帮的座上嘉宾,嘻……”
戚九娘伸手一让,道:
“二位请吧!”
依夫人当真是一无留恋的在女儿搀扶下,举步向灰黯的夜色中走去,她甚至连多看这小屋一眼也没有的走了。
夜暗中,石腾蛟迎上来,道:
“我就知道我老婆子说话不得体,怎的去了这么久才出来,万一惊动整个飞龙寨就麻烦了。”
这时石冠军缓步走来,边以布巾擦拭他那把双刃尖刀上的血迹,边低声道:
“不多不少整半打,全被我宰在一片矮林中。”
石大娘忙道:
“上船啦。”
石冠军见依夫人母女二人,忙一抱拳,道:
“得罪,得罪!”
依夫人母女二人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缓缓向崖边走去。
小船就停在一片暗礁附近,小岩石湾处,只见一个黑龙帮汉子站在碎石岩上似乎拖着根长绳子,绳子一端拴在小船头上。
这时小船上的两个汉子,一人操舵,另一人站起来似乎伸出个长竹竿子,光景是要帮岸上的人上船。
那石腾蛟早暗示各人快上船,他见依霜霜与她母亲尚有些犹豫,猛的一斜身,右臂一伸,依夫人惊呼一声,女儿依霜霜早被石腾蛟一把拖到小船上。
依夫人这才一声长叹,回头看了一下焦山——
江水依旧拍岸,声声不绝,与往日何异!
焦山永远雄峙江中,围绕它的是无数点点帆影。
而人世,人世却时时变化,变化得恁般的错综复杂而令人无可奈何!
小船悠悠地向远处双桅大船靠去,依夫人搂着吃惊的女儿霜霜,她在想,就因为一场暴风,吹走了她的丈夫依水寒,也吹走了她与女儿的一生幸福,现在,又不知要投入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下过日子了。
终于,太湖黑龙帮的双桅大船启航了——
远处的焦山尚能依稀望见,而且还有一艘三桅大帆船正向焦山移动。
双桅船上的依夫人却在女儿的陪伴下,依恋的痴望着焦山,那是她们多年居住的地方。
至于驶近焦山的那艘三桅大帆船,依夫人肯定是飞龙寨的大船,只是她绝对想不到于长泰正与他的一帮亲信现在正在那艘大船上。
雷一炮老家住在天台。
天台就在天台山以东,那儿距离海边最近。
天台距离三门湾走路不过两个时辰。
雷一炮并未把小癞子领回天台去,一艘小船,他与小癞子二人到三门湾外的一处孤岛上。
那个孤岛叫鲠门岛,荒凉的鲠门岛。
鲠门附近有三个小甭岛,岛与岛之间又形成了一条小小海峡,岛上矮树成层,半山崖上还有两处山洞,当年雷一炮就住饼这里。
现在——
现在雷一炮与小癞子二人就要住在这里了。
小癞子可是标准的旱鸭子,哪里会见过大海的,他不只一次的对雷一炮惊叫,道:
“我的妈,比我家乡那条黄河可大得太多了。”
有时候,小癞子还会撩起一点海水放在嘴边尝,边更笑道:
“你们南方人真有福气,下碗面条用海水,连盐巴也不用放了。”
雷一炮总是笑笑道:
“行万里路,胜读十午书,你年纪小,往后有得你学的,眼前我们先弄个住的地方最是要紧。”
就在鲠门孤岛峰腰处,雷一炮领着小癞子很快的找到他曾住饼的那个山洞,那是个足以够住十几二十个人的大山洞。
洞中有石台,不知谁还在这儿放了瓦罐之类,洞底处更铺了厚厚的稻草,洞口有个用木棍编起来的门,洞口坐北面南,虽不算得是向阳门茅春常在,但也足以吹不进来那冷嗖嗖的东北季风。
头三日,小癞子可稀奇呢。
这儿与开封城相比,那是两个极为不同的世界,这里是宁静的,除了海浪拍岸,海鸥尖鸣外,难得再看到或听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这天一大早,雷一炮叫住小癞子,道:
“今天别乱跑了。”
小癞子道:
“爷,你有事?”
雷一炮伸手入怀,取出依夫人交给他的一块龙形玉佩,笑对小癞子,道:
“戴上这玉佩。”
小癞子惊奇地接过龙形玉佩,抚模有加地笑道:
“爷,你是要把这玩意儿送给小癞子?”
雷一炮点点头,道:
“这玉佩是夫人要我转送你的。”
小癞子惊异地道:
“夫人?夫人是谁?”
雷一炮道:
“夫人就是你干娘,她并且赐给你个名字,叫依承天,这名字你可喜欢?”
小癞子道:
“名字是好听,比小癞子可好听多了,只是我并不认识那夫人呀!”
雷一炮道:
“只要你将来有出息,你会见到你干娘的。”
一声苦笑,小癞子道:
“要我有出息?过去我在开封城卖山里红糖葫芦,现在又被爷带来这大海岛上,我还能有什么出息可言的。”
雷一炮哈哈一笑,道:
“学本事不论地方,只要有恒心。”
小癞子怔怔地道:
“学本事?什么又是恒心呀!”
雷一炮道:
“这么说吧,往后你听我的,我教你什么你学什么,直到学会学熟为止,这你该懂了吧?”
小癞子点头,道:
“爷能一跳几丈高,那种本事小癞子很想学呢。”
雷一炮道:
“有得你学的。”
他一顿,又道:
“现在,你该面西一拜才是。”
小癞子大眼一翻,道:
“拜什么?”
雷一炮道:
“拜你干娘呀,夫人收你为义子,你怎的不叩头的。”
小癞子点头,道:
“对,爷说得对,小癞子是该一拜。”他说拜就拜,立刻爬地上叩了三个响头。
雷一炮看小癞子叩完头站起来,也立刻向小癞子抱拳施礼,庄敬地道:
“属下雷一炮,见过少寨主!”
小癞子哈哈一笑,道:
“爷,你老就别逗了,咱们又不是在唱梆子戏。”
雷一炮突然严肃地道:
“不,打从现在起,你就是飞龙寨的少寨主,属下实对少寨主讲,带你来此,为的就是将来承袭飞龙寨基业,但愿你不会令雷一炮失望。”
小癞子一僵,道:
“听起来像是真的嘛!”
雷一炮道:
“本来就是诚心的呀。”
小癞子道:
“爷,你看我行吗?”
雷一炮忙摇手道:
“少寨主,打从现在起,你该改口叫我了,千万别叫我什么爷的。”
小癞子道:
“我不叫你爷,该怎么叫?”
雷一炮道:
“你叫找雷一炮也好,老雷也罢,就是别再称爷。”
小癞子一笑,道:
“这可是你说的哟,你别一生气打我啊!”
雷一炮道:
“属下岂敢!”
小癞子点头,道:
“好吧,我就叫你老雷,至少那个老字,算是一种对你的尊敬。”
他一想又道:
“至于你称我什么少寨主,我觉着不太对劲,你不是说我那干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什么……承天的,干脆你叫我承天吧。”
雷一炮点头道:
“属下记住了,不过有件事情老雷这里得向承天你表明白的。”
小癞子一声哈哈,道:
“老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雷一炮突然面色一寒,刀疤一暗,道:
“私下里你是少寨主,但在公的方面,你可得听我老雷的。”
小癞子一惊,道:
“仆么叫私,什么又是公?”
雷一炮道:
“学武功的时候是公,那时候你得听我的,不听话难免我还要揍人,不学武功的时候,我老雷全听你的。”
小癞子点头道:
“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
雷一炮道: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承天呀,你今不过十三岁,正是吃苦练武时,我老雷陪你孤岛住,只盼望有一天你能出人头地,就算老雷赔上这条命也是心甘情愿了。”
小癞子一听,大为感动地一下子爬在地上叩了个头,道:
“老雷,你是张飞面豆腐心.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往后我全听你老雷教。”
雷一炮在拭眼泪。
雷一炮是感动也是激动。
因为他似乎看到了未来,未来那种辉煌的日子。
阳光自小小海峡另一端慢慢地往水面上爬升。
爬升中撩起海面上金星点点。
雷一炮悠然自得地斜躺在小船上,船面上半箩筐的鲜蟹,全是刚刚煮熟的,有个小瓦罐,里面装的全是老酒。
这时候雷一炮撕着大蟹肉吃,不时的灌上几口老酒。
于是他的面上那半尺长的卷肉刀疤由红泛紫,一只大脚丫子还在船边水下面泡着——
不,那是叫依承天泡在海水中累的时候抓住歇歇的,因为小船上的绳索未垂下,小船边依承天抓不到,所以雷一炮便把一条腿垂在船边。
现在,雷一炮专门训练依承天的水下功夫,他要依承天先学水中胆量,三天来依承天喝了不少海水,尤其是第一天,雷一炮就在岸边突然一推,把小癞子推入海中。
只是依承天却未喊叫,因为他只有一张嘴,而那张嘴却又忙着喝那些咸过头的海水,当然叫不出来。
依承天在雷一炮把他拖出水面时候,“哇哇哇”好一阵呕吐,两只大眼睛全红了。
边吐,依承天边在想,算啦,我不当什么依承天了,我还是叫小癞子吧,他姐的,比两月前那个醉老头网住我泡在黄河喝黄水还难受。
要知小癞子几曾下过水里,开封城中有个潘扬湖,他还未曾下去浮饼水,一下子把他丢入大海里,他岂能受得了盐巴水的滋味。
如今这是第三天,依承天已自己晃着双肩踏水不沉了,这是令他高兴的事。
啊上一阵水,他就会以双手抱住雷一炮的大脚丫子,休息的时辰一完,雷一炮只要那只脚丫一抖,依承天就会松掉双手,四肢乱扒,全身在水中晃不停了。
训练总是严格的。
训练令依承天常感吃不消而暗中流泪,不只一次的他想开口要回开封去,但话到口边忍下了。
他忍着未开口,也忍着眼泪往肚子流。
甭岛上三个月了,他没有学别的本事,却学会潜入水中把雷一炮投入水中的石块再找上水来。
三个月的苦练,雷一炮没有赞他一句好,但依承天的癞痢头却好了,也许他天天往海水中泡的关系。
癞痢头好了,头顶上生了新肉新皮,甚至还长出新的头发出来。
这一切全是小癞子这位现今的依承天难以想象,甚至不敢想的事情。
于是,就在这波澜壮阔的海岛上,时光似云烟过眼的匆匆送走了流金铄石的炎夏,如今已是橙黄橘绿,金风飒爽的秋季。
只是依承天跟着雷一炮住在鲠门这个孤岛上,那还顾及到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的。
他们只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依承天几个月下来竟似月兑胚换骨似的变了一个人,变得像个大人。
也许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容易这样子。
乍一看,依承天有些皮肤发黑,当然那是每日晒的,但比之过去瘦黄得皮包骨可就不可同日而语。
现在雷一炮开始教依承天练武功,雷一炮只知道未练武功先练气力,鲠门岛西面有个泉水池,每日他命依承天从西边往山洞提水,且又在岛上伐木劈柴,一应粗活全由依承天一手包揽。
于是,就在时光的溜走中,依承天已能跟着雷一炮二人一齐海上标鱼抓蟹,这时候依承天的双臂已见肌肉坟起,脖粗臂厚,既黑又红,酷似红铜铸的一般,他那两只大眼睛,两只锐芒炯炯的眼神,也许是长年鱼虾吃得多了,更见黑白分明。
当然,他的那只原本挺直不俗的鼻子,如今已不在流出那些莫名其妙的黄鼻涕来,连他的一口牙齿,也更见白如雪而又闪闪发光。
如果,如果这时候依承天再走进开封城,甚至回到开封城外的柳树村,谁也不会认识他依承天就是往日那个小叫化似的小癞子。
雷一炮见依承天进步神速,心下自是欢喜,欢喜之余,却也难免急躁,因为那“八步一刀”绝学,自己根本一窍不通,一把三寸长的小刀,喷发着金黄色的冷焰,一张薄如蝉翼的羊皮上面,绘着八个奇形怪状的人。
就为了那把小金刀,雷一炮曾数日足不出洞的苦思如何使用。
那是一把金色而又锋利无比的单刃小刀,底部无把,但却有个凹口,想来定是为了能卡在手掌指缝间用的,那无刃的一边刀身上,又呈现出些微凹槽,正好是供两指合力夹牢用的,然而这样一把刀,究竟其妙用何在?
雷一炮在想,就是这把小金刀,江南水上英雄,又有谁不在梦寐以求的。
如今呢?如今自己正握着这把刀,但却无论如何想不通猜不透的如何去运用。
自己都不会运用这小小刀儿,又怎能去教人呢?
再看那张羊皮,几乎透明的羊皮上,刻着八个小人,各摆出不同的姿态,样子栩栩如生,宛如大寺庙中摆设在神台上的罗汉爷。
只是雷一炮更想不透这些人物造形的姿势代表的是什么,当然他也模仿着摆出人物的姿势,但他失望了,因为他更猜不透这些极平淡的人物,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奥秘。
既然无法教依承天习那“八步一刀”绝技,雷一炮只得尽心尽力的倾囊相授自身武功。
而依承天,这个开封城的小癞子,却也咬紧牙关苦苦地砥砺摩练自己。
又是一个落雪冬季过去了。
又见依承天长高不少,他只一站在六尺大汉雷一炮的身边,才十五岁的孩子,已快与雷一炮一般高了。
雷一炮见依承天竟也是一副好骨架,神完气足,目光炯炯,已似赳赳武夫样子,自是心里十分高兴。
现在二人在这孤岛上,时常来个对搏对杀,过去依承天直羡慕雷一炮一跃两三丈,而今他也将快到这一境界。
暗地里,雷一炮更见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点本事是难有太大作为,当年佟大年比自己高上一筹,还不是死在那姓霍的之手?
于是,他对于怀中揣的“八步一刀”飞龙令秘籍,更是下苦心的去研究,他甚至取出小金刀钻研,但他终还是抓不住门道。
他失望了。
这些,依承天可并不知道,现在的依承天,已分担雷一炮不少事情,有时候他还会独自驾小船去海上抓鱼虾,甚至摇槽到三门去办些一应吃食之类。
十五岁的小癞子,真的长大了,造化虽然作弄了他,但命运却是紫微星照头,因此小癞子成了依承天。
甭岛上的日子是单调的。
但又何尝不是世外桃园?
因为那儿没有血腥屠杀,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更没有权与利的冲突,有的只是彼此关怀与照顾。
又见一片彩霞晒下来,瓦片似的云移动的十分慢,霞光万道中,片片流云像是镶上一道金边,美极了。
这日一大早,雷一炮见依承天已是满身大汗地走来,立刻吩咐,道:
“承天呀,收拾些干粮,装满水,再弄上两盏灯笼,今夜我们要在海上过夜。”
依承天一向只是听命行事,这次当然也不多问,立刻点点头自去准备。
匆匆一天过去,天未晚,雷一炮已对依承天道:
“今年寒天似乎来的早了些,冬天尚未来呢,东北风已吹刮起来了。”
依承天道:
“今年这个冬天一过,我就十六了。”
雷一炮点头一笑,道:
“东北风一吹刮,海里的蟹也肥了,今夜我们就去捞他个一大箩筐,不定还捞几条大黄鱼上来,明日凑老酒吃。”
依承天高兴地道:
“灯往船边一拴,你我二人分守船头网,鲜鱼鲜蟹,有得我们捞的了,哈……”
就在这天夜里,雷一炮与依承天二人驾着小船出海了。
小船离开鲠门水道,往东摇出六七里,二人已燃起了灯笼,船头守着雷一炮,船尾坐着依承天,二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水面,夜来天渐黑,灯光照在水下足有十几二十尺深,就算水里寸长小鱼也看得一清二楚。
今夜,雷一炮见这水面下没多久就聚来许多鱼虾蟹,心下好高兴,立刻招呼依承天快捞……
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一件几乎令他二人葬身大海的事,因为狂风将来,鱼虾最多,小船离岛过远,那是十分危险的事。
也许雷一炮太高兴了,高兴得忘了及早回头而任小船在海面上漂——
漂流与颠簸对雷一炮与依承天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海面上无风三尺浪是寻常现象。
直到,直到那小船像是从高山被推滑下山谷似的,雷一炮才大叫一声:
“不好,快回去!”
依承天只听到老雷叫不好,下面那句“快回去”却被吹刮来的劲风吹散。
于是,他睁着大眼望向雷一炮,只见雷一炮直摆手。
依承天知道是叫他快摇船的意思,他人在船尾,木橹就在他身边,当下他收起灯笼,插好橹眼又套上绳子,奋力地摇起小船来。
向哪个方向摇?
依承天根本不知道。
连雷一炮也不知道。
出海的时候是晴天,如今却伸手不见五指,甚至天上已乌云一片的像要下雨。
于是,小船在海上失去了方向。
斜躺在船头的雷一炮,也早收起灯笼,就在他四下里看不到光亮,认不准方向的时候,颓然地对依承天道:
“承天呀,别摇了,那是白费力气,先躺下来歇着等天亮吧!”
依承天拴好木橹,就躺在雷一炮身边,问道:
“老雷呀,怎的突然来了这么一阵大风,你看我们会被吹送到哪儿去?”
雷一炮摇头,道:
“我不知道,且弄根绳子把身子拴牢,能睡就睡他一大觉,也许醒来就是岸边了。”
依承天忙把一根绳子递向雷一炮,自己也绑了一根连在小船上,破衣裳往面上一盖,同雷一炮二人真的睡了。
开始二人是睡了约两个时辰。
就在依承天的身子随着小船滚动在积水的船中的时候,雷一炮大叫一声醒来。
“承天快起来,不好了!”
依承天刚抬起头来,一个巨浪掀来,犹似小山般的当头盖下,依承天哪里见过这么大的海浪,忙拼命抱住小船边,高声叫道:
“老雷呀,小船积水快满了。”
雷一炮一抹脸上海水,道:
“这么大浪,就算我二人拼命舀水,一个浪掀来,就够我们忙半天,不如你我各守一边,小木船不会沉,只要我二人把小木船抓牢,保持不翻身就好了。”
依承天点头,二人各自牢牢地抓紧一边,随恶浪翻滚,拼命护着小船不让小船翻身。
于是天亮了。
天亮只见白浪滔天。
天亮二人也发现小船上抓的鱼蟹全被海浪冲失,连那摇船的木橹也不见了。
雷一炮极目四下望,哪里看到陆地轮廓,有的,只是满天乌云与阵阵扑面的雨水。
雷一炮是海边长大的,这时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吃的问题,但因海浪太大,哪有机会设法弄什么吃的。
再看看依承天,却满面坚毅地望着天,雷一炮心想,这孩子是上驷之材,光景是愈挫愈奋,只是他又如何能知道这无情海的威力,有几人能在这种恶浪中庆幸生还的?
雷一炮抓住船边低沉地道:
“承天,你在想些什么?”
依承天道:
“我在想我那永难见面的义父依水寒,他难道就是遇上这种狂风大浪而遇难的?”
雷一炮全身一震,满面沮丧地道:
“也许,也许比这海浪更巨大吧!”
他举首望向天空,缓缓又道:
“真巧,寨主海上遇难失踪的日子也正是这个季节,如果推算日子,应该也是这几天吧。”
就在这时候,又是一阵呼啸狂风,刹时把小船几乎吹离水面,紧接着小船上二人犹似空中落下一般,顺着巨浪又滑向数十丈深渊而令小船一阵颤抖——
颤抖中,另一巨浪又把小船推向巅峰,然后又顺浪滑下来,令二人心悸不已。
于是,另一个黑暗之夜降临了。
夜带来了恐惧,因为连雷一炮也快要虚月兑了。
一天一夜未吃喝,只能张口望着天,望着天上洒下来的雨滴润润喉,润润咸几几的嘴巴而已!
依承天的双手有些僵硬,因为抓了一日夜的船边不敢稍懈怠,他见雷一炮仰面舐着雨水,自己也张大嘴巴,但有几次却落下一堆海水,使得他狂吐不已。
又是一夜颠簸,风雨似乎在减弱。
海面上巨浪成了碎浪,极目望去尽是白如棉的浪花,而天的一边,那是东方吧,已有了鱼肚白。
雷一炮与依承天二人这才忙着把小船上的海水用双手往外掬,直到小船真的又浮在水面上。
依承天突然发现船底板下面有几只大海蟹,大喜之余忙抓了一只撕开来,递向雷一炮,道:
“老雷,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前夜我们抓的大蟹,有几只躲在船板下,你我凑合着先吃吧!”
雷一炮接过来边啃吃着道:
“这场风浪来的怪,差一点我二人没被海浪吞噬掉。”
依承天道:
“经过这次风浪,再想想黄河就不值得我好怕的了。”
雷一炮无力地道:
“那何止是小巫见大巫,根本就是不值一提。”
不旋踵间,几只巨蟹已被二人剥吃掉。
风浪在变,变得小了。
雷一炮与依承天二人也不多言,双双竟倒在小船上睡了,有气无力地蜷缩在船板下,宛如虚月兑一般的睡了。
没有鸟叫,没有呼唤。
因为这儿是大海,无情的大海。
现在,大海也显出它的慈爱一面来了——
轻柔的海风拂过海面,也拂过海上漂动的小船。
那三日没见如隔三秋的阳光,自西天边缘射下来,更射在小船上的雷一炮与依承天二人的脸上。
于是二人醒来了。
二人并非是被阳光照射醒的,实际上是被岸边一群人吵醒过来的。
雷一炮抬头看,不由得大喜,叫道:
“我们到岸边了,你看那里不少人呢,只是……”
小船近岸,因为没有摇橹,而尽在岸边来回晃。
雷一炮见岸上站的全是一块破布掩着的男女,心中好生奇怪,他在想,这是什么地方?
就在他稍做思忖中,招呼依承天二人跳入海中,齐力把小船推到岸边上。
早见那群几乎是赤身的男女围过来,一个个指手划脚吆吆叫,雷一炮二人一句也听不懂。
雷一炮辛苦地一阵比手划脚,一堆男女只是猛摇头,有几个壮健汉子,手上还拿着砍刀长矛满面怒容地逼视着雷一炮,因为雷一炮面上有个血红的刀疤。
这时山下走来个老者,这老者右耳下面垂了一颗野猪大尖牙齿,古铜色的皮肤尽是皱纹,只见他站在雷一炮面前一面拍着双手,边又粗声哇哇叫不停。
雷一炮一句也听不懂,急地直搔头。
依承天仰面张口,伸手直往口中指。
于是有个姑娘,她挺着两只小馒头似的女乃子,笑对老者一阵解释,老者才点点头。
那少女笑对依承天指指山边,当先走去。
依承天对雷一炮笑道:
“老雷,这个女子聪明,她知道我们要吃的,走,跟她去看看。”
那女子跟在老者身后面,雷一炮与依承天也跟了去,回头看,又见十几个握刀持矛汉子跟在二人身后。
一行到了山边,雷一炮这才发现这些人全住在山洞里,附近有几处小土场子,场子上也搭建了几间小茅棚子。
那老者回头站在洞穴边对一众跟来的人叫了几声,十几个跟来的汉子全各自走去。
少女这才向依承天二人招手,满面含笑——
山洞中也真宽敞,一个大洞足有五丈方圆,四周铺着各种兽皮,当中支着个架子,一支铁锅黑漆漆地正在冒烟,不知里面煮的什么。
早见少女拿了一把小刀往锅里插,立刻取出一块兽肉递向依承天。
接过烫手的肉,依承天又递向雷一炮,道:
“你先吃。”
雷一炮道:
“香,准是山猪肉,只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双手接过来就啃。
那少女忙又插出一块递向依承天,且大方的坐在依承天面前看着他吃。
初时依承天并不觉得什么,但当他大眼看到少女那种诱人的眼神时候,这才赧然一笑,露出一口细齿。
少女一见竟又紧紧地坐在依承天身边,双手攀住他的左臂,有股子过分的花香味道,直冲依承天的脑门,几乎令他打个喷嚏。
依承天回头望向雷一炮。
雷一炮只管在啃肉,根本视若无睹。
于是他抬头隔着锅架子望向老者,不由得令依承天吃一惊,因为老者正冲他咧嘴笑呢。
“老雷呀,我怕!”
雷一炮笑道:
“人家对我们落难人的招待很周到,有什么好怕的?”
依承天道: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呀!”
雷一炮道:
“谁知道是什么地方。”
依承天望望冲自己浅笑的少女,道:
“依你老雷的经验,他们是不是野人呀!”
雷一炮摇头,道:
“我老雷可并未有这种经验,是不是野人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即使是野人,大概也是好野人吧。”
依承天道:
“野人还分好坏的?”
雷一炮已吃完手中肉,冲着老者一笑,双手抱拳施礼,但老者不懂,却把双手猛拍。
立刻就见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那老者以手指雷一炮,又指指那个黑不黑哩叽,披头散发女子。
早见那女人走到雷一炮面前伸出双手来拉他。
雷一炮一惊,心想,敢情还有女招待呀!
心念间,忙双手乱摇,头也摇……
那女人可不管这些,暴伸双臂,死死地拖住雷一炮而令他无所抗拒地只得站起来。
女人拖住雷一炮往外走,依承天正要起身,早被身边少女按住肩头。
于是,雷一炮被女人拖离这处大山洞。
天已经黑了。
山洞外面,只能听得远处海浪拍岸声,偶尔还听得野豹与山猫的尖亢嘶叫。
老者吃过东西后,自顾自己地躺在洞的一边睡了,他对于依承天与少女,似是不再多看一眼。
依承天在想,这会是什么地方,简直想也想不到的一群野人嘛!
火光下,依承天细看那冲着自己痴痴笑的少女,那稍黄的披肩长发,头上插着野花,脖子上一个花圈,尖而俏的鼻子,微翘的小嘴,两只泛白的大眼睛,流露出逗人的眼神,一块白麻布儿搭在,那腰肢自肋骨以下忽然变细,细得依承天能双手合握住,溜圆的大臀部下长长的细腿,只是脚丫子有些过分得大,大得五个脚趾头似分了家。
依承天先对少女闭闭眼睛,表示自己要睡觉。
少女似也懂他的意思,忙着站起身来走到洞的一边,取了两张兽皮铺在洞边,指给依承天。
依承天一笑,立刻走过去躺下来。
不料那少女在依承天刚刚躺下来,她也紧紧地睡在依承天的怀里。
有着地种娇柔与羞涩,这大概是天赋的,即使这个少女,这个蛮荒之地的少女也不例外,她虽是偎紧在依承天的怀里,却还是双手捂面而不敢仰视。
另一面,依承天几曾有过这种经验,他才十五岁,认真说来,胎毛还未褪尽呢。
现在洞里面可真暖和,一堆火在燃烧着。
那少女不也是一堆火?
依承天就觉得出来,因为少女正全身发烫,犹似一个火人般的尽在他怀里扭动,扭动得依承天手足无措!
这时候,依承天可想得多。
他想到两年前自己在开封城中的小癞子时代,那时候要说也满自在的,虽说后来南方来了几个疯老头,差一点没有要了他的命。
当然,他也想到海岛上的日子。
现在,现在他怀里搂着个少女,一个不知什么样的少女而今他无所是从。
很想伸手认真的抚模少女一下,但对面睡了个老头儿,万一惊到老头子,如何是好?
不料正在依承天思前想后的时候,突然身子一紧,因为少女像一头发了疯的小野猫,竟然搂着依承天狂吻起来!
“天啊!我才十五岁,怎么办,怎么办?”
依承天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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