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巷子里住的无疑是大户人家。
大户人家要防外面的盗贼去偷他们,所以他们宁愿看不到阳光,也一定要把围墙做
得很高。所以过条巷子两边都是高墙,连天马堂的轻功都无法一跃而上的高墙。
巷子很深,很暗,前面来的有四个人,后面也有三个。七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
衣,而且还用黑布蒙住了脸。他们走得都很慢,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两
人已经好像是瓮中的鳖,网底的鱼,根本已无路可走。
马如龙也压低声音,道:“你用不着害怕,我会叫他们放你走的。”
大婉道:“他们会让我走?”
马如龙道:“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你走?”大婉说道:“你
认为,他们是来找你的?”马如龙道:“当然是。”
大婉道:“你错了。”她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们是来找你的,可惜不
是。”
马如龙道:“为什么不是?”大婉道:“你是个凶手,来捉拿凶手,不但光明正
大,而且是很露脸的事,为什么要把脸用黑布蒙起来?”马如龙终于想起来,她也跟他
一样,也有麻烦,也有人在追杀她。
大婉道:“可是你也用不着害怕,我也会叫他们放你走的。”
马如龙道:“你认为我会走?”大婉道:“我们非亲非故,别人未要找的命,难道
你也要陪我一起死?”马如龙道:“不管怎么样,我总不会粑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大婉道,“为什么?”马如龙道:“因为我做不出这种事。”
大婉道,“这理由不够好。”
马加龙道:“可是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婉道:“说不定我是个坏女人,是个贼,你本应该帮他们把我抓住才对。”
马如龙道:“我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大婉道:“你怎么知道,你连我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
马如龙道:“可是我相信你。”
大婉看着他,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变得聪明了些,想下到你
还是这么笨。”
这条巷子虽然很长,七个黑衣人走得虽然很慢,现在还是距离他们很近。七个人都
带着兵刃,都是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竟拿着对自从上官金虹死在小李飞刀之
下后,就没有人再使用过的龙凤金环,还有人竟提着对“鸳鸯跨虎篮”。
这都是江沏中绝迹已久的兵刃,因为这种兵刃的威力虽大,却极难练。能使用这种
兵刃的人身手绝对不弱。马如龙实在没有对付他们的把握,但是他绝不气馁胆寒。
大婉忽然道:“喂,你们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他的?”
手提龙凤双环的黑衣人,短小精悍,步履沉稳,从蒙面黑中中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的
的有光,锐利如鹰,无疑是个高手。这人冷冷道:“是来找你的又怎样?是来找他的又
怎么样?”大婉道:“如果是来找他的,就没有我的事了,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君子,
你们就算杀了他,我也绝不管你们的闲事。”
这人冷冷笑道:“你不必说,我也看得出。”
大婉道:“可是你们如果是来找我的,情况就不同了。”
这人道:“哦?”大婉道:“他自己的麻烦虽然已经够多,还是不肯像我一样袖手
旁观的,你们只要动一动我,他就会跟你们拼命。”
这人道:“所以我们若是要动你,就一定要先杀了他。”
大婉看着马如龙,道:“是不是这样子的?”
马如龙道:“是。”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的,其实他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件事还
没有水落石出时,他绝不能死。如果他现在就死在这里,不但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冤枉
也永远没有法子洗清了。可是他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他既不想反悔,也绝不后悔。
大婉道:“喂,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这黑衣人冷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英雄,还是个君子。”
大婉道:“看来他的确是的。”
这人道:“只可惜这种人总是不长命的。”
大婉叹了口气,道:“这句活我早就告诉过他了,可惜他偏偏不听。”
“叮”一声,双环拍击,火星四射。昔年上官金虹威震天下,创立了雄霸江湖的
“金钱帮”,不但雄才大略,武功也极惊人。在百晓生的兵器惜中,“上官金环”虽然
列名第二,但是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的武功并不在排名第一的天机老人之下。
他掌中一时龙凤金环,更被公认为天下最霸道的一种武器。这种武器在这黑衣人手
里,虽然没有上官金虹昔年那种独步江湖、不可一世的气概,威力却还是很惊人。大婉
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她在看着马如龙,眼睛里充满笑意,笑得那么温柔,那么愉
快。
强敌已经追杀而来,生死已在瞬息之间,她居然还觉得很愉快。因为马如龙并没有
抛下她一个人逃走,不管她嘴里说什么,在她心里的感觉中,这一点仿佛已经比她的生
死更重要。
马如龙忽然也觉得愉快起来,就连她那双浮肿的眼睛,现在看来都似已变得可爱多
了。美与丑之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标准,能让你觉得愉快的人,就是可爱的人。
大婉轻轻地问:“你怕不怕?”马如龙并不是完全不怕,恐惧一直是人类最难克服
的弱点之一,幸好人心中还有几种更美的情感能战胜恐惧。
大婉道:“如果你怕,现在要走也许还来得及。”
马如龙道:“我不走。”
大婉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仿佛忽
然被一把看不见的快刀割断了,她的咽喉仿佛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扼住。她的眼睛
里忽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就好像忽然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恶鬼。
马如龙回过头,就会发现她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很平凡的女人,身上穿着
件很朴素的青布衣裳,手里提着一篮花,刚转入这条窄巷。马如龙没有回头,所以忍不
住要问:“你怎么样?”
大婉道:“我要走了,你不走,我走。”她居然真的说走就走,这句活还没有说
完,她的身子已经飘飘飞起,掠上了那道任何人部想不到她能上得去的高墙。
那个平凡的卖花女一直低首头往前走,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有道高墙挡住了她的路,
大家眼看着她要一头撞到墙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想不到她的头没有被墙撞破,墙反而
被她撞破了。只听“卜”的一声响,两三尺厚的风火高墙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形破
洞,这个平凡的卖花女竟已穿墙而过,就好像穿过了一张薄纸。
马如龙怔住了,每个人都怔住了。大婉的轻功令人吃惊,卖花女的武功更惊人,天
色仿佛忽然间就已变得很暗,风仿佛忽然问就变得很冷。现在她们虽然已走了,杀人的
人却仍在风中,夺命的金环也仍在手。
马如龙终于问:“你们要找的是她?还是找?”黑衣人道:“是她。”
马如龙道:“她已经走了。”
黑衣人道:“对你来说,很不好。”
马如龙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你应该知道,利剑出鞘,不能不见血,否则必定不祥。”他的掌
中仍有杀人之利器,眼中也仍有杀机,“我们这些人也一样,只要我们出手,就非杀人
不可,现在她已走了,我们只有杀你。”
马如龙道:“很好。”
其实他也知道这情况很不好,无论对谁来说,这情况都很不好。他掌中既没有杀人
的利器,心中也没有杀机。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人为什么要杀人?他痛恨暴力。在某种情况下,只有用武力才能制止暴力。他
已将全身的精气劲力集中,他只有一条命,他还不想死。他认为暴力一定要被制止。
又是“叮”的一声响,双环再次拍击,火星乱雨般四射而出。马如龙的人也射出
去,箭一般躬了出去。他没有杀气,可是他有另外一股气。
血气!
他的目标并不是这个掌中有金环的黑衣人,而是另外一个。“擒哦先擒王”这句
话,在这种情况下并不适用。现在他要攻的是对方最弱的一环。
在正邪不能两立、敌我势难井存的情况下,能保全自己,就要保全自己,能消灭敌
方一人,就得要消灭对方一人。他攻击的目标是黑霸。
黑霸姓黄。每个人都叫他黑霸,只因为他是他们组织中最黑、最高大,看来最有霸
气的一个。黑霸身高八尺九寸,肩宽三尺,手肾伸出来比别人的大腿还粗,拳头大如孩
童的头颅。
马如九怎么会将这么样一个人看成对方最弱的一环?是不是因为这个人一直都紧跟
在夺命金环的左右?——藤萝只有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狡狐只有伙仗猛虎的威风才能吓
人,弱者总希望能依刚强者,得到保护。一个人的强弱绝对不是从外表可以判断的,马
如龙的判断没有错。
黑霸用的武器是一对混元铁牌,看来至少有六七十斤重的混元铁牌,马如龙冲过
去,这对混元铁牌也发动了攻势,一横扫,一直拍。可惜一种武器的强弱,也不是可以
用它的重量来判断的。
马如龙挥拳,一拳就已经从这对横扫直拍的铁牌中穿过去,一拳就已痛击在黑霸的
鼻梁上。这一拳击下时,有很轻的一声响,就好像一拳打在一块死肉上,甚至连呼喊的
声音都没有,黑霸就已仰面躺下。
马如龙可以从这个已经躺下了的人身上冲过去,冲出这条窄巷,也可以乘机冲入墙
上那个破洞。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不可以跟这些人拼一拼,并不
是完全没有机会。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他就绝不放弃。他一向是个骄做的人,非常非常
骄傲的人。
黑霸倒下时,他已用足尖挑起了一面铁牌,用左手抄住,乘势横扫,扫退了金环。
他的右手已猛切在另一个人的手腕上,击落了一支判官笔。
可是金环仍在,在一双可怕的手里,另外还有一双可怕的手,手里还有一对跨虎
篮。这两双手,两种武器,才是真正要命的。等到奇诡莫测的跨虎篮配合着威猛无双的
夺命金环上来时,他才发觉自己又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又低估了他的对手,高估
了自已。
这种错误绝不容人再犯第二次,一次已足以致命!但是他还可以拼,用他的血肉和
性命去挤!一个肯拼命、敢拼命的人,不但危险,而且可怕,一个人只有在迫不得已
时,才肯拼命。这些人为什么也不惜跟他拼命?——天杀!——他们本来就是来杀他
的!他忽然想通了。
黑霸已挣扎着站起来,破碎流血的鼻子使得他呼吸困难,喘息急促。他忽然用力撕
开自己的大襟,嘶声狂呼:“杀了他!杀了他!杀!杀!
杀!杀!杀!杀!”
凄厉的呼声,拼命的杀乎!撕裂的衣襟里,黑铁般的胸膛上,十九个鲜红的血字——
天杀!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一切,都要杀了他!
马如龙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死就死吧!又有一个人在他拳头下倒下。他已看不
清倒下去的这个人是谁了。可是他忽然看见了一道银光。绚烂夺目的银光凌空飞来,是
一杆枪,银枪!
“风城,银枪,邱。”他看见这杆枪时,就听见邱凤城的声音:“你们要杀他,就
得先折断这杆枪,你们要折断这杆枪,就得先杀了我!”
他从来也没想到过邱凤城会来救他,可是邱凤城现在已来了!就在他身旁,以一杆
枪,一条命,陪他一起跟别人拼命!——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危急患难时才能认清谁
是朋友?才能看清另外一个人的真面目?
枪尖刺穿了一个的人咽喉,拳头又打碎了另一个人的肋骨。这次每个人都听见了骨
头碎裂的声音。
还没有倒下的人,忽然间全部不见了,两个拼命的人,当然比一个更危险、更可
怕,何况这两个人是邱凤城和马如龙。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色已很深了,窄巷里阴凉而黑暗。马如龙只感觉到有一只温暖
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邱凤城的声音里也同样充满温暖:“我看得出你现在需要什么,你现在实在需要喝
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