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漫无人迹,淡淡的斜阳,静静地照在无人的街道上。
“缪文”笑声不绝,目光四扫,伸手一拍凌龙肩头,笑道:“多日不见,凌大侠别来无恙?”
笑语声中,左手突地出手如风,疾点凌龙右肋脐下“商曲”大穴。
“穷神”凌龙仰天而笑,仿佛未见,“缪文”手指已将触及他的衣衫,竟突又硬生生顿往,凌龙笑声骤顿,目光一闪,厉电般望在“缪文”面上,“缪文”手掌一垂,凌龙沉声道:“公子这一指原该点下去的,否则事如泄漏,岂非误了公子的大事?”
“缪文”面颊微红,笑道:“凌大侠竟然对我毫无防范之心,显见对我毫无恶意,凌大侠既然对我毫无恶意,我又何必下手!”
“穷神”凌龙微微一怔,突又仰天笑道:“好一个何必下手,想来凌某若是要对公子不利,公子是必定要下手的了?”
“缪文”道:“正是!”
“穷神”凌龙笑声忽然变为长叹,道:“凌某行动江湖多年,公子你这般人物,凌某倒是初见。”
“缪文”微微一笑,道:“多日未见梁上人梁大哥,不知他侠迹在何处?凌大侠与他既属知交,想必是知道的了?”
“穷神”凌龙又自一愕,月兑口道:“公子怎会知道?”
“缪文”含笑截口道:“在下做事虽非十分隐密,但若非梁大哥曾将此事与凌大侠谈及,凌大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况‘穷家帮’与‘九足神蛛,声息相闻,亦是人人意料中事。”“穷神”凌龙上下望了“缪文”几眼,不禁又自长叹道:“行事决断,当行则行,料事如神,料无不中,无论谁若结下了公子这样的仇敌,实在是值得悲哀的事。”
“缪文”哈哈一笑,眉字间霍然涌起一阵豪气,缓缓道:“不出十日,便是那英雄大会的会期,到那时毛臬只怕便要尝一尝悲哀是何滋味了。”
语声微顿,含笑又道:“凌大侠若是有兴,何妨去看一看热闹?”
“穷神”凌龙微一沉吟,沉声道:“公子如此布置,虽然十分周密,但那‘河朔双剑’、‘鸳鸯双剑,以及’百步飞花,等人,至今尚慑于‘灵蛇,毛臬余威之下,纵然俱已对毛桌心生不忿,只怕也不敢对毛臬有所不利。”“缪文”微笑道。“我已将引火之物堆起,到时只要发火一燃,便是燎原之势,若不将毛臬烧成焦头烂额,怎能泄我心头之恨。”他面上笑容渐敛,说到后来,面色己变得有如玄冰般寒冷。“穷神”凌龙目光闪动,双眉竟突地微微一皱,暗忖道:“这少年智勇兼备,文武两途,俱都超人一等,只可惜多了几分傲气,对任何事自信俱都太深。”
心念转处,只见“缪文”笑容又现,含笑道:“凌大侠此番必非无因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他一面说话,一面拱手揖客入门,但“穷神”凌龙却未举步,闪电般的目光四扫一眼,确定了四下一无人迹,沉声道:“为了公子之事,梁上人曾来求我,说是到了必要之时,便要我动员穷家帮千万弟兄之力。我虽然久慕当年仇老前辈的英名,又知道公子你是海外来客,但此事毕竟关系太大,是以凌某不得不暗中追随公子,看一看……”
“缪文”笑道:“看一看我是否当得起大事?”
“穷神”凌龙笑道:“不错!”微喟一声,接口道:“多日来我见到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龙,鸡中之鹤,是以此刻便冒昧闯来,问一间公子有何处要我‘穷家帮’出力?”
“缪文”剑眉微剔,嘴角仍带笑容,道。
“凌大侠的好意,在下心领,但事情至此,似乎已没有什么值得凌大侠劳动之处,何况凌大侠四方行侠,本已分身乏术,在下岂敢妄求凌大侠为这件私人恩怨出手?”
他虽然含笑而言,但言语中已隐隐露出锋芒,将话中的一个“求”字,声音说得更重,只因为方才“穷神”凌龙话中的“求”字,触动了他的少年傲气。
“穷神”凌龙目光一扫,神光四射,朗声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只有静观公子功到渠成的好音了,到时公子切莫忘了请我喝一杯庆功之酒。”
大笑声中,他连退三步,微一抬手,转身而去。
“缪文”双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倏然住口,只是冷冷道:“凌大侠匆匆而去,恕我不远送了。”
心中却晒然暗忖道:“穷家帮纵有天大的势力,我仇恕也未见要来求你。”成功的少年人,总是有平云的意气。
夕阳将落。
一辆色如白银的四马大车,驶人嘉兴闹市中的人群。
夜市初升,嘉兴城的街道,是繁华而拥挤的,然而这辆银白的四马大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奔行着,却灵活得有如一条水中的鱼。
车厢前的御者一身白衣,身躯笔直,手中的鲸骨长鞭高高扬起,呼哨一声,划破暮风,却仅是轻轻地涌在马背上。
千中选一的名种良马,白银为顶的华丽大车,精神抖擞的白衣御者——这已足够使人人俱都投以艳羡的目光。
于是,车厢中坐的是谁,自然就更成了人们所猜测的对象。
车马急驰而过,扬起一股淡淡的轻尘,却没有撞到行人的一片衣角。
淡淡的烟尘中,四匹健马,忽然齐地仰首一阵长嘶。
嘶声尖锐高亢,白马一齐人立而起,前足前窜,后足乱蹈,车马竟忽然俱都无法再向前移一步。
白衣御者“央马”程七大惊之下,扬鞭,勒缰扑身后望。
只听车后一人厉声叱道:“什么人的马车敢在人丛中急驰,不怕撞伤了人么?”
“快马”程七唰地掠下车座,四下惊呼声中,只见一个黑衣头陀,披肩的乱发上,箍着一道闪闪生光的银箍,左掌一把抓着车后的横辕,高大的身躯,有如山岳般钉立在地上,这急驰而行的四马大车,竟被他一只独臂挽住。
四马急驰之势,竟还抵不上他独臂之力,“快马”程七只觉心头一阵骇然,木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两旁店铺射出的灯光里,只见这黑衣长发头陀,右臂空空,竟已断去,只剩下条空袖,束在腰间的长绦上,面上却有一道刀疤,自左眼斜下,直达右颊之下,被灯光一映,闪闪发出丑陋的红光,与他右面独目中有如利剑般四下扫动的眼神相映,更使他全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镖悍鸷猛之气。
如此一条大汉,如此惊人的神力,不但“快马”程七见了为之大惊,目下的路人,更是人人面如土色。
惊呼声一停,街道上所有的市声也俱都随之寂然。
黑衣头陀独目一扫,浓眉剑轩,厉喝又道:“你是聋子还是哑吧,莫非没听到洒家的话么?”
“快马”程七干咳一声,道:“大师休——”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传出一阵清朗的语声:“程七,什么事?”
车门缓缓启开一线,车厢中信步走出一个轻袍缓带,丰神如玉的弱冠少年,明亮的眼神四下一扫,眉字间也不禁泛起了一些惊诧之意,但瞬即微微一笑,微一抱拳,朗声说道:“大师的惊人神力,古之霸王想来亦不过如此而已!”
他虽然面带微笑,但言语神情之中,却自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就正如春日的阳光,虽然和煦温暖,却仍教人不敢逼视。
黑衣头陀独目一张,上下仔细端详了他几眼,突地松开手掌,大步走到他面前,大声喝道:“你就是这辆马车的主人么?”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霹雳,四下人群,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但这轻袍缓带少年却仍然面含微笑,道:“在下‘缪文”正是这几匹骏马之主——”黑衣头陀浓眉一轩,大声道:“纵马闹市,肆意伤人,你凭着什么,竟敢如此猖狂?”
锦衣少年“缪文”微笑道:“肆意伤人?不敢请教大师,在下可曾伤了谁么?”
黑衣头陀微微一怔,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狂笑着道:“算你走运,不但有如此好马,如此马夫,还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只怪洒家方才不曾等你伤了人后再抓住你。”
突地伸出巨掌,在“缪文”肩头一拍,狂笑又道:“老实告诉你,洒家爱的还是你这份胆气,否则洒家平白费了这许多气力,岂肯随便便放过你。”
狂笑未住,这独自独臂,刀疤扳虬,黑衣长发的奇怪头陀,竟己转身而去。
“缪文”目光一转,突地朗声道:“大师留步!”
黑衣头陀霍然转过身来,“缪文”接口道:“日色已暮,春寒料峭,大师若无急事,何不上楼同饮一杯?”。
黑衣头陀一捋额下根根见肉的铁虬,仰天笑道:“有趣有趣,二十年不到江南,想不到今日竟遇着你这般有趣的少年,来来,就喝你三杯。”
“缪文”一面含笑揖客,一面向“快马”程七打了个眼色,虽未言语,言下之意自是要程七去打探这黑衣头陀的来历。
春寒虽仍十分料峭,但若要饮酒,何患无词,是以假“挡寒”为名上楼饮酒的,仍大有人在。
日色未暮,酒楼上已是高朋满座,“缪文”与黑衣头陀占了栏旁一席雅座,三杯过后,黑衣头陀便已纵兴畅谈起来。
这两人一个粗莽,一个斯文,一个凶丑,一个清俊,自然吸引了满楼酒客的目光,人人俱在暗中惊异。
“这两人是谁?”
使“缪文”心中惊异的,却是这黑衣头陀不但神力惊人,而且见闻渊博,学识极丰,自江南至塞外,自黄河至天山,他仿佛都曾去过,但“缪文”偶一问及他的来历,他立刻乱以他语,生像他身世之中,隐含着什么绝大的隐秘。
目光扫处,“快马”程七在楼头一晃,“缪文”立刻藉故离席,匆匆下楼,“快马”程七立刻迎了上来,悄声道:“小人方才问过嘉兴地面上的兄弟,知道这头陀昨夜才来,也不投宿,也不抓单,却饮酒饮了一夜,也不见醉,别人间他姓名,他便自称‘乱发头陀’,清晨后便去嘉兴城、四郊转了一圈,仿佛在打听什么人的行藏似的。”
“缪文”双眉微皱,沉吟道:“你久走江湖,可曾听见武林中有这样一位人物?”
“快马”程七立刻摇头道:“不曾,只要他在江湖中稍有‘万儿’,便再难逃得过我们的耳目。”
“缪文”双眉皱得更紧,缓缓道:“这倒怪了,此人不但一身神力可惊世骇俗,而且见闻极深,真会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但他生具如此异像,又是残废,所到之处,必定十分触目,若是他稍有名声,别人看过一眼又怎会忘话声未了,突见一个灰袍芒鞋,腰悬长剑,乌簪高髻的少年道人,自他身后走过,脚步之轻,有如飞花落叶,走过”缪文”身侧时,回首望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含笑意,“缪文”心头方自一动,这灰袍道人却已飘然而去,霎眼间便消失在夜市里。
他行路看似十分从容,其实却极为迅快,若非轻功超人一等,谁也不会有这样的步履。
“缪文”目光一扫,沉声道:“这道人你可曾见过他么?”
“快马”程七皱眉道:“武林中佩剑的道人,除了‘武当’弟子外,还不多见,但武当道人俱是蓝袍,似这样身穿淡灰道袍的佩剑道人,小人一时也想不出他的来历。”
“缪文”漫应一声,缓步登楼,心中却在不住暗地寻思:“这一僧一道,看来俱非常人,但却又来历不明,怎地会一齐在这嘉兴城里现了踪迹……”
目光抬动,只见那“乱发头陀”此刻正凭栏窗外,目光不往往来扫动,似乎也在搜寻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干咳一声,黑衣头陀回转身后,浓眉竟也深深皱在一处,微一沉吟,沉声说道:“方才有个身穿银灰衣衫的道人,你可看见了么?”
“缪文”心中一动,道:“这道人莫非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乱发头陀皱眉道:“江湖中身穿这样银灰衣衫的佩剑道人,昔年仿佛只有‘华山’一派,而且还要是派中一级剑手,但‘华山,剑派数十年来声势极为消沉,洒家当真猜不透这嘉兴城中怎地会突地出现华山一级剑手的踪迹。”“缪文”心中亦自大为奇怪,只见这乱发头陀仰首又干了一杯烈酒,方自接口说道:“洒家一路行来,似这样行踪不明的武林高手,似乎已有多起,俱是厅色匆匆,各有心事,却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来历,有何意图?”
“缪文”忍不住接口道:“在别人眼中看来,大师岂非也是其中之一。”
乱发头陀怔了一怔,仰天狂笑道:“洒家只不过空有两膀气力,算得了什么?”
仰首又干一杯,狂笑之声不绝。
“缪文”浅浅啜酒,神色不变,只等他狂笑声住,淡淡说道:“近来江南侠踪隐现,只怕与‘灵蛇’毛臬的‘英雄大会’有关,不知大师是否也为了此事而来?”
“乱发头陀”哈哈大笑道:“毛臬的英雄会算得了什么!洒家怎会——”话声突顿,笑声也突顿,面上神色,随之一变,沉声道:“你既非武林中人,怎会对武林中事如此清楚?”
“缪文”持杯含笑道:“在下虽非武林中人,却有幸与一些武林侠士为友,平日言谈所为,武林间事,在下也颇为知道一些。”
“乱发头陀”独目之中,光芒闪动,突地沉声问道:“你既久居江南,又常与游侠为伍,可曾听到过有一个来自塞外的独臂老人,近日在江南行动?”
“缪文”目光转处,只见这“乱发头陀”问到这句话时,神色突地变得十分慎重,不禁沉吟道:“大师来到江南,可就是为了此事么?”
“乱发头陀”目光中突露出一阵凄凉悲哀的神色,缓缓道:“洒家与此人已有二十年不见,本来还不知他的生死,近年来才听一人说起,他已在塞外成就了一番事业,但洒家赶到玉门关外时,却听闻此人已到了江南,来寻找一个人的行踪。”
“缪文”忍不住月兑口道:“找谁?…”乱发头陀”目光中央地神光暴现,沉声道:“一个仇人的后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大多,浓眉一皱,话锋立转,沉声道:“你若知道这老人的行迹,便快告诉我,你若不知,多问做什么?”
“缪文”心中暗笑:“这头陀的暴躁的脾气,求人之时,尚且如此,如不求人时,还有谁敢招惹调心念一转,又忖道:“但此人两臂神力,却是骇人听闻,若能善加利用……”
一念到此,含笑说道:“在下此刻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要大师所说之人确在江南,在下便有把握在一月之内将他的行迹查出。”
“乱发头陀”精神一振,道:“真的么?”
“缪文”笑道:“在下岂敢以虚言相欺,只不知此人有何特徽,多大年纪。”
“乱发头陀”目光又自垂落,满面俱都换了萧索凄凉之意,缓缓道:“此人今年已六十开外,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亦是断去了一条右臂,骤眼看来,有几分与洒家相似。”
“缪文”心中又一动,口口含笑道:“此人若是这般触目,寻访就更非难事了。”
“乱发头陀”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若是如此,洒家这一个月里就跟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