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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宁道:“北京,你去过北京吗?那可真是一处好地方,虽然风沙吹在你身上却会使你感到温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轻轻抚弄着你的头发似的。”
此刻他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是以说出话来,言词也像是诗句一样。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语:“慈母的手在抚弄着你的头发!呀……这是多么美呀!可是……唉,我连这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避宁心弦一震,暗道:“我怎地如此糊涂,偏偏揭起人家心中的伤心之事。”
却见凌影凄然一笑,又道:“我早就听人说过北京,可是总没有机会,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后……然后我们再一起出来,来做你应该做而还没有做的事。”
一面说着,一面她却不禁垂下了头,一朵红云便又自她颊边升起。
避宁只觉心中一甜,将自已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轻问道:
“真的?
凌影的头垂得更低了,此刻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娇纵刁蛮的样子,她低低地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回答:“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于是,又是一阵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阵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们心里都没有去想别的事,但是昏迷着的白袍书生突地沉重地喘息一声,这一声喘息却将他们又惊回现实。
而忧郁的凌影,此刻竞突又轻轻笑了起来,她眼睛明亮地眨动一下,似乎已忘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笑着说道:对了,到了河北,我还可带你去找一个奇人,这位奇人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是武林中有名的神医,你朋友中的什么毒,他也许能够看出来,甚至能够替他解毒也说不定——”她语声微顿,一笑又道:“当然我们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的爹爹妈妈,让他们不要为你担心。”
此刻,她就像是个温柔的妻子似的,处处为他打算着。
避宁心中纵有千万件困惑难解之事,在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为之浑然忘去,而换成无比幸福的憧憬。
于是他亦自柔声说道:“我们可以叫辆大车,将他放在车上,然后,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因为只有骑在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丽风景——”说到这里,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来的“囊儿”,突地想起了“囊儿”那一双活泼而顽皮的眼睛,便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
“可惜的是,你没有看到囊儿,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凌影了解他的悲伤,也了解真正的悲伤,不是任何言语能够化解得开的,便默默地倾听着他的话。倾听着他叙述“囊儿”的可爱。
于是,你也了解到人在倾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多么可爱的时候,他心里该有一份多么沉重的悲哀。
他们一起走到床头,俯视着犹自昏迷未醒的白袍书生,这一对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为自己的幸福高兴的时候,却并未忘记别人的悲伤,他们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还一定有着一段惊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个平凡的人一样,因此,他们对他,便有了一份浓厚的同情心,虽然他们全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惊人,往事惊人,而竟是当今武林中最最惊人的人物。
人事多么奇妙,他们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谁,只怕他不会再有这份浓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个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饮大食的豪杰之士一样,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却热得怕人。
避宁回到北京城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漫天的雪花,正替这座千古的名城酒上了一层银白的外衣。
虽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们夹杂在匆忙的行人里,让马蹄悠闲地踏在积血的宫道上,因为他们知道,北京城已将到了,又何须再匆忙。
穿着价值千金的貂袭,骑千里选一的骏马,伴着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乡在望,呀——管宁此刻真是率福的人,路上的人,谁不侧目羡慕地向这翩翩公子望上两眼。
而凌影呢?虽然是冬天,虽然欧送着漫天雪花的北风,映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却像是在春天一样,因此她檀唇烘日,媚体迎风,含娇细话,乍笑还嗔,也像在春风中一样。
车轮滚过已将凝结成冰的积雪,辗起一道细碎的冰花。马蹄踏在雪地上,蹄声中像是充满喜悦之意,突地——凌影娇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避宁抬起头,北京城雄伟的城墙,已遥遥在望,于是,便也喜悦地低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这漫长的旅途中,他虽然受了他一生中从未享过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梦回,小窗凝睇价值的时候,他还是未能忘去四明山庄中那一段血渍淋淋的凄惨之事,所以他小心地将那串“如意青钱”中的青钱摘下一枚,于是——他开始更深的了解,武学一道的深奥,绝不是自己能够梦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学的武功,在武学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枚青钱的柔绢,绢上面写满了天下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内功奥秘,夜深之中,他像是临考前的秀才似的,整夜地研究着这种奥妙心法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困难。
一天,两天……
白天车行不断,旅途甚为劳碌,晚上他却彻夜不眠,研习着武林中至深至奥的内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如此劳碌,精神不但丝毫没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焕发。直到天气很冷的时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单薄地深夜独坐,也没感觉到寒意。
因此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没有白费,也知道这串“如意青钱”之所以能够被天下武林中人视为至宝,不惜以性命交换的原因了。
但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要向一中终日厮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爱的人隐藏-件秘密,却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把这件秘密说出来,说给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为他心底有一份自己不愿解释的恐惧,他生怕这串“如意青钱”会在他和凌影之间造成一道阴影,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上,曾经用了许多方法向许多武林中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就是多年以来“如意青钱”是不样之物的传言,已在江湖中流传很广。
何况纵非如此,他也觉得不该将这件秘密说出来,因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亲的人,可是这-串“如意青钱”,认真说来,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决心,迟早一日,自己总该将它交回原主——公孙左足,他有时甚至会责备自己不该独自研习这“如意青钱”上的武功,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却又使得他为自己解释:“这串如意青钱是在我交还给公孙左足之后,又被他抛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着北京城雄锦巍峨的城墙,一时又忘去了这许多令他烦恼的事,他心中喜悦地感叹一声,暗自付道:“游子,终于回到家了!”
抬目望去,北京城不正像已张开手臂,在迎接他的归来吗?
斗进入城门,凌影不禁又为之喜悦地娇晚一声,满天的发花下,一条宽阔平直的道路,笔直地铺向远方,道路两旁的树木虽已凋落,但密校纵干,依稀仍可想见春夏之时,浓荫匝地、夹道成荫的盛景。
树干后面,有依次栉比的店家,店门前多半持着一层厚重的棉布门帘,-个手里捧着一壶水烟、满头白发如银的老人,推着一辆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火炉的手车,悠闲地倚在纵结的树干上,吸着一口水烟,便唬亮地喊一声“烤白薯——”嘹亮的喊声,在寒风中传出老远,让听的人都不自觉地享受到一份热烘烘的暖意。
这是一座多么纯朴、多么美丽的城市,久惯于江湖风物的凌影,骤然见着这城市,心胸中的热血,不禁也随着这老人真纯简单的喊声飞扬了起来,飞扬在漫天寒风的雪花里。
这就是任何一个人初到北京的感觉,而千百年来,这份感觉也从未有过差异,就只是这匆匆一瞥,就只这一句纯朴的呼声,就只这一纯朴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对北京留下一个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辆四面严盖着风篷的四马大车,从一条斜路上急驰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身青布短棉袄,精神抖擞地挥动着马鞭,突地一眼瞥见管宁,口中便立刻“得儿”呼哨一声,左手一勒马疆,马车候地停住,他张开大口哈哈直乐,一面大声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来啦?
这不是快有两年了吗?噢!两年可真不短呀,难为你老还记得北京城,还记得回来!”
避宁勒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却是:“两年来,北京城还没有忘了我。”扬鞭一笑,朗声说道:“飞车老三,难为你还记得我——”话声未了,马车的风篷一扬,车窗大开,从窗中探出个满头珠翠的螓首来,数道抛波,一起盯在管宁脸上,齐地娇声唤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呀?可真把我们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卷帘子胡同的齐三少爷还都在提着您哪!这些日子,您是到哪儿了呀,也不写封信回来给我们,您看,您都瘦了,外面虽然好,可总比不上家里呀!”
燕语莺声,顿时乱做一处,远远立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真不是什么滋味,幸好没有多久,赶车的飞车老三扬鞭一呼,这辆四马大车便又带满车丽人绝尘而去。
于是,等管宁再赶马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便不禁望眼微嗔,柳眉重掣地娇嗔道:“难怪你那么着急地要回北京城来,原来有这么多人等你。”突地语声一变,尖着嗓子道:“你看看你,这么瘦,要是不再回来呀,就要变成瘦猴子了。”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她此时虽有妒意却不是善妒的泼妇,因之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温馨的笑声中,他们又穿过许多街道,在这些街道上。
不时有人向管宁打着招呼,有的快马扬鞭,锦衣狐袭的九城侠少,听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马赶来,候在道旁,含笑叙阔,也有的轻袍缓带,温文尔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对面相逢,便也驻足向人寒暄道:“管兄近来可有什么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宁真正的欢笑,她开始知道他是属于北京城的,这正如北京城也属于他的一样。
终于,他们走人一条宽阔的胡同里。
胡同的南方,是两扇红漆的大门,大门口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像是终都没有移动似的,默默地相对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动,暗付道:“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地,她心中却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走过许多地方,会过许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这种感觉,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她躇踌地停下马来,低声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避宁一楞,再也想不到此刻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讷讷说道:“这又何苦,这又何苦……我在家里最多耽搁三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访那位武林名医,你……不是和我说好了吗?”
凌影微勒缰绳,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伸出手,扶着身旁的车辕,这辆车里正静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记忆的白袍书生,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够。
避宁一手抚模着前额,一手接着谈青色的马缰,他胯下的良驹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着。
蓦地——朱红的大门旁一道侧门“呀”地开了,门内传出一阵娇柔的笑语,随之走出三五个手挽竹篮、紫缎短袄、青巾包头的妙龄少女来,一眼望见管宁,齐地娇唤一声,月兑口叫道:“少爷回来了。”
其中一个头挽双髻的管事丫环,抿嘴一笑,声音突地转低,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个多月。”
避宁微微一笑,飞身下了马,走到凌影马前,一手挽起嚼环,再也不说一句话,向大门走了过去,马上凌影微启樱唇,像是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马上,打量着从门内走出的这些少女。
而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会做人家牵马的马夫。
“这位姑娘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这么想,管宁也从她们吃惊面色中,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干咳一声,故意板起脸来,沉声喝道:“还不快去开门呢?”
少女们齐弓腰一“福”,杂乱地跑进去,跑到门口,忍不住爆发起一阵笑声,似乎有人在笑着说道:“公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媳妇人,喝,那可真漂亮着哪。”
于是朱红的大门开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宅,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窝蜂似的迎了出来。
身世孤苦、长于深山的凌影,出道虽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但所接触的,不是刀头舌忝血的草泽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侠士,这些人纵然腰缠万贯,但又怎有和这种世泽绵长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触到这些豪富世家的富贵气象,心中难免有些煌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她心中乱闯似的。
但是,她面上却绝不将这种煌然失措的感觉露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家奴七手八脚地接着行李,七口八舌地问着平安,有的伸长脖子往那辆大车中探视,一面问道:“公子,车子里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却将目光四扫,问道:囊儿呢?这小顽皮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问话,使得管宁从骤回故宅,欢会故人的欢乐中惊醒过来。
他心头一震,倏然忆起囊儿临死前的凄惨笑容,他临死前向自己的说话,低头膀然半晌,沉声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发先回家来的管福,闻言似乎一楞,半晌方自回过意来,低头黯然半晌,赔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说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会将一个内宅的丫环称为“姑娘”,他却不知道管宁心感囊儿对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将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况从那次事后,他已看出这姐弟两人屈身为奴,必定有一段隐情,面他们姐弟虽然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却也必定有一段不见的来历。
避宁微微颇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却听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来的时候,文香也跑了出来,站在那边屋檐下面,朝这边来,不知怎地,突然掩着脸跑到后面去了,大概是突然头痛了吧?”
避宁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大奇,忖道:“她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已知道‘囊儿’的凶讯?但是,这似乎没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该询问才是。”
他心中又开始兴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内宅有人传出老夫人的话,让他立刻进去的时候,他便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亲的垂询,使得他饱经风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涤了一遍。
这一双富寿双全的老人,虽然惊异自己的爱子怎会带回一个少女,但是他们的心已被爱子归家的欣慰充满,再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只是不断地用慈蔼声说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来,你看到些什么?经历些什么?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亲在不远游’,你难道都忘了吗?”
避宁垂首答应着,将自已所见所闻,选择了一些欢悦的事说了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起“四明山庄”中的事,更不会说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见过双亲,安排好白袍书生的养伤之处,又将凌影带到后园中一栋精致的书房,让她洗一统多日的风尘劳顿。
然后他回到书房,找了个懂事丫环,叫她把“杜姑娘”找来。
他不安地在房中跟着步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说出囊儿的凶讯,又想起囊儿临死之际,还没有说完的话,不禁暗自寻思:“他还有什么要我做呢!不论是什么事,这纵然赴汤蹈火,也得替他做到。.’’。
唤人的丫环回来,却没有带回“杜姑娘”,皱着眉说道:“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人关起房门在房里,我说公子叫她,她理也不理。”
言下对这位“杜姑娘”大有责备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炉去痛骂她一顿才对心思。
避宁心中却为之一懔,考虑一会,毅然道:带我到她那里去。”
鲍子要亲自到丫环的房间,在这里富豪世家之中确是闻所末闻,说话中,管宁自己走到她门口的时候,脚步也不禁为之踌躇起来,但心念一转,又长叹一声,付道:“管宁呀管宁,你在囊儿临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什么话,他为你丧失了生命,你却连这些许嫌疑都要避讳……”
一念至此,他挥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头,大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庄容站在门外,沉声说道:“杜姑娘,是我来了。”
门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低沉着说道:进来!”
避宁又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艰难地抬起脚步,走了进去,著不是他生具至性,对“义”之一字远比“礼”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跨人这间房门一步。
巨大的阴影,是黯暗的,管宁目光一转,只见这“杜姑娘”正当门而立,云鬓松乱,屋目之中,隐含泪光,身上竞穿的是一身黑缎劲装,满面凄惋悲愤之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已。
他不禁为之一楞,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缓缓道:公子光临,有何吩咐?还请公子快些说出来,否则……婢子么不敢屈留公子大驾!”
语声虽然娇柔,却是冰冷的,管宁无奈何地苦笑一下沉声道:“在下前来,确是有些事要告诉姑娘……”
他语声微顿,却见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自已进去的意思,便只得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将自已如何上了“四明山庄”,如何遇着那等奇诡之事以及“囊儿”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是满身大汗,自觉自己平生说话,从未有过此刻更费力的。
这“杜姑娘”却仍然呆立着,一双明眸,失神地望着门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避宁不禁从心底升出一阵寒意。这少女听了自己的话,原该失声痛哭的,此刻为何大反常态?
哪知他心中怔仲不已,哪知这少女竞突地惨呼一声,转身扑到床边一个小几前面,口中不断地低声自语:“爹爹,不孝的女儿,对不住你老人家……对不住你老人家……”
声音凄惨悲愤,有如九冬猿啼。
避宁呆呆地楞了一会,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缓步走了两步,他目光一转,心中突又一征,那床边的小几上,竟放着一个尺许长的白木灵位,赫然写道:“金丸铁剑,杜守仓总镖头之灵”!而灵位前面,却放着一盘金光闪烁的弹丸和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黯淡的微光,照着这张灵位,这金丸,这铁剑,也照着悲凄号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管宁只觉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伸手一抹泪痕,沉声低语道:“姑娘,囊儿虽死……唉,姑娘如有深仇,小可虽然不才,却……”
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这姐弟两人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决心,要替他们将这段深仇报了。
哪知道少女哭声突地一顿,雹然站起身来,拿起几上的长剑,笔直地送到管宁面前,管宁失神地望着剑尖在自己面前颤动,也感觉到面前的森森剑气,但却丝毫没有移动一下,因为这少女此刻纵然要将他一剑杀死,他也不会闪避的。
暗影之中,只见这少女轩眉似剑,蹬目如铃,目光中满是悲愤怨毒之色,管宁不禁长叹一声,缓缓地道:“令弟虽非在下所杀,但却实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为令弟复仇,唉——就请将在下一举杀却,在下亦是死而无怨。”
他自忖这少女悲愤之中,此举必是已将褒儿惨死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语声方了,眼前剑光突地一闪,这少女手腕一抖,长剑凌空一转,打了个圈,突然伸出拇、食两指,电也似的捏住剑尖,这长剑变成剑柄在前,剑尖在后,管宁怔了一怔,只见这少女冷“哼”一声,却将剑柄塞在自己手里,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来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处,爱儿惨死,这只怪我不能维护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语句虽然说得极为凄婉,但语声却是冰冷生硬的,语气中亦满含愤意,管宁不禁又为之一呆,他从未听过有人竟会用这样的语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她语声微顿,竞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杜宇却要斗胆请问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究竟是怎样死的?若是公子不愿回答,只管将杜宇也一并杀死好了,犯不着……犯不着……”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竟不能再说下去。
避宁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半晌,沉声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己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负疚良多,对姑娘所说,怎会有半宇虚言,姑娘若是——”他话犹未了,这少女杜宇却竞又冷笑接口道:“公于是聪明人,可是却未免将别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帮着她将我们杜家的人都斩草除根,那么……那么又何必留下我一个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秆情愿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拧,管宁连退两步,让开她笔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剑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贝她面上泪痕未干,啜泣未止,但却又强自将这份悲哀隐藏在冷笑中,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呢?管宁只觉自己心中思潮纠结,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问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要将杜家的人轩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瞬也不瞬望着自己,她的一双秋波中,竞像是缠结着好几许难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姑娘所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在下却知道其中必定有一段隐情,姑娘也定有一些误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说出来,只要在下有能尽力之处,唉——刚刚在下已说过,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的。”
杜宇星眸微闪,却仍直视在管宁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地说:“囊儿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子杀死的?”
语声之缓慢沉重,生像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花了她许多气刀。
避宁心中却不禁为之一震,月兑口道:“姑娘,你说的是什么?”
杜宇目光一转,又复充满怨毒之色,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她叫凌影——”语声一顿,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听入管宁之耳,管宁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只觉杜宇在说这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怨毒之意,沉重浓厚,难以描述,心中大惊付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这第一个“她”指的是杜宇,第二个“她”字,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难道她与她之间,竞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目光拾处,只见杜宇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字地接着又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避宁茫然地摇了摇头,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杀死囊儿的人——是不是?”
这三句话说得语气越发沉重缓慢,管宁听来,只觉话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铁锤一般击在自己心上,只听她冷冷再说了一遍……
“令弟确非她所杀……令弟怎会是她所杀……她怎么杀死囊儿……”此刻他心中乱如麻,一句意义相同的话,竞反来复去地说了三次。杜宇突地凄然一笑,无限凄惋地说道:你又何必再为她隐瞒,我亲眼见她杀死了爹爹,虽非亲眼见她杀死囊儿,但——”管宁’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误会更深,干咳一声,截断了杜宇的话,一挺胸膛,朗声说道:管宁幼读圣贤之书,平生自问从未说过一句欺人之话,姑娘若信得过管宁,便请相信令弟确非她所杀死——”杜宇微微一楞,只觉面前这少年语气之中,正义凛然,教人无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一垂,管宁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自接道:“至于令尊之死——唉,她年纪尚轻,出道江湖也没多久,只怕姑娘误认也末可,根本不知其中的事,说话便也不能确定。”
杜宇双目一抬,目光连连闪动,泪光又复莹然,猛听“呛啷”一声,她手中的长剑已落在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为阴暗,她呆呆地停立半晌,忽地连退数步,扑地坐到床侧,凝目门外沉重的阴影,凄然一叹,缓缓说道:
“七年前一个晚上,爹爹、囊儿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将紫藤花架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妈妈端了盘新开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风里也混合着花香瓜香的气味。”
避宁出神地听着,虽然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便却只觉她话中充满幸福柔情、天伦的乐趣,他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对他极为钟爱,但却从未享受过这种种温暖幸福的天伦之乐,一时之间,不觉听得呆了只见杜宇仍自呆呆地望着门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满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将自己此刻的悲惨之事暂时忘去。
一阵暮风,自门外吹来,带人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宁目望处,却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见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躯,像是一条柔驯的猫一样,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泛起了另一个少女那娇纵天真的样子,却听杜宇已说道:“我们就慢慢地吃着瓜,静听着爹爹为我们讲一些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的故事,妈妈靠在爹爹身上,囊儿靠在妈妈身上,大大的眼睛闭了起来,像是睡着了,爹爹就说,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她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尚未说的话,管宁只觉心头一颤,棍不得立即夺门而出,不要再听她下面的话,因为他知道她下面要说的话,必定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面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却是从来不愿听到世上悲惨的事的。
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移动,而杜宇一声长叹之后,便立刻接着说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来,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冰冰冷冷的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道:‘杜……”
她没有将她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道:“那个女人竟说要爹爹挟些……快些去死,我心里一惊,扑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只轻轻模了模我的头,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却已感觉到爹爹双手已有些颤抖了。”
她眼险一合,想是在追溯着当时的情景,又像是要忍着目中又将流下的泪珠,管宁也不禁将心中将要透出的一口气,强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乱她思潮,又像是不敢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再加上一份沉重的意昧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这声音一停,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爹爹一面模我的头,一面低声叫妈妈快将我和囊儿带走,但是妈妈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声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妈妈的武功很好——”她语声一顿,凄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已为什么说出这种无用的话来。
但是她这一笑之中,却又包涵着多少悲愤哩。
只听她沉重地喘息几声,又道:哪知妈妈的话还没说,院子外面突地吹进一阵风,院子里就多了两条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见这两人都是女的,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却只有我一样的年纪,两人都穿着一样颜色的衣裳,我一直望着墙外,可是却也没有看清她们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避宁心中一寒:绿色衣裳!”
只听杜宇一口气接道:“爹爹一见这两人,模在我头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厉害了,但仍然厉声道:‘翠袖夫人,来此何干?’那年纪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从怀里拿了个黑黑的铁弹出来,砰地抛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说道‘我叫凌影!’爹爹见了铁弹,听了这名字,突然一言不发地将我举了起来,往外面一抛,我又惊又伯,大叫了起来,身不由主地被爹爹抛到墙外。”
避宁忍不住惊呀一声,杜宇又道:“爹爹这一抛之力,拿捏得极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练过些武功,是以这一跋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来,哪知道又是咯地一声,囊儿也被抛了出来,被抛在地上,那时他年纪极小,只学了些基本功夫,这一跋却跌得不轻,马上就放声大哭起来,而院子里却已响起爹爹妈妈的叱喝声,和那个女子的冷笑声,我想跳进墙去,但囊儿怕得很厉害,我那时心里乱得不知怎么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儿叫他不要哭,然后就拉着他一起跳进院子里。”
此刻她说话的语声仍极缓,但却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到这里,管宁只道她还要说下去,哪知她一顿,隔了许久,却又失声哭了起米,然而,她纵然不说,管宁却已知道她还没有说完故事。
一时之间,他木然而立,只觉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动弹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夜色已临——这富豪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这角落,却仍然是阴暗,而那白杨木制的灵牌,在这腕暗的光线中,却更为触目。
这触目的灵牌,在管宁眼中,像是一个穿着白袍的鬼魅精灵似的,不停地晃动,不断地扩大,纵然他闭起眼睛,它却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声,生像是变成了囊儿垂死的低诉——此刻他也了解囊儿垂死还未说完的话,他知道囊儿要说的是,要自己为他爹爹复仇,不禁迷茫地低唱道:“他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绝他死前的请求呢?何况……何况我已立誓答应了他。”
但是,这仇人,却是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情,无限关怀,无比体贴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死,他一定会毫不考虑选择自己,而此刻,为着道义为着恩情,为着世间一种道德的规范,他应该去杀死她吗?他!应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地上的长剑,又一次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缓缓抬起头来,任凭自已的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抽泣着说:“我不说,你也会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们已杀死了我爹爹和妈妈,自此,我虽然没有再见过她们一面,可是她们的面容,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最后的一句话,虽只短短数字,然而在她口中说来,却生像是有十年那么长久,等到她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管宁只觉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肉,都为之冻结佐了,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垂下头,再抬起来,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侧,就生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样。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两人面面相对,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静寂如此。
但是——房门外突地滑进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地漫无声息,脚步在门侧一顿,突又掠起如风,焕然滑向管宁身测,手掌微指,纤纤指尖在管宁腰畔“期门”穴上轻轻一扫,掌势回处,却托在管宁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竞托着管宁掠向墙边,轻轻放在一张靠墙的椅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确是眨眼之间,管宁便觉眼前人影一现,腰畔一麻,就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惊呼反抗的时候,他已发觉不但真的再无法动弹一下,而且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够了。
杜宇一惊之下,长身而起,月兑口惊呼道:你是谁?”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吗?你不是说我的面容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吗?”
杜宇面容骤变,后退一步,却又碰到床沿,扑到床上,随后又长身而起,一个箭步,掠出五步,疾伸双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拧,脚步微错,目光笔直地瞪向仍然依墙而立的人影,大声道:
“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凌影!就是杀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声一喊,纤腰微扭,剑尖长引,突地一招“长河出蛟”,黑暗中犹见寒光的长剑,便电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轻轻一笑,脚步微错,婀娜身影,便曼妙避了开去,杜宇剑势未歇,“噗”地刺到墙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凭你的这点武功,要想报仇,只怕……哼哼,还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眺欲裂,早已忘记自已是个女孩子,扭身撤剑,“喇喇”又是两招,口中大骂道:“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快赔我爹爹的命来。”
纵然如此,恶劣之言,她还是说不出口,一连说了两声“你这贱人”,才将下面的话说了下去。
刹那之间,她已电射般发出数招,“金丸铁剑”杜守仓昔年主持江南的“大甲镖局”,剑法暗器,一时颇负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愤之下,所施展的剑法,虽仍功力薄弱,但却已颇有威力。
哪知凌影却将这有如长河出蛟、七海飞龙的剑法,视如儿戏一般,口中冷笑连连,身形腾挪闪展,在这最多丈余见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身法,将招招剑式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避宁穴道被点,无助地倒在椅上,只见眼前剑光错落,人影闪动,根本认不出谁是杜宇,谁是凌影!却知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会倒下一个,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女子,却是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
一时之间,他但觉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将她们制止,但他此刻却有如泥塑本雕,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动手之外,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突地——又是“呛啷”一声,杜宇手中的长剑,竞又落在地上。
只是这次却并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动,而是因为凌影一招“金丝反手”,令她无法抵挡。
她惊呼一声,身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却如影附形般近了上来,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举手欲架,哪加腰畔却已-麻,原来凌影的手已又先点在她的“期门”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脚步微伸,双手微托,身躯一转,竞将她也托在管宁身侧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膝头,忽地低声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乐……”
唱的虽是儿歌,可是歌声之中,却有无比的寂寞凄凉之意,唱到后来,竞亦自低声吸泣起来。
避宁只觉心中仿佛无数浪涛汹涌,一浪接一浪地涌向他心深处,又像有无数块巨石,一声接着一声地投向他心的深处。
他但愿自己能大声呼喊出来,更希望自己能跳起来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见凌影低低地垂着头,低低的哭泣,半晌,突地抬起头,望向杜宇,道:“你刚才说了个故事给别人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她语声停顿了许久,方自接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爹就被一个叫‘金丸铁剑”的人杀死了,那只是因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铣丸枪’,而那‘金丸铁剑’却认为这是犯了他的忌讳。”
避宁头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珠却向旁边一转,但却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在心中长叹,付道:“原来此事其中还有如许曲折——”却听凌影已接道:“这女孩子运气不好,连个弟弟都没有,一个人孤苦伶行,到处要饭要了许久,才遇着一位女中奇人,把她带回山,传给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报了杀父的深仇,只是她因为那‘金丸铁剑’没有将自已杀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仓的一双儿女的生路。”
她语声一顿,突地转向管宁,大声道:“你说,她是不是应该报仇的,你说,你若是他的儿女你该怎么办?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连杜守仓的女儿也一起杀死了。”
避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再见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有如两颗明星,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哪知,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闭,她竞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缀道:“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怕这样做了会伤了另外一个人的心,这个人为了报恩,虽然想为杜守仓的亥儿杀死她,但是她都一点也不恨这个人,因为……唉,我不说这个人你也该知道。”
避宁只觉耳畔轰然一声,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浪涛,一块接着一块的巨石,此刻都化做一般无可抗拒的力量向他当头压了下来。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已心中是什么滋味,却听凌影长叹一声,又道:她虽然脾气很坏,也不是好人,但是现在她却让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却立刻要走;了,走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到一半,又开始啜泣,说到后来,更已泣不成声,语声方了,突地双手掩面,转身奔到门口,脚步又顿,缓缓回过身来,缓缓走到管宁身前,缓缓垂下头含泪道:我点了你的穴道,是因为怕你在我和她见面的时候,你难以做人,我还不解开你穴道,是因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会儿,你……你知道吗?”
狠狠一顿脚,电也似地掠到门口,转瞬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声,仿佛在管宁耳畔飘荡着。
这是一份怎么样的情感,又使管宁心中生出怎么样的感觉?
我无法描述这些,因为世间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中都是无法描述的,你能够吗?
现在,管宁和杜宇,又一次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了,而杜宇,却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动才好,不能忍受这种屈辱,更不能接受这份施舍的恩惠,她在心里狂喊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只是她此刻根本无法说话,她心中的狂喊,自然到。
门外夜色深沉处,忽地飘下数朵纯白的雪花,转瞬之间,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发浓重,然而这侵入刺骨的寒意,管宁却一丝也没有觉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躯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自己,只有脑海中的思绪,仍然如潮一样,不断地飘向他的鼻端。
虽然他的四肢躯体己因穴道被点而麻痹,而这种麻痹,又使他无法感觉到任何一种加诸他身体的变化,但奇怪的是,他却仍可感觉到此刻紧靠在他身畔的,是一个柔软的躯体,他也知道这柔软的躯体和那甜甜的香气,都是属于杜宇的。
他想将自己的身躯移开一些,但是“黄山翠袖”的独门点穴名传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虽然极为轻微而有分寸,却已够使他在一个时辰之中,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一下。
因此,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极为紊乱的思绪之中,又加了一种难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静夜中,和一个少女如此相处,这在管宁一生之中,又该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遇合呀!
他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她又何尝听不到他的,两人呼吸相同,躯体相接,想到方才那凌影临去之前所说的话,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么滋味,杜宇悄然闭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会将自己心中的感觉泄露一样。
因为她自己知道,当自已第一眼见着这个倜傥潇洒的少年时,便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情感,这种情感是每-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心中惯有的秘密,而她却忍受了比任何一个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将这份情感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心里。
许多日子来,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将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干的玉树,而自己仅是一株庇在树下的弱草而已,这种感觉自然是自怜而自卑的,然而,却已足够使她满足,因为她毕竟在依靠着他,而他也允许她依靠。
避宁出去游历的时候,她期待着他回来。
于是,当她知道他已回来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从后院中悄悄溜出来,只要他对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铭心刻骨。
但是他的确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看到他和这少女亲密的神情,也看清了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这是一份多么难说忍受的痛苦,她险些晕厥在她所位立的屋檐下!
回到她独居的小室,拿出她父亲的灵牌和遗物,换上她仅有的一身紧身服装,跪在她爹爹灵位前痛哭默祷,她虽然未尝有一日中断自己武功的锻炼,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已绝非人家的鼓手,只是,这却也不能阻止她复仇的决心而已。
哪知——他却突然来了,此后每件事的发生与变化,都是她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紧紧坐在一起,她心里虽然悲愤、哀伤、痛苦,却还有一份其他的感觉,这种感觉便就是她不敢泄露出来的——她多么愿意自己能永远坐在他的身畔,一起享受这份黑暗、寒冷,但却美丽的宁静!他虽然绝顶聪明,却再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这种情感,他只是在想着凌影临去时的眼波与身影,一幕幕记忆犹新的往事,使得这眼波与身影在他心中份量更加沉重,他又怎会想到四明山庄小桥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又成永生难忘的刻骨相思。
一阵较为强烈的风,卷入了数片雪花,门外静静的长廊上,突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娇柔的声音低低呼唤着:“公子……公子……”
避宁双目一张,抬头望去,只见门外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些许微光,这呼唤之声,也越来越近,他知道是家中的丫环来找自己“她们若是见我和文香,这样坐在一起,又会如何想法?”
哪知,呼唤之声,脚步之声,突地一下停住,那声音却低低说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间了,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呢?”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说道:前面那么黑,看样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为有点不舒服所以睡了,我们还是别去吵她吧。”
于是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在这逐渐远去了的脚步芦中,依稀仍可听到:“可是……公子到哪儿去呢?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爷又该……”
避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先前带着自己来此处的那个丫头,必定没有将此事说出来,是以她们方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们着找不到我,我召非要这样耽上一夜。”他又不禁为之焦急:“就算她们找到了我,却也无法将我的穴道解开呀!”
心中一动,突地想到自己在归途上一路暗暗修习的内功心法:
“我姑且试试,也许它能帮我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一时间,许多种对那“如意青钱”妙用的传说,又复涌上心头,“这件武林秘宝上所记载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许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绝杂念,将一点真气,凝集在方寸之间,一面又自暗中忖道:“这问题的答案是否正确只要等到我自己试验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气的运行,起初是艰难的,艰难得几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却不知道一个被点中穴道的人暗中运气调息,本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这种妙绝天下的内功心法,便让他再苦练十年,只怕也难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觉真气的运行,已开始活泼起来,上下十二重楼,行走三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声,方待冲破腰畔那一点僵木处,哪知门外又复响起一阵脚步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嘈乱的人声,可见这砍走过来的人数,还较刚才多,且也较方才快些。
刹那之间门外已映入灯光,脚步声已到门口,管宁心头一紧,张目望去,只见三、两个青衣丫环已拥着一个身着酱汉子走了进来。
屋中的景象,在这些人的眼中确乎是值得诧异的,那中年汉子惊呼一声,适然止任脚步,口中说道:公子,你在这里!”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公子竟会在黑暗之中和一个府中的丫环坐在一处,那三个青衣丫环更足惊得目定口呆,几乎将手中举着的烛台都惊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娇嗔一声,赶紧闭起眼睛,她了解这些人心里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个新开的地缝中去,哪知身侧突地一动,管宁竟倏然站起身来。
避宁被点的穴道若是没有自行解开,他此刻如不能站起来也还罢了,他这一站起来,不但自己今后惹出无穷烦恼,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浅,因为这么一来,人人都只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温存,还有谁会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汉子是这富豪之家的内宅管事,此刻只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连退三步,心中暗道一声“倒霉。”口中却恭声道:“前厅有人来拜访公子,请问公子是见,还是不见?”
此人老于世故,脸上装作平静的样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没有看见一样,管宁方才一惊之下,真气猛然一冲,冲过了原本就点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里,还在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中管家将这句话又重复一遍,他方自始起头来,茫然问道:“是谁?”
这中年管家见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越发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嗤”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话,哪知——门外却突地响起一阵高亢洪亮的笑声,哈哈大笑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却想不到竟惊破了公子的温存好梦,真是罪过得很、罪过得很。”
中年管家、青衣丫环、杜宇、管宁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躯高大、声如洪钟、鹰鼻狮口、重眉虎目、身上穿着一袭杏黄道袍、头上戴着一顶尺高黄冠的长髯道人,大步走了进来,双臂轻轻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环,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蹬蹬,齐地往两测冲出数步,灯火摇摇,骤然一暗,“当”地一声,一支烛台掉在地上,只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飘摇不佳的蜡烛,坚持着这间房间的光亮。
中年管家虽然暗怒这道人的鲁莽,但见这等声威,口中哪里还敢说话,只见这黄冠道人旁若无人地走到管宁身前,单掌斜立,打了个问讯,算是见了礼,一面又自大笑着道:“贫道们在厅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随着员管家走丁进来,哈哈——贫道久居化外,野蛮成性,想公子不会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惊:“怎地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后,我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却见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在下与道长素不相识,此来有何见教?”
这黄冠长髯的道人笑声方住,此刻却又捋长髯狂笑起来,一面朗声道:“公子不认识贫道,贫道却是认识公子的——”他话声一顿,目光突地闪电般在兀自不能动弹的杜宇身上一扫,接着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语惊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与‘黄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结伴北来,行踪所至,狐袭大马,挥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锦年华,江湖中谁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个武功员不甚高,但豪气却可凌云的管公子!”
这黄冠道人边笑边说,说的全都是赞扬管宁的言语,但管宁听了,心中却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中忖道:“难道这数月以来,我已成了江湖中知名人物,可是,我并未做出什么足以扬名之事呀!”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做所为,俱是和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有关,和他结伴同行的,又是名传天下的“黄山翠袖”门人,再加上他自己风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众人触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宋,而“四明山庄”那一件震动天下武林的惨案亦自传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许多人都乐于传诵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难堪已极,僵坐在后面的杜宇听了,心中亦自一动:“原本他没有骗我,四明山中,真的发生那么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动处,只见管宁呆呆地望着这长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额,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月兑口说道:“道长可就是名扬天下的‘昆仑黄冠’么?”
这长霸道人哈哈一笑,她生于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这名列宇内一流高手的“昆仑黄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昆仑”派远在边防,“昆仑云龙十八式”的身法虽然名传天下,但“昆仑”派中门人足迹,却极少来到中原,此刻他们突然现身北京,竟又来寻访一向与武林中无关的管宁,这又是为什么?却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却听这黄冠长髯道人声微顿,突地正色道:贫道笑天,此次随同掌门师兄一起来拜见公子,确是有些话来请教——”目光四下一扫:“只是,此地似非谈话之处,不知可否请公子移玉厅中,贫道的掌门师兄还在恭候大驾!”
避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昆仑黄冠”的门下此来,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发生之事有关,暗中一皱剑眉,那青衣丫环早巳拾起地上烛台,重新点燃,此刻便举着烛台走到门口,中年管家虽然暗中奇怪公子怎会和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关连,但面上仍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引着他们走过长廊,转过曲径,衣过花园,来到大厅。
避宁一面行走,一面却暗忖着道:“这昆仑黄冠此来若是又提起那‘如意青钱’,我又该如何答话,我若对他们说了实话,只怕他们必定要动手来抢,那么一来,唉——只怕爹爹也要被惊动,但是,我又怎能说谎的呢!”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便常常遇到别人眼中极为容易解决的难题,他一路反复思考,不知不觉已走人大厅,目光四扫,只见两个道人,正襟危坐在厅中左侧的檀木椅上,亦是黄衫高冠,但一个形容恼稿、瘦骨嶙峋、一个丰神冲夷、满面道气,和这长髯道人的精豪之态,俱都大不相同,管宁心中一转,付道:“这丰神冲夷的道人,想必就是‘昆仑’门下的掌门弟子了。”
这两个黄冠道人见了管宁,一起长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着管宁笑道:“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师兄,江湖传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确是个风流人物,师兄,你可知道他在后院由——”管宁面颊一红,心中大为羞愤,暗骂道:“人道‘昆仑’乃足名门正宗的武林宗派,这笑天道人说起话来,却怎的如此鲁莽无礼,难道所有武林中人,无论哪个,都像强盗。”
却见那形容枯槁的道人干咳一声,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处,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准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这飞扬跋扈的笑天道人,候然中止了自己的话,缓缓垂下头,走到一边,管宁目光抬处正和枯槁道人的目光遇在一处,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懔,他一生之中,竞从未见过有一人目光如此锐利的,若非亲自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枯瘦矮小,貌不惊人的道人目光之中,会有这样令人慑服的神采。
只见这枯瘦道人目光一扫,眼皮又得垂下,躬身打了个问讯,竞又坐在椅上,再也不望管宁一眼,而那丰神冲夷的道人却已含笑说道:“贫道倚天,深夜来此打扰,实在无礼得很,公子如还有事,贫道们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也是一样。”
这三个道人一个鲁莽,一个倔傲,只有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冲夷,说起话来亦是谦和有礼,管宁不禁对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长揖而札,微微含笑,朗声说道:“道长们远道而来,管宁未曾迎接,已是不恭,道长再说这样的话,管宁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揖客让坐,此刻他见了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己认定他是“昆仑”一派的掌门弟子,是以便将他让到上座。
哪知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贫道随同敝派掌门师兄前来请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于下告,则不但贫道们五内感铭,便是家师也必定感激的。”
避宁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扫,心中动念道:“原来他才是掌门弟子,”口中沉吟半晌答道:“在下年轻识浅,孤陋寡闻,道长们如有下问,只怕必定会失望。”
笑天道人长眉一轩,哈哈笑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请教公子,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贫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会叫贫道失望的。”
避宁心头一紧,强笑着道:“道长说笑了,在下知道什么?”
转目望处,只见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声住,方自缓缓说道:“敝师弟方才所说,确是句句实言,贫道们想请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确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避宁心中虽已志怎不已,但面上却只是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长只管说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确知道,万无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么多谢公子了。”
语声突地一顿,目光在管宁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避宁一心以为他们问的必然是有关“如意青钱”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长气,但心念一转,不禁又一皱眉忖道:“他们奔波面来,问那白衣书生的下落,却是又为着什么呢?”
癌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长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不知是为什么?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声狂笑,大声道:“贫道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为的是要将他的人头割下——”管宁心中又自一紧,月兑口道:“难道此人与道人们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四明山庄主夫妇,与敝兄弟俱属知交,敝兄弟此次远赴中原,为的也就是要和他们叙阔,哪知一到四明山庄,——唉——”他长叹声,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却接口道:“贫道们到了四明山庄,只见里里外外竟连条人影都没有,直到后园中,才看到武当山的四个道友,在后园中几堆新坟前面焚纸超渡,贫道们大惊之下,赶紧一问,才知道四明山庄中竟发生了如此惨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极为清楚的了。”
他此刻说起话来,不但不再狂笑,神色庄重已极,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避宁长叹一声,颔首道:此事在下的确清楚得很——”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长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宁身前,厉声又道:公子虽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亦和公子无关,但侧隐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难道没有为他们难受吗?”
避宁又自缓缓颔首,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笑天道人又道:那么公子便该将杀死这么多人的凶手的下落说出来,否则——”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否则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长髯,冷笑一声,才待答话,那倚天道人却已缓缓走了过来,一把拉着他的师弟,含笑向管宁说道:“贫道们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恶之处“管宁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无知交,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何况——据在下所知,四明山庄中那件惨案,亦末见得是此人做出来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长如果想替死者复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许能够发现真凶,亦末可知。”
他生具至性,虽然和白衣书生并无知交,但却觉得此人既已伤重,自己便有保护此人的责任。再者他们觉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许多蹊跷,想来想去,总觉这白衣书生绝非凶手,虽然真的凶手是谁,他此刻也还不知道!
哪知他的话声方了,那笑天道人却又仰首狂笑起来,突地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在管宁眼前一晃,厉声狂笑着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手腕一反,将手中之物笔直地掷到管宁怀中。管宁俯首望处,只见此物竟是一个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的,显然还放着暗器,囊上的皮带,却已折断,到处参差不齐,仿佛是经人大力所断,翻过一看,囊角旁边,却整整齐齐地用黑色丝线绣了个寸许大的“鹘”字。
这种皮革囊乍看并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不但皮上斑纹特别绚烂,而且囊口囊边,还密密绣了一排不凝目便难发觉的“鹘”字,绣工之精细,固是无与伦比,鹘字所用黑色丝线,用手一模,触手冰凉,竟不知究竟是什么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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