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月,大江南北,两河东西,只要是稍微涉足武林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天目山中,有着一个绝世的人,还有着巨万金珠,数口神兵,普天之下,武林豪士的话题,也几乎都以此事为主。
江南道上,马蹄纷纷,侠踪骤现,来自各地的武林高手,草莽豪客,骑着健马,佩着长剑,由皖入苏,由鲁入苏,由赣人苏,由闽人苏,四面八方的赶到江苏来。
沉寂已久的武林,便因为此事,而突然掀起了一阵空前的热潮,这其中有的自然是自恃身手,想在这天目山上,扬名立万的,有的自也还存着一份贪心,希望自己名利俱收,也有的只是想来赶这场武林中百年难见的热闹。
此刻正是盛夏,距离八月中秋,也只还有一个多月了,天目山邻近的州县,客栈全部住得满满的,不时有劲服佩刃的精悍汉子,昂首阔步在闹市之中,本来只是闻名,而未见面的武林豪客们,也都借着这个机会,能够握手言欢,互道仰慕。
但也有积怨多年的仇家,此刻窄地相逢,自然就得立刻血溅当地,拼个你死我活。
这些人各有来历,各怀绝技,但都是坐镇,,方的豪客,此刻聚在一处,自然难免生出好些事端,弄得当地的三班捕头,会里,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七月将过,江南道上更是马蹄匆忙,天目山右,临安城里,夜市方升,临街的一家酒食兼茶馆里,高朋满座,座上的却都是莺肩扎腰的练家子,但闻人言纷纷,谈着的俱是武林间事。
斑大的秃头大汉,迎门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正自端着酒杯,大声道:“不是我殷老五在灭自己的威风,可是那天那个一身黄衫的少年朋友,手底下可真有两下子,连管神鹰那种角色,不出三招,就认栽服输,杨老弟,你的一手峨嵋剑法,虽然使得漂亮,但比起人家来——瞧,还差得好大一截哩。”
坐在他身侧的一个瘦削汉子,深目广领,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来,浅浅喝了一口,微微笑着道:“殷五哥既然这么说,想必不会差的了,但是,殷五哥,你可知道,别的地方不说,就在这临安城里,扎手的脚色,少说也有十个,雁荡红中会、太行快刀会的总瓢把子,这次竟也都亲自来了,你说的这个姓岑的少年朋友,虽然手把子硬,但这次想压倒群雄,独占鳌头,只怕也不可能吧?”
秃鹰殷老五嘿嘿大笑了一声,道:“这可也说不定,杨老弟,你是没有赶上那场热闹,要是那天你也在场的话,你就会知道,我殷老五说的话不是乱打高空了。”
他这一大声嚷嚷,茶馆中的人,不禁俱都为之侧目。
但秃鹰殷老五,却一点儿也不在乎,方自大口喝了口酒,突然目光一转,看到两人并肩走人店未,“呲”的一声,喉中的酒,都从鼻子里呛了出去。
这两人一走进这间茶铺,座上的人,十个之中,倒有九个全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打着招呼,都往自己的位子上让。
那秃鹰殷老五伸出青筋暴露的巨掌,一抹脸上的涕泪,就抢先嚷道:“云老爷子,你老人家也来了呀。”
跋紧站了起来,连连让座,进来的这两个人,正是多臂神剑云谦、仁义剑客云中程父子,此刻两人目光四扫,含笑向四座打着招呼,却在殷老五的桌上,坐了下来,却见在这张桌上,竟有一人,端坐未动,云中程面色不禁微变,目光向殷老五一扫,冷冷道:“这位兄弟是谁?小弟倒面生得很。”
秃鹰殷老五一面叱喝着店小二添杯加菜,一面哈哈笑道:“云大哥,今天让小弟给引见一位成名露脸的朋友。”
又道:“杨老弟,你可知道,坐在你对面的,就是名满天下的多臂神剑云老爷子,和仁义剑客云大哥。”
笑着又道:“这位杨老弟,就是峨嵋派的掌门弟子,扬名蜀中的杨一剑杨振,哈哈,想不到你们二位居然没有会过面,更想不到今天我殷老五能够引见你们二位。”
得意之色,显于言表。
多臂神剑微微一笑,道:“老夫早就听得峨嵋静波上人有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今日一见,气字果自不凡,故人绝技得传,真叫老夫高兴得很。”
杨振手里仍端着酒杯,微微欠了欠身子,微笑道:“老前辈过奖了。”
云中程心中不悦地暗哼一声,却也没有发作出来,回过头去,望着门外,连寒暄都没有寒暄半句。
云氏父子一人临安,不到一个时辰,临安城里的武林豪客,就都知道已经隐归多年,在家纳福的多臂神剑,这次竟也出山了。
于是就有人私下猜测,这次天目山之会,究竟能引出多少个武林耄袖来,有的和云氏父子交情较深的,就纷纷赶到龙门居那间茶馆去,和云氏父子叙别,那继承峨嵋一派未来的掌门希望最浓的川中剑客杨一剑,却拂袖走出了龙门居。
云中程冷冷一笑,道:“殷五爷,哪里交来这么好的朋友?”
秃鹰殷老五虽然也是在江南地面上成名露脸的人物,但此刻却只有赔着笑,敬着酒,在云氏父子面前,他虽然雉做,却也不得不驯下来。
多臂神剑却微微长眉,轻叱道:“中程,你的涵养到哪里去了?”
他人情宏达,知道这临安一地,此刻已是藏龙卧虎,风云际会,言语稍一不慎,便是无穷风波,哪知他虽是如此谨慎,仁义剑客的多年盛名,还是险些栽在这个小小的一个临安城里。
仁义剑客俯首无语,云老爷子干咳一声,端起酒杯,又自和慕名而来的一些武林后辈,微笑寒暄,龙门居中,但闻笑语纷纷,哪知——突然外面号声大作,四面八方,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号角之声,秃鹰殷老五面色大变,倏然推杯而起,月兑口说道:“红巾号。”
云中程也自为之皱眉道:“雁荡红巾会,怎会在这临安城里开起坛来,难道红中三豪,此刻全都到了临安城吗?”
语犹未了,这奇异的号角声中,突然又响起了一连串惨厉的叫声,奇怪的是这惨叫声竟也是从四面传来,而且此起彼落,一声连着一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龙门居中的笑语,立即全都寂然。
门外夜市本繁,走在路上的行人,此刻也大半驻足而听突然,马蹄之声,纷沓而来,这条繁盛至极的街上,行人本多,不禁都煞然四下走避,一群健马,飞也似的从街上奔驰而过,灰尘风扬之中,依稀可以见到马上的骑士都扎着红中,但却竟都不是笔直地坐在马上。
仁义剑客变色而起,挤出门口一看,面色更是大变,原来此刻笔直的一条街上,竟然多了一条鲜红的血迹,被两旁店铺门口排出的风灯的灯光一闪,更是令人为之肃然。
他回首沉声道:“爹爹,您老人家在此稍微歇一歇,我出去看看。”
微撩袍角,沿着街上的血迹,大步走了过去,只见血迹越来越稀。
此刻临安城里,人心惶惶,那种奇异的号角声,虽已不复再响,但是惨呼之声,仍然时有所闻。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疑云如涌,急步走出这条直街,目光扫处,但觉自己提袍角的手,都有些发麻了——这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四条大街,街面上竟然满沾着血迹,三个黑衣劲装、头扎红中的大汉,满身浴血,正匍优在地面上挣扎着,两匹有鞍无人的健马,立在街心,昂首低嘶,街上的行人此刻都怔在街角,面色俱都有如死灰,一眼望去,但觉凄惨之状,不忍卒睹。
仁义剑客闯荡江湖,手上自然也难免染有血腥,但此刻他却仍禁不住心头犯恶,一个箭步窜到了街心,蹲去,扶起一个黑衣大汉,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样受的伤?”
这黑衣大汉,面上血迹斑斑,无力的张开眼来,申吟着道)“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我……”
话未说完,双腿一伸,双眼一突,竟然咽气了,却仍瞪着一双厉目,嘴角汩汩流出鲜血来。
云中程一咬钢牙,长身而起,探到另两个黑衣大汉的身侧,却见这两人竟早已咽气了。
他长叹一声,望着满街的血迹,心中但觉热血翻涌,不能自主。
雁荡红中会横行浙东,虽是多行不义,但此刻落得这种地步,却也未免大惨了些。
人群,渐渐围聚了过来,却还是站得远远的,不敢踩着街上的血迹,云中程立在街心,愕了半晌,耳旁突然响起一声马嘶。
他心中一动,一个箭步,窜到马侧,飞身上了马,反掌一拍马股,人群立刻又四散走避,他松着马缰,但凭这匹马,任意飞奔。
马行甚急,片刻之间,便驰过数条街道,只见街上的血迹,时浓时稀,但却一路不曾断过。
蓦地,惨呼之声,又复大作,但这次却非由四面传来,而是聚在一处。
灯光映射下,但见街上行人,一个个都面色死白,惶惶然如大祸将临,却又不知道这惨呼由来的究竟。
云中程微一勒马,辨了辨这惨呼声传来的方向,又打马驰去。
他虽然明知道前行必是绝险之地,但是他耳中听得这种凄惨的呼声,目中见到这些鲜血的血迹,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侠心,纵然前面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马闯一闯。
他所奇怪的只是,雁荡红中会威霸一方,除了红中三杰外,会中的坛主、香主,也都俱是硬手,此刻一败如此,那么他们的敌手,岂非可怕得不可思议了吗?这些人却又是谁呢?
马行如箭,眨眼便穿过闹市,愈行愈见荒僻,而且渐渐已将出城。
云中程抓着马缰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闯荡江湖半生,出入生死间,不知有多少次,但却从未有过如此时的紧张心情。
街的转角处,突然掠出一条人影,云中程的胯下马,唏律一声长嘶,昂首人立而起,云中程双腿加劲,夹在马鞍上。
天上星光闪烁,云中程伏在马上,闪目而望,只见马首前卓然站着一人,头上发髻散乱,身上衣裳凌落,倒提着一口晶光耀目的长剑,星光之下,虽看不清他的面色,但一眼望去,只觉此人面色灰白,行情惊骇,像是刚刚受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此刻尚未平复似的。
云中程胯下所乘的马,显然经过长期的训练,方才虽因这条突来的人影,而惊嘶一声,但此刻却立马如桩,已又回复镇静。
云中程端坐马上,凝目良久,方才看出这面带惊惶的夜行人,竟然就是方才那狂傲骄倨的峨嵋弟子,杨一剑杨振。
两人目光相对,杨一剑手腕一翻,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捏住剑尖,反手一插,将剑插入背后的剑鞘里冷冷道:“云大侠驰马狂奔,是否也是为着那惨呼之声!”
云中程心中一动,口中却沉声道:“正是。”
但见到这杨一剑的神情,知道他必然来自自己要去的地方,本来也想探问一下,但自己却和此人落落难合,极不投缘,是以又将口边将要说出的话,忍了回去。
却见这杨一剑炯炯的目光中,突然掠过一丝难以捉模的光彩,但瞬即恢复平常,冷冷一笑,又道:“云大侠要去,那好极了。”
双臂一张,身形乍展,又投入街边的阴影中。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虽然狂做,但身手的确不弱,无怪能在蜀中享有盛名,但方才见他的神色,却又满露惊惶,那么前行之处,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惊恐的事呢?”
他心中思潮反复,任凭胯下的马在街心立了许久,突然铁掌反挥,击在马股上。
那匹马便又箭也似地朝前面窜去,瞬息之间,便驰出城外,云中程右手一带缰绳,目光四下一扫,但见东北不远之处,火花突然冲天而起,将天畔都染得一-片鲜血般的红色。
他微一打马,再往前驰,奔出一箭多地,突然勒住马,矫健的身形,倏然从马鞍掠起,“嗖、嗖”几个起落,便往起火处奔去。
火光之中,但见黑影幢幢,惨呼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忽然三条人影自火光中冲天而起,轻功之惊人,竟是无与伦比,凌空三丈,在空中齐一转折,便闪电般的消失了。
云中程右手“卿”的一扯,将手上的长衫扯开来,抓起长衫的下摆,在腰畔打了个结,左手探手入怀,但听“呛嘟”一声,他掌中已多了一口长约三尺、精光夺目的利剑。
这正是昔年多臂神剑仗以扬名天下的利刃,龙纹软剑,也是芜湖云门代代相传的利器。
云中程一剑在手,豪气逸飞,微一塌腰,身形暴长,燕子三抄水,“嗖、嗖、嗖”三个起落,又前拧十丈。
只贝一片郊野之侧,蠢立着一座高大的楼阁,却全已被火燃起,一个满身带着火焰的大汉,惨叫着由烈火中窜了出来,双手掩着面目,在地上连滚了几滚,但却仍未将衣裳燃起的火焰压灭。
仁义剑客一个箭步,窜到这人身上,只见这人在地上滚动的势子越来越弱,终于伏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火势越来越旺,火光中却再也没有惨呼的声音传出,满天火影中,只见地上横七坚八的倒着一些尸身,有的虽然还有申吟声,却已微弱得几乎听不甚清了。
轰的一声,一根梁木落下,接着哗然一声巨震,那栋燃烧着的楼阁,便已倒塌一半。
但是置身这一片尸身中的云中程,却生像是没有听见这声巨震似的,他一生闯荡江湖,但是这种凄惨的景象,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火势熊熊,使得周转数十丈地方变得难以忍受的酷热,但这仁义剑客却只觉手足冰冷,阵阵寒意宜透背脊。
他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另一个仍有申吟之声发出的大汉旁边,左手倒提着剑,右手轻轻抄起这人的肩头,只见这条本来精悍无比的汉子,此刻身上的衣衫,都已被烧得六零八落,霹出里面的漆黑的肤肉来,前胸一处伤痕,仍不住的往外流着鲜血,身子方被云中程扶起,就又一声惨呼,睁开那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在云中程身上转了两转,微弱的张开口,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来。
云中程目光在这人身上凝注了半晌,不禁又从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来,此刻自己伸手所扶持的这垂死的汉子,竟就是昔日名震江湖的红中三杰中的了大爷,不久以前,自己还亲眼见到此人手扬丝鞭,快马驰于江南道下,而此刻……
“世事的变幻,是多么巨大呀。”
这红巾三杰在江湖中虽是凶横的角色,但终究他也是人呀。云中程见了他这等死状,也不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默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丁兄,你可还认识小弟?方才……这桩事,究竟是谁干出来的?”
这红巾三杰之首眼睛又转动了两下,微微动了动嘴巴,但谁也无法了解他嘴唇这儿个轻微的动作,所表示的意思。
云中程沉声又道:“是不是快刀会?”
丁红巾虚弱地将头摇动两下。
云中程俯首沉思一下,又道:“是不是黑米帮?……哦…——难道是太湖三十六寨吗?”
他一拍前额:“南河那边的天阴教,和了兄也结有梁子吧?”
但是,他所得到的答案,只是千篇一律的摇头,他心里的疑惑,不禁也越来越重:“这又会是哪些人下的辣手呢?”
只见这了红中眼中掠过一抹黯淡的光采,像是悲哀自己至死还不能将自己的仇家说出来,终于两腿微伸,亦自气绝了。
云中程又长声一叹,轻轻放下尸身,却见这也曾在江湖叱咤一时的红巾会总瓢把子,虽已气绝、但一双满布血丝的厉眼,却仍没有闭上,而是凝注一处,像是他临终之际,又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却早已无力说出来罢了。
云中程目中一动,拧转身躯,目光闪电地一转,只见微风吹动处,一粒细小的珠粒,在地面上缓缓滚动着,在漫天火焰映影中,发出夺目的血红色。
他脚尖一顿,身形朝这粒红珠掠去,哪知眼前突然又有人影一闪,来势之急,竟比自己还快着半步。
这突现的人影,使得他心中一掠,真气猛沉,硬生生将前进的势道顿了下来,目光动处,只见日前在芜湖拜寿,那两个神秘而美艳的红裳少女,此刻竟又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带着一脸温柔而甜蜜的笑容,左侧少女的一只玉手里,此刻兰花似地伸出两只春葱玉指,夹着那粒鲜明的红珠。
这两个红裳少女秋波流转,掩口一笑,躬下腰去,朝云中程一福,娇声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云少侠,您怎么也来了,您看,这颗小珠子多好玩,是您的吗?送给我们姐妹两个好不好?”
云中程心中虽然惊疑不安,但这仁义剑客,毕竟不是等闲的角色,面色微变之后,瞬即恢复镇静,亦自抱拳笑了笑道:“多日未见,两位姑娘越发娇艳了,这种鲜血淋漓的地方,两位怎么也有兴趣前来呢?”
这两个红裳少女咯咯一笑,左侧那个纤手一缩,将手中的红珠收入怀里,云中程双眉暗皱,却见她们已娇笑道:“云少侠,您不说这珠于是不是您的,我们可就收下了。”
左侧那少女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嫣红的面颊上划了划,笑道:“云少侠,您看这个丫头脸皮厚不厚,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居然就算是自己的了。”
左侧的少女一撇嘴,道:“你呢!你刚才不是也和我在抢,现在没有抢到,就眼红了是不是?云少侠,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就数她的脸皮最厚了。”
云中程干咳了一声,缓缓道:“这粒珠子,虽非在下所有之物,但却——”他心中忽然一动,将自己已经说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自然应该归两位所有了。”
左侧那少女秋波流动,娇笑道:“谢谢您啦——”语犹未了,突然面色大变,目光直勾勾瞪在一处。
另一个少女眼睛随着她一转,嫣红的面颊,又立刻泛出一阵惊恐之色。
仁义剑客拧腰转身,目光一瞥,却也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栋仍在燃烧着楼阁的熊熊火焰之中,此刻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长身玉立,目如朗星,身上穿着一件隐带光泽的玄色长衫和那顶玄色方中,竞连半点火星子都没有。
只见他缓缓走出火窟,极为潇洒从容地举步而来,炯炯生光的一双俊目,在那两个红裳少女身上一转,随即盯到云中程所持的那口远较寻常宝剑为短的龙纹软剑上。
两个红裳少女对望了一眼,面上便又回复她们仅有的那种温柔甜笑,朝云中程笑道:“云少侠,我们走了,过两天我们再下山来拜谒云老爷,请您回去代我们向他老人家问好。”
四道秋波,电也似的向那玄衫少年身上一扫,脸上又一扫,柳腰轻摆,一起如飞掠去。
那玄衫少年微微一笑,目光中微微有些赞赏的意味,像是在赞赏这两个红裳少女的轻功之高,又像是在赞赏着她们的聪明。
然后,他转回身,朝云中程当头一揖,朗声笑着说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仁义剑客,云中程大侠吧?”
云中程微微一愣,方才他眼看这少年安步自火中行出,此刻又见此人一见自己之面,就能直呼出自己的名字来,心中不禁既惊且怪,呆呆的愣了半晌,竟没有说出话来。
这玄衫少年微微一笑,又道:“小弟初入江湖,对武林侠踪,虽然生疏得很,但云大侠手中的这柄比寻常剑短了六寸却比常剑锋利百倍的龙纹软剑,小弟却早就从先父和家师口中听到过,是以小弟一见此剑,便猜出阁下必定就是仁义剑客下”云中程心中暗忖道:“原来他是认得这口剑。”
目光上上下下在这位玄衫少年身上一转,只见他潇洒挺立,有如临风玉树,言笑谦谦,却带着三分儒雅之气,不禁大起好感,又自忖道:“这少年的武功,虽然还不知道深浅,可就从他方才从火中安步而走的神态看来,这少年显然怀有一身绝技,却偏偏又没有半点狂态,唉,近年来江湖中,后起高手,固然极多,可是这少年气度之高,却不是任何人能及的。”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转,目光抬处,只见这位玄衫少年仍含笑望着自己,忙也笑道:“小可正是云中程,不知兄台高姓,令师是哪一位?”
左手微抬,右手的食中二指,挟着剑尖一弯,将掌中剑围在腰里。
那少年突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云大哥,你难道不记得,十余年前,那缠在你身边求你授两招云门剑法的长卿了吗?”
云中程心头扑地一跳,退了两步,突叉一掠而前,紧紧握住这少年的双手,连声道:“原来你就是长卿弟,十年不见,可想死哥哥我了,长卿弟,你怎么也来到这里了,这十年来,你都在哪里去了,老伯他可好吗?唉——岁月如梭,长卿弟,你已出落得一表人材,又有一身绝技,可是——哥哥我却已老了。”
他语声急切,显见得心中极为兴奋,因为他此刻已知道站在他面前,这气率谦谦的玄衫少年,就是自己父亲生平最最钦佩的人物——中原大侠卓浩然的爱子卓长卿。
他大喜之下,心情无比的激动,目光喜悦地凝注在卓长卿脸上,哪知却看到他面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极为悲哀枪痛的神色未,而他被自己握在手中的一双手,此刻在微微颤抖着。
一阵不祥的感觉,使得云中程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急切地又问道:“长卿弟,你怎么了,难道……难道老伯……”
卓长卿一双俊目之中,泪珠盈盈,微微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终于沿着他俊逸的面颊,滑落下来。
云中程大喝一声:“真的?”
卓长卿任凭冰清的泪珠,在自己面颊上滑动着,十年前黄山始信峰下,那一段惨绝人衰的往事,又复像怒潮一样的在他心里澎湃起来,于是他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这十年未,无比艰苦的锻炼,使得他由“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他自信自己的情感,已经足够坚强得能够忍受任何打击,但此刻,他面对着故人,心怀着往事,一种深沉而强烈的仇恨和哀痛,便使得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断续他说道:“大哥,我爹爹和……我妈妈,在十年以前,就……在黄山……始信峰下,遭……遭了别人……的毒手了。”
这虽是寥寥数十来字,可是他却像是花尽了气力,才将它说出来。
而听了这数十字的云中程呢?他更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霹雳,当头轰了一下,使得他的神智,在这一瞬间,竟全部凝住了。
他仍然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残酷的是,他却无法不相信。
而入无言相对,良久良久,卓长卿只觉得一种无比温暖的感情,从站在自己对面这磊落的男子握在自己手上的一双铁掌中传了过来,而这种情感,是世间所有的言语都无法表达的。
终于,卓长卿忍住了眼泪,轻轻说道:“大哥,你带我去见见老伯吧。”
云中程缓缓转回身,往来路行去,在这一刻间,他竟似已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忘去了,因为他的整个情感,都已为悲哀和惊痛充满,再也没有空隙来容纳别的了。满天的火光。
将他们并肩而去的身影,拖得老长——两人默默前行,各自都觉得对方被自己握着的手是冰凉的,冰凉得就像是寒水一样。
云中程突然停下脚步,道:“长卿弟,等一会,你见了爹爹,千万不要将老伯的噩耗对他老人家说出来,他老人家……年龄大了,恐怕……恐怕受不了……”
卓长卿了解地一点头,他昔年年纪虽幼,却也知道多臂神剑对自己父亲的感情,这种情感虽是大部分武林人士对自己的父亲都抱有的,但都远远不及多臂神剑来得强烈而深厚。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一直到现在,他对他爹爹的死,除了无比的悲痛之外,还有着一份隐含在悲痛里的骄做。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值得自己骄做的,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任何一个父亲传给儿女的东西,都远远不及自己的爹爹留给自己的珍贵,因为,他已从父亲手中获得了光荣。
“只是这份光荣的代价,为什么要如此巨大呢?又为什么如此惨酷呢?”
他暗问自己,暗恨着苍天,苍天对于世人,不就有些不公平吗?!
两人越走越快,到后来,便各自展动身形,施出轻功来,云中程心中暗道:“不知我这长卿弟轻功怎样?”
脚下加劲,嗖然三个起落,掠出八丈远近,正是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晴蜒三抄水。
但侧目一望,卓长卿却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半肩之处,漫无声息地移动着身形,云中程心中暗叹一声,和他并肩入了临安城。
繁华的夜市,已全然冷落了下来,街旁的店家,都早就关上店门,以求避祸,穿着皂衣,带着缨帽的官差,焦虑而慌乱地在街道上冲洗着血迹,检验着尸身,他们终日忧郁着的事,现在终于让他们遇上了,甚至还远较他们忧心着的严重。
云中程和卓长卿,自然早已放缓了脚步,但仍不时有官差锐利的目光,怀疑地望在他们身上,云中程轻咳一声,拉着卓长卿走到街边的屋檐下,像一个慌乱的路人似的,急急行走着。
他虽不熟悉临安城里的道路,但凭着由无数磨练和经验得来的观察和辨别的能力,使得很炔的就找到了那间叫“龙门居”的酒食茶铺,只见门外向高挑起的两个大油纸灯笼,虽仍发着亮,这间铺子的大门,却也关上了。
云中程目光一转,看到大门的空隙中,仍有灯光露出,也隐隐可以听到轻微的人语声,从紧闭的大门中传出来。
他又一拉卓长卿,穿过那条血迹已被冲洗得干净、此刻仍是潮湿的街道,伸手轻轻一拍店问,里面随即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中程吗?”
话声方落,门已开了一线,明亮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使得他几乎看不清开门的是谁,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却是他所熟悉的,他从这双手上,就可以体会出一个慈父关怀爱子的心情。
龙门居里轻微的人语声,随着他们进来而变得嘈杂。
多臂神剑的一双手,仍然抓住他爱子的臂上,连连问道:“中程,你可看到了什么吗?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瞬间,云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满金黄色的梦时童年,这种慈父的关切,他已久久没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并非父亲已不再对他关切,只是没有值得关切的原因——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是没有长成的,纵然他已是能够统率群豪的武林健者。卓长卿微微垂下头,俊逸的面庞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么其他的事能比这种父子的亲情更易令一个无父的孩子感动的呢?
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视在他身上,一个卓尔不群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云中程面上,勉强地绽开了一丝笑容,指着卓长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这位少年英雄是谁?”
多臂神剑目光一转,但见站在自己爱子身侧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着一袭似丝非帛、似绢非绢,说不出是什么质料制成的玄色长衫,目如朗星,鼻似悬胆,这面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满含坚毅和倔强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终日惦记的一人相似,但是……
这老人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这张脸。上,终于,他捕捉了自己的记忆,一个虎步窜过去,狂喜着道:“长卿,你是不是长卿?”
此刻,从这老人身上传出的情感,卓长卿也感觉到了,这种几乎相近于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这自以为情感已足够坚强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湿润起来一没有一个情感丰富的人,能长期控制自己的情感的,纵然他已经过磨练。
“卜”的一声,这少年跪了下去,勉强忍住了自己喉头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长卿,十年来……老怕精神越发矍烁。”
云谦一把拉起他,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这老人的声音,已因情感的激动,而变得有些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少年的臂膀,像抓着自己的爱子一样,目光上下打量着,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长得这么高大了,你爹爹呢?怎么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子,难道他已经把我忘了吗?”
卓长卿强忍着泪,目光一转,见到云中程正焦切地望着自己。
于是他埂咽着道:“家父他老人家……这些年……都没有出来,特地叫小侄问候您老人家好。”
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长卿,自然痛苦得更为厉害,但是,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厉声道:“好,好,这么多年都没出来,老朋友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卓大爷住得舒服就成了——”他突又长叹一声,眼中威光尽敛,慈祥地落到卓长卿身上,长叹又道:“孩于,不要吃惊,我……我只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厉害了。”
友情,这一瞬间,卓长卿突然了解到了友情的价值,也了解到云中程为什么不让自己将那噩耗告诉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长叹,心头涌过了千万句想说的活,却只说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实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会怪吧。”
多臂神剑一手抓着他的左臂,又自长叹了一声,将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面道:“长卿,我和你爹爹数十年过命的交情,还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
他话声一顿,浓眉微轩,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着道:“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也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遇着了中程,这些年来,想必你已从你爹爹那里学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却见云中程已被人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他方才的经历,但见云中程每说一旬话,四座就传来一阵惊唱之声,而且面上各个带着惊恐之色,这间喧乱的茶馆。
此刻虽仍高朋满座,烛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却有着一般令人不禁为之悸惊的凄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绝不相称。
一睁得滚圆眼睛的店伙,怔怔望着正在说话的云中程,为卓长卿端来一杯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显见这与武林丝毫无关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云中程的说话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面去了。
但多臂神剑云谦的一双虎国,却始终凝注在卓长卿身上。
卓长卿缓缓为自己斟了杯茶,淡淡啜了一口,自从那天在黄山始信峰下,他亲手埋葬了他的双亲之后,他的心情,就从未有如此刻这么激动过。甚至当他知道将他带到横岭关侧中条山右的王屋山上,那威猛高大的老人,竟是显而易见百年来名传于天下的武林奇人之一,被天下武林同道贺号天仙的司空尧日之时,他的心情,也仅是高兴和感激而已。
但此刻,他面对着这亡父的知交,面对着这和他以往的时日唯一有着关连的老人,他的心情除了兴奋和感激之外,却还混杂着许多别的情感,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将这些情感一一分析。
他的思潮,又不自禁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他还是个天真而不解事的孩子,那时他曾有过一段欢乐的时光,但是这一切,此刻却都已随着他双亲的尸骨,埋葬在始信峰下。
此后,在王屋山岭,那十年的岁月,这本应享受青春的少年,却几乎和那“欢乐”二字,完全绝了缘。
他不停地鞭策着自己,没有一时一刻的松懈。
十年的岁月,就在这似乎永无休止的锻炼下,很快地过去了。
十年空山的岁月,虽然使得他表面变得异常冷漠,像是已将任何事都不再放在心上,但是他内心的思潮,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紊乱。
但是,真正到了下山的时候,他却又对那王屋山巅的一切,留恋不已。
青石的床几,青石的桌椅,青石的墙壁——那些在他眼中,原本是单调而呆板的东西,在他将要离去的日子里,却都成了他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而司空老人严峻的面容,也变得那么亲切,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还有着大多的没有做而应该做的事,于是在一日残冬既去、春日却还未来临的清晨,他踏着满径的霜迹,下了王屋山。
像任何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一样,面对着嚣扰的红尘,他有着一份不知所从的感觉,当然,他也像任何一个心怀亲切的少年一样,心中铭记最深的,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多臂神剑云谦只见坐在他对面的少年,手里端着茶杯,久久都未放下,面上的神色亦自倏忽不定,不知心里正想着什么,不禁干咳一声,悦声道:“长卿,你心中若有忧郁之事,不妨说给我听听,此刻你既已离开了你的爹爹——,不妨——就将我看做你的爹爹一样……”
卓长卿茫然抬起头来,只见云谦眼中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一阵情感激动,泪珠突然夺眶而出……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急声道:“长卿,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老夫拼却性命,也得为你做主。”
卓长卿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恨不得将心中所有的事都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倾诉出来,伸手一抹面颊的泪眼,不禁月兑口说道:“老伯,小侄……”
目光一转,只见云中程正凝目望着自己,心中长叹一声,改口道:“小侄离开了爹爹以后——”但说到达里,却再也说不下去,心胸之间,生像是被塞着一块千斤巨石,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云谦目光凛然,眨也不眨地凝注在他面上,追问道:“长卿,究竟是怎么回事——”语声未了,却见云中程已大步走了过来,一面含笑道:“长卿弟想必是离家日久,心里有了些难受,不过,长卿弟,此刻你既然已来到这里,我却要多留你一些日子了。”他话声微顿,目光一转,向卓长卿使了个眼色,接着又道:“此刻这临安城,不但风云际会,群豪毕至,而且怪异之事,层出不穷,贤弟若没有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哩。”
他语声方住,却又紧接着将自己所遇说了出来,又自叹道:“雁荡红巾会,崛起江湖的时日虽短,但会中人手却极整齐,势力并非等闲,哪知今日在这临安城里一败涂地,此事不仅奇怪,而且简直有些不可思仪,试想能将这红中会一举而灭的人,又该是如何人物呢?”
他滔滔一席话,果然将方才之事轻轻带过,多臂神剑皱眉叹道:“自从那天老夫眼见万妙真君和红衣姑娘的传人一起出现,老夫就知道,芸芸武林,必定又将多事,长卿——”他目光一转,却见那卓长卿面上显出一片愤恨之色,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目光中亦满是肃杀之意。
多臂神剑心中又是一动,暗自奇怪这少年怎么如此,他却不知道心怀父仇的卓长卿,就是因为听得江湖传言,天目山下,设下如此战会,而此会主人,却是那丑人温如玉的弟子,才专程赶到临安的。